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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慕然回首 - 

[近代言情] 《丽人行》作者: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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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6:52 | 只看该作者
第50章 第 15 章上; n! W5 [3 L4 H  L

, E1 x; @8 f6 }& ?若莲和刘勇终于没有走成。当小凤仙一行再度坐上远洋巨轮的时候,小凤仙已经完全没有了上一次的意气风发,无限期待。整颗心都沉甸甸的。启航时分,她也没有到甲板上去看那港口众生相,不然一定会发现那一切和十年以前有很大不同,整个上海港上方,都有一层浓云挥之不去。有人说那是愁云,愁云压城城欲摧。有人说那是战云,战云飒飒压城低。那港口的离人们的脸上也都带着对未来不可确定的惨淡,其实这个时候能走的,均非俗物,可是,如此时势,如此家国,把个人的小小悲欢压得一点颜色也无。就算个中偶有那么一两个没心没肺或者是暴发户,走得神清气爽的,在大氛围的影响下,竟也凝重许多。0 W4 o9 E& W$ w& D/ V7 M

4 T8 f+ ~) t! s, p2 }6 m* q" I小凤仙坐在船舱中,从面前的小窗望出去,想叹却又叹不出来,想看却又看不进去,想静下心吧,一颗心纷纷乱乱,如何静得下来?最后只得咬一咬牙,在心底说一句,“张家女子历来命硬,挺过这一遭,最多两年,一定再回来接母亲。”可是,这样实牙实齿几乎是发狠的自我安慰,落在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谁知道两年以后又怎么样?如今的她,对命运大手的无情和出人意料已经有了一些认知,不敢再在心底太过期待未来的事。某些事,真的非人力可以掌控。是,这一别,竟然又是十年。当然,这是重聚以后才算出的时间。在这十年中,小凤仙和若莲无比期盼,无比煎熬,和上一个十年,根本就没有办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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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从来弄人。本来一切都已经准备好,若莲只剩下最后一个心愿——她要去北平槐树胡同看一眼。于是,小凤仙、刘勇还有张雪亭一起同行。如此声势浩大地去到北平在他们还是第一次。可是,还没到槐树胡同呢,就生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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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S9 G! }8 z, n' K这变故来得很突然也很凶险——若莲忽然腹痛,并且面如金纸,几乎透不过气来,刘勇先是搀着她,后来发现就算这样她也是举步维艰,立刻打横抱起,向路人打听最近的医院。小凤仙跑出半条街去找黄包车,偏生那条路有些冷僻,车少,半天不见有车来。好不容易看到一辆车过,上面居然还是有人的。小凤仙这上下已经顾不得了,拦下车子,向坐车人哀求可否让自己先送母亲去医院。- s- R: \1 J, h+ M( C5 k

) x+ `* u( w6 x' m" N( @. U车上的人走了下来——多年后回想,还仿佛是命中注定,没有比这更巧更好的事了——走下来的那名女子,是当时北平协和医院妇产科主任林巧稚。- w% W5 n) t, M% {( y: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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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怀孕了,在接近五十高龄的时候,1940年的中国。这是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连若莲自己也不知道——自从从南京回来,她的信期就时至时不至,她知道这是生理机能退化的表现,是老了的表现,更年期将至,青春,甚至是作为一个女性的特征都很快会一去永不回。谁曾想到竟然在这最后关头怀孕?此前情绪偶有起伏,身体略有不适,信期一直不至,她都统统当作了更年期症状。其实,它们看上去也真的有点象。并且,她又没有呕吐恶心这样明显的怀孕感觉。谁知道竟会是这样!谁知道不但怀孕了,并且这一胎怀得相当凶险,要不是路遇林巧稚,她的一条命就真的要交待到此间。+ D7 d& [# I2 g% Z5 B: b+ \% r

: C8 T. ]# e- l  B  O* D2 e# Q若莲当即住进了协和医院,由林巧稚亲自照料。全面检查下来,小凤仙等人被告知:若莲已经怀孕三个月,状况不好,胎盘前置,有流产的可能,流产极可能引发大出血。且以孕妇的年龄和体质来看,这一段怀孕历程也一定艰险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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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直接不要这个孩子会不会好点?”刘勇问。( s* R4 e2 Z+ t/ W" b$ C!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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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做人工流产?”小凤仙转过身,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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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9 s, ~7 j“对,就是这个意思。”刘勇点头,“应该就是那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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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理论上来说,控制得好的话,危险性比被动流产和继续怀孕好。”林巧稚想了一想,回答。& Y) A. {! `" b' c

) V1 n1 a; s- s8 b" Y7 L! Z: r; r“那就这么办吧?”刘勇侧过身去,望望张雪亭,用的是征求意见的问句,眼睛里传达的却是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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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这么办。”张雪亭点点头,“好在我们几个都在这里。”5 w# n$ `. A, ^, d) ~8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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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问问孕妇自己的意见。”林巧稚温和地说,“我也赞成终止妊娠。虽然也有危险,但这是危险性最小的方案了。”$ v- Z( N4 u6 b- z0 K# k&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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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个方案被醒过来的若莲拒绝了。“我信得过你,林医生。”若莲微笑着说,“危险我也知道,但是,这是我自己选的,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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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并不知道刘勇也曾经说过相同的句子,她也不知道刘勇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早就下定了孤独终老的决心。在那个时候,刘勇甚至不知道他可以极度幸运地获得和若莲站这么近的机会,但那是他选的,他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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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n, o* t9 j  p若莲想要这个孩子。这个决定并不是仓促作下的,在家人和医生告知情况以后,她安静地说:“让我先想一想。”然后,她安安静静地想了两天,平平静静地作出了这个决定,她要这个孩子。即使冒着丢命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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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15 章下0 d3 u; o5 B9 c+ L% R# _- q2 Y

  H# k7 V1 y4 L3 F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不需要多么高的智商或者情商就可以知道。接近五十的高龄,蝼蚁一般的乱世,还有,这样的身体条件。从投资回报的角度来看,风险和收益完全不成正比。若莲在两天里,躺在床上,让思绪静到极处,冷静地想。其实,这样一个明显的事件居然需要动用到思索才能得出结论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她想要,还不是一般地想。这才需要权衡需要考虑。否则,便是如同刘勇那般,直接就知道该怎么办。3 b+ V. @6 K2 e+ Z)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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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为什么会这么渴望这个孩子呢?若莲不是第一次作母亲了,生命里有了小凤仙已经并不孤寂。可是,为什么呢?在得知消息最初的震惊过后,一股强烈愿望从心底慢慢升起,渐渐清晰,然后,无比坚定。这将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拥有孩子的机会,并且,是从前从来不敢奢望的,和孩子的父亲一起,共同抚养孩子的机会。是的,一个人带大孩子,一个人看她成长的酸甜苦辣也是一种幸福,可是,若莲不能忘怀槐树下小院里,双胞胎姐妹的孩子明朗的笑容。那时候她连羡慕的情绪也不敢放任,只是告诉自己,小凤仙的长大,未必就比他们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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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J( y0 A; F4 H. j  D1 L生命危险?啊,是的,一定会有。可是,在这个世上,就算是太平盛世,喝口水就忽然呛死的人也不是没有。生命到底是什么呢?是用活的时间的久暂还是过程的丰富与贫瘠来衡量的?当日子丰满幸福得仿佛要溢出来的时候,大抵是会期盼长生不死的。可在南京城中地狱般的几天里,一定分分钟有人但求速死。既然自己如此期待腹中的这个孩子,如此向往拥有了它的生活,那么,冒险就是值得的。就算因了这冒险而告别人世,也没有什么好后悔。唯一值得思考的,是在这个时候把这生命带到世上,对它是不是一件好事?前路如此不明朗,荆棘黑暗与苦痛想也可以想得到。也许,自己看不到它长大,也许还会更坏。可是,既然它已经存在了,已经静悄悄地成长了三个月之久,已经——呵,老天已经给了它这乱世中最好的机遇:遇到了林巧稚医生。那么,给它机会吧,给它来这世上经历悲喜的机会。这个世界,不管是繁华还是离乱,不管是苦痛还是享受,都值得经历。是的,都值得经历。若莲想到这个,唇角浮上了一缕笑意。快五十了,人生走过一半有余,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多少都尝过,红尘依旧让人眷恋,人生还是快乐的多。% `- g3 e% `1 U# @) `( x

