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王林的传奇｜温故

2013年7月30日，香港，“气功大师”王林

据抚州法院网消息，2017年2月10日6时17分，被告人王林因患ANCA相关性血管炎、自身免疫性周围神经炎，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在医院死亡。

2015年7月15日，王林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同年8月20日被逮捕，羁押于抚州市看守所，后因病转入医院监管治疗。本文载于2013年12月《南方人物周刊》。

8月3日，气功大师王林在香港发表了一份《王林细述“事件”始末》的声明，并让家人铲除位于江西省萍乡市芦溪县城内别墅门墙上鎏金的“王府”二字。



整整一个月前，马云、李连杰、赵薇等3位知名人士造访了这座“王府”。随着他们的一张合影流传网上，王大师赖以生存的隐秘的“气功”一时为千夫所指。


徒弟邹勇公开站出来指责王林“靠骗术忽悠钱”。在王林事业如日中天之时，邹勇曾称王林像自己的父亲。在《王林细述“事件”始末》一文中，王林称，所有对他的指责，都是邹勇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

王林与马云、赵薇

“照片放到互联网后，因为他们都是近期中国的热点人物，网友开始了对我的关注。但最初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马云赵薇等名人为什么‘膜拜’气功大师？他（邹勇）立刻从中看到了机会，开始策划利用媒体和公众对记忆犹新的‘伪气功大师’骗钱的痛恨把矛头引向我。主流媒体未加核实大量转发、讨伐，直至宣判我涉嫌五宗罪，让我百口莫辩啊！”


王林，一个曾经因诈骗罪入狱的人，如何成为了受各路权贵名人追捧膜拜的“气功大师”？

王林的“王府”

故乡的寺庙

在芦溪县人民西路向人打听王林家，答案几乎一样——“门口有两只镀金的狮子的就是了。”


这是一栋5层楼的建筑。门头墙上“王府”二字的正上方盘踞着一条雕刻精致的镶金盘龙。下方3个监控摄像头不停地来回摆着，扫视着门前的一切。紧闭的金色大门，让人对这里的猜想多了一份神秘感。


贴身随从小邱曾这样解释王大师对金色的喜好。“大师属龙，龙喜欢水，从五行来讲，金生水，对大师有利。”


对面的人家显然不想让这种风水设置转祸于自己。在“王府”正对面一家店铺的正上方，整齐地挂着3块圆形小镜子。镜子的铝色边框因风化变得锈斑点点，显然挂的时日不短。挂镜子目的就是为了“对冲王林家的煞气”。


跟“王府”仅一河之隔，走一条近两公里的U字型路线，便到了王林的故乡——牌坊下。这里是王林出生和成长之地。


这个村庄位于山脚下，山脚的后坡上是一座庙——圣岗古寺。这座寺庙始建于唐代贞观年间，芦溪百姓为纪念西晋时期甘卓将军领兵镇守，抵御战乱，施惠政，使他们生活安宁，特修建此寺。


这座寺庙，让王林从小对神秘事物充满好奇。邹勇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王林的养父是个做手艺的匠人，补锅和勺子，经常在外面跑。养母和庙里和尚关系暧昧，那个和尚教给他五花八门的手艺。”


这种五花八门的手艺，成了王林在同龄孩子面前炫耀的资本。“因为他的身世，身边的同学从小就不怎么跟他一起玩，所以比较自卑。”村里一位老人说，“他总想让身边的人看得起他。”
不谙世事的少年们觉得王林神秘莫测，便大街小巷追着让他教他们。一次，王林在玩手艺的过程中，被一位路过芦溪的民间杂耍艺人看到，就觉得这孩子有这方面的灵性，于是便收他为徒，教会他变烟变酒的杂耍。


1965年，13岁的王林被下放到宜丰县石花尖垦殖场的洪源槽分场。在这里，王林把同龄的孩子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杂技团，主要的表演者就是他本人。


和王林一起在杂技团呆过的聂某向媒体回忆，当时他们都是十几岁，王林在杂技团里负责变魔术，主要节目有“空杯来酒”、“空盆变蛇”，“技术还可以，但不算太好。”他说王林表演过“空中钓鱼”，下面有人捧着鱼配合，王林才能在黑暗里一下钩到。


