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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不去故乡,也走不出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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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6 15: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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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相信大多数人都正在或将要走在回故乡的路上。如今说起“回乡”,往往在亲情与热闹中夹杂着隔阂、陌生与无奈,但纵然如此,当面对自己的内心,我们依然清楚,“故乡”永远都是我们的一个牵绊。

但这又是一个故乡沦落的时代,即便踏上了回乡的列车,也没几个人真回得去那个记忆中的故乡了。对于在乡村长大的人而言,似乎又尤为如此。那些田野、草木和与之相关的记忆,早已融入了自己的血脉和生命,但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乡村正在凋敝,正在变得空荡荡。

这就是故乡,我们走不出,又回不去。

那么,何处安放那失去了归依的乡愁?小编从熊培云老师那里,得到了一个新的答案。

2011年,熊培云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出版,在那本厚达500页的“大书”里,他记录了自己的故乡——江西永修一个村庄的沦陷和生长,也写下了自己对故乡的眷恋与记忆。村子里那棵被连根盘走卖去城市的古树,经由他的文字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象征,承载了许多读者共同的乡愁。

作为一个离开了村庄、出外读书和工作的“游子”,熊培云说,他对本乡本土有着非同寻常的迷恋。即便去了巴黎读书,去了纽约访学,如今在北方的城市里工作,他依然曾多次想过,辞去工作回到故乡生活。正因如此,他写故乡的文字也一直浸透在这种眷念与伤逝感之中。

但时间久了,熊培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是故乡的囚徒,他想要从这种沉重的故乡情结中走出来,重获自由。2016年,他完成了新书《追故乡的人》,这被他称作与故乡的“告别之书”。如何告别?他的选择是以更宽阔的世界为故乡。比如人生天地间,以天地和自然为故乡;人是思维的存在,以思维为故乡。如果从时间上去考虑,故乡也不只是在过去,还可以在将来。
所以《追故乡的人》给人以非常特别的阅读感受。当翻开读到一页一页关于故乡村庄的图片与回忆文字,你本以为这就是一本“回乡”之书,但读到大概三分之一处,那些巴黎的、纽约的照片“突然”出现,一瞬间的错愕之后,“故乡”的概念就这样被打开了,在开阔之后是轻盈,是一种更广大的情感。
在这个几乎所有人的故乡都在沦陷的时代,也许我们都需要像熊培云这样,重新审视“故乡”的含义,在时空之茫茫中,找到此心安处。



熊培云,1973年生于江西永修。毕业于南开大学、巴黎大学,现执教于南开大学。作品有《思想国》、《重新发现社会》、《自由在高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等。

故乡,是能安放灵魂之物
新京报:你在序言中说到,写这本《追故乡的人》是“要和故乡做一个了断”,为什么你如此眷恋的故乡又会成为内心的一个重担?

熊培云:好多年来,我一直对本乡本土特别迷恋,甚至总想不工作了,回老家盖个房子,把后半生过掉。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故乡就变成了我的囚牢。一方面你总想回去,而现在即使回去了,它也不是你原来迷恋的那个故乡了。但是另一方面它又在牵绊你,让你好像又走不远,你总想到,故乡在那里。就好像一个风筝,那根线就那么长,你只能在那样的一个幅度内生活。就这样,回不去又走不出,所以它就变成了囚牢一样。那我想,我们可不可以把故乡或者精神寄托这个东西进一步地拓展?

新京报:所以在这本书中,“故乡”的概念和传统的地理上的意义不太一样,这里的“故乡”都可以涵盖哪些东西?
熊培云:这里讲的故乡,我觉得是能安放你自己灵魂的东西,不只是地理上的本乡本土。它也包括思维,我记得是黑塞说过,“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还包括大自然,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有大自然,比如说我在美国走在瓦尔登湖畔的时候,就觉得很像是在故乡。那样的湖水,我老家经常能见,然后它的土地甚至也是红壤,长了很多松树,树底下落了很多松针。我有很多很多关于这些东西的记忆,所以在那里我就感觉到和故乡很近。再比如说我对文字本身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很多精神上的寄托都放在文字里,那文字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称为我的故乡。所以这里的“故乡”概念,相比于原来我们直接说的那种“已故的或者过去的乡土”的故乡啊,格局要大一些。