" j5 W* B% ]0 w; A9 d  g/ i就这样,若莲作出了决定——要生下孩子。因为她爱它,想要它,同时,她爱这个世界,尽管这个世界目前看来烽火连天,满目疮痍,可还是有意思的。未来路上有什么不知道,等到知道的时候再解决吧。孩子的路上有什么,也不知道,也等知道的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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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u* f$ S1 Y4 a3 ]2 ^2 h* P; L张雪亭听到若莲的决定时,愣了一刻,旋即明白过来,忽然笑了——也好。她看这世界比若莲还要通透,既然在这样的时候若莲居然还有信心生下她的孩子,那足以证明若莲过得真的不错。至于危险,哈,命运本来就充满不确定,这危险也还只是可能的危险,比南京城破时好吧。更何况,还有林医生在。呵,林医生,真是世间女子的骄傲。张雪亭看着林巧稚清瘦的身影默默穿过医院走廊的时候,几乎觉得看见了上帝的灵光,从走廊的那一头照到这一头。有这样一个女子守护若莲,真是安心。张雪亭信仰基督教已经有十年了。在她六十岁的时候,她才开始学习英文。啊,不,不是为了读懂基督教的经典才去学英文,而是因为学了英文,读了圣经,她才信仰了基督。1 Z& u$ c& j/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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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听到若莲的决定,愣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也没有立刻回应。他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到街角去抽了一支烟,再顺着长街一直往下往下往下,不知道走出了多远。忽然,就蹲在一棵树下,哭了出来。三十多岁,一米八高,身板挺拔得象根标枪一样的男人,忽然就哭了出来。那种感觉好生复杂。不,不是因为就快有孩子的欣喜。说实话,这个孩子还只是一个可能性,并且,刘勇目前对它一点感情也还没有。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孩子母亲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刘勇此刻一定可以象所有的父亲一样,感受到生命即将传承的大欢喜。可是现在不是的,这个时候的刘勇只是强烈地感受到若莲对他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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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_) }9 v4 |6 V1 F5 @. B* Q3 ^# Q是的,刘勇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能令若莲动心的那一类人。这许多年来,他在若莲身边打转,冷眼旁观,自然知道尽管似乎对所有的恩客都是一般表现,可若莲心头那个人是李子明。那样的儒雅风度,处变不惊,那样的淡定神闲才是最令若莲心折的。有时候看到李子明和若莲在一起的情形,虽然他们都不说话,但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有笑意在眼底亮起,那样的默契和相依,当称神仙眷侣。那一夜,若莲电话给他,让他带她去送的那个人,不用说,自然是李子明。那个凌晨,刘勇拉着车,带着若莲从码头返回的时候,整个上海似乎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刘勇清晰地感觉到车上若莲的心事,生离,死别,心碎,却又欣慰。命运大手拨弄下,拼了命还要快活起来的倔强。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在她的肩头放下一只手,什么也不说,只是让她知道他明白她。可是不能。他只能咬紧了牙,硬生生地将所有心疼所有敬意所有爱意所有——自己心中激荡的那种又酸又胀又有些甜蜜的心事压下去,默默地拉着车,在无人的长街上一路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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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3 m$ a. z; u$ {  _$ ~  g  H. H. q这样的心事,本来一辈子注定虚话,谁知道,南京的陷落成全了他。也只有在那样的死生边缘,刘勇才放纵自己露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若莲曾经问他是否为亲来南京后悔?呵,后悔?啊,不,虽然在那样的景象里,他曾经害怕,怕得要死,不,是比死还怕,那种恐惧的本能曾经在好些个刹那抓紧他,令他的汗水将全身衣衫都浸透,令他几乎要浑身颤抖。但是,没有后悔。每一次,每一次小小脱险,看着身边若莲的那张面孔,他都会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她在,这么近这么近的地方。触手可及。并且,她的心也在。他们的心事从来没有如此靠近,他们一起经历的,是别人永远没有办法走近和了解的一段人生。所以,当若莲回到上海,夜不能眠,他默默地把手掌递了过去就可以令她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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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9 U; @+ a9 l0 {但就算是这样,刘勇也不曾奢望过若莲会爱他。就算是他们后来终于在一起了,他也不曾幻想过那是因为爱情。刘勇在心底传达不出这样细致的分析,他只是知道,若莲对他和对李子明是不一样的。可是,现在,此刻,刘勇在街边,哭了。他清晰地感觉到——是的,若莲对他和对李子明是不一样的,若莲永远没有信心和李子明生下一个孩子,并抚养它长大。但是,若莲对他有信心,这样的信任,是这样的信任令刘勇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幸福得哭了出来。" W, j5 ?& `% I: d& s; Q

9 _  k1 M7 U# ]/ a. u小凤仙是在若莲的决定下表现得最不淡定的那一个——她当场就急得落下泪来。然后,说:“如果这是你最后决定,妈妈,那我也不走了。”这样任性得,急得象个孩子一样的表白,对于小凤仙来说,真是平生头一次。在张家,所有女孩子懂事以后似乎都没有任性过,都表现得聪颖明智淡定,就算是张明铛喝醉了,所有理智飞到九霄云外的时候,都不会这般急切,这般——貌似以自己来威胁对方。唯一可以这么做的张家女孩儿是金宝,可是金宝,和小凤仙那是一代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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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e. v1 }- F4 L若莲看着小凤仙那张急得通红的脸,那张脸上全是泪水,这样放肆的表达冲决了若莲的理智,她说:“宝宝乖,你先去,两年,只要两年,妈妈答应你,一定会过来。”8 ?% U  O  z3 Z0 K- W& ~" v5 K

$ Y2 N+ K+ H1 ?2 \9 @6 o小凤仙最后是带着“宝宝乖”和一句两年的承诺上路的。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哄小孩儿的话,可在张家,在小凤仙这里,这样的哄啜竟然比什么大道理都管用。两年……好吧,让我们期待两年。妈妈,如果两年以后我没有看见你,我一定要撒泼打滚又哭又闹死也不依——就象一个被骗了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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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e0 J) x% w4 b那是1940年的深秋天气,小凤仙一行再度扬帆出海,去国离乡。1941年6月,若莲在北平协和医院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的出生证上写着:“Lin Qiaozhi’s Baby”。半年后,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对日宣战。协和医院被日军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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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1950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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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x9 u. g8 l' B( ~0 o* I( m第52章 第 1 章上9 K6 f; @3 r0 h: M) R& 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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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已处于弥留时分。黄昏最后一抹残阳透过窗棂洒在她的半边脸上,那一丝卑微的温暖没有足够的能量可以令她的眼睛亮起来,可神智却还是清醒的,清醒到不象一个垂危的老人。思路也非常的敏捷,接近一个世纪的无穷过往纷至沓来,在眼前流转,电影一般。张雪亭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生命最后的一抹活气,所谓的回光返照说的就是这个了。8 p/ |# T+ s, u1 {" s6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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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50年2月7日的上海,冬天。就在前一天,十七架飞机从海峡的另一面呼啸而来,投下数枚炸弹。解放了的上海人还没有从社会变革中醒过味来,又恍然回到战乱。张雪亭所住的地方离被空袭的地点比较远,并没有受到什么具体波及,但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那爆炸声远远地传来,象是从过去这十年的时间中传过来的,用一阵巨大心悸将她抓紧。然后,她的病势转危,一夜之后就告不支。当然,即使没有这爆炸声,她也捱不了多少时日了。两年以前,她在楼梯上一跤跌倒以后,大半时间就在床上度过了。且,手脚动弹不得,唯有神智清明。可这清明的神智在开始的那段时间真是害苦了她。虽然,在跌跤之前,她已经深深为这具日渐衰老行动不便的皮囊所苦,但那种苦毕竟是渐变的——今天比昨天,翻身更困难了一些,明天又比今天穿衣喘得更厉害了一点。但这种一些和一点都是在预料之中,并且,用强大的意志强迫自己努力,尚可勉强克服。谁知道忽然之间就手脚全部无法动弹,便溺都得假手旁人,这样的痛苦,对于好强了一生的张雪亭来说,比死更可怕。最开始的一周是最难捱的,张雪亭一日一日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为何那一跤跌下去没有干脆死掉,或者,连神智一起摔没了倒也就无所谓了。这是活生生的一日又一日的苦刑啊。如果不是基督教义认为自杀亦是杀人,真想一死了之——不过,那也得有能力啊。在这床榻之间,她便是想冒着永不能进天堂的惩罚而自绝于世,也得有那个能力啊。真真正正是求死不得。好在第一周过去以后,生活渐渐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虽然她的那个伴并没有亲身伺候,但对她还算不薄——找了四个聪明伶俐的丫头贴身伺候。这四个丫头轮班,当值的时候全都保持最佳的体力和最大的耐心。而他,也会在一天当中某个时段前来,为她读一两个小时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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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和刘勇也搬了来一起住,他们也会到她处坐坐,有时候若莲给她读读信,有时候刘勇和儿子们来和她说说话。那两个小孩子长得和刘勇一模一样,三个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已经是一幅趣致已极的画图。更何况,这两个孩子还是张雪亭的心头宝,在她没有摔跤之前,她最爱的事就是坐在一圈藤椅里,看他们在她的客厅里追逐打闹,摔破宋代花瓶明代茶具毫不可惜。在这俩小子之前,张雪亭眼前身边从来没有激荡过这样的旺盛生命力——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破坏度完全不是一个级数,两个男孩子,还是心意相同的双胞胎,其破坏力要在又原来的基础上平方一下。可和这破坏力正相关的是生命力,生命的活气,蓬勃招展,完全不知世间疾苦,稼穑艰难。这两个孩子和当初的小大人一样宁平根本就分属两个世界。若莲把他们宠得无法无天,只有刘勇才镇得住。可是,刘勇对他们的爱并不比若莲少上那么任何一点,只是万不得已才扮了这个黑脸。这个黑脸,老实说,是他一生中扮得最艰难的角色,甚至比当初隐藏对若莲的爱意还要忍得辛苦——每次他对两个小混世魔王厉言相向以后,看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整齐划一地先红了眼眶,再扁了嘴,然后在同一秒钟放声开嚎的时候,他都要死忍活忍才能忍住冲动——将他们狠狠地搂进怀里的冲动。! i9 W( _& F' O0 |$ K7 V

