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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慕然回首 - 

[近代言情] 《丽人行》作者: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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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6:45 | 只看该作者
第40章 第 10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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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2 ^$ x) x! I7 C; G1 g6 y无论多么不舍,无论如何拖延,晚宴还是散了。张雪亭的大门外,汽车一辆一辆地开了去,大家在门口一声声道别,笑语呢喃,且再相约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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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1 l5 ^9 i) y“姐姐什么时候过我们家来?”金宝说,“我还想听你说埃及。那里,和上海,听上去可真不一样。”小凤仙微微笑,“等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那里是和咱们这里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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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不一样,很不一样。埃及,开罗,五旬风,还有——那是1936年4月28日,埃及福阿德国王去世,法鲁克王子即位。那还是一个16岁的少年,几乎一夜之间,到处都挂满了他的画像和照片。那个王朝更迭的时间里,小凤仙在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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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8 \$ _5 g5 `/ Q+ O( Q  d那一年,小凤仙的导师申请到一个项目,心情非常愉快,在某一个早上,忽然上来兴致,带上几个得意门生去看世界——作为一个建筑系的学生,一定要多多见识。他如是说。然后,他们到了开罗。因为要去沙漠看金字塔,小凤仙穿了一套裤装,愈发显得人高腿长,英气逼人。她从房间下到大厅,出现在同伴面前的时候,当即就有口哨和惊艳的叹声响起,饶是那时的小凤仙一双眼睛里全盛满了失恋的烦恼,也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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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导师用眼睛赞叹再赞叹之后说,“这里的女子连面孔也遮得严严实实……我看你再套条裙子也许更好些。”小凤仙叹了口气,回身去房间。再下来时,大厅里密密都是人。! [+ }- V; _/ G% ?4 E* E  }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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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了了。”一个同学说:“起风了。”% T* U( _( D) s! 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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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望向门外,那是一幅永远不会忘记的壮丽奇景,她当即就张口结舌地呆立在那里。那样的风,生平仅见。这是小凤仙第一次看见五旬风,但不是最后一次。在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当这个季节来临,只要手边事情放得下,她都会重来此地,与风约会。- }! f6 {. [# ~5 ]

$ m: T/ B. P# J! M& c也曾经幻想过,当风起时,再一转头,他就在那里。就象这次一样。是的,这一次,小凤仙沉醉在五旬风的壮阔奇景之中时,应该是第六感觉——她倏忽回头,定定地撞上了他的眼睛。隔着密密的人,隔着大厅里层层叠叠的水晶大吊灯,隔着沙发隔着花木隔着穿了制服的服务生隔着……一切,她和他的目光相遇,然后胶着。空气似乎凝固成有形的实体,她情不自禁地朝他走去,每一步都仿佛可以听见心跳和脚步一起在大厅里訇然回响,惊心动魄。他也朝这边走来,面部看不出一丝表情,每一块肌肉都已经蹦得铁紧——如果要告诉别人,他和她完全是偶遇,在上帝的安排下偶遇于一个陌生的国度,一场席卷一切的风里,大抵是没有人相信的吧,怎么看都象是经过了细细的密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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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距一臂之遥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望着对方,微笑。然后,一起开口想说话,又一起住嘴,等对方先说。再一起开口,再一起闭嘴,如是者三,终于相对大笑起来。从他说他要离开以后,两个人之间的那种疏远那种隐隐存在的万钧张力就这样消失于无形。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好时光,回到了她的眼睛没有将万语千言说尽的,那些默契的好时光。接下来,两个人的话变得有一点点多,然后常常动不动就笑起来——他们一路聊下去,从大厅聊到餐厅再聊到咖啡厅,可是,到处都是人头济济,每个座位上似乎都有人,在数次被人打扰和打扰了别人以后,也不知道是两个人中的谁提出来,到他的房间去坐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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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房间,两个人忽然又有一点静,似乎想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完,忽然都害怕找不到话题。那安静,每一秒钟就会在空气里增加一分微妙的压力,压力之下,要再找活泼生动的话题就更难。越是搜肠刮肚越是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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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他说:“我明天早上的班机,回纽约。”“啊。”小凤仙低头看一看腕表,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时间大神似乎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两个人都觉得仿佛上一秒钟才相遇于大厅,而那时候是上午九点。中间十二个小时就这样嗖的一声不见。是了,在这过程中,他们似乎是吃了两顿饭,喝了数杯咖啡,上了无数次洗手间,不停不停地说话。可是,这十二个小时中,到底说了什么,竟然一句也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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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M2 r9 K9 j* d4 I+ ]2 K) n" c“几点出发?”小凤仙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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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以后。六点。如果风停的话。”他说:“据当地人经验,今晚半夜,这风就一定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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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小凤仙应了一声,然后再看一眼表。他说,“八小时。”7 b5 [* r: D, T+ r8 b' |) ~

9 h9 w( D9 s) {3 {) _! x! j  F+ a“不是九小时吗?”小凤仙说。. F5 f* a: S0 _4 Y, i8 z

8 m6 `- e* z0 @9 v3 A! r: ]“还要一小时收拾行李。”他说。  z( S2 j2 k0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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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小凤仙再应一声,然后沉默。两个人双双地沉默下来。从十二小时连续不间断的交谈中忽然沉寂下来,他们都觉得嗓子非常干,然后,都不得不意识到这情形的非正常——重逢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装着一切都没有发生,装着还是默契的亦师亦友的关系,装着是世界上所有正常关系下比较谈得来的一对男女。可是,连续说话十二小时这个事实忽然摆在他们面前,将所有自欺与欺人击得粉碎。9 _: ~) C/ a  w% R7 f2 i% K* Y

* |1 r% {! y6 E他起身去倒了两杯水,递一杯给她。小凤仙将那杯水握在掌心,小口小口地啜着,这时才发现喉咙几乎要冒烟,而声音都近乎嘶哑了。他也一样。于是,喝水。一杯下去尤未餍足,再来一杯。再来一杯。再来一杯。然后,轮流上洗手间。" l0 M8 y: Y+ m/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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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七小时了。”忽然,小凤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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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是,只剩七小时了。”他说。这是晚上十点,太阳早在下午六点半,他们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时候就沉到沙漠里去了,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半夜——当地人说得没错,那风已经停了,或者说,正在停。风声渐小渐稀——渐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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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l8 d4 u$ m. N“啊,太晚了,我忘记了,你还要休息。”小凤仙忽然说,“还要除去睡觉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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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睡没有关系,我常常睡得很晚。”他说,“你几点睡觉?”/ Q5 ]7 a/ }, w2 E

