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英、《虞兮梦》及清三代虞美人器物的制作

唐英是清代雍乾时期景德镇御厂杰出的督陶官，在明清制瓷领域中成绩卓著。后人对这位青史留名的制瓷者仰慕不已，屡有研究，但内容主要倾向督陶，对其它方面涉猎不深，特别是家庭、情感方面。本文算是对他整体认识的一个资料小补充。

一.虞美人花与虞姬

从唐英的诗集《陶人心语》中可以看出，作者极其喜爱虞美人花（图1、2）。该花又称丽春花、赛牡丹、小种罂粟花、蝴蝶满园春。科属罂粟科，罂粟属。原产欧、亚大陆温带地区，世界各地多有种植，比利时将其作为国花。如今虞美人在我国广泛栽培,是春季美化花坛、庭院的绝好花草。

图1：花坛中栽培的虞美人。

图2：虞美人花特写。

在我国，虞美人花的传说来自楚汉时期的虞姬。虞姬是项羽的爱妾，当年项羽困于垓下，兵孤粮尽，夜闻四面楚歌，以为楚地尽失，在决战前夕作了一首悲壮千古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见《史记 卷七 项羽本纪》）。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引录汉初陆贾所撰的《楚汉春秋》，记述虞姬为楚霸王起舞，含泪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歌罢拔剑自刎，死后葬于垓下。据说虞姬碧血渗入江土化做这种漂亮的虞美人花，从此盛开人间。

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高邮桑宜舒，性知音，旧闻虞美人草，逢人作﹝虞美人曲﹞，枝叶皆动，他曲不然，试之如所传。详其曲，皆吴音也。他日取琴试用吴音制一曲，对草鼓之，枝叶皆动，因曰﹝虞美人操﹞。观此，﹝虞美人﹞一名，在乐府中曰行；在植物曰草；在琴曲曰操。考其原，皆由项王虞兮之歌而得名也。”南宋王灼的词曲评论笔记《碧鸡漫志》中记载：“脞说称﹝虞美人﹞起于项籍﹝虞兮﹞之歌；予谓后世以命名可也，曲起于当时，非也。曾宣子夫人魏氏，作《虞美人草行》，有‘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剑光飞，轻血化为原上草’之句，世以为工。”。

南宋词人姜夔作《虞美人草》：“夜阑浩歌起，玉帐生悲风。江东可千里，弃妾蓬蒿中。化石那解语，作草犹可舞。陌上望骓来，翻愁不相顾。”辛弃疾曾作《虞美人 赋虞美人草》：“当年得意如芳草，日日春风好。拔山力尽忽悲歌，饮罢虞兮从此奈君何。人间不识精诚苦，贪看青青舞。蓦然敛袂却亭亭，怕是曲中犹带楚歌声。”。明代诗人徐茂吴写过《咏虞美人》一诗：“红颜一日尽江湄，芳草能传易代姿。尚想施朱留片萼，翻疑化碧有单枝。迎风似逐歌声起，宿雨那经舞袖垂。微艳莫教轻委地，徘徊犹似美人贻。”孙齐之曾作《题虞美人草》诗：“君王诚慷慨，为妾总销魂。伏剑酬君贶，留花吊楚人。风翻红袖舞，露泫翠眉颦。吴会依春树，乌江伴渚苹。浮云随代变，芳草逐年新。空使英雄泪，感慨欲沾巾。”清代也有人作诗：“君王意气尽江东，贱妾何堪入汉宫？碧血化作江上草，此花更比杜鹃红。”。诸如此类诗词，多不胜数。

从以上资料看，这些以虞美人为名的花草、词牌、琴曲、诗词等都与当年虞姬传说有关，可见她对后世文化影响之深。

二.唐英与《虞兮梦》

督陶官唐英不仅在制瓷方面成绩卓然，戏曲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他的戏曲专辑《灯月闲情》（又名《古柏堂传奇》）流传至今，对后世研究清代戏曲发展史具有积极影响。