另外还包括时间,我们追寻故乡实际上也是在时间维度上的寻找。它一方面是这种对于过去的回望和惋惜之情,而另一方面是关于未来的一种乡愁,比如说我走在美国或者法国的什么地方,我觉得他们哪一方面建设得非常好,那我希望我的国家、我的故乡,将来也能像这般美好,这也是一种乡愁。

这样把“故乡”的概念它拓展开来,你就变得更自由了。当然我还是非常爱我的故乡,但是我不希望它成为我一生中非常沉重的一个枷锁,我希望我能够更好地拓展我的自由,这样也有利于我更好地回到故乡。

▲故乡的土地。摄影/熊培云

走出故乡的人


新京报:我们说乡村在凋敝,因为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但另一方面您在书中也谈到,“活在故乡,你可能只是一个盆栽”,因此作为个人需要走出来,到更广阔的世界中来。这其间是不是有一些矛盾或者说无奈?

熊培云:如果从情感上来说,我当然希望原来村子的朋友们能够继续在一起生活,这是最好的状态。在这方面有时候我会觉得有点不公平,这不公平是什么呢?比如本来就在北京或者某个城市里生活的人,他们在这个城市化过程中,不一定要去另外一个城市,他们与儿时的玩伴可以依然住在同一个地方。但在这个过程中,农村出来的人就必须要离开农村,像我们村子里的人,我中学时的朋友,现在基本都分散在五湖四海,所以见面相对来说就难很多。要感谢现在的互联网络,我们原来一个村庄的朋友可以建一个群落,它就成为原来那个村庄的一种虚拟的实现,所以虽然远离了乡土,但至少乡情是可以维持的。
新京报:近几年写乡村的人特别多,尤其春节前后“返乡体”文章盛行。在这些文章里,很多都是把乡村写成一个落后的、凋敝的存在,这导致没有乡土经验的人把乡村看得越来越落后和隔绝。

熊培云:我想他们写的应该也是真实的,因为中国乡村非常的大,每个人的个体经验不一样。但是我想其实它呈现出来可能不是整体的面貌,而是属于一种个性化的叙事。

有些体验可能是相同的,比如说乡村在变化,但这种变化一定是有两种,一种当然是凋敝,但另一方面它也一样在成长。比如说我老家的农村,现在农村电网改造以后,所有的家用电器都可以用了,这在小时候完全完全没法想象。以前的电线杆就是一个简易的木桩,然后电线也特别细,只能勉强维持照明,而且一有风雨的时候,它就会被吹倒,电线就短路或者断掉了。还有,公路相对来说也比以前好多了,以前的路没有硬化,全是泥土,下雨天那个泥特别黏。

▲过去常见的“独木难支”的电线杆。摄影/熊培云

新京报:你觉得你的故乡,今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熊培云:那不知道。但是应该会越来越像城市吧,很多自然的村落都会凋敝,一定是这样,因为没有什么人在了。现在农村被淘汰得很厉害,村子里那些所谓的精英、能人都进城了,其实这和城市里的精英去国外,选世界的中心去生活是一样的,都是一种往中心的淘汰和流动。

理想的城市应当包含乡村


新京报:那像你女儿这一代人,你觉得他们以后对故乡会有怎样的认知?

熊培云:她对故乡没有什么认知,我试图告诉她一些东西,但是这需要她不断地回去,感情才能培养出来。我想其实我们的下一代在城里生活,她那种乡土之情应该是比较淡漠的。因为即便是她将来回去,也像是一个游客,是就像去了趟婺源一样,一种异国情调似的,和我们这种从内心生长出来的故土情怀是不一样的。

现在的孩子并不是很愿意回到乡下,但在乡村那种身处大自然怀抱中的感受,真的不一样。不是说城里就没有大自然,城里也有,但是城里除了大自然,还有其他非常多的光怪陆离的东西,你很难倾情去关注它。就好像我们走在夜晚的城市里,我们看到的是霓虹灯,是路灯,但是在农村不是这样的,在农村能看到的光亮,几乎都来自大自然。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月光、星光……那种感觉跟城里是完全不一样的。然后也包括草木的生长,还有农民耕种田地的那种四季轮回,每天你都非常明显、明确的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生活。

▲在玩耍手中棉桃的女儿。摄影/熊培云

新京报:那么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对一座城市会产生类似的故土情怀吗?