. n1 T% o" }* U/ Z看到若莲一家,张雪亭才渐渐地变得象一个正常人家的老太太。在那几年,她慢慢地放下满腹心事,渐渐地不与死叫活叫也叫不回头的青春较劲,渐渐地认同了衰老的事实,渐渐地和她的那个伴处成了彻底的朋友关系。虽然也隔着年龄的巨大鸿沟,但精神的交流与沟通毫无问题。如果不是这时事,如果不是这亡国奴的生涯,如果不是因了这时事和这生涯而来的诸多坏消息,张雪亭的晚境堪称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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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I/ c; S& W+ O" q, p) k1 z那些坏消息都是些什么坏消息啊,碧铛横死,明铛下落不明,云铛和叮铛为生计故,嫁了给同一个军阀,又被同时抛弃。怜卿跟着她背后的那个人去了重庆,然后忽然两年都没有消息。而小凤仙在美国,竟然遭遇了一场事关生死的巨大财务危机。若莲和刘勇还有两个孩子算是在她身边承欢,可是,沦陷区的上海……真真一言难尽。和这些坏消息比起来,张雪亭自己的经济损失已经完全不值一提——十年里,她的身家在投资和战乱中蚀掉两成,在高昂物价下维持她认可的生活水准中花掉两成,给入画家的几个可怜的铛们填进去两成,散到她认为一定该散的方向两成,所余两成棺材本,在她看来,有和无已经没什么大关系了。到了这个年纪,张雪亭对于金钱,已经彻底看开。甚至,对于大半生不可或缺的物质享受,也已经早就没有了执念。. M9 I: l, U% `" x  s7 H. d#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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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最后一抹残阳下,张雪亭躺在床榻之间,她清楚地知道,这将是她一生中经历的最后一个黄昏。此刻的想法和所有垂危的老人再没有丝毫不同——她想将能见到的家人们再看一遍。她清醒的神智让她并不奢想将所有的家人看遍,那些海外的女儿和孙子孙女,这些年过得好就已经算尽了孝心。身边的,若莲一家已经在床头,那个他在床尾,入画和燕飞也来了。这便已经很好,非常好。她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流连,一个又一个地看下去,再一个又一个地看回来。她不知道她生命的最后一抹残照可以坚持多久,但,能流连多久就是多久吧。她没有想到的是,若莲,或者说是命运,待她真正亲厚,在最后一刻,还给了她一个绝大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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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1 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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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 q, m2 G7 @冯惟敏——若莲的双胞胎姐姐,此刻正在赶往张雪亭处的路上。张雪亭不知道,就是在她摔跤中风的那一年,若莲同冯惟敏相认了。那是1948年,林巧稚参加一个会议,会上坐在她左手边的便是冯惟敏。经林巧稚手接生的孩子千千万万,她接触的产妇也千千万万,各种个案都有,但是,若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绝对的高龄产妇,胎盘前置,双胞胎,两个胎儿一个横位一个立位,产后产妇还并发大出血——那真是上甘岭一般的一场艰苦战斗。林巧稚永远不会忘记同若莲共同经历的那三天三夜。在这期间,若莲几次濒于休克,又几次都挺了过来,病床上的棉织床单活生生地给她的手揪出两个破洞。而最让林巧稚印象深刻的还有若莲的坚韧——就算是在最痛,前景最不明朗,分分钟都有可能死过去的情况下,她还保持了惊人的冷静,绝不作无谓的嘶喊,又绝不放弃,死也不放弃。这个案例长久以来一直被林巧稚一遍遍回想,生命是个奇迹。她常常这样感叹。这个案例甚至被她用到了她的某篇论文中。所以,当林巧稚看到冯惟敏,和若莲一模一样的冯惟敏的时候,当即就明白了她们是姐妹——双胞胎一向有遗传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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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姐姐,噢,也许是妹妹,还好吧?”林巧稚自然而然地问出这句话,虽然她并不是个多话的人。; [" @4 e1 t6 r( w: @& `*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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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惟敏看着林巧稚,愣了两秒,然后心中有什么东西忽然一动——双手都沁出了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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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向她透露过她的身世,她身边也从来没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人知道,冯惟敏常常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照镜子的时候,偶尔会产生恍惚感,似乎镜中的那个影像并非虚幻而是实存。有时候,她还会做梦,梦见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分外亲切亲近的人,在微笑。还有,数年之前的某个晚上,她好端端地睡着,忽然就惊醒,小腹痛得死去活来,浑身汗出如雨,家人当即把她送往医院,在医院中,她莫名其妙地大出血,差一点点就死掉。很奇怪,就是在那样的痛苦中,她竟然清醒地,用直觉意识到,或许,有除了身体以外的其他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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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m) ?2 W; a4 H. r8 D“是妹妹。”冯惟敏定了定神,微笑,“她是41年6月在您那里吧?”5 Y$ g  c- C% W'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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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林巧稚温和地笑,“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可真够凶险。您的一对外甥差一点点就救不过来。”) F, R% A! u1 y( f" \

! E. e. T5 g3 B冯惟敏惊呆在那里——原本,她只是略作试探,连心底也没有抱着任何一丝一毫的别的希望。可是,当林巧稚的话出口以后,她眼前几乎一黑,心脏跳得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下去。幸好,会议开始了,她微笑着转过头去,没有人发现她面若金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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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胞胎,尤其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往往有着或强或弱的心灵感应。张家几乎所有双胞胎都是同卵双生,否则不会相像如斯。在这些双胞胎中,心灵感应的情形并不少见,宁平和宁秀还不是同卵双生,都有惊人的默契。即使是被分开养了十数年,当他们相遇于美国后,宁秀第一次作为宁平的助手上手术台,精神全力集中时,完全无需宁平任何暗示,她就知道该怎么做。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分享和共有。8 p/ W1 j& z: @& \5 m( {2 [