3 \* y& p# x- e2 G“我……也睡得很晚。”小凤仙低下头看向脚尖,再看看他,再看看窗帘,目光有点游移。他也一样,目光闪躲着,拼了命在心底找话题。3 Y+ J7 q5 ^; A. H. U  W

# Z: E! I4 O) j- Q8 j  N/ _, f那个时间里,他们两个似乎眼睁睁地看着有什么东西在酝酿,发酵,一点点地长大,将空气变得越来越稠,越来越稠。两个人都不知道这样继续稠下去到底会怎样,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让它稠下去,可是,又不舍得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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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10 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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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2 Z) l9 t$ g9 A2 u8 ]/ \“十一点了。”他说。8 p4 o$ I7 w0 R: O1 a

5 _8 C5 ?: b/ {; g* [) B“啊……”小凤仙说,“时间过得真快,我该走了。”这样说着,慢慢起身,准备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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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早。”他说,“说说你上学期那个特别的导师吧,你上次说到他什么来着?”“啊……”小凤仙松口气,坐下来,重新开始说话,可是,她说着,他似乎并没有听,似乎又很专心地在听。她也一样,她把一个句子重复了几遍而不自知,把一个地名说错了数次亦不自知,可是她又似乎讲得很认真,神采奕奕,两颊有一种异样的红,眼睛闪闪发亮,眉毛似乎都舞了起来。' b  C. l0 `! u% L8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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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个钟点一个钟点地数着,一次又一次地在嘴上说说要走了,又坐了下来。终于,小凤仙说:“已经凌晨三点,真要走了。”! t( q* o1 T' l( A7 M$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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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已经三点了。”他愣了一愣,然后说,“嗯,走吧,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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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再见。”小凤仙说。说这句再见的时候,他们都知道,显然,最大的可能性不是再见,而是永远不见。回到纽约,应该不会再约了,应该永远不会再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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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再见。”他们俩都站起身,郑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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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临别了,拥抱一下吧。”小凤仙说,“算作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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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Z; _# M$ e& b- e“好。”他微笑,“想抱多久抱多久。”让这段上帝安排的相遇以一个拥抱作结吧,让这个在已经静寂下来的五旬风里的拥抱带着这沙漠的气息,带着这仿佛不是人世的异乡气息,永远地留在心里吧……此一别,就算再见,一切当已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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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d/ I1 Z( s5 h) w  ]( y小凤仙抱住了他的身体,温暖,挺拔,带着须后水的一丝香,带着浓浓烟草味道,数年来,第一次靠得如此之近啊,可这近,充满了诀别的味道。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忍不住有些哀伤,于是,紧些,再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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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着,口里忍不住就说了出来,“紧些,再紧些。”语调充满悲凉。那是叹息一样的句子。在这样的叹息里,他收紧了两条手臂,紧些,再紧些。如此之近,近得没有一丝缝隙,又如斯之远,远到——明日便天涯。那种混合着伤感、绝望的炽热情怀在已经很稠很稠的空气里渐渐升温,升到烫人的高度——两个人的脸上都渐渐热起来,暗夜里,心跳声象擂鼓一般,一声急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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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双手紧紧地缠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心里一簇小火苗一点一点懒洋洋地升起来,全身仿佛都没有了力气。忽然,仿佛是本能一般,她的唇轻轻落在了他的脖子上。那触感舒适得令她几乎有一种到达彼岸的快乐,忍不住轻轻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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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个瞬间,他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开始颤抖,象害了疟疾一样。他知道他的唇此刻一定冷得跟冰一样。他知道那是什么,在那样的,无法阻止无法掩饰的颤抖中,他要紧紧地咬住牙关才能不呻吟出声。这样的瞬间,时光仿佛完全凝滞,每一秒都是地久天长。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谁都知道有什么将要发生,谁都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h) h0 v+ G4 I! M! I* N%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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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身体,感情,本能山呼海啸一般要他去到一个更高点,要他找一个出口,要他达成目标。可是,理智呢?理智的声音其实已经非常非常微弱,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他的头脑一片混沌,他的身体在抖,仿佛一片风中的枯叶,随时随地都会飘落下来。9 e. [1 U; [3 _1 J$ a9 U8 P

% ^9 W( J( _' `! f5 o1 p7 j! r9 L是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身体变化她清清楚楚,这个怀抱令她无限眷恋,她想要更多更多,但是,这并非一开始的设想——事情到了这个刹那,早就不是她或者他所能控制,要看上帝的意思。可是上帝啊,据说伊甸园中,没有善恶没有羞耻所以才是极乐。6 {; i5 D3 ^# i4 Z4 j

# A$ B+ z1 [6 Z/ w! \: a在那以后的很多很多年,他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个夜晚,老实说,告别的拥抱适合机场,适合码头,适合车站,甚至适合熙熙攘攘的街头,可是就是不适合凌晨三点,只有一对成年男女相处的酒店房间。更何况,这房间还在异乡,还在一个遥远得几乎不是这尘世间的,正经历着王朝更迭的异乡房间。当然,也可以说,一个象他们那样的告别拥抱,最合适的地点便是那里——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即使你开始没有想,本能也会带你前往那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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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底辜负了。$ k6 y1 z% e. p4 N

