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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言情] 《丽人行》作者: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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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3:27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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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慕然回首 于 2017-5-3 12:0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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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U/ e2 R/ w, W) G( q' p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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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S5 R! p) X  d* L' Y一个家族,一群女子。* `% Y! S# f4 Y. w
8 P5 x: |; W" t  x
她们从事的是最原始最古老的职业,她们做的是男人生意。/ C& X2 _4 a; H0 [# x$ Y4 \

4 U( |0 r1 I7 K, v2 l- J; k+ g, l心得:5 T  T* K2 [: ]7 ?"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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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熬夜看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好看故事--《丽人行》,作者:盛放: @: k" t5 h" a% b1 y3 f3 l

$ d' M+ Q3 [8 G# w) o8 R. g 实在好得不能不推。一个很特别的女性角度写大时代的变迁,写活了一群坚强美丽聪慧的女子。这书好得我觉得快赶上 Wild Swans: Three Daughters of China 了!
* i, u1 l% k1 x$ `) ?2 i
4 {0 E" ^% V4 x: jps: 可能喜欢wild swans的会觉得我拿这两本书一起比不搭界,尤其丽人行是写妓女的,而wild  swans里是正经女孩子。我是觉得这两本书虽然是完全不同的取材,但都是女性视角,小角度见大时代。如果不喜欢我这么比,千万别介意啊,本来就是两本不同的小说。我其实更喜欢丽人行一些,因为她文笔的艳丽,心理分析的透彻,随处让人惊艳,尤其在好几年乱七八糟网络小说中看了恶心,恶心完还看以后,在一堆垃圾小说里发现了这篇,真是惊喜如狂。而看wild swans之前已经听过很多关于它的赞美了。& Z( B' J/ X; V

7 r5 \6 G/ J* E$ Z2 a" `' `, Y心得:
. P+ ]: R% [8 m8 N4 Q# y, r3 k; m! F4 R( V$ q# Y. S
     如果我说这是1篇足以把窝在原创版4~5年间,仅仅只有自介的潜水员,能量澎湃汹涌打上岸来的好文,不知道是会引起大家跳坑的兴趣or 我会先被版大暗杀????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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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_  Y9 M! ]* p/ Z( L     有人盛讚『十年磨一剑』,更有大陆网友称其已可迈入文学作品的行列!!如果大家跳坑后,就能瞭解目前仅20多万字的丽人行为什麽要写上10年了!有没有很想跳??来嘛来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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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第一卷史自1930年的上海,自目前的第四卷1980年,跨越了中国近代史动乱而心酸的50年,作者文笔流畅,擅于描景,有网友说很像看电影一般身历其境,文风冷静中带著对生命的热情,书写主人公们在命运捉弄下的悲愤又恰到好处的在人生的无常中带入深刻的理解与释然………没有看,很抽象吧!!来嘛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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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上面太严肃了,以下生活化一点!带点剧透,请小心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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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4 y0 S4 C# x6 l; `' T     简单说,这是一家子性工作者的故事,我觉得没女主,因为一家人都有一把辛酸泪,也各自有自己的美梦与生活态度,当然传统意义上的男主这玩意在这裡不存在,但男性角色虽然著墨较少,可是都占有重要意义。对了~本文未V,所以虽然写得是交际花的故事但没肉也HHHHHHH。(有人失望了吗??)) M' x2 j7 q* F/ |( M7 j( j

4 d: ]5 t  _$ N& A" K5 |1 l* L     藉由1930年因为其貌不扬,不被妈妈看好业界发展的10多岁小凤仙将被送到美国开始,对比即将迈入18岁被众男追捧冠绝业界的表姐明噹,带出张家女人四代技艺传承的初始,张家祖嬷因为过去女性附庸在男性之下,不想委屈自身在家庭和伦常规范中,最后叛出家庭,大张艳帜拉开了张家女人对爱情、亲情还有人生的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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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人称婊子的一群人(原谅我用不尊重的字眼),小凤仙母亲若莲自嘲周旋在男人中的自己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这群『婊子』中却有因太渴望爱情而被骗财骗色,导致只认钱随意给5个女儿接客,因而被众人厌弃的张入画(小凤仙亲姨);也有在恩客遭逢变故谨守承诺,有情有义的张雪亭(小凤仙外婆),正因为雪亭的情义,安全返回的恩客成了上海黑帮老大(杜月笙???),使得张家得到庇护得以维持几代的荣华富贵。事实上重『情与义』的特质在张家几代女子身上都有展现,但因身分及艳帜下的成长背景让她们无论在爱情,亲情中都敏感而易受伤害,却也使她们彼此更珍惜彼此,珍惜所有的情感。6 M3 o& T/ d; q5 v5 S

5 J1 X8 b; F6 `/ q! N+ F   贴一段张雪亭说过的话,此段写在小凤仙的求而不得的初恋之前,用以预示两人感情结局,藉此戳破爱情的粉色泡泡,更理解小凤仙理智与挣扎。对方是大小凤仙20岁的美国银行家,有妻有子理智的他清楚自己的家庭责任和义务,虽然因为小凤仙之故承担起宣布倒闭的银行,使她不至于在金钱上受损失,但也在两人情感即将越界之刻清醒的做切割。" e/ W2 h% s0 x; Y' k, p9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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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们在很年轻的时候,总是幻想有人为她抛妻弃子,有人为她攻城略地,有人为她令江山变色,更过分一点的,甚至血流成河。”小凤仙记得张雪亭很早的时候就说过这样的话,“这种要命的虚荣心是可怕的,并且,就算男人们做了什麽,那也是为了他们自己。永远不要将自己想象成绝情迷情深情无情女主角。高估自己的魅力是很危险的一件事。”上海滩上最时髦的老太太说这话的当口,烫著卷发,穿著旗袍和高跟鞋,至老都宛若一枝花。所以,小凤仙在后来知道他的身份以及他所做的事情以后,并没有受宠若惊,并没有飘飘欲仙。  O! }  O# f# M- U,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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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知道,那是老天的安排,也是他为了他自己。』1 J8 H, |5 O3 L0 \3 _
( H# A' l# z) A/ C
    拢拢统统写了真不少(擦汗),下台一鞠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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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大家一起来看羊!!. y: `% V& C: t8 ^$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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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A$ }% K4 v& P& L; c" \8 [: S作者在人生的不圆满处,都用理智而淡然的笔触,不煽情,却富有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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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 ?* W& ]1 E会哭喔!不过不是因为太悲惨,是情感很深刻而动人,像若莲遇到南京大屠杀的那段,屠杀成了背景,刘勇对若莲的忘死相救,把好死机会的枪留给若莲,并且反覆叮嘱若莲:1 q- j6 k+ a& N  a' U

% g" s( m% Q8 E“如果真到了最坏的时候,”刘勇说,“你大概隻有一次开枪的机会。所以,千万不要试图用这把枪去射杀别人。”说著,他当著她的麵检查了弹匣,拉开了保险,“这不太安全,可能走火,但是,可以赢得时间。记住,是万不得已。另外,不要试图去杀别人,哪怕是他们当著你的麵把我的肠子拉出来,记住,自杀,不是杀敌人,也不是给我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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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0 L: i0 _6 A& J# h会大哭!!超心酸又感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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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7-5-2 13:56 | 只看该作者
第一卷:1930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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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w5 o5 X+ A" ]3 I( W7 ^第1章
8 }% b% o* F: l* U: D# D1 c$ G& }' ^/ n2 Y! n: a
小凤仙出生的时候是一个夏天,母亲说,很多年没有那样热过了。太阳把所有的一切都晒得发烫,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后花园里的凤仙花在太阳的照射下,饱满的果实荚子爆裂了,一颗又一颗黑色的种子激射而出,在阳光里一晃,就不见了踪影。小凤仙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世界上的,母亲在阵痛中看到的是凤仙花种子在阳光里飞来飞去。所以,小凤仙是她的本名,并不是象人们说的那样,是为了吸引老外起的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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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 J  t. M! v/ O$ F# }6 N; w2 X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小凤仙小的时候又黑又瘦,动作非常伶俐,就象那年夏天的黑色种子,掉在地上会发出脆响。那是1920年的上海,大家都认为女孩子最好长得象月份牌上那样,高挑,白皙,眼睛大大,眉毛细细弯弯。在这样的标准下,小凤仙除了高挑以外,简直一无是处。如果她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倒也罢了,偏偏她又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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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小凤仙一天一天长大,她母亲的眉毛锁得越来越紧:这样一个女孩子,拿她怎么办才好呢?在她们家,女孩子16岁就开始做事,30多岁退休,由女儿接替工作,已经好几代了,倒也生生不息。这样一说大家就知道了,这家人做的是最原始的、男人的生意。有人认为做这一行再简单不过,只要是女人就行。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一行最需要本钱。小凤仙家好几代女人都十分美丽,她们的老家在杭州,从外婆开始到的上海。在人才济济的上海滩,她们家首屈一指,真真正正艳帜高张。和富商巨贾一样,她们住着大房子,开着汽车,家里仆从如云,是最早用上电灯电话的那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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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的母亲在姐妹中最有人缘,不但模样好,而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了20多岁,客人就固定在两三个,很清闲,收入却非常的好。小凤仙的表姐们也都继承了各自母亲的美貌,家里审时度势,很早就让她们到教会学校念书,走到哪里都是上等人的样子。有很多年轻人追求她们,有的人甚至真的动了婚嫁的念头——毕竟时代不同了。但真正结婚的并没有。外面的人都说,就算男人一时糊涂,男人的父母并不糊涂,□□终究还是□□。其实说来没人相信,张家的这些女孩子倒是自己不愿意结婚——不结婚,男人就始终只是客人,一旦成了先生,问题就复杂了。孩子要跟他姓不说,每天还要晨昏定省,做同样的、甚至更多的事,价钱却大大打了折扣。至于年华老去也不要紧,女儿长大了,一样的花容月貌,一样的客如云来。/ y* l5 w/ q; s! h0 `

$ _6 g$ O0 I& _  M4 h8 @9 z' N8 s这就是上海滩上颇有名气的张家。在这样一个家里,小凤仙的容貌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虽然她也和表姐表妹一起读书,但人们永远不认为她是张家的女孩子,没有人给她背书包,没有人在教室外站岗,更没有人给她送花送糖。表姐表妹也很少和她一起出去,并不是嫌弃她,只是不知不觉就把她忘记了。在家里,因为明白自己很难给这个家做出什么贡献,小凤仙一直都比较安静,盼望大家对她不注意,以免又为她的前途操心。于是她有了很多很多时间,由于无聊,她只好把功课研究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年月的女子学校,对功课的要求是很低的,也并没有什么艰深的课程。渐渐地,功课已经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小凤仙开始寻找一切她能发现的书籍。好在家里有钱,藏书还是很有几本的,只是日子一久,她又觉得不够了。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小凤仙开始闹书荒:家里的藏书她已经读了不只一遍,所有的零用钱也买了书来看,但还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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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母亲无法容忍她的这种行为了。那也是一个夏天,母亲和姨妈们一起去做旗袍,特意地开了汽车——由张家当时风头最健的明铛开车。明铛是小凤仙二姨妈的大女儿,皮肤白得吹弹可破,一张菱角小嘴天生红艳滋润,从来不用口红的。她长了一张瓜子脸,很妩媚的样子——如果没有她的那对眉毛,她的美丽就显得过于古典,有些落伍了。她生了两条漆黑的剑眉,那样英气勃勃的眉毛让明铛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了,男人看上去,是有点挑衅的意思。偏偏这明铛的其余部位都那么妩媚温柔,让人不由得不心软。她这个人的模样就是这样,让人心里紧一阵,松一阵,难受得不行,又好受得不行。明铛做人也是这样的,说她温柔吧,她就象个男孩子,骑马、开车、溜冰、打枪样样精通。不是象当时某些小姐那样做做样子,而是真正的玩得转,多少时髦男子都要在这些技艺上给她比下去,并且,她和人比起来,一点都不来假的,哪怕是和最尊贵的客人玩起来,一样把人家赢得面无人色。让人恨得牙根直痒痒。不过,你要说她不懂温柔吧,相信半个上海的人都会跟你急。张明铛的媚那是闻名黄浦江的,有人说她天生就是狐狸精,腰肢一扭,男人就要昏倒。至于她究竟怎么个媚法,传闻的版本就不值得相信了。但有一个事实不容忽视,上海滩上有数十位名流、公子为她倾倒,还有一些黑道大人物想方设法要和她亲近。总之,明铛就是这样,永远让男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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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铛这天本来约了人,可那人临时有事,不能来了,在这一小段空挡里,她决定陪母亲和姨妈去做旗袍。临走时,她的母亲不太愿意:“你大好的时间,和我们逛什么街,储先生有事,你为什么不约童先生?”9 D4 d7 B: Q0 d, g; _. |2 {5 S*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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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铛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她的母亲入画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现在生意比较清淡,已经过了最风光的时期。而她的姨妈们都比她母亲强一点,或多或少有几个老客人。因为这个,入画的心情常常不太好,幸好明铛一天一天长大,并且无法阻挡地红了起来,简直拦都拦不住,这才让她好受一些。只是入画总觉得,女人的好日子实在太短了,不抓紧时间多赚点钱,以后不知该怎么过日子。早在二十岁左右,她就为自己的退休生活打算着了——姐妹们对生孩子不是很有兴趣,一般生一个或两个,最多也不过三个。入画一口气生了六个,当然,中间有一个男孩子,给孩子的父亲抱走了,最后的两个是一对双胞胎。但这种情形已经让姐妹们震惊了——入画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至少五年的时光用在了生孩子上。在她们这一行这基本上是自杀行为,虽然张家有秘方让女人生育以后尽可能的维持美貌,这秘方也真正非常有效,但就算是仙丹也救不了一个连续五年都在生孩子的女人啊。所以,入画现在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美丽的中年妇人,而她的姐妹们是看不出年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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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画现在基本上是不怎么做生意了,她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培养女儿上,她的五个女儿对她来说,就是后半生的依靠。潜意识里,她也觉得自己年轻时的打算有点失误,但她不但从不在人前承认,就连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是不承认的。她只是常常催着明铛约客人,挣钱。在张家,不成文的规矩是,女孩子16岁到18岁的收入一律归母亲所有,由母亲发零用钱,到了18岁以后,就由女儿给母亲发零用钱了。算来只有两年光景,但这是女孩子一生中的钻石光阴,这两年基本上就可以把养一个女儿的钱连本带利地赚回来,以后的时光就是女孩子的孝心。所以,张家的女人都喜欢养女儿,这是铁定赚钱兼可以养老的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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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画在明铛身上不但早就收回了投资,而且大大地赚了一笔,眼看明铛下个月就要满18岁了,她是很有一点着急的。虽然明铛的妹妹叮当已经长大,也是一个美人,但这上海滩上,美人要有多少就有多少,象明铛这样的天才却并不多。明铛自然知道母亲的想法,有时侯不免有一点难过,可母亲总是母亲,又有什么办法呢?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张家的传统,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会养个女儿,让她赚钱呢。一想到这个,她不禁有些悲哀,但这悲哀就象浮云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十七八岁的、张家的女儿,有什么悲哀呢!! i' D- l) W: f( Q5 Y# q% n9 a