《虞兮梦》中，他把自己写进角色，扮成仰慕霸王、虞姬的督陶官——陶成居士，用对白表达作者对虞姬的崇敬与热爱。该剧第三出——《赏花》中，陶成居士登场独白：“愿学陶人不学仙，不堪傲世不求怜。半生事业诗囊外，一个珠山五色烟。老夫陶成居士是也。陶渔衔命，埏埴酬恩。驻节江西古镇，皇华北阙孤臣，身无俗累，官有余闲，不敢以酒为名，聊且于诗自遣。今当艳阳天气，花柳逢春。这官署中有座珠山，绝顶上有个环翠古亭。公余游泳其间，颇堪登眺栖止。又随地即景种些野草山花，为娱目赏心之助。内中有一种虞美人花，最多可爱，他色艳香轻，偏反袅娜。今当春晴花放之时，须索步入花丛，赏玩一番有何不可。”联系当时唐英的身份，这段话无疑是作者对自己的真实写照。

随后，居士与好友吴双对饮，酒醉痛哭言道：“我也不哭别的，只哭那霸王乃古今天下之豪杰，一旦兵临垓下而不能保一虞姬。那虞姬乃古今天下之美人，到了死后虽留名于宇内，止落得与这些草木同其开落。真乃是断肠豪杰，薄命美人，千古同一慨叹。弟今日之看花泪眼，恨不能起霸王虞姬于地下，与之倾倒痛哭耳！”并唱：“花知否，重瞳一剑乌江血，洒作千秋万古愁。”

第四出——《神会》中，陶成居士对霸王的敬仰引得项羽有意与之会面，剧中霸王白：“俺，西楚霸王项羽是也。力可拔山，气堪盖世，与沛公楚汉争锋，中原逐鹿，无奈天开汉运，人力难争。当余神归垓下，至今血食一方，这也不在话下。只有俺那美人虞姬，舍生殒难，视死如归。上帝怜俺夫妇勇烈无双，命孤家为平浪江神，伸此浩瀚之气；封虞姬为散花仙子，表其芳洁之心。孤家安澜砥柱。颇着威灵。虞姬当年捐生之时，颈血溅入地下，精魂感化生出一种奇花，百媚千娇，类其在生容貌，故世人就以虞美人呼之。至今蔓延天下，到处流芳。可谓人以花传，花因人重也。近日闻得西江古镇珠山环翠亭中，有个陶成居士性爱此花，广加培植。每当花开之时，那居士浇以美酒，赠以新诗，甚至痛哭狂歌，悲孤大勇霸业成灰；吊姬贞烈香魂附草，居士真有心人也。今当春盛花开，不免同美人亲临其地，与居士评品赏玩一番，有何不可。”霸王遂与虞姬言道：“孤家闻得西江古镇珠山环翠亭中，有个陶成居士，将美人所化之花栽满山麓，万紫千红，奇观罕有，孤家要与美人同往一观。”于是二人神游珠山绝顶蜗亭，与陶成居士梦中相聚，引出下段。

陶成居士酒醉归卧蜗亭，叹道：“风尘三十年，不解此心醉。不是惜花人，看花满眼泪。”见过霸王后，简单介绍“大王在上，念学生奉命西江，栖身古镇。公余之暇，诗酒陶情，因爱此花天然妩媚，不同别种。故尔满山栽种，娱目赏心。”霸王问：“居士惜花典雅，吊古情深。正是名士风流，何罪之有。但百花俱有香色，居士何独爱此一种？”答曰：“学生爱此花的意思从未告人，今日大王问及，学生只得要直说了。.....，学生虽不才，却不是那种窝柳眠花恋色嗅香之辈。方才大王说，百花俱有香色，依学生看来，不过是些狂香妖色寻常草木，止可悦一时之耳目，不足感千古之人心。那里及得此花，乃虞夫人贞魂烈魄所化。以大王之英雄而有虞夫人；以虞夫人之贞烈而生此花。学生所爱者乃千古之英雄贞烈，非一时之狂香妖色也。”霸王曰：“居士啊，当日美人香销玉碎，血化成花，今日得你这名士如此赞咏，千秋万载可以无恨矣。”