4 e9 ]3 D9 w, O% V. s4 d啊,不,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圣徒,从来也没有为这辜负而骄傲——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或许算是经历了一场要命的考验。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怯懦的。在那个时刻,最后的一个刹那,他退缩了。一直到坐上飞机,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片沙漠在身下渐行渐远,他都不是很清楚为何会在最后一刻,辜负。辜负她的热情,辜负最美好的时光——是的,他也从来不曾认为那一刻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它就自然得跟呼吸一样。来了就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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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A+ h0 G) ]) e6 Q或许,是他害怕。他害怕她的年轻——Lynn,他的唇舌间再滚过这个音节,只觉得单单是这个音节便荡气回肠,永志难忘。她那么年轻,那么美那么好。可是,她到底知道那是什么吗?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气氛下,身体进一步亲密,会令精神和思想都加倍的依恋,对于女子尤其如是。而他报偿不了这种依恋,甚至,无法付出对等的依恋。对于她来说,他是唯一。而对于他,她永远无法是那个唯一。他的生活他的过往他的家他的妻他的子已经是他身体的一个部分,不是背叛不背叛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给不出完整。这样的事实,虽然她早已知道,但是,真正亲身经历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只有精神的交汇和依恋,告别起来应该不会那么难。又或者,她年纪更大一些,看过沧海又看过桑田,爱过也恨过,得到过也失去过,经历过身体和身体的近与远,再面对这样的别离和人生无法改变的无奈会容易一些。是的,她有在本能支持下在爱意燃烧中一路向前的勇气和资格,他没有。他——他虽然不是圣徒,但面对她,他不愿意利用她的年轻,利用她的不明白而放纵自己。! S8 u% T6 I% ^7 V, [5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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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十年,如果你愿意……”他很想这样对她说,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这样的话多么虚伪和矫情——尽管这真真是他的肺腑之言。可是,再过十年,再过十年他已五十,他凭什么自信她对他还有今日今时此刻此地的万丈热情?那就这样告别吧,就这样说再见,就这样,望定她的眼睛,郑重地告诉她:“你一定会幸福的。”——呵,讲出这句话,他才觉得这一句比心里的那一句更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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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11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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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平稳地向前,朝着家的方向。小凤仙坐在后座,若莲和刘勇在前排。刘勇的车开得很好。他们俩并没有怎么说话,连眼神也似乎没有交流。倒是若莲和小凤仙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是,小凤仙还是清晰地感觉得到若莲和刘勇之间若有若无流动着的那种气场。那种熟悉亲近的感觉,描述不出,但感觉得到。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呢,将近子时了,寒气从各个角落渗了出来,但是因为晴朗的缘故,那寒冷分外爽利。小凤仙看着夜街,忽然有一点点伤感——也许,在这样的夜晚,在欢聚以后的别离光阴都会有点莫名其妙的伤感浮上来吧。她想起临行前设想的千千万万——如果刘勇有何不妥,一定要将母亲带走,不能说服的话,就强行带走。可是,现在,看着汽车前排的两个影子,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亲密气息,小凤仙有点自失地笑了,别说这个刘勇现在看不出来任何不妥,就算真有什么,要带走母亲,那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一件事。这个时候,和这车窗外寒冷的秋夜一样,她清晰地感觉到,她和母亲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个体。且,因了刘勇的缘故,她觉得母亲离自己远了一些。他们俩的那个世界,不是她的。说来奇怪,当初母亲和李子明在一起的时候,小凤仙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其实,她也感觉得到,母亲对李子明的那种感情或许更刻骨一些,更能称得上爱情。可是啊,若莲和刘勇之间,那已经是超越男欢女爱的一种相濡以沫——竟然,竟然有点象夫妻。想到这里,小凤仙有点出神,从今往后,母亲的世界里有了一个更重要的陪伴者呢,虽然从血缘上她和母亲更近,但是,有什么比得上实实在在的恒久陪伴呢?另外,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既然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已经看过,已经确认可以放心,那么——生活还是要朝前,而她的生活,现在是在海的那一边。且方云琪也已经有电报过来问情况,虽未催促,但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许是该计划动身这件事了。可是,回来的这段时间,虽然忙于和母亲以及亲戚们相聚,几乎没有时间关注其他,然,凡是智商正常的人都可看出,时局的动荡,战乱的迫近,上海这个孤岛不过是苟安,到底能坚持多久,未为可知。且,怜卿姨妈那边,已经到把雪菲和丽菲都送走的紧要关头……是时候和母亲好好谈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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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i" g& V9 Y- D小凤仙吸一口气,望向窗外,呵,是上弦月呢,且,晴朗夜空中,不但那一弯新月明净可喜,竟然连整个月盘的轮廓都清晰可见。这种景象,西谚称之曰:“the old moon in the new moon’s arms”新月抱旧月,而今,是到了自己给妈妈一弯臂膀的时候了吧。当然,如果要走,一定是将刘勇一起带走,否则,注定不能游说成功。- E, G/ {. M: ~, K( z

- P2 m; S+ M7 m; `其实,根本不用她游说,若莲的心中已萌去意。早在十年以前,怜卿将一匣子金条静静地推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时局很有可能会不可救药地坏下去,所以,甚至连她现在的房子都是租的。而南京那一场浩劫,简直是将不足为外人道的刻骨铭心的恐惧印在了心里。也许,这样的时候,有些人一定不会去国离乡,一定要誓与国土共存亡,可是,她不过是这纷纭乱世里自身难保的芥子也似的一粒微尘,唯一想要的,无非是个现世安稳。上海,不用看太多,不用想太多也可知道,已经是沉船前夕。这样的平稳光景,不会太长了。虽然,去到异乡一定会有诸多不便,一定有很多需要从头来过的事,可是——还有什么好怕呢?从南京城中爬出,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了。且,小凤仙在那边似乎一切都还好,虽然不如她在信中描述的那般花好稻好,诸事顺遂,可是……若莲微微笑了,自己身边的积蓄,这些年下来已成一个惊人的数目,只要有真金白银在,去到哪里都不会吃亏。当然,离开,是要和刘勇一起走的,这个没有疑问——只是,要问问他的意思呢。想到问他的意思,若莲这才惊觉,这几年下来,甚至,这十年的相处,从最开始的合作或者说是商业雇用关系走到而今,竟然一次也没有问过刘勇的意思——这日子流水一样地淌下来,每一次都是她说,他做。唯一例外的是南京城中,那是他说,她做。他们竟然没有一次问过彼此:你的想法是怎样?这件事你怎么看?抑或,这样做好不好?行不行?啊……甚至,她居然没有问过他,关于他们,他到底是怎么想怎么看怎么打算?9 z% z0 F& _( k+ y. r  y