& ^1 D8 [* T9 A' i% F当她们的车子在南京路上经过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都还是不错的,入画虽然有点肉痛,但一看到百货店里来往的人群也就释然了:或许,这里的机会更多呢。其实,单身男人是很少逛百货公司的,即使来,也脚步匆匆,买好东西转身就走,很少在这里逗留。那些慢悠悠的男人,往往胳膊里都挎着个美貌女人,或者是太太,或者是情人,他们是不敢怎么样的。但张家的这一群女人一走下车子,还是引来了无数目光。即使是那些有美在侧的男人,看看人家,再瞄瞄自己胳膊上挂着的那一个,不免更加馋得慌。有道是,不怕比识货,就怕货比货。; W2 \9 Y0 [" E* ^7 w$ r6 g# F

7 M2 K' A( Q6 g& O% L" K! R张家的女人对这种情形早就见惯不惊,眼角都不乱瞄一下。其实,心里早就有数了:这里的男人,哪些是可以开发的资源,哪些是十足的金矿,哪些只是笑料谈资……而她们的动作和表情,则是早就编排好了的,仿佛置身于一个大舞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大家默契地配合着,彼此张扬着对方的优点,掩饰着的弱点。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家的女人个个被衬得风流可人,真真是春花秋月,各擅胜场。 ! z6 f* a4 v! j1 M: X9 r, m

3 C) i! k. H* u9 Z# H$ ^4 r当然,也有例外。这个例外自然就是小凤仙。小凤仙当时十四岁,正在发育阶段,长手长脚身量单薄,走在哪里都显得有点尴尬,更何况是和如花似玉的姨妈、姐姐们在一起呢。因为知道自己并不美丽,她就显得尤其沉默。更因为沉默,她越发不起眼。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是张家的丫头也比她得意一些。母亲看她这个样子,不免有一点点气苦,尤其是已经有好几个声音在议论:“看,那就是张明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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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你来看看,这个料子好不好?天热了,也该给你做件旗袍穿穿。”母亲闲闲地说。小凤仙伸头过去一看,那是一段白缎子,有稀疏的兰花图案,很雅致。但不知怎地,她觉得这个做蚊帐还可以,做旗袍穿在身上,素得过了。更令人难过的是,自己这单薄的身材,穿上旗袍,恐怕同一块门板相差不大吧。所以,她有点踌躇:“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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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母亲并不一定是要她拿主意,甚至也并不一定要做旗袍她穿,只是要让她开口说话,显得活泼一点。小凤仙皱眉踌躇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只觉得没有半点风情,简直气得要命,但面子上还是一点都不带出来,微笑着问:“怎么?不太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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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B5 S( j7 Q$ H* c% F“也不是不喜欢,……噫,那边好象有新书……妈,我过去看看!”说话间,小凤仙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人也飞奔而去。2 I7 S# l! K* ]1 k3 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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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看样子,咱们张家还要出个女秀才了呢!”入画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笑着说。若莲——小凤仙的母亲是何等涵养,不动声色地说:“是吗?真是过奖了。”( w9 I" p( w2 y* O" s*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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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回到家里,关上自家院门,若莲把小凤仙叫到面前,还是淡淡的样子:“小凤仙,你知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眼看你也大了,我的后半生可全看你的了。” 小凤仙其实还只是一个孩子,这样一个大问题压上身来,简直只能用惶恐来形容。  @* J. F! X0 j2 g7 n
% C' U  R) J2 z1 Y
“你准备怎么养活母亲呢?”若莲不紧不慢地说。说实在的,她本来不愿意这么早就叫小凤仙学习事人之道的,但事实明摆着,这孩子简直不开窍到了极点,再不着手,让人笑话是小事,衣食无着才是大事呢。7 B/ U) f4 n; z) t$ Q9 q3 ~4 U

1 I; P) o" P. r$ y7 [8 |' y2 M“这个……”小凤仙知道,张家的传统,当母亲问到这句话的时候,应该回答:“母亲怎样养活我,我就怎样养活母亲。”但真真切切,她知道,自己连说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她也知道,今天在百货公司的表现实在太令母亲失望。所以,只能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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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e& }" f) Z/ Z“什么这个那个的?”若莲当下变了颜色,想狠狠地骂她一顿:连张家的规矩都不懂了?!但看看女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忽然意识到:生得不好看也不是孩子的错,倒是自己这个当娘的,没有给她一张好相貌,让她无法谋生,又如何怪她呢?因此语气稍稍和缓:“不说养活母亲了,你如何养活自己呢?”+ K/ I; h4 z& o# l* C

% k/ w3 {; `% ~1 h- z小凤仙的头埋得更低,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她是有自己的主意的:“男人如何养活自己,我便如何养活自己。”但这个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口来的,当时的上海固然已经开放,但这样男女平等的想法仍然惊世骇俗,尽管社会上已经开始有了新思潮,但纯洁的女学生们往往争取的是恋爱自由。并且,在小凤仙所在的张家,所有的女人学习的是另一套本领和处世哲学。在母亲面前讲出这样的话来,除了惹她更加生气以外,没有第二种结果。% R' {( I; Z, o8 J: q3 S
* i* p" c+ E/ s; n' ~6 c; L
“其实,嫁人也不失为一条出路。”若莲慢慢地说,“但张家的女孩子要嫁人也并不容易,人们总觉得我们不太清白。幸好你年纪还小,这样好了,我把你送到外国去。在外国,别人对你底细了解得少一点,风气也开放一些,你要想办法好好抓住个人。”
# u2 V% v# ]  R* z3 m; ]
/ z; \$ g# d3 l  q2 l“是,母亲。” 小凤仙恭敬地说。
) \' L+ E& \" w$ V0 Z1 W
' Z( W2 [8 w3 p, v4 n“这些年来,我养育你花了很多钱,眼下又要送你出去,这笔帐真是不能细算,来,你在这里签个名字。”( L; Q/ [+ 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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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借据,写明她,张小凤仙欠张若莲银钱若干若干,将于某年某月还清,如果不能还清,余生就都由张若莲安排,做工偿债。那个银钱数目,当真不小,看看日期,还清欠债的最后期限是在她的25岁生日,也就是说,她有整整十年时间。说也奇怪,十四岁的张小凤仙竟半点也不觉凄凉委屈,只觉得条件天公地道,完全可以承受。她相信,十年间可以发生很多奇迹,即使真要给母亲做工,母亲总会比自己早死,她也有自由的一天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M) [% M6 E" c# a' e( ?" ~/ X

/ q" h! K4 X: y; ?/ J收好契约,若莲补充:“秋凉的时候我送你去美国,我会给你买头等舱的船票,同时为你准备三个月的生活费。以后的一切,全看你自己。”+ l4 o8 j/ F7 l

1 S$ A- ]; H0 x“是,母亲。” 小凤仙一一答应下来,许是年轻的缘故,她好象完全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何等重大的事体。7 m/ Q8 t3 R, U( C3 S
4 A0 c/ V4 Y. j8 s3 Z( F
再后来的日子里,小凤仙常常想起这个夏天的晚上,所有细节都清晰得象昨天:母亲手腕上绿得流水的翡翠镯子,空气里淡淡的玉簪花香,应该还是微微有风的,她感觉得到丝绸的裙子轻轻拍打脚踝。很多次她的眼前都浮现出风轻轻从雕花的窗棂间穿过,在母亲的梳妆台上流连一番,然后,到了她的脚边。
板凳
发表于 2017-5-2 13:58 | 只看该作者
第2章
: O1 X! G7 e2 g2 h, ~) G5 M
& T8 @. A$ ^3 u4 E因为要走了,也因为签了一纸契约给母亲,小凤仙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从知人事开始,她就有种无法交代的感觉——因了自己的不美,欠全家,更欠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偿还才好。现在好了,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了交代。小凤仙一直弓着的背似乎悄悄直了起来,见人就躲的习惯也好了些,遇到感情稍微好点的姐妹,她甚至能笑一笑了。, S5 Q$ l9 H5 k3 {& K+ u1 f

: l* C( X8 j6 B8 c- |. K张家上下人等并无留意小凤仙身上微妙的变化,各房都在为张明铛的十八岁生日紧张筹备。按张家的老规矩,姑娘年满十八,那是要好好庆祝一番的:广邀社会名流,大宴宾客。所有夫人、小姐,甚至是有头脸的丫头都如临大敌,从头发到衣服到步态都要好生策划。按今天的话说,这是一场秀。对于上海滩的社交界来说,这也是一场盛事:尤其是张明铛的十八岁啊。对于王孙公子们来讲,这同样是一场秀:秀实力、秀风度、秀谁更玩得漂亮;对于精明的商人来说,这是绝好的交流机会,张家花园里,巨商大贾,冠盖如云,说不定一个转身,就会结识某个心心念念的人;就连政客,也打着哈哈谈论着张家即将来临的盛事——无他,有那么几个数得出名字的显赫人物当天是一定会出现的。如果能够说上几句话……所以,张家花园,张明铛的十八岁生日宴会,一张请柬当真难求。尤其是对于某些刚刚来到上海,渴望尽快融入社交圈的冒险家来说,那一张浅粉的、绘有铃铛,附着张明铛小照的邀请卡片简直令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J1 u, r9 ?/ ]6 v/ N

# u7 E: B( [" B闸北区一间老房子里的一个人正是这样,两周来,为了弄到一张张家的请柬已然出尽百宝,依然了无头绪。如今,正瞪着一双眼睛,望定天花板,脑子里一团浆糊。1 q# {2 U% V: F; a2 i! \" ?'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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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间最多5平方米大的亭子间,一张窄窄的床已经占去大半空间,该人一米八的大个头除了摊在床上以外,简直没有其他地方好呆。但是摊在床上的时间一长,整个屋子里都是自己呼吸出来的气息,说不出的腻歪。没有窗,透不得气,只好把门打开。好在人人都知道他刘勇现在除了这间屋子是自己的以外,什么也没有,那门日日夜夜敞着也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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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周围的人提起刘勇,那可真是啧啧有声,象牙疼一样吸着气,然后就没有了下文。这个刘勇,5年以前还是个来上海揽工的码头工人,一天的吃食就在一双胳膊上,歇一天就得饿一天。身上一套布衫,晚上水洗,白天汗洗,从来没有完全干过。传说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在黄浦江里救起了一个失足落水的人,得到了两块钱赏钱。这种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真不算少。两块钱,当时是看场电影也不够——但是,对码头工人来说,差不多也可以抵得上一周的工了。刘勇拿了这两块钱去买了袋米,然后走街串巷拆零卖给和他一样只能天天买米的人。就这样一天天折腾下来,居然开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米店,还弄了这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子。本来照他的势头这样下去,温饱是不会再有问题了。已经有好些个人家瞄上了他,想把女儿嫁进这5平方米的亭子间来。甚至绸缎庄的段老板还想招他上门呢。段老板那可真是个老板,和刘勇的小米店那是云泥之分的。人家有好几家店子,其中一家甚至开在霞飞路。虽然段老板的女儿年纪已经不小,据说脑子也有点问题,可是,仍然是绝好的机会啊!上海滩上多少人都恨不得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大卸八块都行。中间人把这个消息转达给刘勇的时候,他嘴上说要考虑一下,心里已经决定:卖就卖一回吧!至少价钱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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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 P) n5 S可是,现在不行了。就在三个星期以前,有人给了他一笔生意:运两千斤大米到内地某县,那里正值饥荒,对本对利。长途贩运的成本是非常高的,但是这个人说可以靠在某个大人物的米船上——他妈是该大人物家的保姆,大人物特意挑他发一注小财的。而他没有这个本钱,便来找刘勇合伙。抽成抽得真是厉害,他要一半。刘勇想了两天,决定赌这一把,这个人他认识已经四年了,他妈确实是在那个大人物家做保姆,他妈也证实事情真是这样。刘勇放下心来:真有个什么闪失也不怕,他跑得了,他妈还在呢!于是,他倾其所有,把店子也顶了出去,在考虑要不要押房子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给自己留个窝。( B5 {; v3 z, I' \# O" n$ }, U9 m& X

6 N$ `$ L3 H& I最后,他凑了1800斤大米给那个人,然后,理所当然地,那个人消失了。6 @- _/ f1 j, i8 s9 G. z

; W; ^7 d/ d9 ?/ K事情发生以后,刘勇几乎一夜白头。他跑到大人物的门房去找那个人的母亲,等了不知多久,人家冷冰冰地丢出一句话来:“张妈,哼,半年前就不做了!”他记不得自己应了句什么,慢慢地从门房间退出来,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终于见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他走进巷子,脊背靠着青砖,慢慢委顿下来,双手抱头,在烈日下浓缩成一个黑影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想起了段老板的那门亲事,这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他的窝挪。6 Y! ~) v4 W8 |

8 J. }" ]+ m9 c4 M8 x' b刘勇不知道的是,此时,段老板已经把介绍人找来,“上次让你说的米店刘老板的事,太太死活不同意,说闺女还是在自己身边放心。我实在拗不过……”介绍人唯唯诺诺,不则一声:反正车马费给得够丰厚,大老板当然有随时反悔的机会,更何况,那刘勇还在拿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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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其实我觉得那个姓刘的还是蛮好的,虽然现在破了产,可是咱家也不缺那一个小米店啊!”待人走后,段太太忍不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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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家小米店,咳,你以为我真是看重他的米店?”段老板叹了一口气。* e: `) a* U5 a. F6 M0 A4 m/ a

5 g9 i2 @$ p7 E1 K7 j; W“是,老爷怎么会看得上那巴掌大的米店?”段太太说,“还不够咱家10天的开销呢,想是这个人做事孟浪了些?被人骗?老爷您看不上?您不是说,年轻人吃亏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咱家闺女那个样子……”说着,拿了手巾拭泪。9 t( W1 |# u' {4 m# C; {) [5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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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好太太啊!”段老板长叹一声,“你也知道咱家闺女那个样子……这刘勇,我当初看中他是为他身板好,又踏实,想过好日子。以咱家的财势,恩威并施,笼络得住。莲儿当不缺安生饭吃。你我百年以后,莲儿若有个一男半女,也就有了依靠。可这刘勇,我看他绝非池中之物啊,敢赌,也有想法。虽说是赌得输了,你等着瞧吧……这样的人,配莲儿那是委屈了。这以后的事情很难讲呢……莲儿就让她跟我们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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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还能活多久呢……呜……”段太太不可遏制地抽泣起来。" I* Y4 I' [: @  q" a