可以看出，唐英把历史传说、自身情感都融入该剧，进一步突出了他对项羽、虞姬的敬佩之情，认为“大王万古英雄，夫人千秋烈女。”，最终达到抒发感情的创作目的。

三.唐英的婚姻生活

唐英的人生如同戏曲一般，也带有一定的悲剧色彩。他于康熙二十一年端午出生，四十九年丧元配赵淑人，继以淑人马氏相庄。雍正六年十月抵景徳鎮御厂协理陶务。雍正九年，与他夫妻十八载的马淑人过世。该年五月，“唐英长子文保（年十五）自京携八口，内次子寅保（才八龄），孀女，稚女（六岁），乳妪，远来景德镇御厂。”唐英遂作诗数首，《闻文儿有五月自京携家远来之信，夜坐赋以志感》：

就食全家出帝城，天涯传语喜还惊。三更灯火翻书信，万叠云山数驿程。
儿女计深忘短鬓，马牛力惫逐虚名。此身已叹浮萍寄，八口风尘又远行。

/ a8 y9 h2 {4 H. Y; c4 f六月二十四日，唐英再作《文儿携家远来，客有遇诸途者，还告，喜赋兼以志慨，时六月廿四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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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5 s+ q* w' `0 ]南指舟车信已真，初闻失喜忽沾巾。全家跋涉劳因我，半世功名苦累人。
儿女早筹团聚乐，梦魂先觉笑言亲。糊窗扫地安床席，离合方知最损神。
/ c, u. S! d6 M- D关于文中的孀女，唐英曾在《陶人心语卷二》中记诗二首，即《孀女远来，慨成二章》。
& H# o* O' S/ c6 N' U: Q: X其一：半子未能全，相逢倍汝怜。明珠重寄掌，片月己方弦。稚女魂依父，娇儿梦隔天。此来非意想，有命莫凄然。
其二：女死失佳婿，婿亡孀女归。天涯人渐老，乡国事全非。志短晨鸡舞，愁长寡鹄飞。向平无限累，计拙强忘机。
该诗词提到唐英女儿的丈夫早早离开人世，女儿无奈携带六岁稚女（即外孙女）回到娘家居住。女儿、唐英连接丧偶，使得北京的家庭无法维持，不得已，十五岁长子文保携带八口颠沛流离、跋涉千里来至西江古镇——景德镇寻亲，凄惨景象可想而知。
悲痛之余，唐英重整家庭。可见《八口远来，凄然相向。万绪千愁，付之一叹。始知黯然销魂，江郎不止为别离赋也》中记载：相逢唯有泪，别久转无言。面貌互惊眼，心情各断魂。江寒饥鹭下，天远旅鸿骞。已破家重整，穷乡即里门。
8 m, M  r7 `+ d! n& V& }雍正十年，妾张氏随唐英来至景德镇，二年后怀孕。产前，“予（唐英）戏谓之曰，若喜乎？曰，喜固也。曰何喜？曰喜主人之喜，曰，若忧乎？曰忧或有之。曰，何忧？曰忧婢福薄耳。呜呼，孰知喜者不全喜，而忧者竟全识乎？”果然，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唐英妾张氏产子于珠山，命名“珠山”。五日后张氏殁，年仅二十三。
张氏原本在家庭生活中“竭勤殚智，不遗余力”，这次为自己宁愿“死而遗子”，献身精神使唐英尤为感动。于是呼其为可姬，并做《可姬小传》纪念，最后写道：“予幼孤且贱，学书学剑，卒无一成，汩没车尘马间，三十年来，身世抵牾，人之无可于予也久矣。予无可而姬复何可？洒扫洁则可之，力作勤则可之。不事妖冶，安于恬澹则可之。敏捷可以备使令，服御可以慰寒暄，情性之平可以洽侪伍，巾帼之见，可以侔丈夫。生而鬻身，可以报其大夫，死而遗子，可以酧予主人。姬之可者如是，故曰可姬也。（《陶人心语.可姬小传》）”
( `9 I. o$ S$ h4 I从最初的赵淑人、其次的马淑人，直到第三位爱妾可姬相继过世，唐英在五十三年的人生道路上经历过无数坎坷磨难，悲痛之情不言而喻。虽然爱妾无法与虞姬相提并论，但对主人忠心耿耿、敢于自我牺牲精神毫不逊色于虞姬。于是，唐英更加尊敬器重这些贞节烈女。他敬仰历史中殉情的虞姬，喜欢御厂周围满山遍野的虞美人，仿佛爱怜曾经全心全意服侍过自己的可姬。在后来的生活中，唐英不仅写了关于虞美人的诗词（即《白虞美人花二首》），更是创作了他的戏曲经典代表《虞兮梦》。
3 N) N/ m% p; x《白虞美人花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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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力竭重瞳霸业荒，美人不惜卸华妆。梦抛锦帐黄金钏，魂返珠山白练裳。露滴浑疑挥玉泪，霜侵岂惮裂冰肠。楚歌散后无颜色，谁识虞兮小字香。