熊培云:我作为一个从乡下出来的人,觉得在城里很难有家的感觉。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比如说,原来在乡下,那片土地是你的,你家房子盖在那里,周围的山川田野一直在那儿,那种感觉就仿佛从远古以来你家就在这儿。但在城里不一样,你在这个小区住过,然后搬走了,然后若干年以后你再回来,说我家在这里?曾经那个房子现在别人住着,它是一个商品,它的商品属性把那些情感属性的东西都弄掉了。

新京报:你说“乡愁”有一种未来的向度,那么你认为乡村和城市的理想关系应该是什么样?

熊培云:比如说我觉得纽约那个城市非常好。纽约的中央公园非常的大,它有树木,有流水,有雕塑,有草地……你在那里边就完全不会感到自己是一个大都市里。所以这个城市,感觉大自然就在它的心脏里。我觉得将来我们城市的发展,它应该把乡村的很多东西装进来。


熊培云关于故乡的记忆
这些照片不是如今成为一种流行的“摄影”,它们不讲求技术,不凸显色彩,但它们和文字一起,凝合着有关故乡、天下、自然和心灵的沉思。


山 坡

天高云稠,风行草偃。

有一天,我带着相机去小时候曾经放过牛的地方。那里已经林深草密。偶尔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草根深处,让我畏惧。

早些年,那附近有一座寺庙,在我出世前后被拆了。几个落难的和尚自此不知去向。

最近这两年,村里有计划说是要在垅里修一个水库。如果那样,待水蓄起来后,这些草坡就不再属于我了。

我曾经在那里度过童年时光的无尽山坡啊!

乡村是一道道通往天空的山坡。没有那些杂草丛生的山坡,我不仅难以偎依地球,而且真的无法抵达天空了。

荒 野

“故乡荒芜了,回不去了。”许多人悲从中来。我也有过相同的伤痛。

不过后来我还是经常会回到故乡。而且,我甚至爱上了故乡的荒芜——因为我喜欢荒野。

假如有一天,我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我愿意让它成为荒野。把一部分土地重新还给自然,是人对自然的慈悲,也是对自己的善意的觉醒。

相较于荒野,文明恰恰是野蛮的。没有永恒的荒野,故乡就会渐渐丢掉灵魂,正如大地失去星空。

杀 鸡

我开始长身体的时候,母亲为我杀过一只公鸡。当地人叫公鸡为“阳鸡”。那大概是唯一一只因我一人而死的鸡。我这辈子虽然没有吃太多的肉,但鸡肉确实是吃过一些。我一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不是因为对不起上帝,而是对不起鸡。

除了愧疚,我对鸡更多的是感恩。我在乡下时常听到鸡的叫声。那些嘹亮的声音带给我的,不只是田园牧歌式的诗意,更有灵魂深处的颤动。

上大学的树

我在书里提到老家有棵古树,被树贩子连根盘走了。

我曾为此肝肠寸断,并且做过一个梦。

我梦见一辆辆卡车把许多农村的大树装走了。而我不知道村子里的那棵古树最终去了哪里,于是开始寻找它。我想追回一棵树,如同追回我远逝的故乡。

几年后的一天,我在离家三十公里左右的乡间公路上走着,远远望见一辆卡车运了几棵树。我赶紧举起相机,拉近镜头。那是我在梦里看到的一幕。树枝被截断了,露出的伤口,像暗夜里的繁星。

“那是几棵考上大学的树。”我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一批批的大树进城了,农村千疮百孔。那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考上大学的树。和这些被削枝去杈的树的命运一样,我当年也是被时代的巨浪连根拔起,冲进了城市,待漂浮不动了,就在一个角落里扎下根来。

天 井

有一年回乡下,我开车带父母去邻县游玩。半路上遇到一个古村落,据说有一千年历史,里面有不少老房子,我们就买票进去了。

踩着年深月久的麻石路,我在一间老宅子前停了下来。就在我走进去,缓慢踏上木板楼梯时,我突然变得有些恍惚。

在一种似曾相识的幻觉里,我仿佛望见了自己的前世。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这一切恍惚都是源自我童年的回忆。

小时候我曾经在大姑家住过一些日子。那是一栋有天井的老房子。陈旧的木色、雕花的窗子及房型和我拍摄的这间房子几乎一模一样。

我记不清最后见到那栋房子是在何年何月,只知道它在各位新主人盖了新屋后被彻底拆除了。

新京报记者 李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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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自新京报公号“新京报书评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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