7 W. {+ _5 d5 e刘勇破产兼被段家退婚的事转瞬就传得整条街都知道了,好在他还不欠人钱。所以他的这间5平方小屋断断不会有人来踏——要是他现在想起来借钱怎么办啊?人都说刘勇最好是卖了这5平方,回乡去,还好歹剩点。这一笔钱,说不定还能混上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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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刘勇也在打这5平方的主意。是,他想卖掉。但是他得先拿到张明铛生日的请柬——他算过了,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和那个大人物说上话。不错,他没有死心,他仍然看好往内地运米的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再赌一把——输了,就当输掉两块钱,反正他是两块钱起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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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张明铛的请柬是那么好拿的吗?她是天上的寒星,他是地上的贱泥。他甚至连见也不曾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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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日期一日一日近了,刘勇把可想的办法都想遍了。他觉得他只有一条路好走了——上张家大门外去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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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上张家门外去等着。这似乎是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大多数人几乎都不屑一顾。但是,刘勇已然山穷水尽,若说有所损失,也不过是时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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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半个月就是张明铛的生日了,各房的夫人小姐都在准备给她的生日礼物——到时候是要一件件展示在宾客面前的,马虎不得。一般说来,夫人们送的都是展示个人特长的玩意儿,画和刺绣是最多的。若莲是早就备好了一幅扇面的,入画给女儿的则是一套手工刺绣的唐朝仿古裙子——有着相当相当繁复富丽的花样,花的时间端的非同小可。好在她是没什么客人的,时间很有一些。年轻的小姐们则是准备的节目——或唱歌,或抚琴或跳舞,这也是个走到台前,吸引目光的机会。很多人是挖空心思想要出挑的。知道张明铛是如何一炮而红的吗?她在表姐凤仪的生日上唱了京剧。唱戏并不希奇,张家女孩子几乎没有不会两段的,但一般以沪剧豫剧居多,京剧相对少点。偏偏这张明铛,唱的还不是青衣或者花旦,她唱的花脸,并且居然是包公——描黑一张脸,谁也看不出端倪,只觉得那把嗓子,实在是好,活生生的包拯再世。所有人心魂为之摄。唱着唱着,忽然遁入后台,飞快换了秦香莲的装束出来……两相比较,那个婉转风流就无法描画了。当时就有人将一颗心葬送掉——那年张明铛才15岁。7 i9 ]2 {; X1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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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的姐姐妹妹们此时都关在房里和母亲一起想办法,出花样,势必要将风头出尽。当然,正主儿的风头大概是抢不了了,但起码也要拿个第二吧。小凤仙今年才十四岁,本来也不是最急着要出名的那一拨,更何况她也实在想不出什么节目来。她有什么特长呢?真是想不出来啊!虽然也跟母亲学了古筝、琵琶,在学校里也学了钢琴,似乎也不是拿不出手的活计。可乐器这玩意,尤其是张家的乐器,讲究的是声色艺,其中色的成分当然是最最主要。连若莲都觉得,小凤仙实在是不必站到那台前去给大家看上这一回的。于是,小凤仙自己画了一幅油画,想来想去,还是在生日前就给明铛好了,如果是在生日宴会上送出去,势必要给大家鉴赏一番,还要穿了好衣服,保持温柔微笑……罢,罢,反正也是将要出去的人了,就不去丢那个丑了。$ A3 O5 }0 W2 M. C( t"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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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小凤仙打听得明铛在家,并且没有客人,而入画又千载难逢地出门去了,她溜到了明铛的园子。4 v& d" y6 i6 b- D. n* w3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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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小姐到了啊……”游廊上,有个小丫头正在打瞌睡,连鹦鹉似乎都懒洋洋的。直到小凤仙走得近了,才有人招呼了一声。“恩,我来看看四姐,她睡了吗?”小凤仙跟园子里所有丫头的关系都是不坏的。因为她从来都不象她的姐妹那么美丽,因而也没有那么嚣张。而若莲在张家地位一向相当超然,且只有她一个女儿,故下人倒也不敢将小凤仙看轻。" E6 p' F# F& H6 y-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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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没有吧。”小丫头回答道,“刚才还听见在唱歌来呢,我去说一声。”“不用了,不用了。这会子大家都睡着呢,我直接进去就好了。”小凤仙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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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张明铛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看见小凤仙,眼睛一亮,“九妹过来啦?进来坐。”3 O3 M% T' x; W& }$ ^) P$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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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你就要过生日了,这是我画的……画得不好,不敢拿到你的寿筵上去啦,就先送过来。”小凤仙一边说一边把那包着牛皮纸的画框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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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I0 `% J, p0 ^, \“九妹你有心我就很开心了。”明铛接过来,慢慢打开纸,“不过,你也真该趁那个时候多认识几个人才是啊。姐姐妹妹们都在准备呢,要不要我帮你?”( j8 G, p5 x* @!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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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了。母亲说,我……”小凤仙沉吟着,说不下去。明铛没有再说下去,目光被那画吸引了——那是画的张明铛策马扬鞭的样子,她的背后,夕阳正一点点沉下去。马鬃在微风中轻轻扬起,她的脸似乎也被风微微拂过,很享受的样子,但眉宇间仍然有那种英气和忧郁纠结的感觉——总之,非常传神。没见过张明铛的人看了也要怦然心动,而在当事人自己看来,那种知遇的感觉更是无法形容。% z) H  h5 _6 j

8 N; |; n# e% v: N“九妹,你……你画得真好!”明铛捧着画就不想放下来了,“我要把它放在卧房,一直看到老。”“四姐喜欢就好。”小凤仙生平第一次听到赞美,很有点不好意思。说实在的,她画得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她还真是认真去学习过。但在张家,根本就不会引起注意。* ?+ x4 o# H, }% C9 M

) M% t, B$ d+ R# \“九妹,谢谢你。”明铛把那画看了又看,“真象!”“再象也象不过照片,四姐不要夸我了。”小凤仙真是非常不习惯。明铛虽然只比她大三岁,但在她眼里,她似乎是仙女一样的人。那美丽和聪慧她一辈子也学不来。& ]" k' ^- c) y  K!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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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照片跟这个怎么一样?照片是死的,这个,是活的!”明铛笑着说,“这一定是我十八岁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九妹,我一定要在生日那天给所有人看,让他们都认识我的才女九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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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7 f& q1 C, B0 _/ w4 U  N5 q“别,四姐。”小凤仙的一张脸涨得通红,“我长得一点也不好看……更何况,母亲已经决定把我送出去了……”说到最后,声音细若蚊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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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x- C; p% O& A“送出去?到哪里?你还这么小!”明铛吃了一惊,“哦,是不是你父亲找来了?”/ t( C- ^- q6 |$ |1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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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的。”小凤仙吸了一口气,“我还不知道我父亲是谁呢。母亲说给我一点生活费,让我出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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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j: X. {* m* _) t* I$ V. z“哦。我明白了。”明铛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今天我母亲就要回来了,九妹你先去吧,改天我再找你好好说说这个事。”( U  B' @( s% f4 k! u; x1 U

3 a* i, x7 @; w, y  Z( Y( X小凤仙答应着从明铛的院子里走出来,果然,远远地看见入画从小桥那边过来了。她赶紧快走几步,转到一条岔路上,再绕几步,在一块假山石上坐下来:确实不愿意跟她这个姨妈照面。对于小凤仙来说,应酬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更何况是应酬这个姨妈呢?好在她也算训练有素,这园子里角角落落都烂熟于心——从小到大,躲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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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 X2 ]0 N  M估摸着入画差不多已经走进去了,小凤仙透了一口长气,吐吐舌头。也只有在这没人的时候,她才露出娇俏的小儿女情态来。就在她刚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O2 A9 V9 n# D- [

- b, e; Z* z) C) M+ `( E: W饶是大太阳底下,小凤仙仍然被唬得一个激灵。说实在的,她是不信鬼神的。但是,张家这园子里以女子居多,虽然说有不少是有见识有主意的奇女子,但那无知妇孺可也真是不少。夏天的晚上,闲来无事,丫头们常常聚在一起说狐论鬼,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这里女子住得太多,阴气重,什么什么的。小凤仙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平时里因为读了书的缘故,也嗤之以鼻,可下意识里还是有些毛毛的。: b5 `3 Q; e, F0 e4 m8 Q6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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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那声音又来了一下。这一下令小凤仙“呼”地一口气松下来,那是明铛院子里的大丫头红鱼的声音。去了害怕,小凤仙几乎是立刻就想走。张家这园子里,最是飞短流长,那些琐碎的秘密在女人的嘴巴里传来传去,没意思之极。这红鱼,一定是和哪个姐妹在这里说体己话,趁早悄悄溜掉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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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1 R% e( k8 H“哎,你说咱们这九小姐人嘛是好人,为什么长得这么不好看?”只听得那红鱼说。小凤仙嘴角牵动一下,这是非说到自己头上了,更得走快一点,听下去那是徒找气生。可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实在又想再听一两句。正在走和不走之间挣扎呢,有人接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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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J6 Q. T7 k2 M2 e6 d0 Q“那还不是怪二夫人。”旁边那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小了,“你看,这园子里的小姐个个都如花似玉,那是因为夫人们养孩子的时候都挑过的。她们自己漂亮那是不用说,孩子的父亲若人品风流,生下来的女儿怎么会不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九小姐之所以不好看,那可真是有原因的。”" O5 u6 a3 m8 h) @! ]; g

7 S& D+ g4 i' O" h' T" A听得这样说,小凤仙更加迈不开步子了。对啊,张家有靠女儿的传统,自然要漂亮才行。这漂亮不漂亮对一般家庭来说不好控制,可张家……自己怎么会……?
地板
发表于 2017-5-2 14:00 | 只看该作者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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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吗?”红鱼说,“翠芝阿姐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九小姐的确是不应该不好看的啊!二夫人那个漂亮,要找个人品风流的客人养孩子那多容易!该不是当年二夫人不小心……”# v) i( E- \; _5 ^* l,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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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说说看,张家的夫人小姐什么时候不小心过了?”翠芝冷笑着,“一个个都是人精子,在这种事情上怎么会不小心。那二夫人,别看她不说话,还是人精子里的人精子呢!我记得她当红的时候,那客人一个个……咳,今天的四小姐都是比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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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p7 v5 }% ]! P- P“四小姐都比不上?”红鱼很不服气,“不会吧?人都说四小姐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老天爷专程生下来对付男人的,要是四小姐都比不上,那是什么光景?”+ v0 R; A+ N6 \/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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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呢,四小姐本来是不比二夫人当年差的。”翠芝说,“可她那个娘,太用力了。什么客人都让她接,身份先就失了贵重。你慢慢瞧吧,顶尖儿的那批客人到得后来就会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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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G9 q$ D! u2 \' k  n! M) T“那也说不清爽。”红鱼说,“四小姐马上就好自立门户了,那么聪明,不会自己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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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X  g, M% g- E+ l- J“哎,开头没开得好,这后面很难说呐!”翠芝不和她争辩,“二夫人当年一出道,那些客人那可就是风云人物,有些名字啊再过几百年恐怕这上海滩都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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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U8 |, F& _: L2 t4 A0 N“是吗?那说个我听听——对了,你知道九小姐的父亲……?”红鱼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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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站在山石前,双手手心满满捏的都是汗,这个时候让她再走,那是死也不肯了。几乎恨不得抓了翠芝来自己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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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P, V2 L3 l9 a“红鱼你真吃撑了!”翠芝忽然就翻脸了,啐道,“在张家,怎么可以讲小姐的父亲!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好讲的!”8 u! Y2 q: h0 p$ i4 q) ~5 |+ H0 e

0 b( A, f8 {# x( ]' S& D“翠芝阿姐怎么会不知道?”红鱼笑,“我不问就是了。我又不是九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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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1 H8 T# B, g3 D- e/ ~$ W“九小姐也不会关心这个。”翠芝说,“你看,这些小姐夫人谁关心过这个?父亲,嘿,又没生又没养,还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儿,就算知道了,那也一定不会认的。不但不认,说不定还会……”翠芝说到这里,忽然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哎……不过九小姐的父亲大概是不一样的罢……不说这个了,四小姐院里中觉也该打得差不多了,看到你不在跟前,三夫人又该不乐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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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夫人这段日子烦着呐!我才不要去惹她。”红鱼发出一声轻笑,“四小姐要自己飞了,她能乐意?我还是早点过去好了,省得她把气撒在我头上。”; a) ?* i) n  P1 i& K* H, P8 z% ]

. S8 F- s9 T' b6 E听着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终于没有了,小凤仙还半天动弹不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似乎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有了力气,转过小径,走到大路上去,再一步一步往自己的院子捱。; u" s5 N" x6 R

# `2 O: z1 s9 V( X2 O' j# S7 L0 ~  k走到自己的院子前,刚要进门,又想起母亲让出去买些丝线的,说是晚上要用。赶紧掉过头去,朝门外走。走得几步,又想起身上没有带钱,又掉回去拿钱。这样几折腾下来,看看时候又不早了,母亲要的那个丝线又远,心里不免有点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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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X: Z# r- |6 A$ p+ h7 u出了张家大院的角门,好几辆黄包车在屋檐的阴凉处等生意,一见有人出来,都围了过来。再一看是小凤仙,热情立刻减半。这些车夫都是有经验的,最喜欢做张家成年小姐的生意——手段疏爽啊。要不夫人们也不坏,断不至于小气。而象小凤仙这类小姐,是有包月车夫接送上学的,排场看来不小,实际油水很少。* x7 Q: c% M! @4 G& y

. E2 P! G7 K" Z+ m) ^小凤仙包月的车只负责一早一晚两趟,中间的时间还要到其他地方揽点活,学校放假更是说好了不用来。其他车夫看看小凤仙,真不愿意顶着大日头跑——一会园子里的人中觉歇好,说不定就有油水丰厚的大活,送得这小姑娘,错过了可不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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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V& q( {  _. s5 H小凤仙此刻还没有从震荡中恢复,头似乎还昏昏的,也没有怎么想,就跨上了一辆车,说了街名,就兀自出神。那车夫真是不情不愿,张了好几次口,想找个借口,又不敢认真得罪张家门里的小姐,想想又不甘心。( |- N5 _2 ~* j8 @: y* U

4 A3 N. r( j$ E& i9 J) l3 f5 E2 r“小姐坐我的车吧,我一天没拉到活了。”这时,一个声音插过来。小凤仙回头,看到一张太阳底下热得红通通的年轻人的脸,刚要说话,她的车夫赶紧说,“好,好,让给你。小姐,我们这个兄弟确实可怜,毒日头下站了一天了,都没拉到活……”  T/ N; \  v: F*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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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说,小凤仙就下来,换到这一辆车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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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9 a  K1 n8 ?$ t4 U她没有听见,原来那车夫笑着对同伴说,“老王这小老乡人还是上道的,新来的嘛就要有点新来的样子,阴凉不要和我们抢,好活不要和我们争。嘿嘿,这就叫眼色!”* o/ n( l1 I  B! e! B4 b

- J. E$ p* P1 a! @# i1 ]4 E不错,这个车夫正是刘勇。他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守到张府门口的。在家里,甚至在路上他并没有头绪,完全是个垂死挣扎的意思。但是,一到张府门外,看到那罗列的一辆辆人力车,他就有了进一步的想法。是,他想做个车夫,只有做个车夫才有那么一线跟张家的人说上话的希望。至于说上一句半句话究竟可能有什么结果,那是他没有想,也不敢想的。但是,车夫也不是想做就做的。/ Y: `0 j( S: n# w. t' D# P*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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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好歹也是在码头上讨过生活的,自然是知道任何地方任何行业都有“地盘”这回事情。于是,他先认了老王这个老乡。老王也的确是他的老乡,不过大家只是同在一个山东省罢了,并且老王的女儿恰好生病了,医院是不敢去,躺在家里,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老王的老婆在一个小康之家做娘姨,东家是个很刁钻的女人,根本拿不到假。老王要想停几天不做,又哪里有那个实力?所以,当刘勇这个老乡提出来帮他做几天,脚钱一人一半,租车钱由刘勇付给车行的时候,那真无异于救命。更何况,老王看到浓眉大眼的刘勇,想想自己18岁的女儿,又有了其他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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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府外做的这几天,刘勇在同行面前自然是做低伏小,象小凤仙这样没有油水的活他是做了不少。除了给车行的租金和给老王的一半,所余不过就够他不算太饱的一日两餐。而最让人着急的是没有油水的活自然也是张家门里最不起眼,没有话事权的那一批人——稍微有头脸的丫头的款都是不一样的呢!这对刘勇的计划大大不利。做了差不多一周了,他连话都没有和张家人说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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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V- \$ y) v6 e0 s小凤仙要去的那个地方,和张府几乎隔着半个上海,这一趟跑下来,那几乎就要晚饭时间了。下一次有活恐怕得等到深夜。其实也怨不得其他人不想做。刘勇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卖力地朝前跑。虽然明知就算跑得再快今天下午也没什么指望了,但脚下还是没有一丝懈怠——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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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坐在车上自然是不会知道前面这个背对着她的高大车夫有着曲折的心事和难言的苦衷,她只是觉得闷,胸闷。开始还以为是听了翠芝和红鱼的对话,心底震荡,慢慢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闷,是实实在在地,纠结成一团,塞在胸口,全身都热得慌,但又没有一丝力气,摸摸手臂,是干燥的,一滴汗也出不来——想是在日头下站得久了,中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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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想明白是这么回事的时候,车子已经沿着黄浦江畔一条小路朝前跑着了,她想喊又喊不出来,唇青面白地坐着,使了好大的劲才跺了两下脚,示意车夫停下。8 M' y, r# a4 G1 n+ O/ i  V