在此地，王林又遇到了新师傅——萍乡市杂技团。“跟着又学习了半个月。”一位跟他一起在垦殖场呆过的人说。


富裕后的王林，没有忘记这个地方。他在这里修建了一栋三层小楼，捐赠给当年一起干活的同事休闲之用。如今，这栋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的楼房，仍是这里最好的建筑。


对于故乡，他同样感激。据牌坊下一些村民回忆，每年过节，王林都会给村民发放油米之类的食物。


此外，王林还集资一亿多元在原址上重修扩建了“文革”中被毁的圣岗古寺。扩建的新寺庙命名为建勋寺。建勋寺内一块石碑上，在北京金主一栏，刻有“王菲”、“李亚鹏”。


2009年9月19日，建勋寺开光。据王林称，到场名流有近千人。江西省原统战部部长宋晨光，以及赵薇、李冰冰、吕良伟、谭晶等明星纷纷到芦溪捧场。


此后，王林把建勋寺捐给芦溪县政府。但牌坊下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告诉本刊记者，王林靠把寺庙承包给别人赚了不少钱。“每年承包给不同的人，轮流给。”

丁鑫发

监狱变身

1979年，王林遭遇人生第一个低谷——因诈骗罪被判7年徒刑。王林自己记得罪名有十几项，包括“变蛇变鬼恐吓人民、扰乱社会治安、无恶不作、好吃懒做、破坏农业学大寨”等。


颇具喜剧色彩的是，王林在此结识了日后让他进入官场圈子的丁鑫发。彼时，丁鑫发是王林服刑监狱的监狱长。


王林一开始关押在南昌监狱，后转押至江西省第四监狱（现改名为洪城监狱）。一位曾经看管王林4年的狱警说，第一眼见到王林时，觉得他“黑不溜秋，很显老，与媒体公开的照片形成强烈反差”。


在监狱里，王林负责厕所阀门的生产工作。这在当时的监狱里，算得上是最脏最苦的活计。干活之余，王林常给狱友表演杂耍、久而久之，他会法术的传言便流传开来。


也是从那时起，王林开始有意识地包装自己。曾经看管过王林的狱警说，“经常给我们变钞票，变纸牌，或者画个符，念完之后，点火把它烧掉，然后放在清水里，念念，然后吞下去，然后把整根筷子吞下去等等，说白了，现在接触得多了，这就是魔术，他给我们讲的理念是用意念变出来的。”


后来，王林对自己的牢狱经历，大肆吹嘘。他自称坐牢时能移来鸡鸭鱼肉，大吃大喝，手铐脚镣一扭就开、形同虚设；却很少提起，自己因越狱而被抓回来加刑3年的事情。


王林的杂耍开始对身边人产生吸引力，除狱友外，狱警也开始主动接触他。“有的狱警对这个比较感兴趣，有些还主动找他学习，学习变纸牌，学点手法，甚至有的狱警和他走得很近。还有个狱警学会了吞筷子。”


慢慢地，狱警开始主动照顾这个“师父”，把王林调到了比较轻松的岗位——烧开水。由于跟狱警走得近，王林经常打狱友小报告，因此招来不服气的狱友的拳脚。


彼时尚在监狱里的王林或许并不知道，中国正迎来一股气功武术热潮。气功疗养院在全国遍地开花。而早在1950年代，北戴河就建立了中国第一座气功疗养院。


这股气功热潮吹进了监狱，也为王林带来机会。一些狱警开始带着外面的亲戚进来拜王林为师。在狱警亲戚的要求下，狱警为王林找来一个狱友做帮手，关在跟王林一墙之隔的牢房里。王林脱掉背心，开始发功念咒，没一会儿，那个狱友嗷嗷大叫，背上开始出现红印，并说有灼热感。


王林表演“隔山打牛”一事，让他声名远播。此后，便传出他可以医治百病。


后来，进监狱找王林看病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这其中便有日后帮助他进入官场圈子的丁鑫发。