+ X2 ?8 t& c9 G: d- w那个晚上,若莲一夜未成眠。她到这一刻才发现,在刘勇面前,她从来没有过患得患失,从来没有揣度过他的心思,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是否愿意是否高兴是否喜欢某件事。这在她多年来与形形□□的男性相处中是从未有过的。这……这……这当然不是爱情。, {$ L5 L7 h  N8 r9 K$ }" i: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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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若莲对刘勇,信任,依赖,现而今,简直已经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他的样子。和小凤仙睡的那几晚,老老实实地说,都没有握住刘勇的一只手入眠那么踏实安详。可是……可是……可是,若莲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她对他,还不是爱情。即使是如此舒服的相处,仍然不是爱情。这个夜晚,若莲睁大眼睛,静静地望着黑暗里浮凸出来的一切,辗转,再辗转。也许,这样也已经很好了,很快,她将迎来五十岁的生日,在这样的年纪,还不肯糊涂一点是不行的。并且,浮浮沉沉的前半生里,不是没有爱过,尽管也曾密密地守着这颗心,不肯轻易交了出去,但是年纪还小的时候,再怎么计算利益,再怎么小心从事,也抵不过强大本能去。可那些她爱过和爱过她的人都去了哪里呢?飘萍一般,散在命运里。想到这一点,她轻轻把手放在刘勇的掌心,那是一只温暖镇定,骨节粗大,带着一层茧的手——从少年到青年,刘勇很从事了一段时间的重体力劳动,这些年虽养尊处优,可是那段生活却刻在了掌心里,还有身体上。刘勇已经睡熟了,可是,当若莲的手悄无声息地伸进去的时候,他的手掌却紧了一紧,即使在睡梦中,她递过她的手,他也知道,他要握紧它。1 U7 B& {3 u: ?* }' j&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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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若莲不爱他,若莲知道,他也知道。但是这没有什么要紧,他爱她,那就够了。他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爱她。她是他这一生,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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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11 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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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始终不能忘记当年住的小街中那个卖馄饨的李老头,那个每天绝早就要出现在巷子里,对着一腔子煤炭火咳得心肝脾肺肾都要从嘴巴中呕出来的李老头,那个一直被整条巷子的母亲们当作反面教材对儿子耳提面命的李老头,那个爱上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女人,最后全副身家尽数葬送的李老头。李老头是两年前过世的,身后自然十分十分凄凉,还是刘勇得了消息,送了一副棺材。可是刘勇知道,这个人一生都不曾后悔过。他永远不会忘记李老头提起那个女人就会变得悠长悠长的眼神。“不怪她,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李老头曾经这样对刘勇说过。当时刘勇还非常年轻,当时刘勇还没被聘为段家的女婿,当时刘勇还没有遇上若莲——所以,他不明白。他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奇怪了,而那种感情,也太奇怪了。有什么会比实实在在的生活更重要?有什么会比真金白银的身家更重要?有什么会比他这个乡下来的年轻人想也不敢想的富足稳定的日子更重要?刘勇不明白,这种不明白的东西令他觉得有一点好奇。但这好奇转眼就消散在一日一日的奔波劳碌里,大概,大概是那些有钱人的怪僻吧。那时候的刘勇已经意识到,有钱人的想法和他这样的整日里为了一口饭一件衣一席地奔波的人相当相当不同。那时候,他自然不曾想到,其实,他和李老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他可以比李老头付出更多,且,更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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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的心事,从见若莲的第一眼就种下了。那一天的情形,十年来被数次在暗夜里不断回忆,也许早已经不知不觉增添了无数新内容。可是,他却始终记不清那一天若莲穿了什么样的衣服,说了什么样的话,甚至也想不起那一天若莲的样子。他只是觉得从跨进那个园子那扇门以后,他的心就不再长在自己身上。可是,若莲和他的距离遥远得,遥远得比山东到上海的距离还要远;若莲这个人,虽然他不时可以见到,但却比一个梦更不真实。他甚至不敢在白天想起她,只有在一个个晚上,四周无人,世界静得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但是,每一次的回想都是恍惚的——事实上,他每一次见若莲他都是恍惚的,要花很大力气才能维持表面上的镇静。而想起她的感觉,却宁静美好,就象少年时的夏夜,在打谷场上露宿,睡到半夜忽然醒来,仰头看见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在那半梦半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第一个刹那就是那轮满月。说不出它有什么好,可就是觉得舒服,它的光芒静静地照到心里去了。
$ ^2 O+ e* r# d# \5 m* V( x; Y8 N
0 Z; ^# x4 _) H, R3 Q. x9 D! V$ I刘勇自小就没有读过什么书,诗词歌赋什么都不明白,他这双手也从来没有一天握过笔,少年时握锄头,来了上海扛货,再后来过手的是钱和米。他根本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形容或者描述他的感觉,他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情绪,尽管在实务上他通透清醒甚至是聪明绝顶的,可是在这方面,他的懵懂,与一个孩童无异。他只是本能地将这种感情或者说感觉藏起。他知道,如果他露出一点端倪,便不能再在此间呆下去。他藏得那么严实,没有一个人有一丝察觉。除了——除了二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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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家的二妮,在刘勇和若莲的米店开起来以后就一直来帮手。刘勇的本意是让若莲指定一个可靠的人作账房,但若莲让他看着办。他认识的可靠的人就只有二妮,且,当时二妮已经在店里帮手一段时间了。于是,顺理成章,二妮管账,他管店。这样一日一日相处下来,终于有一天,老王找他喝酒,饭间,二妮的娘似乎是闲闲提起:“二妮已经二十了,大兄弟你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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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f. A) ]4 u0 U$ G1 a  w  Q8 r刘勇当时酒已半酣,听到这话,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几乎是本能地,回应到:“嗯,我倒没注意到侄女已经该寻人家了,有合适的一定给留心。”, d3 b+ r: P) B* s: h( x4 z

/ F# x( M+ Y( |& Z$ x这事后来老王家并没有再提,但是,二妮的少女心事又岂是这样一个半明半暗的拒绝可以打消的?她以东北女子特有的痴情和豪爽,倾尽全力靠近刘勇。可每一次,刘勇总是不动声色,连消带打,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和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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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x. f6 c# z+ r% ^“刘大哥,你心里有人。”终于有一天,二妮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虽然自那次以后,刘勇总是自觉地把二妮划作晚辈,可二妮从来就没有认过这个帐。刘勇心里咯噔一下,但仍然想象一贯的那样,含糊过去,抬头,却看见了二妮一双明亮的,洞察一切的眼睛。于是,不语,默认。8 R: ^. N# W- S* H! r7 n! i! f/ {

' k$ L- `# p# z* P9 r9 W“那个人可能和你结婚生子吗?”二妮说,“应该不会吧。”她涨红了一张脸,挣扎了很久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刘大哥,俺不在乎你心里有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俺可以给你烧饭洗衣,可以给你……养娃。俺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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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s  d& W9 W5 N9 _2 A8 ^刘勇沉默。是,他知道,二妮说的全都是真的。他心里的那个人,永远不可能和他结婚生子,永远不可能为他缝一件衣裳,当他累了病了,他只有一个人。当他老了死了,连个送终的后代也不会有。而二妮会对他好的,只要他点头,他马上就可以拥有俗世能得到的温暖陪伴,会有一个他曾经羡慕不已的,老王那样的家。这样的一个家,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比任何堡垒都要吸引。$ C/ c/ ~5 o& |, H$ Q8 f! p' V* D, E- d