8 F- y% s" y3 R4 [5 p刘勇一回头就看见小凤仙面如金纸地歪在车蓬上,心里咯噔一下,这要是有个好歹,他实在是讲不清楚。但那只是一闪念,赶紧把车子靠在一家的屋檐下,借了那不大的一块阴凉,唤道,“小姐,小姐……”见小凤仙一双眼睛转啊转,就是话说不出来的样子,大着胆子搭上她的脉搏,再摸了摸额头,然后就大力地去敲那户人家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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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X4 M" E4 Z) L8 x# S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小凤仙才说出了第一句话:“谢谢。”身上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但那闷却不见了——刘勇和那户人家里的人搭手,给她刮了痧,喂了药,喝了水,还在通风处呆了好大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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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1 N; l- n1 w刘勇将小凤仙扶到车上,慢慢地朝张府的方向走,心里千回百转,想着怎么抓住这个机会。想想看,他无意间救了张家的小姐,虽然说中暑不是什么大病,但搞不好真是要死人的。这样的一个机会一定是老天爷看他可怜才给他的,可是,他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一路盘算,那步子就更慢了。% F3 x5 N5 J! `

  V7 U7 b2 j! i小凤仙坐在车上,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空气中有点风了。车蓬收了上去,她坐在车上,有点劫后的无力感,心里真是感激这个车夫,尤其感激他现在慢慢前行的这一份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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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g. P" d, O他们回到张府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尽了。门口没剩下几个车夫在呆着,看来今天大家的运气不坏,差不多都有活儿。小凤仙这会子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慢慢扶着扶手下得车来,摸出一块钱给刘勇,想说什么,先自红了脸,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朝他深深地弯下腰去,鞠了一个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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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握着那一块钱,想着是应该找给她好几角,可摸来摸去怎么也摸不到早上放在口袋里的那几角钱了,多折腾一会,小凤仙已经进了门,消失在庭院中。刘勇一时懊恼得几乎要吐出血来。不,不,他并不是后悔没有抓住机会、趁热打铁向小凤仙提出他的要求。在路上他已经想得很清楚,即使他做了一件似乎可以提要求的事情,但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怎么提,他已经有了主意。他懊恼的是他就这样被动地接受了小凤仙的一块钱,自己在口袋里摸索的窘样,看在小姑娘眼里,只怕是存心不找吧……想一回,再呆一阵,终于还是摔摔头,让喜悦和充满希望的心情浮了上来。拖着车,他从街角的小摊子上买了个大饼,一边啃着一边再兜回来门口等活。边吃边想心事,吃得急了,一口饼噎在喉咙,接过旁边另一车夫递过的水瓶,喝了一大口,只听得“咕咚”,喉咙里发出一响,他的眼角泛出了泪花。, [' C( l! [' W  |+ e0 d( z

8 E, s+ E, v- R" ?" O小凤仙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朝母亲的房间张了一张,看见门口的一盆白海棠端正地摆在左边,便知道母亲是有客人在,当下也不言语,径直走到东边小厨房里去。1 B  e. r) V# E( B! \/ x

* P( u4 f) c( T张家各房各院都有自己的厨房,大灶那是几乎不开的。除非是象张明铛过生日这样的大事,由入画拿出钱来请全家,大家才在一起吃。各院自然都是有手艺精湛的厨子坐镇,除此之外,张家的夫人们在厨艺上也很有几度散手,于是,房房都有地道的私房菜。若莲的烹饪手段在姐妹中是薄有名气的,但是她差不多已经有五年不下厨了。若有特别重要的客人或者特别重要的日子,厨房里都由小凤仙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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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回来啦。”厨子李娘坐在厨房的角落里抽烟,看见小凤仙进门,站起身来,“锅里还有扬州炒饭,我让嫣然给你盛到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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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T8 ^( [; q- l% g8 Z“不用了,我就在这里吃吧。”小凤仙也真觉得有些饿了,“你快家去吧,这几天你家里也忙,这里有我呢。”李娘家这段时间正在筹备儿子的婚事,千头万绪。她那个丈夫只知道吃完就赌,指望不上。' a% e% C/ |;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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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娘抖抖衣服,也不跟她客气了,“那好,就都拜托小姐了。今天来的是张二爷,估计坐到半夜就要走的,不过也说不清楚,小姐你若困了,就到后面眯一眯吧,有事情让嫣然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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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你快走吧!”小凤仙已经自己盛了饭吃着,连连挥手,赶李娘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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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7 D2 b6 h5 B于是,小凤仙就独自坐在厨房的桌前吃着东西,如果这个样子给入画看到,少不了又要揶揄若莲:“咱们家还不至于紧到要小姐来做跟灶丫头吧?”好在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是若莲院子里的家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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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小凤仙是非常非常留恋厨房的,烹饪真是她的爱好,这一点绝不是若莲薄待了她。在7、8岁的时候她就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和天赋。若莲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人知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张若莲最大的爱好就是烹饪呢,那不是一般的玩票性质,是真正的热爱,可惜,她不能象李娘那样,以此为职业。不过,真要以此为职业的话,只怕乐趣也就丧失殆尽了吧。所以,对于小凤仙在厨房里出入,若莲是一点也不奇怪,并且也不加限制的。或许,她的想法和入画就有区别,入画的女儿们,除了吃喝玩乐等高雅时髦的玩意以外,是什么也不能沾的。“没的折了身价。”入画是这么说。- U5 w$ M* y. \/ a- a6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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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好饭,夜差不多也渐渐深了,小凤仙看到张二爷的车开了出去,便放心地回自己房间洗澡睡下不提。睡之前也恍惚想过刘勇,觉得该对这个车夫再致以点什么谢意的,她也知道1块钱给得真是寒酸,可当时真是觉得如果多给几块就有打赏的意思了,而打赏这种作派,她还真没学会呢!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在某些方面真是缺乏天赋的,想当初张明铛6岁的时候就一本正经地把自己喝了一半的莲子汤赏给丫头,并且那丫头没觉得半点委屈,还在各房间传诵好些日子——她的荣耀和张明铛的聪颖都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小凤仙想,自己大概是永远也学不来那种气度吧?想到气度,又忍不住想起了红鱼和翠芝的对话,尤其是翠芝的话,自己为什么会不漂亮呢?母亲当年有她的时候不过20上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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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2 {" [3 o& w! c2 S

0 u2 D& g, K8 g第二天没什么事,小凤仙在房里读书,拿了一本平时里借不到的英文小说,本来是该如饥似渴的,偏偏看不进去,心里老挂着刘勇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处才好。心神不定间,嫣然进来了:“夫人叫你过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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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i1 z. M& c% R0 h6 W  y3 D8 c. e小凤仙放下书,对着镜子理理头发——张家祖训,无论见任何人,都须衣着得体,断不可邋遢。她没有想到,堂屋里不只坐着母亲,还有一个似乎手脚都没有地方放,窘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刘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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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H; J# e3 @& [6 a- e刘勇也没有想到。按照他的计划,是要花一两天时间把自己的苦情透过张家某个多嘴的丫头,传到小凤仙和她母亲耳朵里去的。若她们有心,那是一定不会坐视,如果真要坐视,那就只好厚着脸皮找上去说那天小凤仙给的车钱太多,要退掉几角,借这个由头当面说说,做一番挣扎的。令他意外的是大清早就有个丫头来找他:“二夫人有请。”他当时有种晕乎乎的感觉,不过倒也不觉得太过震惊,这不过说明小凤仙和她母亲是比较记情的一类人而已。要到若莲不紧不慢地说:“刘先生,你的情况我略知一二,但窃以为,你的计划有不够周密的地方,你拿到了明铛的请柬恐怕也追不回你失去的东西啊。”的时候,他才觉得头“嗡”就大了,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几乎立刻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强撑着不动,想不露声色,又觉得真没那个必要——什么都瞒不过面前这个美夫人,他一生一世还真没见过比她还美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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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刘勇这个样子,真是意外。“小凤仙,这位刘先生昨天帮了你很大的忙,”若莲微笑一下,“今天我就请他进来坐坐。你该当面谢谢人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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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本来已经坐下,听到这句话,又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地给刘勇鞠了一躬:“谢谢刘先生。”; q& K, o7 F7 y. \. O1 P

- L5 s. R6 S3 B! r+ n“不敢当,应该的。”面对小凤仙,刘勇自然多了,舒出一口气。: S/ N9 B8 M2 e5 E+ p+ o)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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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微微一笑,等小凤仙重新坐下,又出了一会神,说:“刘先生,我们刚才说到你就算是拿到明铛的请柬也追不回失去的东西了。当然了,你要的,或许只是个机会。我也了解过,你对做生意还是很有些天分的,不象我们娘俩,什么也不懂。”; Z2 y& A3 B. e3 b! K/ P

) @- p. c' ?5 P; B7 _& a“不敢,不敢。”刘勇万分的诚惶诚恐。( A: y, l0 G4 H3 j5 j" `;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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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样好不好?我这里拿一笔小钱出来你做生意,我做老板,你当经理。至于利润分成,我们再好好商量。”若莲说完,望着刘勇。8 a$ f' x( o8 C' k1 Q

- p" G+ X1 ]/ E0 o) x刘勇目定口呆地望望若莲,又看看小凤仙,张张嘴,想说话,又觉得喉咙里干得紧。知道咽唾沫或者咳嗽都显出猴急,可那喉咙里真的象着火一样,挣扎不出话来。终于还是闭了嘴,悄悄地咽口唾沫,说:“夫人能这样信任,刘勇真是感恩戴德。如果要推辞就明摆着是虚伪了。一切只听夫人吩咐。我……我保证再也不会被骗了。”" f: K8 {) p) B0 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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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不会被骗?”若莲笑了,“那不是能够保证的事情。尽量就可以了。至于感恩,那也不必要,我看中的是你的本事,还指望你给我赚钱呢。你先去考虑考虑看,做什么生意最好。对了,明铛的生日宴会你那么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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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现在不必要了,夫人不必费心。”刘勇赶紧说。7 |. r0 ]; y) f0 K- s! j* r1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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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觉得不是很必要。”若莲说,“以你现在的实力和身份,来也和人说不上话。但长点见识也不是不可以。这样好了,那天你来,委屈你混在下人里,做点粗活。看看所谓的场面上的人是怎么说话和做事的。你现在身无长物,我从现在就开始给你算工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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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夫人。”刘勇毕恭毕敬地说,“不过我现在在帮老王拉车交租车钱,我现在走就把人闪在半道上了。还是等他女儿病好再说。”$ O! d0 x1 ]) ^, ?& y4 D

" G! C& V( H2 {" ~% j5 P“也好。”若莲点头,“小凤仙,你送刘先生出去吧。”. ^+ r: c( P% E5 M& A4 |; P&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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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赶忙一迭声地推辞,站起来,朝若莲鞠了一躬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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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你昨天中暑了,虽说没事了,到底身体还弱,先去歇歇吧。”若莲转头对小凤仙说。“已经没关系了。”小凤仙低头说,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轻声说,“谢谢妈妈。”话一出口,脸上一红,赶紧快步出门。“妈妈”这个称呼,从4岁以后就没有再叫过。张家的传统,女儿对妈妈都是叫“母亲”,以示绝对的服从和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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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9 w! R$ Q# {# f若莲来不及回应女儿,甚至也怔了一怔。要到小凤仙早就走得没影了,她才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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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u8 e- W/ W+ \7 l. ^这一天是张府的大日子――张明铛十八岁生日。天还没亮,明铛就起床了。按照规矩,今天早上要由她服侍母亲入画梳洗打扮。张家的规矩在外人看来一直是匪夷所思的,自懂事开始,女儿的每个生日都要赶在日出前守在母亲的房门外问安。象十八岁这样的大日子,还要亲手打水,当着外婆、姨妈们、姐妹们的面,为母亲洗脸梳头。只有这样正式为母亲梳过头的女孩子才能算做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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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W1 E) S+ ]# Y' Y: U明铛昨天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好不容易眯眼,却梦见自己因为迟起,误了给母亲梳头。所有人都木着脸不说话,母亲声泪俱下地开始数落……最后大家一致决定不让她成年,明铛心里一凛,就再也睡不着。下得床来,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寂静中有隔壁小丫头们的鼻息和梦话声。空气里还有蚊香燃烧的味道。明铛抓了一条大丝巾,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到花园里。露水立刻沾湿了薄薄的缎子拖鞋,有一点点凉意。她把丝巾裹在肩头,深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再慢慢吐出来,“终于十八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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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b) {: v/ v7 x0 O7 o明铛对这一天的期待从很早很早就开始了。似乎早到……早到迈着两条小短腿在花园里和大表姐宁秀嬉闹。那时候宁秀应该是十三四岁吧,还没有在正式的场合被推出来。明铛那一年最多不超过四岁。所以,大家,所有人都认为她不可能明白,更不可能记得那件事。其实,她不但懂得,而且记得;不但记得,而且明白。很多很多个晚上,她都梦见那一天,梦见宁秀灿烂地笑着从她面前走过,看她手里捏着一瓣柚子在啃,顺手就抢了过来。她知道宁秀是在开玩笑,也很高兴有人跟她开玩笑,于是装着真的急了,一边叫一边追过去。人小腿短,照理说是追不上的,可她还没跑几步就一头撞上了宁秀表姐。宁秀表姐的身子僵硬得象一截木头,明铛的那瓣柚子被她紧握在手里,抓得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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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 r1 b* B, f1 a/ L2 x) O2 q张明铛仰起头来,顺着宁秀表姐惊恐、愤怒、绝望的目光看到了铁青着脸的大姨妈,还有大姨妈身边那个倔强少年。8 y1 I7 ^/ {& h; T  O