/ P( ~9 d$ R9 A1 |在张若莲和冯惟敏之间,也一直有着这种神秘的联系——完全来自于心灵。尤其是在冯惟敏这边,因为彻底地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双生子的存在,因而更加困惑。又或者是因为个体的原因,她对若莲的感应要更强烈一些。可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常常会有的失落缺失感到底是什么。6 s- W6 [% W#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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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五四以后中国第一代知识女性,虽然研究的是物理,冯惟敏有着强烈的科学自觉意识,她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只是未知,所有的追寻都仅仅是尽可能地靠近真理。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被认可的真理,在时间的流逝中会被证明是谬误。且,她相信,这世上所有的现象都有一个原因或者说是答案,只是答案不一定会被找到而已。所谓的科学精神,乃是根据现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逐步逐步在黑暗中摸索真相。1 K+ m# r, e1 p*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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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一个可能靠近真相事实就在眼前:她有一个失散了的双胞胎姐妹,还活着,41年6月,经林巧稚手,生下了一对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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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e9 C/ |$ A0 t那个会议上,冯惟敏完全不知道主讲者说了什么,也完全不知道讨论者说了些什么。她几乎是魂游天外地回到了家,然后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坐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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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8 U5 {: ^2 S4 P& P, e她没有人可以问。父母已经在几年前双双过世,至死都没有一星半点消息漏出。当然,这同时令她可以自由地追索下去——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随着她父母的过世,也将不再成为一种障碍。她可以顺着林巧稚这条线追下去,这个很容易,虽然当年协和医院的档案几乎完全毁于战火,可是,她相信林巧稚会对一个特别的案例有印象——就象她自己,对学术中那些特别的挑战总是刻骨铭心。关键是,呵——近乡情怯,竟然有些恐慌。竟然不知道是否该追索下去。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消化这个事实,需要时间考虑是否要揭开真相——谁也不知道这真相背后到底有什么,是什么。为什么这如许多年,除了她自己的奇异感觉以外,周围没有任何一点迹象证明她有一个双生子?显然,这是父母的刻意隐瞒。/ O( |9 J3 Z) 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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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冯惟敏已经五十好几,膝下不但有儿有女,甚至连孙子孙女都已成行,生活有它固定的轨迹和模式。并且,这半个多世纪里,除了心里的奇异感觉之外,她活得向来幸福。她不知道如果揭开真相会否干扰这种平静,所以,她需要时间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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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9 Z9 l- b- v5 U3 n+ ^这件事对自己真的重要吗?自己的双生姐妹同自己的生活,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全无交集,仿佛是另一个别样世界。她是否知道自己的存在?她是否一样的有缺失和失落感?思前想后的结果是,线索已经摆在面前,当它不存在已不可能。未知总是让人恐惧的,可既然父母已经不在,那么,即使自己是被收养的,去追索这个真相也不影响他们的感情。唯一要顾虑的是那个双生姐妹是否愿意被打扰——呵,那么,可以这样,自己找到她以后,可以根据情况决定是否相认。或者,可以默默地悄悄地注视她而不进入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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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 2 章上! c6 t; h3 F9 {# k-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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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惟敏永远不会忘记她看见活生生的若莲在她面前的那个情形。那一日,她拿了若莲的地址,从北京赶到上海,悄悄地在等在若莲的门口,期待从那扇门洞里走出另一个自己。那段等待的时光并不长——和过去的半个多世纪比起来,几乎只算得上一个刹那。可在这一个刹那中,冯惟敏的心跳得几乎快要窒息了,全身乏力,双手冰凉,甚至连身体也忍不住微微颤抖。她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那扇门,似乎一个交睫,便再会错过。她并不想在见到若莲的那一刻就扑上去姐妹相认,相对痛哭,她只是想看那么一眼。那一眼,一定会象在滚滚的时间洪流中看到命运的投影。短短的等待过程中,冯惟敏深刻领会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时间是相对的,这个时间,从计量上看和其他时间同等的长,和四分之一堂课一样的长,和一盏茶的时间一样的长,和早上醒来靠在床头恍惚回魂的一小段光阴一样长。可是,从情感和体验的角度看过去,它却是地久天长——久到她觉得唇干舌燥的时候才不过过去五分钟。时间在那一刻凝滞胶着,令她觉得自己恍然回到十六岁,在巷子里等待初恋情人身影路过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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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惟敏没有想到,若莲从门口出来的第一分钟就发现了她。其时她坐在若莲家对面一家咖啡厅的二楼靠窗的位置,从窗口斜斜望过去,那个微微有点发福的身影从开着的门里走出来,稍作停顿,目光就飘向了她的座位,她甚至来不及往窗帘后掩藏自己的身形。她们的目光就这样相遇——隔了近一个甲子,相遇。就在她们互相看见的那一个瞬间,几乎是同时,她们竟然想起了襁褓中事。很模糊却又很清晰。那时,她们俩并肩躺着,一起把拳头塞到嘴巴里去啃。这样一个根本不可能有记忆的场景,同时浮现在她们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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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惟敏和张若莲就这样相认。几乎没有过渡地,她们坐到了一起。不再是冯惟敏开始藏身的那家咖啡店,两个人去了浦江外的某公园。其时风和日丽,她们坐在某处清静的树荫下,有太阳细碎的光斑投在彼此的肩头。然后,双双笑泪满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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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2月7日的上海黄昏,冯惟敏朝着生母的方向一路前行。过去的两年中,她多次想过是否同母亲相认,从若莲那里,她知道了关于张雪亭的一切。包括课堂外的凝望,包括隔着一道薄薄板壁听她和她的家人大宴宾客。可是,对于母亲,她没有对于若莲那样的强烈的,与生俱来的亲近和认同感。在她的心里,母亲是槐树胡同里活泼慈爱又严厉的那名女子。儿时握着她幼嫩的手指教她写字,待到大时,是那名女子轻轻告诉她初潮的注意事项。再大些,偶尔躺在一个被窝里,黑暗中,她诉说着她的心事。那些一日一日叠加起来的细小点滴,构成了她关于母亲的全部情感和记忆。那情感和记忆是那么深刻,深到她甚至不愿意见到生母,不愿意用生母的具体形象去破坏对那个母亲的追忆。纵然,她清楚地知道,张雪亭为她选择了一条可能情况下最好的路,尽管她知道和若莲相比,她已经幸运得一塌糊涂。可是,情感上始终过不了这一关。然,无论怎样,她知道,在生母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一定要去叫一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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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u3 b' h2 k. m+ Z: W, Y5 f- X当这声“妈妈”在张雪亭耳畔响起的时候,张雪亭微微合拢的眼睛重新睁了开来,她看见了这另一个女儿,心心念念的另一个,已经成为别人的女儿的冯惟敏。张雪亭微微地笑了——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有足够力气的话,她一定是会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是,这一刻,她的所有体力仅够支撑这一个笑容,仅够将掌心里的那只手,那只女儿的手紧了一紧。她想告诉她,她爱她,她想再亲亲她的脸——象她父亲把她抱走时,她最后亲的那一次一样。无论时光过去多久,无论岁月在她脸上打下多少抹不去的痕迹,在张雪亭的眼里心中,她永远是那个小小的,小小的孩子。可是,张雪亭没有力气了,她只能静静地握着那只手,温和地,永远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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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惟敏握着掌心那只枯瘦的手,眼泪不知不觉地爬满了双颊。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张雪亭的爱意与满足,在那转瞬即逝的一缕温暖中,她发现她跨过了两年来的回避和挣扎。毫无疑问,她记忆中的那个母亲深深爱她,眼前,这个正在逝去的母亲也深深爱她。且,她不再对张雪亭有疏离和隔膜感——她大声地,再一次叫出来:“妈妈!”这一声和开始的那一声,音节完全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她不知道这最后的一个声音,她的妈妈是否真的听到,她只知道,她的眼泪不停不停地流,象个孩子一样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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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把张雪亭的另一只手轻轻执起,盖到被子里,她的动作那么轻柔,仿佛怕惊醒了母亲一样。她端详着母亲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此刻还很生动,有笑容在唇边微微漾开,甚至有泪光在眼角静静闪动。真的仿佛是一次安详而长久的睡眠。若莲抬头看看冯惟敏那张布满了纵横的泪水的脸,对她的感受完全可以体会——不,不是体会,是仿佛身受。在这一刻,若莲忽然觉得心境宁静空明,她知道自己真正地放下了。放下了这如许多年以来,从心底想却又不敢想的,对冯惟敏生活的猜测和向往。她们俩那么相近,近到心灵相通,资质相同,换个处境,她便是她。但是,这一刻,若莲仿佛是听到心的声音,又仿佛是听到母亲的声音,自己和冯惟敏,不是一个人被分成两个部分,她是她,自己是自己。过去的接近一个甲子的光阴,纵然纠结坎坷,却也精彩。并且——她确信,自己也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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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2 章下. Q9 c$ Y! L% A! Y, ~8 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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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的逝去令若莲和刘勇将离去再一次郑重地提上了议事日程。解放了的,50年的上海,一切都是新的。可这新却令若莲多多少少有点不适应。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可是站在临街的窗口望出去的时候,看着外面步履匆匆的行人,看着大声谈笑的街坊,看着报纸上一条又一条新政策出来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丝疲惫。是战乱太久,和平来临,那不敢置信的恍惚感吗?象,又不象。走在街上,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旗袍跟周围的环境有一点格格不入。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对,但说不上来。惯常订阅的报纸和杂志,那文字,慢慢地和以前读到的风格迥异。就连一直读惯的张爱玲,似乎都在默默转型。街道的工作人员两次上门,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语气和态度也令她有点不安。若莲默默地感受着这一切,却——不敢说。只在夜里,悄悄地握紧刘勇的手。于是有一天,刘勇说:“我们去小凤仙那里吧。”“好。”若莲回答,“取道香港,转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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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F$ l; S( [这一次的出发安排几乎是悄无声息,若莲和刘勇不约而同地没有对两个孩子说起具体计划,似乎只安排着一次小小旅行。# c& E4 D% F* o1 C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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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若莲去了入画家。入画已经憔悴苍老得不堪入目,几乎完全是一个老妇人了。她的老是从碧铛死的那一天呈几何级数递增的。事实上,那一天,是张家所有人的梦魇。( z% G  H; m* y4 e$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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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1942年,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农历七月。某个正午,她们忽然得到消息,碧铛的人头被悬挂于某建筑高处。尸体则扔在该楼下方,真正衣冠不整,身首异处。是刘勇陪着入画去证实的——若莲本来想去,被刘勇死死拉住。当时,刘勇一双强有力的胳膊牢牢将她摁在椅子里,望定她的眼睛:“不要去。没用。”若莲抬起头,看着他,眼泪慢慢地滑过面颊,却哭不出来,只浑身颤抖。嫣然——这些年来,一直在他们身边的嫣然,结婚生子后,全家都来到他们身边的嫣然,狠狠地在刘大宝的屁股上掐了一把,让小人儿愤而开嚎。那浓成墨汁一样的惨痛才散去一点点,变得稍微可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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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N" q0 G) ]张碧铛,在她的住处,死了一个日本士兵,非常年轻,只有十七岁,鼻子下隐隐看得到淡淡绒毛。有人说,这个跨海而来的半大孩子和张碧铛是在一个酒吧认识的,她勾引他,然后杀死了他。也有人说,有一天张碧铛喝醉了,遇到巡街的这个日本兵,他送她回家,在门廊里和她亲吻,然后一次次溜出军营,与她相会,后来被自己人暗杀在碧铛住处。还有人说,这个日本兵那天不过是到碧铛处讨口水喝,被人误杀。种种版本,不知道哪一种才是真相。同时,张碧铛的死也不清楚是哪一路人马干的。除了死法如此诡异之外,更让人心惊肉跳的是——竟然没有人再追索那个日本兵的死因。按照道理和以前的惯例,出了日本人死于非命的情况,一定会鸡飞狗跳,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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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画看到碧铛的头颅的时候,那颗头已经开始发臭,饶是挂得那么高,都有阵阵恶臭飘过。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啊,太阳毒辣得仿佛下一分钟就要将人身上的所有液体蒸发掉。张入画仰头看着那高高的一个黑点,哭不出来,也想不了任何办法。没有人敢,出再多的钱也没有人敢去取它下来。还是刘勇爬上去,带她回家。; A; t6 T: P# c0 Y6 k5 X