; Y6 P0 Y% V$ R$ r( j% W) s“你让我想一想。”他老老实实地说。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回避。他知道,如果这一次再拒绝了面前这个女子,一定不会有下一次了。二妮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子。并且,象她这样的好女子,身边也从来不乏亮眼人。; c. R$ O# h! l( m, ^(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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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敷衍二妮,他是真的决定好好想一想。那个晚上,他躺在床上,前前后后想了很久很久。第二天,再在米店和二妮相逢的时候,他说:“我想清楚了,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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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不后悔?”二妮的眼睛里慢慢地汪上泪水,可她倔强地咬着自己的唇,不让它落下来。. A1 |/ z- {% f(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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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后悔。这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愿意的。”刘勇平平静静地说。眼前浮起的,是李老头的悠长眼神。该刹那,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的,不后悔。只能远远看着她,不后悔;甚至她连知道也不会知道,不后悔;永远不能有一个家,不后悔;永远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后悔。' t5 r. U/ K7 K7 Z0 _' B

) V) ]# m6 N( [2 p) N二妮的眼泪在长长的睫毛上颤啊颤,终于落了下来。但是,自那以后,她死了心,很快,她和店里一个伙计好上了,一年后,他们结婚,再一年后,他们手上抱了一个胖娃娃。而刘勇,在这数年间,安安静静地喝了一场又一场哥们伙计们的喜酒,送出一份又一份的满月礼,连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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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12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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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一夜不成眠的,除了若莲,还有燕飞。二十年了,从张家走出去,一转眼竟然已经二十年。如果不是象明铛小凤仙这样的女孩子们用活生生的成长提醒她,她几乎会以为不过是一场梦的光景。二十年前,若莲身后的小凤仙不过还是一个畏缩的小女孩,安静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可这个晚上,见到她的时候,竟然已经挺拔得宛若一棵树,几乎要仰视才见。难道异国的水土当真不同,可以养出这样的风采来?不知道宁秀在海的那一边是不是也长成了如此这般?呵,不,不会,当年宁秀离开的时候已经十八,应该不会再长了。啊,那么,现在,宁秀已经三十八了……燕飞心头一阵刺痛,那痛,绵绵密密了二十载光阴,现如今,依旧清晰尖锐得让她眉毛都皱了起来——太痛了。那是真真切切的,来自心脏的剧痛。燕飞曾经去看过医生,说是心脏有毛病,并不仅仅是心理问题。这样也好,这痛来得如此实在,实在得可以让人感觉是活着。0 D) `9 {5 W  T; ^1 w;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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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在无边的寂寥里,燕飞一次又一次细细地思考自己当年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并且,在最初的几年中,她甚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什么值得后悔。那是一种自虐的强大快感。彻骨地痛,却致命的吸引。将小小宁平送到戏班子,是要毁给林季新看,是疯狂的报复。而宁秀,从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宁秀,想毁了她,那纯粹是一种爆发式的自虐。十八岁的宁秀,神态举止象足自己,毁了她,几乎就等于毁了自己。燕飞想清楚自己的动机的时候几乎疯癫——在那之前,似乎是在本能支持下,无法控制地做出那样的事,意识里将这种行为归结为对林季新的恨。可是,事实上,过了那许多年,对林季新的爱和恨早就消散如烟尘,支持自己做出这可怕事情的,原来是藏在心底的魔鬼——燕飞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不止一次在潜意识里想要毁掉自己,可毁自己,毕竟下不去手,竟然,竟然想借毁掉女儿来获得那种强大快感。这样一个人,自私,疯狂,变态,形同魔鬼。在看清这一点的时候,她仿佛被黑暗中浮出来的,真实的自己的灵魂吓得瑟瑟发抖。天哪,这人世间竟然有如此可怕的事,如此黑暗的心。并且,这颗心居然跳动在自己的胸腔里。想通这一点的时候,燕飞几乎有要剖开自己的胸膛,把那颗血淋淋黑漆漆的心脏举到眼前看个仔细。是的,在看清自己的时候,燕飞的第一个念头是自杀。她再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自己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用处。也许,死了会还给人间一点干净吧。$ [- h# m' |9 c+ f/ {1 h

8 `) {4 A& e6 p0 U7 g* s直到现在,此刻,燕飞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冷静周密地计划自杀的细节——那是十年以前,就在小凤仙即将去国离乡的时分,就在张家女子即将各立门户的当口。她把自杀的所有内容都考虑好了,其中重要的一项是对张雪亭说她后悔。不,这不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再让她心安。她只是想在死前做一件平生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事:是的,这许多许多年,她从来没有后悔,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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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 \% ^1 Y: d% `张雪亭与她的晤面不是在张家进行的,张雪亭说到做到,再不允许这个女儿踏进张家大门一步——她们约在了燕飞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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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7 S  U/ d7 Y6 r" Y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张燕飞小小园子里的葡萄架下,布满零碎枯萎的落叶,有洁癖的她并没有将之扫去——都是行将大去的人了,身外的一切都已经不在心上。张雪亭踏进那间园子的时候,落叶在她的脚下发出细细碎碎,宛若叹息一样的声音。张燕飞端坐在她面前,一双眼睛没有一星半点神采,槁木一样地说:“妈妈,我错了,我很后悔。”  K# E. k# V9 r( X# b; r+ I/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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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听到这句话,已经知道大大的不妥,燕飞从小到大,倔强得连一滴眼泪都不肯落下,生平从来没有认过一次错,即使是极小极小的时候,明明做了错事,哪怕被罚到站立不稳,晕了过去也不肯说出一个错字,并且,自始自终,从不后悔。张雪亭默默地在燕飞面前坐下,不说话,只将目光静静地调过去看那葡萄架,还有些许叶子挂在藤上,一片一片,破布也似,间或有特别顽强的叶子,还保留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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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就那样相对沉默良久良久,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眼睁睁地看着日影慢慢跨过中天,再向西而去。终于,燕飞艰难地开始说她的可怕发现——自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是一个活着的魔鬼,是一个自私变态的疯狂的已经不配称之为人的东西。当第一段话说出来以后,一切慢慢变得容易了:自己在十年间反复思索为什么会那么做,不是因为所谓的恨,不是因为所谓的,曾经的,刻骨铭心的爱,竟然只是为了毁灭的快感。那样做,她觉得接近极乐。在描述那种毁灭的快感的时候,燕飞的双颊晕上一层病态的紫红。眼神有了一丝活气,以及完全不正常的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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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安静地坐在那里,任她说下去,说下去——那些话是她心底最隐秘的东西吧,散发着黑暗和腐烂的逼人气息。等她终于说完,全身的力气似乎也被耗尽,那病态的,异样的活力从她身上离开,一切归于死寂。张雪亭叹了一口气,慢慢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陈旧的红色丝绸包裹,放在她和燕飞之间的石桌上,那已经是黄昏时分,秋的微凉浮了上来,虽然没有寒意,却有萧瑟。燕飞涣散的目光盯着那个小小绸布包,张雪亭说出了进门以后的第一句话:“打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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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木然地,一层一层地展开了那些陈旧的丝绸,它们那么旧了,旧得几乎要随这渐起秋风散了开去,展开到最后一层,她看见了一绺细软漆黑的头发。- Q4 p8 u6 W4 S. B(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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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生的时候,有一头很好的头发,简直不象个初生婴儿。”张雪亭说,“你身上一点胎脂也没有,雪白,柔软,胳膊和腿,软得我都不敢去碰。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年轻到不敢去碰你,怕一碰就把你的胳膊给碰折了。是你外婆把你包好,交在我手上,包你的被子是蓝底白花的,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把脸贴到你的脸上,很软,很香。然后,我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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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6:49 | 只看该作者
第45章 第 12 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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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说着这些的时候,声音里没有起伏,似乎是不带感情,但那些旧事历历如绘,似在目前,“可是,那时候我和你外婆在上海脚跟站得并不算太稳,我没有太多时间给你。满月以后就把你交给了奶娘,我必须在最快的时间恢复身材和状态——不然,就有被人们忘记的危险。”  l$ `: ]& D1 P  h! A