2 m$ D8 |5 I+ E8 _) I即使是从一个幼儿的目光看来,那个少年也真是风神俊朗啊。并且,那眉那眼还有那脸庞的轮廓和宁秀那么相象。那个人,是宁秀的双胞胎兄弟。生双胞胎在张家并不稀奇,每一代总有那么两三对。如果是姐妹花那是皆大欢喜,全家都要笑得合不拢嘴,如果是一对儿子那简直叫活见鬼。象大姨妈这样一儿一女的龙凤胎,在平常人家那是刚刚凑成一个“好”字,在张家则是属于歉收年——双胞胎的孕育和生产都比单胎难,成果却只有一个能用的,那不是歉收又是什么?并且,据说双胞胎之间是有感应的,送走一个,另一个留在家里总是有点别扭,性格多半不会很开朗。而张家的女孩子要是不开朗,怎么着也算是一项缺陷。而最最要命的是,宁秀和她的这个哥哥是五岁了才被分开的。两个人都有了记忆。这两兄妹的感情不是一般的好,那送走的场面也就不是一般的惨。更何况,送的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送去的是戏班子。这,是张家最大的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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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张家的传统是生了男孩子就送到父亲家去养的,这在怀孕的时候就是和男方商量好的事情。可是,张明裆的大姨妈张燕飞犯了一个错误。她居然真的爱上了宁秀他们的父亲。那是一个非常俊俏风流的公子,从北京来这边为家族生意出一趟短差,只有三个月的光景。最关键的是他还没有娶妻,断断不可能先弄个孩子在家养着。所以,这种事情,张燕飞连提也没对他提过。她算计着在他要离开的最后一个星期怀孕,立志就是要自己养自己的孩子的。- U) C$ y0 _* v4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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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飞是张家那一代女子中,性格最刚烈的一个。她的刚烈不是那种露在外面的暴炭脾气,相反,她平时一向非常温和,甚至比若莲还要温和。在外人看来简直近乎懦弱。可是,张明裆的外婆从来不这么看。因为她始终记得还在这几个孩子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入画拿了燕飞一条手巾,是燕飞最喜欢的一条,从小到大,不摸着简直不能入睡的那一条。本来,拿了也就拿了,还回来也就是了。可不知道入画和燕飞吵架,说了什么伤人的话,燕飞后来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手巾剪成了一寸又一寸的布片,并且,足足三年没有和入画说过一个字。那时,张燕飞只有六岁。而这都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剪那条手巾的时候,张燕飞的眼神,没有喜也没有悲,完全看不出一丝情绪。所以,就连外婆这么阅人无数的老人精都绝对不敢真的招惹张燕飞。' w! ^5 A# |7 ?8 V0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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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也可以想见张燕飞当初爱上宁秀他们父亲的时候的情形了。所有的,炽热的情绪都被掩藏得很深很深,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察觉。他以为他是在一个仿佛有点淡漠的欢场女子的家里度过了三个月,给了丰厚的酬金以后就两不相欠。当然,那三个月是令他很难忘的三个月,但也仅此而已,仿佛是青春的一个印记。或许,在某个下雨天会想起那张脸那个人那温柔的手和那些夜晚抵死的缠绵。但,不会更多了。8 e1 I2 K! ~+ g. N6 V

# F0 x  f% M! u, v8 A3 l这些,张燕飞都知道,在生宁秀和宁平的时候,几乎因难产而死掉的时候,她都知道,但是,似乎她没有怨过。这两个孩子是她的心头肉,尤其是宁平,作为一个男孩子,本来应该被送走,但张燕飞没有那么做。她要是决定了的事情,谁也不能说什么。所以,在宁秀和宁平五岁以前,他们的日子是非常幸福美满的。张燕飞常常看着他们玩闹的样子就无端地笑起来,十分温柔,简直有圣母一样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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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前面的日子有多么的好,后面的日子就加倍的坏。宁秀和宁平五岁那一年,他们的父亲出现了,从北京又来到了上海,并且又住进了张家。住的是入画那里。那时候入画还不曾生过那么多孩子,很有几分味道。没有比这个侮辱更大。张明裆的外婆当时曾经力阻入画接受这个客人。可入画一直贪财,那个人的手段十分疏爽,再加上那种战胜姐姐的微妙心态,入画半推半就地让他在自己园子里住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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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8 H7 \$ t1 s' h- Y  x7 Y7 R就是这一夜。这一夜后,张燕飞什么话也没有说,直接把最心爱的小儿子送到了戏班子!6 Y2 @2 D. b* S) {0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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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飞会这么做连张明铛的外婆张雪亭都没有想到,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张雪亭平生第一次失态。也是唯一的一次失态。她站在张家的园子里对着这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大发雷霆,声音之响亮,气势之恐怖,据传说下人中居然有小便失禁的。在那样的雷霆之怒里,张燕飞也变了颜色,但她抵死不肯说出把孩子送到了哪一家班子。可是,张雪亭是何等样人,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把宁平找了回来。本来可以更快些,可张燕飞实在是狠心,竟然把孩子远送到河南,一个条件非常差的草台班子!五岁的张宁平回到张家以后足足有半年的时间不怎么说话。张雪亭把张宁平收到自己身边,在自己的园子里另开侧门,不让张宁平从大园子里进出,接下来的十年,张燕飞愣是没有和张宁平见过一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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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曾经在上海滩上闹得沸反盈天——张雪亭咬牙切齿找孩子的时候,是又托关系又悬红,还命令所有女儿动用自己全部关系。家丑不可外扬这种话在张家,在张雪亭眼里完全是放狗屁。所以,几乎是整个上海的地皮都被翻过一遍。自然,孩子的父亲也知道了。并且,他是最先得到消息的那一批人:他也被张雪亭命令着托尽一切关系,他也有幸见识了张雪亭的怒气。那怒气在后来的十年中一直在上海滩上传颂。据说宁平的父亲在张雪亭面前连提也不敢提带孩子走的话,只一切听她安排调遣。他最后离开上海的时候,被允许见孩子一面。在他整个后半生,他都被那一幕纠缠:那个孩子孤单地坐在一丛蔷薇前面,托着腮,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蔷薇花呀,粉色的蔷薇花,明明只有那么一丛,可后来出现在他记忆中的时候,总感觉是一天一地。那种锥心刺骨的感觉令他再也不敢看这种花。偏生蔷薇又是那么普通那么普通的品种,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到。碰到一次便烂醉一次,四十岁上就生了肝病。如果真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可他家里家大业大,中医西医流水价地请来,便是想死也不可能。其实,如果只是一个孩子并不能毁他成这样,可在张燕飞的这种激烈方式的震撼中,在张雪亭的雷霆手腕的震荡中,这一段记忆深得连时间也抹不平了。" x/ S4 M8 _# c5 @1 G, _5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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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过后,张燕飞的门庭骤然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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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铛始终忘不了那一幕,宁秀笔直地站在那里,脊背挺得仿佛要断掉了一般,目光直直地望着张燕飞和俊朗少年宁平。宁平是来告别的。他即将离家远游,去海外。张家不能留一个男孩子到十五岁,并且,张雪亭说,男人如果老在闺阁呆着,只会越来越阴柔,一定要去到远方,见识完全不同的人和事,气宇才会轩昂,胸襟才会开阔。所以,张宁平即将乘巨轮出海,十年不得归。在此之前,宁平和母亲、妹妹已经同处一个屋檐下,却差不多十年未见了。宁平面对张燕飞的心情究竟怎样,无人得知,但他着实是惦记他的妹妹的。在目光交汇的那一个刹那,仿佛回到幼年,两个人绕着秋千架一个跑一个追,笑声当真银铃也似。可自从张雪亭严令张燕飞不得踏入她的院子后,张燕飞也严令张宁秀不得见她的兄长。即使是宁平来告别,她也根本不打算告诉宁秀的。甚至,宁秀根本就是她支开,要她兄妹二人永远不能聚首。张燕飞从来不打算让张宁平好过,也从来不打算放过她自己。) }# v& N  L8 q1 ~6 @1 d5 B4 j. w

& d3 ?7 f( L2 ]! J  L张明铛眼睁睁地看着张宁秀站在那里,万语千言,百般情绪回转,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懂,其实,她懂得了。尤其是她距离宁秀那么近,不但听到了宁秀几乎细不可闻的自语,还看清了宁秀手里那瓣稀烂稀烂,滴着水的柚子,甚至,还有宁秀那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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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过去了多少时光,张明铛始终记得这一幕,记得宁秀的低语:十八岁,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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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7 {2 J! t3 C: C* g5 m! u是,十八岁,十八岁就可以自立门户,做想做的一切事。这个诱惑,对于张明铛来说,远比华服比美食比香车宝马比珍珠翡翠更加的强大。因为,入画,她的母亲,虽然不如张燕飞那么决绝狠辣,但比张燕飞更加冷漠。那种从骨头里面透出来的冷漠和自私,平时被掩藏得很好,但张明铛日日在其手下讨生活,那真叫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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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j: d3 |( Y6 t2 B9 s0 q现在而今眼目下,终于十八岁了。张明铛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天际慢慢地慢慢地亮起来,看着脚底下的绣着繁复花样的缎子拖鞋一点点地湿透,心里慢慢觉得有一种快乐升上来,升上来,象一朵云,带着她脱离地心引力,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展开,然后,她的唇角,不知不觉就漾起一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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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7 }5 A# j8 E, n8 ^张明铛不知道,她正经历着一生中最开心的那一刻。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再也没有过。( v$ I; o4 ~6 I) U. X6 p

% ], D$ F( I) Z那个早上,张明铛给母亲梳头的时候非常忐忑,几乎连梳子都要握不住。没有想到的是入画居然对她很温和,甚至还笑了一笑。那笑容在西洋式玻璃菱花镜里看来,几乎有那么一丝讨好的味道。张明铛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在这个日子里,母亲怎么会那么笑呢?难道她竟然真的有一丝爱自己这个女儿?呵,不是没有可能吧,不是说,天底下的母亲都爱孩子吗?就算是张家,就算是入画,就算是在这十八岁准备振翅高飞的一刹那。明铛几乎要下定决心,自由了也要对母亲好。如果用钱可以买得到母亲偶尔的这样的笑,大概也是值得的。当然,这是因为明铛还非常非常年轻,并且,她的钱来得非常非常容易。这让她根本不明白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这样的天真其实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只可惜这样的幸运并没有持续多久。当她的生日会正式开始的时候,她遭遇了平生第一次严重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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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j$ a7 z7 Y2 L刘勇很早就来到了张家。他从自己的亭子间出发的时候,天还黑漆漆的。这是夏天,上海的位置又很靠东,日出极早,完全黑得象锅底一样的天色大概是早上三时。街上还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摆馄饨摊子的老头在路灯下生炉子,煤烟呛人,他一声一声地咳嗽,在黑而长的街上传出很远。刘勇认识这个人,确切地说,这条街上所有人都认识这个卖馄饨的李老头。倒回去三十年,整个上海都认识这个李老头。当然,那时候他有一个更显赫的名字。据说,他曾经是个标准的二世祖,家里非常有钱,他又风流倜傥,手段疏爽,败起家来相当有一套。所幸他在生意上颇有天分,败五分倒能收回五分半,于是,豪气之外又添傲气。这样顺风顺水一路到了二十八岁,扑通一声栽了下来,栽在一个快四十的女人手上。全部家业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其实这个女人在生意上的手段固然高明,但以李大少的智商,应对那是毫无问题。问题在于他竟然不知死活地爱上了她,还不幸是真的那种爱情,在某个燃烧的最高点,他几乎觉得为她去死都是毫不动容的。结果,就这样了。李老头在这条类似于贫民窟的街上卖馄饨已近十年,他吃得少穿得少,攒下每一分钱。每年的某个日子,他还会朝某个地址寄去一样东西,据说那是那个女人的生日。这个故事在这条长街上固然颇有传奇味道,但久了也就习惯了,唯一的社会效应是,整条街上的女人都对儿子耳提面命:绝对绝对不能招惹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 \- Y0 c% Y$ b6 i# j. X5 {* T+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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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这天的心情非常好,看看时间也还早,听李老头咳得仿佛下一分钟就要断气似的还在扇火,大步走过去帮忙。李老头也不推辞,站到一旁去透气,笑着说:“煤湿了些,燃起来烟大。”刘勇年轻力壮,几十下猛扇之下,炉子亮堂了起来。红艳艳的炉火映着他英俊的脸膛,有些象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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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1 p5 Q* h! _* g/ ?( e“你学东西很快。”李老头微笑着看他,“这种南方的炉子有时候很搞脑袋,没有你们北方大灶那么爽快。”刘勇也笑了,“嘿嘿,它跟你搞你不跟它搞就是了,用蛮力扇,扇二十下不行就再来二十下。”“哈哈,这个主意非常高明。”李老头哈哈大笑,“可惜也要有蛮力作资本才行。”“我现在啥也没有,就有一身蛮力。”刘勇笑着,把扇子递回给他,迈开长腿往张家赶。这是改变他命运的一天,无论如何不能迟到。4 X: P7 c) C( `# g

, }! C% H8 Y" H* p0 a. x若莲那天起得一点也不早,这是张明铛的生日,不是小凤仙的,没她什么事。这宴会按照惯例,中午家人围坐,下午三四点才有客人陆续前来,到得晚上,华灯之下才是热闹的顶峰,早起毫无意义。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她这般清闲,其他各房那是一个个起得绝早。虽然不如刘勇那么夸张,但也差不太远了。小姐们要做头发,要挑衣服,要把各种东西再演练一遍,这一天有四十八小时都只会觉得紧紧巴巴。更何况,还要到入画那里去观礼——成年小姐给母亲梳头,这类同于张家女儿出嫁,是最大的大事。这个历史一般的时刻,包括张雪亭在内,所有上下人等都要到齐,只有若莲一房可以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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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 j9 r+ c; q若莲是在张宁秀的成年礼上宣布她再也不要出席这样的场合的。她的理由非常充分,提出的时机又是千载难逢,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许了。张宁秀的成年礼上,张燕飞竟然准备了一盏滚油要毁了自己的女儿。幸好若莲从其眼角眉梢觉出不妥,代十八岁的宁秀挡了一记,伤在胳膊上,从外面是不太看得出来的,唯一不便是不能穿露膀子的旗袍了。那一天,宁秀给若莲磕了一个头,在张雪亭的安排下,去美国和张宁平会合,是张家第一个走出去的年轻小姐。而张燕飞则被张雪亭赶出家门,成为张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赶出门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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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F) A1 y7 J. Z小凤仙倒是很早就醒了过来,大概差不多就是明铛在院子里发呆的那个时候吧,她睁大眼睛,一点点看着窗户纸白起来,同样地,她想起了宁秀。其实,自从那年以后,每个这样的早上——张家有小姐成年的早上,那一天的情景都会在她眼前闪过。啊,不,她并不完整地记得当年的一切,她只记得母亲胳膊上恐怖的伤,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饶是张雪亭反应机敏,也只来得及飞快地撕开若连的衣袖,一迭连声地唤人拿药来。几秒钟的静默过后,人们乱作一团,若莲身边密密地围着一圈人。各种声音嗡嗡嗡地在耳边回荡,小凤仙隔着高高的人丛,听着母亲抽冷气的声音,小小的心揪作一团,想哭又不敢,想看更不敢,木木地站在那里,人们来来去去,似乎都没有看见她。那种恐慌,是一个幼儿描述不出来的。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听见若莲叫:“小凤仙,来,帮我拿着帕子,不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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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8 Y6 _8 S% k0 @' G那是一条淡粉色的手帕子,上好的绸子,一个角落上绣着两只华美丰腴的交颈鸳鸯,带着好闻的脂粉香。小凤仙隔着人丛拿过帕子,心头竟然一下子就平静下来。她慢慢地靠到墙根去,尽量不碍着大人们的事,牢牢地握着帕子,心里想着,一定要拿好,不能掉了。那滑腻的触感似乎现在还在掌心萦绕。2 o/ S2 l- V) v8 {" n% m+ q- Y5 e

; c9 ?7 F8 J6 R( Q$ r  {接下来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若莲都在家休养。可恨正是大暑天气,伤好起来很慢,且因为不能碰水的缘故,多日只能擦身,无法洗澡,即使是淡定如若莲,也免不了偶尔焦躁。尤其是医生上门换药的时候。小凤仙看着母亲蹙起了眉,扭过了头,脸上是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样子,她就那么眼巴巴地仰头望着母亲,忽然,她说:“母亲,让我帮你拿着帕子。”若莲紧绷着的脸忽然就松了下来,将手帕子递了给她。3 o  ]. j, E/ b% O1 W3 w: l- ?