其二：垓下轻生歌舞消，还来山署逞娇娆。羞匀红粉投时好，愿换霓裳学晚朝。月榭淡笼添雅致，珠帘斜映见风标。假令霸主重开宴，玉斗琼浆和泪浇。

从唐英曲折、充满磨难的人生经历看，他创作《虞兮梦》不仅仅为了简单歌颂霸王、虞姬，也是对自己“死而遗子”爱妾的深切怀念。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他难以跨越女性卑微的历史现实，只能把生死离别等情感融进戏曲中，以虞姬为代表去赞美那些封建时期无私奉献的女性。

四.清三代虞美人器物的制作

因为古代美丽动人的传说，虞美人花在人们心目中也变的伟大，恰如唐英所言：“百花俱有香色，依学生看来，不过是些狂香妖色寻常草木，止可悦一时之耳目，不足感千古之人心。那里及得此花，乃虞夫人贞魂烈魄所化。以大王之英雄而有虞夫人；以虞夫人之贞烈而生此花。”

1.造办处珐琅作方面

从清三代造办处珐琅作制品看，康、雍、乾三朝都有虞美人珐琅彩瓷制品出现（图3、4、5）。它的连续制作说明三朝统治者对该花卉都持有好感，极可能是受古代历史文化影响所致。雍正中后期开始，历代诗词大量应用在珐琅彩瓷中，设计者选择使用了明代诗人徐茂吴《咏虞美人》中的“迎风似逐歌声起，宿雨那経舞袖垂。”使得虞美人制品进一步完美、成熟。

图3-1.康熙珐琅彩胭脂红地虞美人花卉碗 高：6.6厘米，口径：11.1厘米。台北故宫藏。

图3-2.康熙珐琅彩胭脂红地虞美人花卉碗。

图4-1：雍正珐琅彩虞美人图小碟 高2.6厘米，口径10.7厘米，足径7厘米。台北故宫藏品。

图4-2：雍正珐琅彩虞美人图小碟。所用诗词为“宿雨那经舞袖垂”。

图5-1：乾隆珐琅彩虞美人图碗 口径：11.8厘米 2003/10/26香港苏富比拍卖。

图5-2：乾隆珐琅彩虞美人图碗。所用诗词为：“迎风似逐歌声起，宿雨那经舞袖垂。”

图5-3：乾隆珐琅彩虞美人图碗。

2.景德镇御厂方面

景德镇御厂方面也先后制作过数种绘画虞美人图案的官窑制品，带有雍正早期风格的器物（图6）恐怕难与唐英发生直接关系，但是带有明显雍正后期风格的器物极可能与他关系紧密。嘉庆时期（图7），虞美人制品仍在继续制作，这些实例都可以看出虞姬文化对古代人们的深刻影响。

图6.雍正粉彩虞美人盘 高3厘米，口径15厘米，足径9厘米。北京故宫藏品。

图7-1.嘉庆粉彩松绿地开光虞美人图挂瓶。首都博物馆藏品。

图7-2.嘉庆粉彩松绿地开光虞美人图挂瓶局部特写。

五.总结

不论是古代与虞美人相关的词牌、琴曲还是诗词，都可以说明项羽与虞姬对我国历代文化的不同影响。根据唐英所著《虞兮梦》以及清初三代的虞美人器物制作，还可以体会到该文化对满族统治阶层的波及，以至于他们的戏曲、制瓷中也不同程度透露出虞美人文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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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图（供参考用）：

图5-4：乾隆珐琅彩虞美人图碗。

图5-5：乾隆珐琅彩虞美人图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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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萱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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