+ J1 ], N# q0 D. N是的,燕飞出生的时间距张雪亭被张月如带至沪上不过十余年,那时的张家哪里能跟后来的相比?当年张月如死也不肯到任何一家娼馆落脚,她说:“就算是要卖,也得自己卖,并且还要卖个好价钱。”母女两个自己租了房子,自己打点一切,还有三教九流要应付,最开始的日子,当真是一把血泪一把心酸。这些,大多数时候张雪亭都选择性失忆,不去回想。但是,此刻,在讲起燕飞小时候的事的时候,那些旧事都一点点地浮了上来。那许许多多的日子,当真是不堪回首。张月如的辛酸不必说了,甚至在张雪亭出道的最初几年,都做了好些屈辱至极的生意,屈辱到平常人等一定会萌出死志。可是,她的性格够倔也够强,且,在杭州的童年着实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再坏也不过如此而已。燕飞的出生几乎完全是意外,那时候,张雨亭还在垂髫年纪,张月如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张雪亭既没有抚养孩子的时间也没有抚养孩子的心情——尽管她对着一团粉也似的初生婴儿珠泪潸然,也不得不毅然将之托予他人,甚至,最初几年,还不是在家里养的。想想,那时候她们的财力不过刚够买了个小小院子,几间不大的房子,声气相通,要是有个啼啼哭哭的幼儿在,这生意如何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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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情形,是到燕飞四岁以后才转变的,那时候,张雪亭得遇了人生当中第一个贵人,该人不但有力而且有量,并且充分地激发了张雪亭的天分——他惊讶地发现张雪亭在投资上的手腕和深沉的心机绝对是天才一流,于是带着些激赏地扶持培养。这样的扶持培养并不简单,出钱出力出智慧,甚至在偶尔失手时付出感情安慰鼓励。想想,那还是上个世纪末的事情了,这样的胸襟器量比他的钱难得多了。张雪亭有时候想,这一生若不是得遇此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在她六十岁之前,有时夜半想起,都会冷汗涔涔地醒来——单凭她和张月如张雨亭这样的女子,要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挣扎出一条血路来,当然并不是活不下去,只是——一定是不敢想不敢假设的痛苦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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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i; V, C  N) M% P& ?2 k/ y“你这院子也冷清得久了,”张雪亭对张燕飞说,“明天我叫人来收拾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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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张燕飞有点恍惚,声音空洞地回答,“收拾它做什么呢?……现在这样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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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4 O- F, u6 g) E“是这样的。”张雪亭沉吟了一下,“你的奶娘,她近况不是很好,我本来想让她到张家园子里住下的,但是园子很快就要卖出了,先到你这里落下脚吧,我会尽快安排她去别处。”# E  L# ^/ w3 q

& n$ X3 B$ G1 h" e“啊……不!”张燕飞眼光一闪,本能地坚拒,“我不想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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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L: x9 Y- e& z( w( D张燕飞当然不愿意看见那个奶娘,那个女人可以说是她童年的全部荆棘和噩梦。从记事开始她就记得,那个女人当着张雪亭的面时待她如珠如宝,可背转身时,那张面孔要多狰狞有多狰狞。虽然并没有实质上的太多虐待,打骂饿饭之类还是不敢的——张雪亭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可是,她骂燕飞,那些污言秽语,燕飞一生一世都不想再记起,可是却一生都纠缠不去。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燕飞觉得人生的丑恶自她而始。这个女人从保守的乡下来到上海,自诩为行得端立得正的清白人家,为了钱不得不为□□奶孩子,这个□□的孩子喝掉了她心肝一样的小儿子应该喝的奶!这样的仇恨深植于她的骨子里,发诸于行动,真是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g0 w- O4 b( K. m8 F7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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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还怕她?”张雪亭看了燕飞一眼,不动声色地说。! g. x$ Z, z" W. P+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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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燕飞本能地否认,忽然眼神黯淡下来,转了口风,无力地说:“是的。我现在想起来还怕。”5 e) W3 C+ a8 e# A; `+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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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怕。”张雪亭说,“她现在不过是个老妇人。并且,她现在要靠你生活,讨好你还来不及,不敢做什么的。再说了,这样不是很好吗?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你有机会用你一切的手段对付她。怎么样都可以。你放心,现在我们要对付她不过就跟对付一只蚂蚁似的。”; B3 S4 w/ j& f