) r5 Y! A% a9 j2 E那是十来年以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r& V( d: v- R5 p/ j1 ^

7 w* E7 }5 C3 A) I/ Z& ]和张府几乎每个角落都藏着旧事不同,刘勇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新人,他可以说基本没有过去。那1800斤大米的惨败,没有今日之机遇,是塌天一样的事。可是,他进到了张家,还成为若莲的代理人,一切自然不同。刘勇甚至觉得,用全副身家换得眼前这个机会都是值得的。他大清早到得张家,在管家处领了活——力气活。从天亮开始,就有大批大批的宴会用的东西送进府来,二管家拿着单子一样样地核,他则一样一样地搬到各个下处:厨房,花厅,各院的门口等等。他身强力壮,人高腿长,一筐鱼或者水果,轻轻巧巧往肩上一送,大步走开,端的是一把好手。且并不多言多语,十分难得。几趟下来,二管家甚至想,此人要是真留下来做活,可就太好用了。想罢,又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呢?——是,若莲交待下来的人,本来并没有准备让他干活,只是说给他一套下人的衣裳,“我的一个小朋友,想见识见识大场面,麻烦秦大哥关照一二。”若莲是这么说的。但是刘勇对管家说,“还是让俺做点啥吧,今天事多,我有力气,帮把手还是可以的。再说了,要是我啥也不干,扎在院子里也怪扎眼的。”秦管家想了一下,就给他派了这个:和一个叫小李的小厮一起把东西从后门上送下去,交到各处管事的手上。原说让小李做主力,他打个偏手,帮忙则可。谁知几趟下来,不但比小李还好用,甚至他一个人就完全够了。秦管家干脆打发小李干别的,真正把刘勇当成一个整人来用了。好在小李知道刘勇不过是临时帮手,不会抢了自己的饭碗,又因他的缘故换了个轻松些的活,倒没有生出啥嫌隙来。6 |$ ^/ n9 b/ e2 l

$ n" N- k3 a' p6 b& ]5 x% B2 W就这样一直从天亮忙到太阳老高老高,那边厢张明铛给母亲的梳头仪式结束了,各房的丫头们纷纷下来要吃的,内园里开始热闹起来。当然,刘勇现在是进不得内园的,他正在厨房旁边的耳房门口坐着,和一帮小厮一起吃东西——早上的时候忙,给大家发了两个馍,这会儿是个忙过的空挡,正经坐下来吃点东西。虽说不过还是稀饭馒头加小菜,但管够管饱,馒头还是白面的,发得喧喧腾腾,咬起来也筋道。刘勇着实饿了,端着碗,大口大口,吃得甚是有劲。这副吃相落在周围人眼里,因其结结实实地出了力的缘故,只觉豪爽磊落,三下两下就和一帮下人相处友好。" J( D9 X% ]5 t& V8 Q) ?. {

5 l' l5 j% b4 Z8 n4 h“听说你是专门来看热闹的?”咬着馒头,小李笑嘻嘻地问。) w1 f3 D$ t, o8 W0 u) a% c# z4 G

5 q6 r! q5 V: C7 I! D“嘿嘿,是。”刘勇憨厚地笑着。. o4 J: a& o  ^& p% L) X7 I, {* n1 K

- G' u+ f; O9 t' _1 f1 s  _7 |“这真正的热闹,要差不多太阳落山才开始,一直要热闹到后半夜去呢。”小李说着,望后园方向望了一望,“咱们忙过这一阵可以歇个把时辰,里面的丫头们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晚上都不得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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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M7 `8 V- P, g1 q小李说得没错。事实上,内园丫头们的忙,是从起床那一刻就开始了。夫人小姐们去入画院里观礼穿的衣裳,戴的首饰,中午家宴露面的衣裳,首饰,晚上宴会上的衣裳,首饰都不同。而小姐们有展示才艺的,穿的戴的拿的搽的,又是另外一套。吃过喝过,半夜里有月赏月无月听风的时候,一身行头又得重新换过。仅仅是穿戴一项,就要把大丫头们搞得焦头烂额。甚至这一天里,尤其是晚上,小姐们梳的发型都是要换好几款的,好在各个房里都有相熟的包梳头,这个日子里早早就来待命。比较搞脑袋的是,现在沪上洋风渐炽,小姐们又上的西式学校,那发型穿着里,还有好几款是西式的,稍微愚笨一点的丫头单单对付这一套就会崩溃掉,就算是那聪明伶俐的,也备不住这样的眼花缭乱。而这显然还不是全部,更要命的是这一天还要迎接客人们。虽然说大批道贺的客人们都是日落以后才出现,可是夫人们的老客人,往往有午饭后就来喝茶的。甚至还有相熟的客人们自己约好了,几个一起,跑来打麻将的。真真是千头万绪。可这偏偏还出不得一点半点的岔子。所以,这样的日子,大丫头们都是一脸郑重,脚步匆匆。就连不懂事的小丫头们也收了平日的懵懂调皮,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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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4:28 | 只看该作者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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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p+ C3 V8 \$ e, p& p是日,张明铛摔了一个大跟头。真真正正的一个大跟头——从花园子的小桥上一头栽进了河里,在混乱尖叫中被捞上来的时候,西式长裙湿了水,粘答答地起码有十斤重,又是水又是泥,头发上挂着一条青苔,脸上还挂着个笑,狼狈不堪到了极点。并且,很要命的是,当时花园子里还有一干宾客。所有人穿得齐齐整整,瞪着眼看向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厚道些的男人简直不忍看下去,默默地把目光掉向一旁。可惜,这次的宾客中有那么几位粗鲁不文的汉子,又喝了一点酒,嘴里吐出来的倒彩真让人恨不得一头碰死。幸好,或者也可以说是所有不幸的根源,张明铛那时候已经醉得不辨南北西东,倒是浑不觉得尴尬。入画一边指挥大小丫头把张明铛弄回房里,一边张罗着说些场面话。难得的是,这次她倒表现得非常进退有度,大方得体,将其余人的尴尬降到了最低程度。% @. x0 r0 v$ v& O$ q%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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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表演,张明铛自然无法出席了,十五岁半的叮当着了白色西式长裙,背上装了双雪白翅膀,坐在三角钢琴前且弹且唱。三个妹妹也作一般打扮,散坐在她旁边,为她唱和声部分。那幅图画,活生生地仿佛是西洋画上拓下来的,无比圣洁出尘。不得不说,入画还是很有她的一套的。张叮当本来无甚出彩个性,眉目也非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绝美,这副扮相恰恰地避开一切短处,其纯洁状另有动人心处。那一夜之后,张叮当声名鹊起。上海滩上一干人等,开始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叮当十六岁正式下海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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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小凤仙和若莲坐在一处角落,面前的矮几上叠叠层层是各式干果,糕点,小吃。可母女俩谁也没有动,都默默地抿着嘴,看着明亮灯光下叮当那仿佛天使一般的面孔。不只是她们,张家其余两房的母女们也是这样,闭了嘴,不交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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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P3 p+ ?) E+ q# p5 ]张家另外的两房母女,是张雪亭妹妹张雨亭的女儿怜卿、爱卿以及她们的女儿们。张雨亭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怜卿和爱卿几乎是张雪亭一手带大,和若莲、入画、燕飞年龄相仿,和亲姐妹并无二致。怜卿有两个女儿,雪菲十七岁,丽菲十五。爱卿和若莲一样,只有一个女儿,名字非常趣致,金宝,刚刚七岁。& K' ?' i! L8 z4 Z

. }5 d' e( p+ V- z# _叮当天籁一般的声音在场子里回旋往复,一唱三叹之后,终于游丝一样渐行渐远。园子里一片短暂静默之后,响起了雷鸣一般的掌声和喝彩声,然后,有人纷纷上前向入画祝酒,十分热闹喧腾。正在向入画祝酒的,是上海滩上的李家和王家的莺莺燕燕。她们和张家从事的一般行业,在她们中间,很有几位出色人选,不比张家的小姐夫人们差。只是不知为何,这两家和张家比起来,在级数上始终差了那么一点。小凤仙回转头,望向若莲。若莲正在朝入画那边出神地看着,唇角微微上弯,应该算是一丝笑容吧。她没有看向小凤仙。小凤仙默默地转回头,从心底叹息出来。就是那个时候,若莲伸手过来,将小凤仙那冰凉的,还没有发育完全的细瘦手掌握了一握,仿佛毫不在意,却温暖坚定。不知怎地,小凤仙竟然立刻闭了眼,两行眼泪一下子就溜了出来,滚烫滚烫地溜到脖子里去了。十分十分舒服安心。; G% u7 w+ Q/ o* Z5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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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子中间,入画流水价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眉目里很快就有一点点□□上来了,眼睛水汪汪的,在灯光下竟有点流光溢彩的感觉。看着她的眼睛,小凤仙才真的相信这个姨妈年轻的时候不说艳绝人寰吧,至少绝对不比若莲差。% `" k! f4 I5 L% v1 e/ B0 f0 j5 a

0 F, d; k# ^" `" J- s" c7 n“我们不过去给姨妈道贺吗?”忽然,金宝稚嫩的声音响起。小凤仙这才发现,爱卿姨妈也正出神地望向那边,却似乎没有要过去的意思。8 r. E9 m" V2 p# r8 }) M

/ [' o6 R- b( {* y% E3 ?“我们不过去了。”良久,爱卿微笑着对金宝说,“入画姨妈那边人够多了,咱们不过去添乱了吧。你说呢?姐姐。”最后这句话,是对怜卿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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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卿也正出神呢,听到她问,慢慢转过头,“我不去了。丽菲雪菲,你们想去就去,不想去咱就在这里歇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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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B" E0 @  y1 d2 x" l" {于是,那个晚上,包括张雪亭在内,竟然没有一个张家人上前去,正式向入画道贺。当然,觥筹交错中,外人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当然,外人也并不知道,张家女子其实都不太能喝酒。这是张家的秘密。照说,做她们这一行,不能喝酒实在是一大缺陷。人说,酒是色媒人嘛。更何况,很多时候会碰到一些致力于灌酒的客人。所以,张家一直都有一种秘药,含上针尖那么一点点,便可千杯不醉。即使象入画现在这样,眼波流转,眉目含春,双颊酡红,那也只是假象。也正因为如此,张明铛醉得从小桥上摔了下去的那一刻,别人倒也罢了,张家女眷简直无异于从心头滚过一个焦雷,全体呆若木鸡。是穿着下人衣服的刘勇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头扎进河里。水花溅起的那一刻,才有人尖叫出声。因为救了张明铛的缘故,刘勇得到了五十块赏钱。是入画给的。端的大手笔。和当年刘勇在黄浦江救上来的那人相比,张明铛的身价显然高多了。8 \2 z. j3 f0 j. z  j! ]2 m;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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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张家灯火通明,衣香鬓影,言笑晏晏,至天明方散。若莲的房里,留宿了一位老客人,李子明。/ F' t- H4 ?4 h( v# S+ T

- V+ n$ C7 H% @0 h# Z) N# i李子明,四十岁,船业大王李全良的长子。近年来,李全良身体渐渐有点差了,李子明正逐步接手家族生意。当然,大家族中,难免有明争暗斗,但那也不过是个利益分配的问题。李子明早从十余年前就在打算,毫不焦虑。而李子明同若莲的来往,那是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那时的若莲,还和叮当一样的年纪呢,李子明也大不了几岁。真是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光。年轻到哪怕是这样的关系,哪怕是李子明和张若莲这样性格的人,在一次次肌肤相亲之后,双眸对望,都曾有那么几个瞬间,一直望到对方的灵魂里去。这些年来,李子明只要在上海,差不多每周都会过来一下。倒不是每次都留宿,有时候不过是吃一盏茶,看一会子花,说一会闲话。甚至,某些时候,连闲话都不说,就静静地坐上一阵,然后穿上外套就走。有时候有急事,秘书的电话会摇到这里,称若莲一声“莲姐姐”。说真的,这个称呼端的诡异。秘书只知道这个称呼是上一任秘书传下来的,上一任秘书又是上上一任传下来的。这样一直追溯到李子明年少时候的,几乎可以称之为书童或者伴当之类那个亦友亦仆的人身上。那时候,这园子里的树还没有这么高,房子也几乎全新。夏日最炎热的午后,蝉在树枝间一声接一声地高唱,每一声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那时候,李子明告诉若莲,蝉这种昆虫,要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地底,呆上差不多七年,然后才能换来一个夏天的高唱,所以,每一声都宛若没有明天。& ]/ l5 w9 t6 F% V2 N% B/ {

+ C9 R! j5 C6 ~8 R/ e/ f, }4 e, i而那时候李子明和若莲的欢聚也宛若没有明天。和所有传统的故事一样,李子明在若莲处的流连,偶一为之,从家人到朋友都笑称少年风流。随着频率的增加,就演变成了玩物丧志,或者说是不思上进,或者是其他更多的,类似的说法。李子明的母亲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看对李子明管教无效,并没有上演老套的禁足戏码,而是张罗着送他出洋远游。他要研修的专业,叫做船舶动力学。学制四年。四年的时间,拆散一对海誓山盟的鸳鸯都已经足够了,更何况是这种买卖关系。' |6 \  h0 H2 @7 n7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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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以后,李子明就要出发,他和张若莲都清清楚楚地看得到他们的结局,所以,他们呆在一起的每一天里都充满了那一声又一声的蝉鸣。那种昆虫,拼了命地,唱出金属一般的亮丽音色,恍若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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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H" k- B2 M/ O* E' M0 V张明铛在午夜时分醒来。房间里很静,丫头们都到园子里帮忙或者说是看热闹去了,有丝竹管弦之音隔着墙隔着树影幽幽传来,凝神去听,还有人声和笑语。空气中混着檀香和残存的酒气,味道不算好,有些颓废和糜烂的感觉。她的头很痛,太阳穴一阵阵跳痛,就象要裂开一般。心脏也跳得很快,但那跳动是无力的,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心悸的感觉。想要闭了眼再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得眼睛一闭上,就好像在坐船,晕,想吐。把头够到床边的铜盆旁,又什么都吐不出来——大概早就什么都吐光了。口腔很干,还苦。她挣扎着坐起来,拉亮电灯,雪亮的灯光刷地刺痛了她的眼,更晕了,赶紧再拉灭它。闭了一会眼,借着窗外并不明亮的月光,再次慢慢爬起来,在床边摸到了鞋,站起身,忍住那一阵地转天旋般的眩晕感,到桌子边倒了水,一口气喝干它,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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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可恨,醉酒后的一切都缓慢但是清晰地浮上心来。包括那些不堪入耳的男人们的倒彩。那还是她的客人呢,也只有做了她的恩客以后的男人才说得出那样的话,那样的,对着丧失了部分意识的她,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说出她部分隐秘的身体特征。这样的客人,当初她并不愿意接下,但是他们给的钱太多,入画怎可能放手?5 u  k- |$ {$ p+ I. A2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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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铛握着水杯的手不可遏制地开始抖。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秘药的帮助,完全受制于酒精,多么可怕,多么可怕。她当然不会忘记,她明明是含了秘药在口的。因为是寿星,担心敬酒的人太多,她还多加了一成的分量。她坐在那里,心头一阵空空茫茫,不用费力猜想,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某一个瞬间,她多么希望干这事的人再多聪明那怕一分半分,至少再多那么一点点遮掩,让她哪怕有一丝自欺欺人的余地也好啊。可惜,那个人的智慧,不多不少,刚够这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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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1 H; w  Y" G/ P6 S; j张明铛连叹气,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不知道坐了多久,只觉得那眩晕的感觉好了一点,她站起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打开盖子,怔怔发呆。多么奇怪,这酒在瓶子里,杯子里的时候,芳香醇厚,一旦被人喝下,再喷出来的气息却是那么难闻,简直是中人欲呕。多么奇怪,这个时候,她居然会想到这种问题。她难道不应该觉得伤心一点吗?或许,已经没有心了?什么又是心?□□还应该有心吗?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她如此清晰地觉得自己是一个□□——虽然事实上一直是,但张家的客人们大多数是要点面子,喜欢玩点花样,爱好交易也有感情作为装饰,最好装得跟真的,恨不得客人自己也相信的,所以,她偶尔,啊,不,是常常会天真地忘记自己是一个□□这个事实。可是,这一刻,回想起落水后的那些人的那些话,她只觉得躲都没有地方躲,不错,她是一个可怜可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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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思绪纷纷扬扬,却又都只开一个头,乱麻一般。一个想法还没有开始又被另一个想法替代,她几乎是什么都想了,却又什么都没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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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幸好当时自己醉得已经没有了任何羞耻感,那样的场面也就过去了。可见,酒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在当时的那个刹那,她没有烦恼。即使是落水,即使是衣冠不整,即使当时已经隐隐意识到什么,仍然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多好。多好。+ A. p4 {+ C6 N