0 O+ K# ^1 U; ?1 l  r4 L4 ~爬的那一段过程可真长,刘勇很害怕。他不知道这背后到底有些什么,他也不知道有谁在暗地监视着这颗头和头后面的一切,在爬到极高的高处的时候,他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后背尽湿,全是冷汗。仿佛动物一般的直觉,他知道,有人在看他。他甚至担心,就这样,一颗子弹飞来,将他击落。他真害怕,怕得几乎要从梯子上跌下来。这种怕超过了在南京城中。因为他想到了若莲,想到了家里的大宝和小宝。他从来没有如此怕死过,他也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在那顶端,他想: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为了若莲和孩子们以外的人冒失去生命的危险。当伸手去够那颗头的时候,是他一生中最害怕的时刻。, l8 F: c7 h3 g+ }: a9 h2 I

' d0 @4 q* B$ F# V9 X* g“碧铛,保佑我。”他说。然后,轻轻地割断绳索,用一块柔软的缎子裹住它,带它下来。# `5 [. H4 }( z) e1 v' O%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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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画瞪着那颗肿胀变形已经开始有尸水渗出,几乎无从辨认的头颅,清楚地知道,那就是碧铛。是她的女儿。那种强烈的直觉,完全无需通过外貌或其他什么来识别。这个女儿,从小就最爱干净,衣服上有了一点小污渍便不肯再穿。谁能想到,竟然这样一种方式走到终点?入画默默地将它包起,然后,昏了过去。碧铛被放在棺材里被带回家的时候,明铛、云铛还有雪铛全都面若金纸,话也说不出来。明铛的一双手一直一直抖,没有等到碧铛下葬,她就失去了踪迹。去了何方,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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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w/ E% ~. q% e- ~* R后事由云铛、雪铛和刘勇张罗。幸运的是,刘大宝和刘小宝很合时宜地在这段时间发起了高烧,让若莲无暇他顾,让若莲操足心事,也让若莲没有余力去沉沦悲伤。5 K6 l% ?9 a6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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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七的那个晚上,刘勇对云铛和雪铛说:“搬过来吧,跟我们一起住。”云铛盯着碧铛灵前的白蜡烛不说话,雪铛把头扭到了一边——墙角那里,入画蜷在一起,瞪着一双眼睛,那眼睛明明是睁着的,却没有一丝神采,仿佛是灭了的两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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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 C# v4 w2 l* `“我们,会连累你们的。”良久,云铛惨笑一下,“大家不用抱在一起死了。我另有办法。”她的办法,在那乱世,其实也还算直接有效——她张罗了一个势力很大的军阀,然后和雪铛火速嫁了过去。狂风暴雨之中,但求一地栖身,哪里管得到是巢是穴。她是对的。在她们嫁过去以后的一年中,还有可疑的人若隐若现跟在周围,只不过那军阀势力实在不小,后来便慢慢不了了之。0 _2 r* Z9 t" \% J% P9 d. m, b* |

' f4 O3 v/ }+ m, ]0 |( \- E! X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们才知道碧铛的故事了吧。其实,那故事的真相究竟怎样,已经不再重要了。# {- R. A  N* K# m0 k5 F& {0 B8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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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在雪铛云铛出嫁前将她们叫在房里,说了很久的话。她们谈的时候,入画在门外,紧紧地盯着那扇门,等她们一出来,她就扑了过去,“外婆是不是又给你们钱了?啊……我们三个拿了钱,我这里还有一些,一起走吧,去国外。只要你们肯照顾我,我的,我的就是你们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云铛和雪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然后对视一眼,默默走开。这一次,是她们三个最后一次见面。要等到两个女儿走出门去,背影消失不见以后,入画才忽然扑倒在地,抽搐着哭出来,“我……我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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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3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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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H* T- h( v5 G若莲到得入画家的时候是午后,房子里暖气很足,入画深坐在一张软榻里,膝头卧着一只猫,那猫和她一样,舒服得有些昏昏欲睡。空气里有一缕水仙花的清香,本是若有若无,被暖气蒸得浓了些,有点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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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s5 k" |+ \" s1 ~“来了?”入画抬起眼皮看了若莲一眼,在榻上微微一动,换了个姿势,不算太热情。7 s) `) @+ {9 u. x

0 [  Z4 k1 g% z. ?“嗯。”若莲坐下,接过小丫头斟上的一盏茶,轻轻啜了一口,茶是好茶,上好的碧螺春,虽不是新茶的季节,但因保管得当,入口仍是芬芳。放下茶盏,她打量着入画。对面的那张脸上,沟沟壑壑,头发业已全白。一缕没有梳好的白发从鬓边漏下来,在干枯的颊边飘着,衬着房中富贵陈设,愈见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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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缕银子一般的白发让若莲心里有点乱,往事,呵,人到老来总是会发现有无数的往事挤占于生活当中,它们的体积那么巨大,力量那么强悍,几乎是无孔不入——随时随地都会来。若莲想到了十一二岁的光景,那一年,怜卿出道,她和入画去看热闹,两个人笑嘻嘻地穿花拂柳,往前院而去。回廊上,入画忽然叫住她,“等等。”从丫头手里拿过抿子,轻轻把她鬓边一缕乱发抿了上去,然后细细端详她一下,“现在好了。”那一幕明明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这一刻却忽然那么清晰,若莲甚至能记得入画的手指划过她面庞的触感,记得那回廊上的风微微鼓动裙摆,记得有一只不知名的鸟从姐妹俩身边飞过,“叽”地一鸣。更刺心的是,她还记得入画当时的样子。那么美,那么美。5 q/ {+ q. n1 z!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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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入画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没有辜负她的名字。在她年轻的时候,在张家园子里随便一站,就算旁边是几茎枯荷,两杆破竹,活脱脱就是一副韵味十足的仕女图。她还没有长成的时候,已经引来无数目光,出入于园中的男子,无不为之惊艳。随着年龄一天一天地大起来,那艳光是掩也掩不住。那时的入画,有点自私,有点骄横,有点爱钱,有点……是,这些缺点那时也都有,只是在青春光芒的遮盖下,全不显眼,并不讨厌。更何况,那时候,她对自家这个妹妹,还算是不错的。& p, v6 l, b2 s& `