1988年，王林出狱。出狱前，他特意买了一台收录放三合一的机子，把音量调到最大，放着音乐走出了牢房大门，他“要让全世界知道自己出去了”。


就在王林出狱后第4年，丁鑫发升任江西省公安厅厅长。此时，仅是江西省政府办公厅一名普通科员的宋晨光也结识了王林。


出狱后的王林并没有离开南昌，而是就近开了一家诊所，但从来不对外营业，只接待那些在监狱里认识的达官贵人，或是他们介绍过来的熟人。王林在此赚得人生第一桶金，也为自己日后进入官场圈子积累了更多的人脉资源。

王林找香港一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人——王林大师写真》

权贵圈子

完成资本积累的王林，想甩掉不光彩的过去，将“气功大师”的身份切割掉。他关掉南昌的诊所，前往深圳、海南等地炒房。


彼时中国房地产迎来第一波上涨潮，王林的生意如鱼得水。但随着1993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突然发表讲话，宣布终止房地产公司上市、全面控制银行资金进入房地产业，一路高歌猛进的房地产热戛然而止。


当年，任江西省公安厅厅长仅一年的丁鑫发建议王林“回到家乡芦溪看看”。王林回到家乡时，正碰上芦溪县在修建政府大楼，王林便慷慨捐赠了10万港币，这一下子引起了当地官员的注意，大家都知道“家乡出了王林这样一个有钱人”。


芦溪官员为回报王林，给了他一块300平米左右的宅基地。王林日后在此建起了如今的“王府”。


两年后，王林取得香港居民身份，并以港商身份回到芦溪发展。此时，他的名片头衔打上了“江西省气功学会副理事长”、“江西省公安厅和萍乡市公安局高级顾问”、“江西省和萍乡市政协委员”等职务。


眼见自己依然受到权贵的追棒，王林开始有意无意把此前学过的杂耍包装成气功。他对外称，自己7岁上峨眉山跟着师傅练功，把气功练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常人是不可能练就的。在一次表演完空盆来蛇后，他对信徒称，自己是用意念把蛇抓过来的。


“你们烧的纸看起来是纸菩萨，其实那是我自己的灵魂。在你们烧纸的那一瞬间，我灵魂出身，争分夺秒，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石头山的顶端，然后把山劈开，抱着蛇往回跑。”在网络流传的一个视频里，王林说，“然后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身上，这样才能坐在这里和你们说话。”


在这个视频里，江西行政学院原院长方彦称王林为江西行政学院的气功大师，并极力吹捧王林，“我多次看过他的气功和轻功，觉得不可思议，这些都是事实，不可能是魔术。”方彦说，“我们应该解放思想，对人体科学进行更大力度的研究，让它多些造福人类。”


同样在视频里，江西行政学院教师冷淑莲也对王林进行一番吹捧，“省市领导，外来宾客，看过无数次，都觉得不可理解，但又都是真的，他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功夫。”


这个视频的最后，王林还表演了意念开车。但当他手离方向盘时，镜头上扬，画面到此为止。


随着更高级别的官员加入吹捧王林的队伍，他迎来了更多的信徒。1996年，江西省九江市举办国际龙舟赛，王林以气功大师的身份被邀请出席表演。在王林找香港某出版社出版的《中国人——王林大师写真》一书里，他这样描述，“王林请某领导人在纸上画了一条6尺长的蛇，并请在一旁的江西省公安厅厅长丁鑫发点火烧了，将灰置于盆中，随后再次发功，一条正好6尺长的蛇被扯了出来。全场掌声雷动，这位领导赞许地点着头，为王林题字纪念。”


《中国人——王林大师写真》一书还刊登了1995年《南昌晚报》的一篇文章，丁鑫发以公安厅厅长的身份为王林背书：“因工作关系，我先后看王林关于蛇的表演有二十多次，都是成功的。他肯定没有事先藏蛇。”此后，丁鑫发多次带着国家部委领导到王林家观看他的变蛇表演。