$ O" }' h$ f1 r4 e/ ]- V) l张明铛仰脖喝下又一大口酒。一条火热细线顺着咽喉下行,不算好受,啊,简直堪称难受,几乎马上就要呕出来,但又给她活生生地逼了回去——既然无处可逃无可依靠,能有一刻短暂的忘忧,也是好的。哪怕要用加倍的难受去换,也是值得的。' e, Y# ?: P1 s$ r1 Z* q$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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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过去,又是一口。半瓶下去,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如期而至,身子轻盈起来。她知道自己又要醉了,竟然清醒地知道默默地把酒瓶盖拧好,默默地摸回床上去,躺下,静静等待那来自身体的一波又一波的幸福感。什么都不重要了,世界,——啊,世界仿佛是落日的天边,一片蔷薇般的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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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L) W9 \. U, N5 p/ v就此,张明铛的十八岁生日,拉开了这个艳帜高张的上海滩第一美女酗酒的沉重帷幕。* q6 Y+ e5 Y2 x6 D

& s, S* I0 i3 Q4 |斯时斯刻,张家的别处,客人们渐渐地散到了各家院落,有人依红偎翠,有人谈笑风生,大多也都多饮了几杯,世界,在他们看来,也是蔷薇般的紫吧。所有的烦恼都是墙外边的事情,是一条条大马路上的事情,和这个花木扶疏,美人在怀的院子毫不相干。几乎恍若隔世。这里面,最最开心的那个人,当属入画。啊,不,决不仅仅是叮当的成功,谁也没有想到,包括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竟然,竟然有人要在她处留宿。这样的事情,已经五年没有发生了。并且,对方还是个不错的人,不但手段大方,就连外形都让人满意。入画几乎有一点点受宠若惊。, _! H( B9 ]+ J2 z6 T2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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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个儒雅的男子走到她的面前,用眼睛微笑着向她举杯的时候,她真的以为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是想预定叮当的。当他邀她共舞,干燥稳定的手轻轻落在她的腰肢上并且渐渐用力的时候,她才恍然想起自己今年只有三十七岁。她朝他微微仰起头去,在那张面孔的眼睛里看到了久违的,有点深的眼神,那眼神什么也没有说,却又什么都说尽了。该刹那,入画忽然觉得喉头有一点紧,连带地,身上的织锦旗袍也有一点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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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4:29 | 只看该作者
第7章 $ z5 O3 V- [6 m5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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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雷雨。不过是下午四点,整个上海已经黑得跟倒扣的锅底一般。狰狞的闪电划过天空,立刻,一声巨响,那雷声仿佛是在耳畔炸开,紧接着,瓢泼一样的大雨哗啦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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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这房子租得好。”老王说,“小虽小点儿,倒没破,也还是正正经经的房子,不象别人家的,是牛毛毡搭的窝棚。不然,给这雨一浇,那还不里里外外透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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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刘勇点头,“大哥您闯上海的时间早啊,还租下了这房子。现在这样的房子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0 l' |: |" w) t( @2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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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老王的老婆笑着说,“俺们从山东过来的时候,妮还只有这么高呢!一转眼,这都十来年了吧!”+ C% i  [4 |1 P8 o1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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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好日子。老王过生日,闺女二妮的病也好利索了,难得的是老王老婆做事那家人到崇明走亲戚,放她两天假。两口子合计着,把刘勇叫上一块喝两盅。: b. a$ d+ s& T! y3 C0 G3 F/ S,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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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要不是遇到大兄弟你,俺可犯难了呐!”老王说,“来,干一个!”. a7 y, L' W8 \8 D$ q+ t-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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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也不推辞,端起杯子喝了一个,笑着说,“俺要不遇到大哥,眼瞅着就断顿了。咱这就叫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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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l5 f; J+ A6 A) D5 {老王这房子租得着实不错,眼见得窗外雨大得跟泼水一样,屋里愣是一滴没漏,且这个看上去不咋地的小院子排水居然也还挺好,这么大雨都没有积水。漂泊人能有个这样的栖身之所,还一家人都在一块儿,也就没啥好求的了。更何况,二妮把这个家收拾得汤清水利,虽然没啥贵重摆饰,可着实是个家的样子。刘勇一脚踏进院子的时候,几乎产生了幻觉,仿佛回到了梦里的黑土地上,有望不到边的红高粱和大豆。风里的味儿似乎都不一样了。其实,他是个孤儿,在屯子里吃百家饭长大,十来岁就给地主家扛活,一天都没有过家。家是个啥样子呢?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在小时候,大概是白天玩了以后,晚上能有个固定的地方去。在现在——也就是老王家的这个样子了吧。$ g7 J  c/ s5 T" [7 z& Z+ V

- Q) j, R' s' ]  u一顿酒喝下来,天已经真正黑尽,临走,刘勇把最后几天的脚钱算给老王,老王死活不收,双方在门口很是拉扯了一阵。最后刘勇不但脚钱没有送掉,还揣上了二妮她娘做的半篮子烙饼才得脱身。( R1 A& p. v0 y5 g5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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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个家可真不错啊。走在街上,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有一股暑热天泥土的潮气,有些腥,还有点垃圾的臭味。这种味道和黑土地上的高粱味道一样,是刘勇熟悉的。被这样的味道包裹,他不由自主地觉得放松和安全。刚刚喝下的酒在血管里游走,让他觉得很舒服。有这样一个家可真不错啊。他第一百次地在心里悄悄地叹息。小时候想象中的那样的家那样的母亲,大概就是二妮她娘那样的吧。是东北女人的那种爽朗泼辣,厚重温暖。哪怕是笤帚疙瘩落在屁股蛋上也是一种幸福呢。可是,他似乎一直没有这样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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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b+ k2 `/ f0 O# x6 ?" x" E是的,这个晚上,刘勇走在街上,一双大脚不时地迈过一个个亮晶晶的水洼,他在一点点薄醉中无比清醒地看清了自己。老王那样的生活,是他童年的梦想,但是,今生今世,大概是不可能拥有了。穿过一条条窄窄的小巷,听着巷子深处传来有女人骂小孩的声音,凶狠里透着宠爱和骄纵。这巷子的味道和刚才雨后初晴的味道又不一样了,有刚刚结束的晚饭的残存的菜香米香,有尚未散尽的煤球燃烧的味道,仔细辨别,还有一丝极小极小的小婴儿的奶香和尿布的味道……刘勇在这样的气息里穿行,脑子里,浮起的,却是另外一种味道。- {) W( J1 K  g+ i4 e9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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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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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Q- ^- G) o& e: B$ G, \8 L* }/ t# Y和这市井里的气息多么不同的一种味道。刘勇轻轻闭一闭眼,仿佛一缕幽魂一样的味道又到了鼻端——穿过眼前这市井的一切。那是——午后,阳光下的花香,被太阳的热力蒸得有点过了,有些懒洋洋;那是——入夜,食物的香混着美酒的香再混着脂粉的香,有些兴奋了;那是——夜半,酒后的气息,人散后的气息,玉簪花的味道渐渐浓起来,有些,简直是有些魅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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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O. J' C1 Z# L5 ?当第一声炸雷响起的时候,若莲正在厨房准备一碟小菜:将黄瓜的皮薄薄地转下一层来,用佐料腌了,再卷成细细巧巧的卷子,呈花瓣状摆在盘中。她做得很慢很用心,嘴里还细不可闻地哼着一支曲子。那仿佛就在屋顶炸响的雷惊得她一跳,再也做不下去。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一个又一个的雷滚过,某个瞬间,几乎觉得下一刻,天就会塌了下来。她忽然觉得一阵心悸,轻轻放下手中的活,洗过手,慢慢地折回自己的房里去。走出厨房的时候,天上又是一个炸雷,她几乎觉得有点眩晕了,三步并作两步,进得房去,下意识地掩上门,一颗心慌得跟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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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 u8 C& ~是,上海年年都有大雷雨。可今年的,现在的这一场,似乎实在太大了些。有多久没有这么响得骇人过了?十五年吧……在她的记忆里,没有一场雷雨有十五年前的那一场那么骇人。那一场,当真永志难忘。5 I! `9 r* C' }9 g: t

0 Q0 T( x" W$ _6 f7 {( ?. `* ]十五年前那个大雷雨之夜,当真惊心动魄,即使淡定如若莲,这如许多年下来,只要雷声响得紧了些,都免不了会心慌。也是从那一夜过后,她同爱卿开始交好。0 j( \* @& H% Z4 i- L- W" h! \7 d'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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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若莲二十,从十六岁正式下海,已经历练了整整四年,当时只觉得似乎一颗心早已经百转千回,世间事早已参透大半,可仍然做不到在爱卿面前真正超脱。那一年的爱卿就仿佛十六岁的明铛,风头一时无两。甚至,一向在若莲处走动的客人也有些许去了她院。若莲始终记得某一日她途经爱卿的院子的情形。那是秋天,院门半开着,十六岁的张爱卿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歪着,一双眼睛半开半闭,手里一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她身侧的圈椅里坐着名男子,手里握了一卷书,目光似乎在书上,似乎又在身旁可人儿的身上。其时,爱卿院子里那株大银杏树叶子全黄了,金子也似。衬得那张脸恍若天人。若莲不知道为何会把那一个瞬间记得那么清楚,明明只看了一眼,那一幕却仿佛烙印一样打在心上。啊,不,爱卿身边的那名男子并非若莲的客人。只是,若莲在那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各行各业真的有天才这回事。张爱卿完全不需要费任何力气,就可享受到男人的娇宠,真的娇宠。从那惊鸿一瞥间,若莲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一刻,那个客人是真心的。且,这样的真心,在张爱卿处,从来不缺。尽管这样的真心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但起码,在那一刻,真的就是真的。* {# ^) M) H# ~3 w+ Z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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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知道,她真的嫉妒了。不但嫉妒人家献上的真心,更嫉妒的是,张爱卿肆意享受的姿态——那种肆意,几乎是要真正的贵族家的,被宠坏的,没有伤过心没有受过一丝一毫的苦的小姐才表现得出的坦然。呶,这才是张爱卿天赋中最最难得的部分:明明是个幼年丧母的娼家女子,偏偏可以活得跟个八旗子弟也似。7 {; M$ s7 D  @, j1 j/ H1 y

1 [* p" S* o9 y1 w  W如果没有那个大雷雨之夜,若莲和爱卿大概是永远不会成为朋友的吧。她们是那么的不同。若莲永远没有爱卿那臻于化境的天真坦然,而爱卿也永远不会明白若莲的冷静和热情。可是,因了那样一夜,什么都不一样了。有时候若莲常常觉得,她最应该感谢老天的,就是那个夜晚给她的一切。& P6 C0 E& {3 ]& ]# e. P( b  U;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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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如注的刹那,若莲想起了张爱卿,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几乎有着当年爱卿同样天赋的张明铛,然后,她终于没有忍住,叹息了出来。9 A7 ^. g' W6 P! E/ ^, h+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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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叹息。距离明铛的十八岁生日已经过了十余天。明铛的客人似乎并没有因为酒醉事件稀少下去,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不再是当初的那些。最最顶尖的那一拨人,已经不来了。且,也并没有如某人所愿,去到叮当处。他们消失了。有那么两三个人,若莲清楚地知道,大概是再也不会踏入张家园子。当明铛落水,那些粗鲁汉子在那里说浑话的时候,若莲已经很想叹息——张家,张家对顶尖的那拨人的最大的吸引力就在于它虽然是娼家却不像娼家。那个目光短浅,爱财如命,傻得让人咬牙的,入画,活生生地把张家的档次拉低。她们这些夫人倒也罢了,剩下的女孩子们的日子,只怕渐渐都会不好过起来。. {2 O; M$ P$ ~: U5 x

4 `. b$ q$ J! m, ~" z张雪亭亦在叹息。可她担忧的却不止于此。虽然平日里她几乎不迈出她的院子,可她却知道张明铛不好,很不好。张明铛在自立门户一周以内,就把身边大大小小的丫头子全都换过,这倒没什么,的确也很该换上一换。可是,张明铛还渐渐喜欢黄昏时就喝上几杯。有留宿的客人倒还好点,若客人半夜走了,她一定会立刻再喝上几杯再睡,若醒过来没有天亮,那么一定还会再喝上几杯——而到最近,已经发展到就算已经天亮,还会再喝上几杯。这样下去的结果,不用想都知道。6 d) x  s8 D, ]

% b8 U. ~: p" ^; m而这还不是全部。最最要命的是——张雪亭敏锐地感觉到,时局不好,已经很不好。这是1930年的夏天,张雪亭几乎是嗅到了空气中渐行渐近的血腥气。虽然这些年来也历经了改朝换代,各路混战,时局似乎就没有怎么好过,可是,现在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想要忽略都不太可能的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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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渐渐停了。自鸣钟响过了六下,是吃饭的时间了。小凤仙觉得一点也不饿。这几天来,一直有个问题困扰着她: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不是李子明?之所以会这么想,首先是因为李子明的长相:长手长脚,肤色也并不白皙,虽然没有什么和自己特别相像的地方,倒也没有特别不象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前些日子,李子明得知若莲要将小凤仙送去美国,且只准备三个月的生活费以后,大大地发了脾气。这是十数年来,小凤仙第一次看到此人如此生气。并且,李子明最后和若莲达成协议,送小凤仙出去很好,但是是送出去读书,学费和生活费都由他来负担——“到时候你写信给我就是。”他这样对小凤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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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8 A3 U: w5 b这事着实诡异。似乎只能解释为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小凤仙甚至很想冒天下之大不韪问问母亲,终究没敢。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一想到这个,小凤仙忽然觉得有点激动,又不敢激动,有一点心酸,又不敢心酸。如果,他是自己的父亲,为何这如许多年,竟然没有一点点亲热的表现?哪怕是一点点?于是又开始怀疑。: B: p( i* _& Y0 q; E. v% c' E