9 \! x' G/ ~1 o' z- S6 F是什么样的魔术师一日一日将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若莲有点感叹,有点心惊,有点无奈,忽然,还有一点心灰——不用到菱花镜前去照一照,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一次送刘大宝刘小宝上学,被一名新老师误会为哥儿俩的外婆。年龄,已经是再也无法掩饰的一个真相。甚至,她们这一代,比张雪亭那一代,老得更快——时代太坏了,坏到几乎没有心境去经营容颜,没有力气与青春作那不死不休的拉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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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8 c1 z+ z. X  S细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若莲走到妆台前,拿了一把抿子,轻轻地将入画鬓边那缕乱发抿了上去,端详一下,“好了。”入画枯瘦的手在猫背上油光水滑的皮毛间流连了一阵,良久,半侧过脸,说:“可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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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n. x2 D- b“嗯。”若莲应。“带云铛和雪铛一起走吧。”入画说,“她们现在好像在重庆,或者,南京。”6 h" v% f% W7 E. X- i

  W$ u$ z+ m' s2 v, t# a$ A. F9 E“嗯。”若莲再应了一声。这其实也是她和刘勇的计划,带这两姐妹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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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s$ A* J. u* t& ~  Y- q( g“她们俩的钱,我并没有动。”入画说,“我一个人怎么花得掉那许多?还都在她们的户口里呢。密码也并没有改过。到时候你告诉她们一声。在外面,多两个钱在身上,总是好的。”/ n0 U+ Y( O; }  F: O

% V; j/ l% v! M5 L! n“你该自己告诉她们。”若莲叹口气。$ T, E5 I5 D/ t( u# d) U/ d& c6 A

, J3 F* b7 x0 H% k. e( J! H“用不着了。”入画嘴角一牵,扯出个笑来,“什么也改变不了。再说,真要当面地说,我还怕我会反悔呢。”, R) N2 r5 F1 B& E8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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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沉默了,坐在椅子上,小丫头来给杯子续了水,茶香暖暖地升起,她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她发现,直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入画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许,应该第一时间联络云铛和雪铛,让她们赶紧设法把户口的密码改一下,这钱才会踏实地变成她们自己的——入画,说不定下一刻就真的变了主意。呵,用这样的想法去揣度入画,也许是不对的。可是……唉,她真不知道。若莲发现自己现在常常摇摆,常常犹豫,常常觉得思路不再象早年间那么清晰。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可以问问她是如何应对这——应对这一日一日,清晰可辨的老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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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七岁那年的事,你还记得吗?”日影一点一点地从窗外移过去,上海冬天的夜晚降临得是特别早的。入画看着玻璃窗外一角树影,忽然开口。1 f. [5 J, K  m$ Q8 J

1 Y+ [4 V9 A0 @' T. B3 W) s“记得。”若莲点点头。是,记得。那一年,入画遇到了一名翩翩美少年。真的是美少年啊。论皮相和风度,那个人,绝对是百年才遇的一个人才。那根本就不象尘世中人,完全没有办法用语言或者其他什么去形容他。他们俩相遇于苏州的拙政园里,一挂瀑布也似的紫藤花下。那花,绚烂地开着,象是要把周围的空气都染成深深浅浅的紫。那个人从花架下转出来,长衫带风,唇角含笑,笔直地朝荷花池边的入画走过来。那一刻,若莲和张雪亭都在,可就算是张雪亭,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走过来,轻轻执起入画的手,从此,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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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残酷的真相,那个人不但是这滚滚红尘中卑微的一份子,而且是训练有素的拆白党,并且——根本就没有心。那样绝美温润的外貌下是绝对的冷酷无情。他根本根本就毫无感情。他同入画来往了四年。那四年中,入画落袋的每一分钱,转手就进了他和他背后的那些人口袋。这样的情况,张雪亭居然也是在他们交往到第二年才察觉的。并且,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怎么也不能置信。真的,局不算什么很高明的局,手段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可这个执行者实在太高明,他是那么美那么好那么干净,几乎就象一个神。想想,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干的明明是拆白党的勾当,愣是给人以神的错觉。那是一种什么情况?: k7 |( i! C7 T  @( K

5 ]# P0 v) i( o3 a" ~) D& m2 i那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那是一种无法应对的情况,那是一种明知道付出了就会人财两失,连心都蚀得干干净净还是忍不住朝火坑里跳的局面。! V: u) z3 i1 r9 {- k3 v, {+ [4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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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年,他几乎是入画的信仰和宗教。可是——被颠覆了。被很彻底地颠覆了。这个彻底主要彻底到,这个人他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地爱过入画,没有一丝一毫地动过心动过情。哪怕有一点点,最少的一点点东西是真的,结局也不会那般幻灭。可是,没有。事情发展到最后,入画悲凉地发现,她找不出一点点他爱过她的痕迹或者理由,要催眠自己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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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这个吗?不再相信人世间有感情这种东西,这种不敢相信从男女之间扩大到母女之间,再扩大到所有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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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6:58 | 只看该作者
第57章 第 3 章下, |+ W' O, M3 P2 @( |, W+ 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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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铛死了的这些年,我忍不住地把旧事拿来想了又想,”入画说:“慢慢发现,也许怪不到别人头上。当年的那个人那些事,是我自己信得过了。不是没有蛛丝马迹露出来的,偏偏我不愿意相信,总为他找理由。到得后来,什么都找不出了,却又怪到世上没一个好人。”说到此处,入画停一停,望定若莲,“若莲,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好人?”她目光灼灼,亮得仿佛两盏一百支的电灯泡,若莲在这目光的照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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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良久,若莲艰涩地开了口,“要说这个,你我大抵也算不了好人吧。张家门里,大抵是没有一个能够算得上好人呢。这些年下来,我们姐姐妹妹中的哪一个没有骗过人?那些真真假假的旧事……我们没有人是清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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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假假的旧事……”入画叹了一口气,“你倒还有真真假假的旧事,我的旧事里,竟然想不出有什么真假之分,全是假的,全是假的!”说到这里,她又有几分激动。心头有什么东西在反复地来回挣扎,挣扎得面容都有些扭曲。那模样落在旁人眼里,颇为狰狞。若莲在心底悄悄叹口气:入画的心结也好,心魔也罢,看来都要一生一世地纠缠下去了。如果将那想法想象为一种毒素的话,那已经纠结于入画的呼吸之间,只要入画一息尚存,那玩意儿就会活力不止。好在,这些年下来,入画渐渐对自己放松了一点,在有限的范围内,敢把金钱花在自己身上了——看这房中的陈设以及吃穿用度,还有那并没有一脸怨气的小丫头子,就知道入画至少不再象十年以前,把钱花在自己身上都是舍不得的。这,好歹也算是一种微小进步。, w9 x, V; U+ \, Y8 ~5 c* L1 g