  o' r* a  I+ k- A张燕飞愣在当场。啊,如同张雪亭所说,这时候的张家,对付一个无依无靠的落魄老妇人,不过跟对付一只蚂蚁一样。并且,这不是蚂蚁,这是一只蟑螂,一只在她人生开始之初,给了她最黑暗记忆的蟑螂。幼年的时候,不是多少次在黑暗中设想要如何如何地对付她吗?现在是多么好的得偿夙愿的机会啊……这样的机会,简直是诱惑的。对于死志已坚的张燕飞都无比无比诱惑。她几乎觉得心跳又加快了,一种神秘的,黑暗的,让人兴奋让人期待的快感浮上心来。这……这真的是一大诱惑啊。想怎么样都可以。现在这个女人在她的面前,比当年自己在她面前更加的不值一提。当年的燕飞至少还有母亲在,虽然说是和奶娘在一起的日子是暗无天日的黑暗,可无论是自己还是奶娘都知道,暗无天日不过是个假象,张雪亭这个太阳还是在那里的,只不过有点顾不过来而已。啊……现在,现在的燕飞对于这个女人,则是完全的予取予求,要了她的命都是轻松的,就算是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没有丝毫难度。报复,有充分理由充分力量的报复,想怎样就怎样的报复……这样的诱惑……很难很难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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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都觉得兴奋,对吧?”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张雪亭在暗沉沉的夜色里,在张燕飞的对面,轻轻地笑了,声音竟然充满了蛊惑,“本来我是想自己动手的,现在把机会留给你吧。你比我更有资格。燕飞,你一定要记住——有人对你不好,你首先想的应该是怎么对付他,不是对付自己。不要怕,打不死咬也要咬死他。咬不死也可以忍到能咬死的那一天再动口,为了不能咬死别人而咬死自己,太没有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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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13 章上) \0 k  U- t) M) o

. g2 |8 V  G) ]- }  f" \$ }当若莲向刘勇提起和小凤仙一起去海外的计划时,刘勇说:“好。我们尽快收拾行李。”语气平淡,仿佛他应承的并不是去国离乡这样的大事,而是去苏杭走一遭一般。这种态度令若莲忍不住再重复一遍,强调,“我是说和小凤仙一起走,然后,也许再也不回来。”“嗯。”刘勇应。若莲的嘴张了张,想要再说什么,又发现无从说起。是,她有预感他会答应,甚至也预感到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是,这毕竟是从一个地方连根拔起,是去到彻底的未知,是……语言都不通的一个地方。在上海,固然,刘勇的世界大部分在她身边,可是,好歹还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刘勇是否知道他应承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他知道他应承的到底是什么的话,那么……若莲忽然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这样的深情如果自己还不明白,那简直枉为张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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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j) m* D# y9 m9 s0 y可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刘勇都已经走出门去,若莲还呆在当场,实在忍不住会想,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如果这是深情,那么绝非一朝一夕酿就。虽然,在南京城里,她从刘勇的目光中得知过这一讯息,但是当时根本就没有可能深想,事后,也几乎是故意忽略。是怕吧,怕自己会错意,怕自己想得太好,怕这个男人也许是因为本性纯良再加上斯时斯刻不得不为之。还怕……他是为了钱。如果时光倒流回去二十年,不,十年,只要倒回去十年,若莲一定不会去设想刘勇有可能是为了钱。想想看,就算是给你全世界所有的财富,但要你拿命去换,又有什么意义?刘勇当年,完全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在情况最紧急的时候,甚至连死得痛快一些的退路都没有给自己留。对于这样一个人,去设想他是为了钱,十年以前的若莲做不出来。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随着身体逐渐朝下坡的方向走去,连想法和心理也不可避免地开始狭隘和阴暗。不是没有想过啊,刘勇是不是进行了一场豪赌?他亲到南京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遭遇那样惨烈的场景,到了之后才发现,当时的情形下,就算他弃了她去,也不见得就能独活。那么,就干脆豪赌一把吧,豁出一切,救她于水火,然后,后半生,从此不同。潜意识里,这个想法甚至是占着上风的,这个想法似乎也更合乎逻辑合乎情理。不是刘勇自己要那么做,是命运一把一把地推他到如此的。9 a8 h8 E. f" ]) w2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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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此刻,又该怎么解释才能自圆其说?若莲坐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喝干它,继续想。如果刘勇不答应和自己一起去到美国,她一定不会勉强,并且会给他一笔相当数目的钱,这笔数目,在她心里的上限是她财产的五分之三。这个数字绝对会非常非常惊人——因为包括小凤仙和张雪亭在内,谁到不知道她有那么多钱。也许……也许是他不知道她会给他这么多?啊,不,说不过去的,就算他不知道数目会大到这个程度,但也会心里有数,那是一个哪怕是在这飘摇乱世都花不尽的数字。也许……也许是他和她一样,经历了南京城破,已经无比渴望有一席安生之地,一席没有战乱的苟安之所?哪怕是语言不通,哪怕是未知——不会再有比南京城更可怕的未知了。是了,凭他自己的力量,就算是有钱,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若莲又喝了一口水,长出一口气——总算找到刘勇行为最合理的解释了。啊,不,若莲忽然把脸埋在了掌心,心里起了个激灵:这种想法太类似入画了,只有入画才会有这样的思路。她想起了在临卖张家园子的时候入画的那张面孔,想起了曾经一千遍一万遍在心底许下的誓言:永远永远不要象入画那样。如果自己一心要作如此揣想,呵,不用照镜子也知道,那张面孔会跟入画有八分相似。天哪,若莲在心底悲呼一声,天哪,原来这就是老去。原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皮相的老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心的老。老到,老到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的设想,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不敢相信任何人任何事——除了钱。接下来,就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变成张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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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若莲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双手紧握成拳,下定了决心:就算是有会错意的可能,就算是有五十岁了还被骗的可能,就算是担负了失望的可能,就算是——就算是——就算是有想也想不出来的更坏的可能,这一次,敞开心,全心全意,相信他,相信他的深情,并且,交出自己吧。多么奇妙,在她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以后,几乎立刻就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轻盈起来,竟然有些雀跃的意思,面孔也仿佛闪闪发光。甚至,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分别不过一个小时的时候,她就想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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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的这个他正开车经过大街。他并不知道若莲心底这一番来回挣扎,其实,就算他知道了,也未必会明白这样的挣扎有什么意义。刘勇只是刘勇,他不是李子明,不是张爷,不是任何人。他的方式和他们全都不一样。他只是开着车,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收拾行装,怎么安排规划:店要盘出去,二妮两口子应该是不错的接手人选,他们好像没有很多钱,但是不要紧,若莲不会在乎这个。现在住的房子要尽快告知房东不再续租,另外,他还有点放心不下张雪亭。那个晚上,张雪亭敬的那杯酒让刘勇从心里将她认作了自己的岳母。他知道张雪亭也是那个意思。想到这个,他的笑容在脸上漾开——象个调皮的大男孩,有点得意,有点羞涩,有点喜不自禁。从那时候开始,他在心底也就有了为人女婿的自觉:张雪亭虽然固执地不肯老去,可到底快八十的人了,就算再英明神武,这个时候也得有可靠的人在身边。他和若莲这一走,这个妈妈该怎么办呢?, x+ @: {, j&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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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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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S; [4 H0 u6 U5 @& l/ I/ z; j. r————————我是这两天写黑暗心理写得不胜疲惫的分割线————————; ^/ q# K  r" h& J