# w7 T4 z0 b/ G6 W当然,李子明是那种非常非常沉得住气的人。当年和若莲一别,四年间,并无只言片语寄来。四年后学成归来不久,按家中要求娶了一房太太。这段婚姻虽然是利益婚姻,但对方着实不算辱没了他:不但是开明家庭出来的女孩子,一双天足,甚至还念过高中。那是1915年啊,李全良要在商业伙伴的家庭中找出这样的女孩子,也实在是煞费了苦心。李子明很领父亲的情,婚后一年,太太便养下一个儿子。又再过了一年,他才重新出现在若莲的小院。来的时间非常克制,差不多一个月一趟,并不留宿,一定会在天明前回到家中。再过一年,频率渐次增加,这样一年一年下来,终于令得李家上下老小都默认了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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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我们至少知道他在哪里。”某一天,牌桌上,李老太太对小李太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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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李太太甚至是有点微笑,“子明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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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8 x; E* \5 \4 e! O. Q# ^/ s# W小李太太的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和周围的人们比较之下,李子明的确是非常有分寸的了。结婚多年,家里一房姨太太也没有,除若莲外,同别的任何女子都没有瓜葛。有人甚至说他是柳下惠——这事缘起于一次醉酒后他的某个丫头企图勾引他而未遂。那个丫头不但很有几分姿色,且一直是在书房服侍的,当真知书达礼,颇有才名。出了这事以后,被小李太太很厚道地发放出门了。某些时候,小李太太甚至在心底感激若莲的存在——这个女人是永远不会被娶进门的,且,李子明似乎也从来不曾真正沉迷过。一个月偶尔一两次睡在别处,对已经结婚十余年的他们来说,的确是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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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 I# |; \而这些年来,若莲也绝非李子明一个客人。常来常往的,还有那么一两名。张二爷算一个,还有一名童先生,另外,还有一个南京的冯先生。冯先生不常来,一年两年才出现一次。所以,谁也不曾担心过张若莲和李子明之间会生出些什么没有分寸的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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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回,小凤仙其实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从自己的年龄上来看,是李子明女儿的可能性不大——自己出生的时候,正是李子明麟儿初诞,绝足于张家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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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4:31 | 只看该作者
第8章 第 8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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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你代我走一趟。”张雪亭把一口箱子交给若莲。那是一只上好的牛皮箱子,四只角包着铜片,箱体上有细微暗花,是有年头的东西了。“到了地头,多呆些日子,一直到事情完结再回来吧。这段时间你的损失我会补给你的。”1 [4 W* O6 y: s5 F! {! `

: B% O  T0 G8 \# r% V% p$ m) k“不用了。”若莲说,“但我想带着小凤仙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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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0 X) }/ J. I* ~$ Q# f7 O$ W' j“也好。”张雪亭点头,“这孩子秋天就要出发了吧,准备得怎么样?”: D5 T: v' ]1 R* t5 N;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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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开始备呢。不过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备得再好,出去了还是得靠她自己。”若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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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也是。”张雪亭说,“你明天就动身吧。有什么事打电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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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若莲点点头,把嫣然叫进来拎箱子,“母亲,没什么事的话,我这就回去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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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张雪亭沉吟了一下,“如果那边有要求的话,这箱子里的东西,你让他挑一样陪着去吧。其余的,还好端端地给我带回来。另外,如果呆的时间长,到槐树胡同去一次。地址我放在箱子里了。”+ y* i/ T7 O8 H! {

% @. F; [* c$ ]+ }3 w& e" m“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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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 ], w% l9 c& w" u这是一趟不知道长短的差。短的话,也许七八天,长的话,也许一两个月。北京的林家打电报来,林季新病入膏肓,就在这几天了。这个垂死的病人的最后愿望是要想见见张雪亭。# r% M; y  X% Q9 l' R+ Z

1 x0 O: P/ g7 l8 o/ l若莲回到自家院子的时候,刘勇已经等了她好一阵。自从刘勇和老王交割清楚以后,就遵从若莲的吩咐,考虑自己到底做什么生意最好。“本钱什么的你不必担心。”若莲这样告诉他,“单选你最喜欢,最有把握的事情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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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想开米行。”刘勇说。他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双大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这个我熟悉一些。另外,不管什么时候,人总是要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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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n5 q0 [  F- @“可以。”若莲点头,“现在你本钱充足了,可以做得稍微大点了。”1 P: U8 X, I' ]-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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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原来的大一点点就行了。”刘勇说,“那天我看到真正做大生意的人了。我不行。做不了他们。做得大,靠零卖是不可能的,得再发到各家小的米行。甚至发到外地去。这些路子人家都熟了,我们插不进去。还不如就还是和我以前一样,做零卖。一家稳定了,另外选地方,再开一家。每家赚钱不多,但风险也不大。一家一家做起来,赚钱就多了。等到那个时候,再往真正大大里做也不晚。”' ]' o0 r3 A  L0 j8 y

) [5 m7 M5 [3 B% V“很好。”若莲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你是个稳重人。就照你说的做好了。要多少钱同我说一声就行。”略顿一顿,“明天我要到北京去一趟,什么时候回来现在还说不准。你先去合计着。款子等下我先给你一部分。凡事你看着办,不用事事来问我。月底把账目什么的给我看一下就可以了。”+ D' Z% S- P% _9 q; C$ Y+ U# X* l"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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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凤仙第一次出远门。在过去的十四年里,虽然偶尔也和姐妹们郊游,甚至和母亲去过一两次南京,和这次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当然,这一次,和她即将开始的旅程比起来,又算不了什么了。母女俩包了一个软卧包厢,还带上嫣然随侍,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并不觉得闷。偶尔,在母亲午休的时候,小凤仙望向窗外,铁路在平原上延展,那些树那些房子飞快地后退,后退,一直看不见。田野里偶尔有农人的身影,还有牛,有时还看得到鸡。其实都不算什么新鲜的景物,可因为在旅途,一切又都透着点不同了。有时候她为自己有点雀跃的心情害羞,觉得自己真是小船不堪重载,要是在明铛看来,一切都没有什么了不起吧。要是在宁秀表姐看来,一定更没有什么了不起了——宁秀,她去了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写信回来描述的风光是自己想也没有想到过的。当然,宁秀的信大都是写给张雪亭的,但是每一次都会夹上一页纸,问候张若莲和小凤仙。不知道宁秀表姐现在好不好,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得知她们这一趟要去看林季新。. J) a3 D  a' o! T8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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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季新……这个名字小凤仙还是第一次听说。甚至,她现在才知道这个人姓林。宁秀表姐和宁平表哥的父亲。同样的,这是第一次有客人因为非买卖关系要见张家的人,而张雪亭又同意了的。不知道这一趟到底要多久……这个大概得取决于林季新的情况。- \3 w% L& X3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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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的小凤仙并不知道,她们这一趟着实要不了多长时间,因为林季新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家里老山参、灵芝、虫草象不要钱一样地用下去,林季新一口气吊在那里,苦苦支撑,等的就是张家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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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h1 {' t) l/ Y" E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林季新仍然不敢向张雪亭提出看一眼儿子。只敢发电报说要见老太太。张雪亭倒是闻弦歌而知雅意,无奈张宁平远在重洋之外,就算愿意来看他一眼,也没有赶得回来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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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O/ X5 O$ J  j) S5 a林季新自从得到消息,说张家的人已经在路上了,眼神都清澈了一点。他已经知道今生再见宁平是没有丝毫希望,但总是不甘心。恍惚的神智中,大片大片的蔷薇花仿佛就在低垂的蚊帐帐顶朵朵盛开。那个孩子蹲在花丛前,一语不发。据说,自从从戏班子被接回来以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可是,那样生动的眉目,那样的眼睛,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啊。身体真难受,难受到几乎已经感觉不到难受。林季新的肚子涨得很大,充满了腹水,隔着被子看去,仿佛是十月怀胎的孕妇,一张脸也浮肿得不成样子,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敢□□出声。生怕叫得太惨,家人不忍看而想法不再让他等下去。这一次,他一定要尽全力,等下去,等下去。$ m; D+ `0 h  E: l# l; O

, z% F0 x- u6 `% x张若莲和小凤仙几乎是一下火车就被林家的人拉着飞跑,汽车在大街小巷简直是横冲直撞,汽车一停稳,林家大哥跳下车来,吼一声:“张家人到了!”马上有人冲上来,一路跑向林季新的房间。( s0 j9 U, E) N" R8 r" y+ `, X

* Y4 a2 e5 d2 M  d$ V& f9 H* H2 f跨进门的时候,若莲拉着小凤仙的手犹豫了一下——那里充满了明显的死亡的气息——但是,她还是让小凤仙一起进去了。这是小凤仙第一次看到真正垂死的人。数月以后,当她在码头见到来接她的宁秀和宁平时,她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带着她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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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季新的床前,若莲打开了张雪亭交给她的箱子,那是宁平小时候的衣裳,用过的笔,写坏了的纸,一张张从小到大的照片,还有,跨海来的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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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一个女儿,宁秀。当初他们是一对双胞胎。现在和她兄弟在一起。”若莲说,“她的东西我们没有,在燕飞那里。但是,这里有她的信。我念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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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林季新已经等不到她念了,他自己也清楚这个,拼命努力,把东西抓到手上,不停地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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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很好。”若莲说,“宁平学的是西医,宁秀学了护理。两个人现在在旧金山开了家诊所,都很好。宁平前些年结婚了,儿子都好几岁了。”说到这里,若莲顿了一下,“家里老太太说了,你挑一样东西留下吧。就当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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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林季新连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长出一口气,终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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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4:39 | 只看该作者
第9章 第 8 章下/ C, P! k! d2 K  i0 D1 ~. b

2 d/ d9 v; |- i0 J7 D是夜,小凤仙和若莲还有嫣然并没有住在林家,虽然那边一再挽留,还是给若莲坚辞了。她们挑了一家北京最好的饭店入住。嫣然单住,若莲为自己和小凤仙要了一个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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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由你外婆给钱。”若莲向小凤仙眨眨眼,露出个调皮的笑。小凤仙看到母亲的样子,也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一天的疲倦和低气压多少被冲散一些。这还是自三岁以后,她头一次和母亲躺在一张床上,多少有点不自在,几乎是有点紧张了。躺在床上很久都没能睡着,可又怕打扰母亲,连身也不敢翻。2 q% ^+ N5 J" X: c5 J7 q" @6 `' v

- [) J$ Q6 Q! q2 I; W+ r久久地,黑暗中,若莲叹了一口气,说:“幸好他们都还好。”这话没头没脑的,但是小凤仙却听懂了,也忍不住叹口气:“林季新真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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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若莲说,“其实他也本来也没有做错什么。大概,唯一错的,是看错了你大姨妈这个人。”! T* P( y  i) B% T! |( f

8 V) W; g7 p+ ^$ [, F“大姨妈也很可怜。”小凤仙说。/ K* v: `* D9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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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不可怜。”若莲静静地说。% \4 l! ^1 I5 I* k4 k6 L* l

, G3 L8 d( A  I“她那样,一定也不想的吧?”小凤仙有点迟疑地说。每次宁秀表姐来信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想起张燕飞。在小凤仙小小的心里,觉得这个大姨妈做了很多很可怕的事,却总是给人一种非常可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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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她那样做,其实就是她想的。”若莲说,“小凤仙,你要记住,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所谓的不得已。”3 H: x( I* k4 S& V

4 h+ q- O) t" C! x小凤仙在黑暗里静了一会儿,母亲的话,她觉得懂了,又好像没懂。房间里虽然没有开灯,但眼睛适应黑暗以后,渐渐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这不是她十几年来住惯的地方,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在这陌生的地方,身边有熟悉的母亲,便不觉得恐慌,只觉得新奇。而且,母亲在这陌生的地方,似乎和家里有了一点不同,这点不同她说不出是怎样的,但是,她觉得很喜欢。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往母亲那边挪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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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样做,是因为她还是爱着的吧……”小凤仙低低地说。从来没有和母亲讨论过这样的话题。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晚上,说出来竟也不费什么力气,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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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若莲叹了口气,“她,大概不懂得什么是爱吧。”停顿一下,“先得会爱自己,才能够去爱别人。她,从小到大,连自己都不爱。对了,小凤仙,你为张家这个行当羞耻过吗?”( m' t* x, p, w2 G) {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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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沉默了。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是不是陌生的环境令母亲也大胆起来了呢?她无法相像如果是在张家的园子里,永远淡定微笑的母亲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但是她决定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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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L; l; t' a5 D6 O在脑海里仔细地想了又想,她说:“没有。虽然同学们有时候看我们的眼光有点不一样,她们有时候也会议论什么的,但我没有——羞耻。大概是没有想过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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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还因为你还小,没有象叮当明铛一样下海。”若莲说,“好在,现在你也不需要这么做了。李子明让你出去读书,他就一定会负责到底的。这个人从不承诺他做不到的事。你尽管放心——小凤仙,你的运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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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 J) Q8 h0 m; m. ]“李子明是我的父亲吗?”仿佛是没经过大脑一样,小凤仙的嘴里吐出了这句一直在心底盘旋的话。说出马上就后悔了。这是触及张家的大忌了。虽然母亲今夜看上去是那么不同,但并不表示她不是母亲。# N& X( i3 k+ K3 X/ C

2 p6 H' ^# {8 n9 \& M6 U“不是的。”没想到,若莲并没有生气,甚至也没有犹豫,直接就给出了答案,“不是他。对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小凤仙,我从来没有为张家的行当,没有为我自己做的事羞耻过。我也从来没有接过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客人。我做的,就是我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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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1 |/ g6 b. O4 t  V“但是,燕飞姨妈为这个羞耻的,是吧?”小凤仙忽然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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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的。”若莲说,“她好像从小就看不开。所以,她不喜欢张家,不喜欢你外婆,不喜欢我们这些姐妹,最不喜欢的,还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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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有没有给外婆说过她不愿意?”小凤仙问。" ]7 i! z& _3 ~$ W

9 M% i  S  P4 W2 g" J7 V“大概没有直接说过。”若莲回答,“她不敢。但是表现出来过,还不止一次。”- V" ?% |" v6 R( X0 i*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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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最后还是做了,一定很不开心。”小凤仙说,“所以,她……才会那样,对不对?”0 j, g9 D7 ^3 A2 n

1 `* A0 a& T8 ~! U“是,也不是。”若莲说,“她下海一是因为家里从来都是做这个的,这件事做起来最容易。人活着就得要钱,大多数女人都是靠嫁人来活着的,张家的女人几乎嫁不出去。那就得靠自己赚钱,没什么钱比这个来得更容易——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另外,”若莲停了一下,仿佛是有点嘲讽地,“锦衣玉食惯了,要过苦日子很难。要你燕飞姨妈去做点别的她也不会。可她又看不起这个。呶,明明是她自己别扭,却别扭到别人身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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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很明白。”小凤仙老老实实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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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若莲说,“你以后会明白的。小凤仙,你记住,做任何事都不要后悔,做任何事都要是自己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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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w+ W0 ^7 s- D, G0 k) k0 k“那怎么可能?”小凤仙说,“总是做自己愿意的事?那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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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k0 `$ R: P6 b“呵呵……”若莲笑了,黑暗中小凤仙看不见她的笑,但可以想象她的样子,“做都做了,就算开始不愿意,后来一定要告诉自己是愿意的,慢慢,就成了真的。”& _4 k+ u0 h; @*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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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小凤仙其实还是不明白的,但是,她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了。困意渐渐爬上她的眼皮,隐隐约约,她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但是又有哪里还是不对;燕飞姨妈一定是做得不对的,因为这件事情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很惨。但是,燕飞姨妈还是很可怜。虽然——虽然母亲说实际上是因为她自己太别扭,但是,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应该不仅仅是别扭那么简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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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 q$ g: _* e7 R1 e  U听着小凤仙的呼吸渐渐沉稳下去,若莲微微笑了。又悄悄地叹了一口气。燕飞,其实,燕飞并不仅仅是活该而已吧,可是,不能觉得她可怜。这个世界,可曾因为谁比较可怜而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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