, L8 J2 L+ s$ a3 }7 y在心底再叹一口气,若莲慢慢站起身来告辞。日影已然西斜,最后的光影很快就要黯淡下去。雕花镶嵌的玻璃窗外,天色渐渐昏黄,这座城里的灯很快就要一盏一盏亮起。这样的灯光,在二十年前,是夜夜笙歌的开始,在今日,那灯光的内容,早已面目全非。一到灯亮,她就开始想念大宝和小宝的面孔,想拥他们入怀。并且,她毫不打算在他们面前隐藏她的软弱和爱恋——前面的数十年间,她从来不敢表现出对谁如此深深依恋。便是对小凤仙,也不曾。呵,是的,在她们这种家里,母亲和女儿的关系,就算再好,也有因利益带来的天然敌对。就算她将小凤仙远送出国,也并不能完全消弭幼时的疏离。对这一双儿子,她则完全没有心理障碍,或许,是因为他们到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有力气有勇气绷着情感,不任决堤。现如今,在她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便是大名为刘伯韬、刘伯略,小名大宝和小宝的这两名小小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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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样的爱是危险的。任何忘我的爱都是危险的。因为你不能确定对方是否需要这样的爱——更遑论回报。即使是对子女也一样。大宝和小宝现如今还肆意享受着母亲对自己的爱和依恋,可不用等多久,这样的爱就会变成一种负担,就会成为令他们窒息的□□。这个道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明白通透,可是,到了现在,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陷。无力自救,或者说,不愿意自救——便是知道将来总免不了伤心放手,能尽兴地享受这一刻,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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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坐在回家的汽车上,一条一条街地穿行,而在这同一时间里,海的那一边,小凤仙刚刚自梦中苏醒,摸一摸睡得有些木的脸,毫不意外地发现一手潮湿。原来,在梦里,终是哭了出来,梦或者是假的,而眼泪却是真的。呵,也并不完全是假的啊,在这一个良宵,她回到了几年前的一段前尘。多么可惜,便是在梦里,也终究没有肆意妄为一回,便是在梦里,也没能达成心愿。自己真是没用到了极点。想到这个,她无比无比惆怅,惆怅到甚至有点厌弃自己,几乎不愿意睁开双眼,面对这又一个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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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k4 I& z  Y4 e+ D3 p这一年,小凤仙已经三十四岁。如同一朵花,开到了极盛极盛的巅峰,似乎只差一步,就朝凋零慢慢去了。可是,她的青春和美貌却倔强地不肯就此谢幕,竟然一日一日愈见颜色,仿佛重瓣牡丹,一层一层地怒放,你以为就快到头,它偏生又托出新的一重妖娆。这数年以来,她是一日美甚一日。以致于年前和表姐妹们在温哥华匆匆碰面时,雪菲惊呼:“我的天!看看,没有小凤仙在,我们还可以混充一下场面,她一来,活生生就把我们衬成了残花败柳!你还是早点回你那地盘去,别弄得咱都恨不能碰死干净。”# A: h/ b7 l( j2 {: u4 C'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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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上帝是公平的,和少年时就享尽艳名的姐妹们相比,小凤仙到了这个年纪才优势尽展。在那些一过二十就老态尽显的洋妞根本不用比较,就算是放在张家门下,一个个都仿佛不老神仙的大美女中间,小凤仙也当真是独标一帜,美得已经惊心动魄。甚至,丽菲那十六岁的女儿站在她旁边,也给衬得单薄黯淡。即使是耀眼得钻石一样的青春也压不过小凤仙的夺目光华——她的美,由内而外,几乎已有霸气。这样的霸气之下,这十年间,为小凤仙辗转反侧夜夜不能眠的人不在凡几,竟比十年前还多出数倍。可是,她的那颗心到底在哪里,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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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往往的人都觉得Lynn是一个谜,甚至有人说她根本就不懂得男欢女爱,她的全部都给了她的事业,她已经嫁了给她的公司——呵,今日今时,Lynn,不但不是那个为了银行里的一笔钱漏夜排队的小姑娘,也不是数年前为了向银行借出一笔钱而几乎一夜白头的小建筑师,她已有了她的江湖地位。一家地产公司,一家建筑公司,都是中型规模,算不得大鳄,可已经是同类中的翘楚。甚至,在做大这件事上,也是非不能也,乃不为也。1 ]: h6 a, |3 I3 ~4 ^6 R& s6 M

! Z- Z* c' w; Q* ?: ^7 S6 F7 a这一次的飞跃,是自她三十岁那一年开始。那一年,呵,前半生中最艰难的一年,啊,不,艰难这个词也许不对,是最煎熬的一年。落点再精确一些,她在这一年中经历了最煎熬的一夜,比二十岁那一年的那一次,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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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4 章上' L: J% {' c$ k& E* w3 ~7 k,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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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的三十岁生日,是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度过的。虽然是最热的夏天,她却觉得有如坠冰窖的寒冷。那是1945年的8月,中国农历的三伏天气。美国向长崎和广岛投下了两枚□□,太平洋战争的前景不言自明。整个世界都为那毁灭性的力量震惊,足足一周,几乎所有人都处于震荡期,几乎所有人的话题都是这个。非常戏剧化的,小凤仙是在小型生日宴会上得到银行改变给她的贷款计划的消息的。理由是□□以及注定了的战争局面。而这个消息对于小凤仙来说,也无异于□□一般的震荡效果——她刚刚签下一大单旧城重建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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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凤仙1940年从上海回到美国,手上拿了张雪亭的一大笔钱,便顺理成章地开始自己创业。先是注册了一家自己的独立建筑事务所,百般艰难地开始一单一单地接,几年下来终于稍稍打开局面。一年以前,她接触到一个很大的旧城改造计划。这个计划项目是自大萧条开始之初,政府就有计划的,因种种原因,一直搁置。在这战争期间,不知因了什么复杂缘故,居然被重新提起。小凤仙得到消息后立刻同方云琪商量——这数年来,他们不但是夫妻而且一直是事业伙伴。方云琪坚决反对。理由充足充分,一来,他们目前不具备接下这样大一单子的资金实力,而且,在这非常时期,想要找人合伙都不可能。很多投资人的钱都去了战场。且,虽然所有人都不认为美国本土会受到战争的大面积冲击,但是,谁也不能预言战争究竟会什么时候结束,在战争期间大手笔投资建筑业?真是疯得不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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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想到干这个?”方云琪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盯着小凤仙,“为什么不等局势明朗?”. r5 F7 c7 w% V  {

; U  q2 a; c' ?0 f; a: S1 \“等到局势完全明朗的时候,我们就再也插不进脚去。”小凤仙说,“这个项目持续时间很长,又不是要我们马上拿出所有资金,我计算过,只要有银行支持——”# a$ Y( C9 h.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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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会支持吗?”方云琪说,“银行——啊,除非是那一家银行——”3 j( B# v, h. x" h!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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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看定方云琪的眼睛,不说话。他们都知道说的是哪一家银行。可是,这句话一说出来,两个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对了,有什么东西带着细碎清脆的一响,在他们之间碎掉了,呵,某些东西,多么多么的脆弱。/ V! q" n$ j; z4 s" J: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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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但她固执地不肯让它坠下。到底还是年轻啊,从上海回美国后,某一天,浓醉以后,对身边人说起了旧日事。说的时候,两个人心心相印,方云琪听完故事,默默地伸过一只坚实胳膊,将她揽在怀里。那一刻,他的心和他的心疼都是真的。也因了这一刻的真,他们终于下定决心去拿了那一纸婚书,并且扶持了这许多年。可是,当激情褪去,当考验和争端来临,那一刻的坦白和率真竟似乎成为一个污点,烙在身上。至少,在对方心里,认为那是一个污点,哈,他竟然认为那是一个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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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个意思。”方云琪在小凤仙灼灼的目光莹莹的泪光下,有点慌乱,无力地解释。可是,这解释太软弱太软弱,软弱到句子说到一半,他自己也继续不下去,只能抱以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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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道裂痕。一段关系,有了第一道裂痕以后,破碎起来格外快一些。更何况还事关考验,事关利益。很快,他们俩拆伙,进而离婚。只不过处理得非常文明,非常的温情脉脉。拆伙和离婚的原因竟然是:没有必要绑在一起死,如果小凤仙这边被迫宣布破产,至少方云琪还保存了一半实力,可以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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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绝不会弃你不顾。”方云琪实牙实齿地告诉她,“这只是一个策略。”3 V) }9 r5 L# ^% L/ m, K, P

0 S. N* f  A2 g" z1 j& I" A( s5 X+ r“我相信。”小凤仙微笑,“我真的相信。”% O3 W" q% i. f3 D#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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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小凤仙并没有如方云琪所说那样,去找了那一家银行,她寻到了新的合伙人,不过不再是入股她的公司,而是三家公司,都是不大的公司,一起,签下这个项目。# f2 N7 n1 W% N& l