在此情况下，曾经得到王林一千万资助的武功山管委会，顺势给他颁发了“大师”称号证书。此后，大师之名相继传开。


2001年，丁鑫发在江西省检察院检察长的职位上东窗事发，被判有期徒刑17年。而王林早已找到为他继续吹捧的权贵接班人——宋晨光。彼时的宋升任江西省建设厅厅长，仕途一帆风顺，不久调任宜春市市长，继而升至江西省政协副主席、省委统战部部长。


2010年，宋晨光因贪污落马。《财经》杂志报道：宋晨光处理官场事务，常靠王林算卦提供依据。锦绣山庄一位前负责人亦向《财经》记者提到，宋遇官场事务甚至人事任免时多与王林交流。并数次叮嘱，若王前来山庄须以最高规格接待。王林另一个身份是知名商人，被誉为萍乡首富。上述山庄负责人透露，王林买下萍乡某宾馆后，宋晨光指示一家公司帮其装修。


两位靠山的相继落马，让权贵开始远离王林。萍乡一官员在接受采访时说，“以前来的官员比较多，走得比较近，现在基本上不来了。”


尽管王林发表公开声明称自己“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但他此次仍没逃脱被政府抛弃的命运。江西省相关部门通过网络公开邮箱和电话，鼓励大家举报王林。随后，还列举了王林涉嫌的“七宗罪”。



王林与原芦溪县委书记宋迪维、芦溪县长刘家富的合影，他的生意离不开政府关系的运用


大师与徒弟

在《王林细述“事件”始末》的声明中，王林说明了马云、李连杰、赵薇到访的原因。“2013年6月底，在香港的一次聚会上，我见到了马云。聊天时马云说听李连杰等明星说起过我，我就说好啊什么时候再约他们一起到我芦溪府上做客。”

王林与李冰冰

7月2日，王林得知马云、赵薇、李连杰三人相约将于3日到访芦溪，为了表示尊重，破例在大门口挂上了欢迎嘉宾到来的横幅。“革命老区江西芦溪县近年来经济有所发展，我揣摩马云们的到来或许能扩大芦溪影响带来招商引资机会，故特邀请了芦溪县县长等当地官员及部分亲朋好友作陪。3号下午一共有七八人在我家相聚，交谈甚欢时拍了一些合影。”


部分合影随后流传网络，并引发质疑风波。王林称，所有对他的指责，都是邹勇精心策划的一场阴谋。“利用媒体和公众对记忆犹新的‘伪气功大师’骗钱的痛恨把矛头引向我。”


邹勇曾经自称王林像自己的父亲。他还称，自己是王林惟一的关门弟子。后来，俩人因为经济纠纷而闹翻。


王林说，十多年前，邹勇只是萍乡的一个小混混。小混混邹勇在萍乡市七星酒店里第一次见识了王林的能耐。据一位知情者说，当时邹勇因停车问题，把酒店保安暴打了一顿，因为邹作恶太多，萍乡市公安局想借此次机会严惩他。


邹勇托人找到王林，很快，此事平息。


后来，邹勇因为听闻刘志军拜访过王林，便再次托人攀上王。“又是送礼又是拜师的，比我儿子还孝顺听话。”


但这一切在王林帮助邹勇拜见刘志军后就改变了。王林称，“他（邹勇）攀附上刘志军后要到了一个铁道旁待拆的货场，改建成一大型的煤炭储运中心，后来还拿到了几条货运线。在刘志军的大力支持下，邹勇暴富起来了。他很清楚官商内部运作那一套，所以把大笔金钱投资在官场上，相继弄来了省人大代表、劳动模范、全国五一劳动、五四青年奖章等头衔，成为了各级领导的座上客。这之后他就很少搭理我，也没有时间来深圳了。”


在带着邹勇拜见刘志军的当天，王林见刘脸色不好，便劝刘要注意休息，还称回到芦溪后，尽快找一块石头，放到办公室，希望保其身体不倒。而此事此前被媒体解读为“保其官位一辈子不倒”。


邹勇仍在不断地接受着不同媒体的采访，继续揭露王林的“罪行”。而身在香港的王林则称，他“目前不喜欢太多打扰，但过段时间肯定会回来的”。
本刊记者 徐丽宪 发自江西萍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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