6 }: K5 F4 T4 D+ K0 j$ ^" x% V, _“成功,就是一条青云道,失败,呵!我本来就是赤手空拳来到这个世界,难不成还让我重新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去不成?”其中一个合伙人笑嘻嘻地说。是,大不了破产,大不了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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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4 `7 G0 X) y+ c' S1 {. a8 B咦,凡事换个角度去想就会完全不一样。小凤仙心情大好。那段时间,他们一点一点地展开工作,居然赢得了一家银行的支持。由此可见,这个计划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行。; O, w; o9 [-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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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爆炸,局势渐趋明朗,银行竟然以他们不足以与很快回流至本土的大实力竞争为由,终止给他们的贷款支持。这其间到底有什么具体的,不为人知的理由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总之,小凤仙在她三十岁生日的当天,得知她的资金链面临断裂危险,她的心血很可能全部付诸东流,她的事业说不定很快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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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5 f1 M' N% F" t! w9 {呀,时隔多年,回想起得知消息的那个刹那的感觉,似乎还清晰得就象上一秒钟发生的事——在电话里只能机械地回应,一个激灵,浑身就被冷汗浸透。象牙白的小礼服,前一分钟还舒适熨帖,这一分钟就立刻腻在身上,湿答答的极不自在。是了,人前还维持着良好风度得体微笑,可一颗心,一直沉到谷底,然后扑扑狂跳。纵然知道,就算是破产也死不了人,就算是一切从头来过也无非就是两手空空,可无论在道理上多么通透明白,情绪却完全控制不了。更何况,她一个转头就看见方云琪手持酒杯跟一女子言笑晏晏。其实,并不是象所有电影里上演的那样,方云琪已经另结新欢,那个女子也无非是个普通朋友,可是,那场景还是刺眼刺心。在她得知消息的第一个五分钟,在理智还没有发挥作用的五分钟,她的眼睛望出去,世界都变形了。方云琪那优雅欢乐的笑容,让小凤仙惊觉自己的世界只有一个人,无论好或者歹,无论是困境还是绝境,都得一个人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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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 4 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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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t( l, j% @* V" d( p' j$ F接下来的一周,开始为钱奔忙。三个人不择手段,出尽百宝,脑子里只剩下钱,钱,钱。工程在进行中,每一分钟都是巨额资金流出。“我看着手表的分针每转满一圈,我就忍不住想又得填进去多少元。” Peter,小凤仙的伙伴之一说。说这话的时候,三个人坐在小凤仙的宽大厨房里,人手一杯浓得跟墨汁也似的咖啡。“我们还得计算一下,这分针再转满多少圈,我就得从这幢房子里搬出去。好在,方云琪应该不敢不收留我。”小凤仙笑嘻嘻地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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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最初的,最艰难的五分钟,小凤仙的理性智慧和幽默感都慢慢回来,可这并没有带来立竿见影的实际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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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 k) ~, g/ b; r! C“方?”Peter笑,“何必要他收留?你且到镜子前去照一照自己,就算不名一文,等着收留你的人也会排队到中国去。”2 k5 C$ L( Q& ~! G

7 y/ \) V& h1 x8 b7 T* @7 v/ Y“哈!”纵是愁肠百结,小凤仙听到这话也忍不住乐了出来。当真放下杯子,到镜子前去照了一照——咦,Peter他并没有说假话呢,这副皮相还真是动人。就算是已经有36个小时不曾安稳睡过,竟然还不见憔悴。一双眼睛晶亮如星辰,或许是给这压力逼的,不敢倒下,不敢憔悴。. ~0 a# M0 o& j' V7 l- _8 @$ y

8 c7 x) M4 b, ]! n“如果我的房子没有押进去,”另一名伙伴说,“我可真要为有这个机会欢呼。Lynn,你可知道,你是业界一枝不败的花。嗯……我们或许可以标价将你卖掉,又可以周转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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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主意。”Peter说,“不知道我标上价有没有人肯竞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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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我们三个人去找个精算师,好好合计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最不济,也可以多撑出一周去。”小凤仙说。然后三个人一起大笑,又一起沉寂下来。/ Q( r' q( N8 g! k% C- e, H( [! `

% ]8 Z0 K4 `; {7 C3 ?7 i4 e就快山穷水尽了——最多还有一周时间,资金链就要彻底断裂。可似乎一切办法都已经想尽。市面上的所有银行几乎跑遍,只除了那一家。真的已经到了要找那一家的时候了吗?小凤仙灌下去一大口咖啡,微微皱起了眉。呀,这件事,在心底,真有一丝狷介。不能说没有受到方云琪的影响,深深地想下去,小凤仙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心底还在意着方云琪的感觉——或者说,在意着方云琪对自己的感觉。如果,在市面上所有银行都关上门的时候,这一家伸出手来,岂不是坐实了方云琪的那句话和那句话的语气?如果自己真的有能力,应该可以完全不靠那一个人的助力。4 E0 p4 c0 [5 N. V$ ~

( g  O$ L0 Z8 q: D7 h6 B! i& W8 K7 l然,真的真的真的已经山穷水尽。0 M2 j, V$ _, t% n

6 w# j0 v4 P+ H2 Y) t- n第二天,小凤仙约了方云琪出来,她知道他手上有还有一笔闲钱,是他父亲留下来的。这笔钱的数目,用在个人身上应该还算是一个数目,用在项目上,也不过就抵挡三五天。可是,三五天也是好的。2 y$ V1 \6 @) O9 _1 G

( U7 U& C$ k% h/ T! R“我向你借贷。”她说,“将按银行贷款付息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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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D# I( v& U “我拒绝。”方云琪说,“你知道,这笔钱填下去,完全没有作用。且,你已经没有任何可供抵押的东西。放弃吧,宣布破产,终止计划。放心,我不会弃你不顾,我们复婚。经济形势会慢慢好转,我完全可以给你优裕的生活,我们买一个大房子,养三五个孩子,你若有兴趣,还是可以做你的设计,如果没有兴趣,便是种树养花也可以很快活。”. A1 W5 Z3 J$ S- O6 f# @4 s

6 b" D5 E2 c0 F小凤仙自听到他说“我拒绝”的时候,就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坐到这里之前,她在安眠药的帮助下,足足睡够了八个小时,此刻脑子冷静清晰得跟水洗过一样。3 \% z: e3 g5 v4 B( m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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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云琪的提议听上去当真不错,作为一个前夫,似乎确也仁至义尽。然,正如Peter所说,她要是想过这样的生活,现在,此刻,分分钟都可以有很多选择。且,就算她破产,她的专业还在,去到任何一家公司,用自己的手,也挣得回这样的生活。如果方云琪的“我不会弃你不顾”仅此而已,在他,是稳赚不赔,在她,是全无助益。那么,感情呢?自己对眼前这个共同生活了多年的男子,是不是有和别人不一样的感情?如果有感情,那倒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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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看着方云琪的嘴开开合合,冷静地问自己:对眼前这个人,还有没有感情?如果有,到底到一个什么程度?并且,这个感情里,有多少是真的因为这个人,而不是因为那些付出去的时间?* E# |. S+ L/ v. s5 p9 D3 K; q

/ }' d2 X3 x6 H* T7 m+ ]0 C" F! R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坐着的这家咖啡馆里,有音乐响起。小凤仙分辨不出那是一支什么曲子,只觉旋律宁静优美,几个转折之下,竟然还有激情迸射,是那种不管不顾的激情——啊,是了,激情,不管不顾……小凤仙微微的闭一闭眼,她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了。真的,不是她的错。这一路走来,方云琪似乎从来没有犯过什么错,所作所为,全都无可挑剔。可那仅仅是从理智层面上来说。从感情上,这名男子,从来没有打算真正为她牺牲什么大的既得利益,从来没有打算为她冒险,从来没有打算真正用肩膀承担她一把。再想深一点,不仅仅是感情,就算是从理智上说,他都是打的空手套白狼的主意。什么也没有打算付出——连借钱的这一点风险都不肯冒,却已经算尽了一切可以得到的东西。呵,优裕的生活?听上去似乎有承担的意思,可是,难道这所谓优裕的生活不是两个人共建的吗?就算是她不工作,难道不需要为家庭付出,不需要教养孩子,不需要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琐事吗?不错,他还是想要她,哪怕她没有了钱。可是,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他爱她,他愿意付出,而是,仅仅是因为——她值得。就算她没有了钱,她还是他周围最出色的女性。哈!而他,居然还几乎要作出大义凛然,将要救她于水火的模样。呀……真不知年轻的自己眼光为何如此之差,竟然挑了这么一个人,相处了这么些时日。不错,和他在一起的光阴,也曾快活过,可是,以她的素质,换一个人,未见得就不能拥有那些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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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o! h8 u- H/ L, ~# l  F# O一想通这个,小凤仙笑了,最开始有的一点点失望一点点伤感统统化为乌有。她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大口,笑道:“这家的咖啡做得越发香浓了。”9 q& \4 m6 F) s

$ q1 c) H& s& I# j+ ~方云琪住了嘴,停止勾勒他们未来的幸福生活,眼睁睁地看着一朵笑容在他眼前盛开,牡丹一般。错金镂彩,端丽无方,几乎有辉煌的艳光耀花他的眼睛。然后,他就张口结舌地呆在那里,有那么二三十秒,大脑完完全全一片空白。是——他并不是一个笨人,他知道,他和她,自此,已算彻底终结。" J9 p2 j$ p1 x) Z! K0 g

' [5 R7 t. K% P, U5 I* H& n! ~从此萧郎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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