; V; ?% A% O9 z& r9 x4 F" V& O说真的,分析燕飞的心理黑洞和写若莲心态开始苍老真是很累。我计划这玩意儿写四卷,是想一直写到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们一点点老到不堪。张雪亭的老只是一个序曲,并且,并不算最残酷的部分。皮相的老固然可怕,但和心态的老比起来,又算不了什么了。可是……真要命啊……真要命啊……我知道,当人们老了的时候会免不了锐气渐消,会自私,会狭隘,会暴露出更多更多人性的弱点。俺想让若莲战胜这些弱点,可是,太累了……这场注定会输的战争,在人心和时间里展开……太让人累了……+ B1 W5 b2 F; @9 J* f/ t# w1 _0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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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俺一定得想办法切换一下,要写点纯粹的光明和美好来冲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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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13 章下6 v# {  H, q8 E, R  r7 M

7 E2 m$ W- L1 n, N这个秋天,对于张家人来说,注定是个不平常的季节。若莲家在收拾行装,雪菲丽菲在收拾行装,爱卿和金宝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一天,金宝接到了张雪亭的电话,要和她单独约会。- U5 e# i  K: p2 i- e

8 u( v" T: ]; l/ e) w' E6 ~4 j“姨婆是要告诉你银行账号和密码了。”爱卿说,“去吧。”6 V: F1 `0 T: y/ X6 b

! x) c: N6 R3 \0 K& r“不是说要满了二十一岁以后才告诉吗?”金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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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爱卿叹了一口气,“你姨婆……”她没有再说下去。金宝已经了然:张雪亭毕竟年事已高,她们这一去能否再见真的很难说。也许,那一夜的相聚真的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想到这个,有淡淡离愁从年轻的心底升起,却又很快消散了——金宝虽然和张明铛小凤仙同辈,感觉上却几乎隔了一代。从小,她就不是作为母亲的接班人被培养起来的。从她出生之初,爱卿就已经决定不再让她走这条路。八岁的时候,母女俩离了张家园子后,爱卿索性绝足于江湖,弄了个时装铺开着,本来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却因她对穿衣打扮有独到眼光而风生水起,慢慢地,竟然变成了一份小小事业。于是,金宝成长的背景几乎和沪上那些小康之家的女儿们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要更宽裕一点。对于张家和母亲的过去,她并非不知,但望过去的眼光却仿佛是隔了山又隔了水,甚至带着些许传奇,些许骄傲。那些辛酸和沧桑,那些一代女子的挣扎和痛苦,她根本就没有深想,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心态可以说是部分遗传了爱卿,爱卿手上并没有许多钱,对于未来也没有许多计划,几乎是得过且过的典型,无论什么样的事,在她的心底都如风过耳。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下,因一直有怜卿提点照拂,她一点苦都没有受过。对于残酷现实的唯一认知就是来自于若莲的遭遇,可是,因为若莲和刘勇都奇迹一般地回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于她来说,连这一点认知也渐渐淡去。这一次的走的计划是怜卿坚持作下的,爱卿无可无不可地应下——既然金宝对海外生活,异域世界无比期待,那么去看一看也没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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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宝坐在张雪亭的书房的时候,窗外阳光正好,一束明亮光线将她年轻的面庞上细细的绒毛都照得清晰可辨。就算是因为面对权威的姨婆,她力求郑重,可眼睛和唇角都带着点不自觉的笑意。这副面孔让张雪亭看得叹了又叹。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家族中成长出来的这个金宝,简直是一朵奇葩,呵,当然,这是因为爱卿也是一朵奇葩——奇葩到你简直不知道她是因为看透世事而拥有明净彻悟还是根本就没心没肺。就算是生活逼人,这母女俩愣是一点红尘都不肯沾上。/ d+ B5 Y7 N$ N3 M!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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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把银行账号、密码、数字告诉给了金宝。在说出数字的时候,她忍不住悄悄地观察金宝的表情。这数个外孙女,单独坐到她面前聆听这个数字的时候,有不同的表现。令张雪亭骄傲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明显露出小船不堪重载的模样。但是,还是欢喜的。虽然那欢喜压在了教养和克制功夫下。唯一不同的是小凤仙,小凤仙听到那个数字的时候吃惊是第一反应,后续应该还有别的情绪吧,但那具体是什么就看不出来了。外孙女们的欢喜和吃惊都令张雪亭有小小得意——就象是一个孩子得到了首肯和赞赏。然,金宝这朵奇葩在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的时候,愣是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并且,张雪亭看得出来,她并不是掩饰和克制,而是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呵,这德性,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对钱一点概念都没有。看着金宝那张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的面孔,张雪亭有点小小郁闷,同时又有点担心这对母女,双双如此缺心眼,去到异国他乡,没有怜卿的照拂,会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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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D9 O$ R3 Z0 D' e. {) b. z“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张雪亭问金宝。+ H6 F$ E2 l/ l# H

8 c. R# t5 K: z- X0 {“下个月初吧,和九姐全家一起走。”金宝说,“姨婆,你索性跟我们一起走吧。”+ I' W9 Q9 l. Z( z: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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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张雪亭来了兴趣,两眼灼灼地看着金宝——完全相同的句子她前些天才听人说起过一遍。那是刘勇。特特地上门来,坐在她面前,一条一条地分析让她一起走的原因。没想到第二个来说这话的居然是仿佛完全没有长脑子的金宝。6 {  [7 O8 I$ F0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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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妈妈说了,既然怜卿姨妈让走,那就有走的道理。再说了,外面的世界多有趣啊,我们只能活这么些年,去看看不同的东西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吗?”1 z& Z' p7 u9 ^6 v* h! ^+ G0 E

9 @" X& }( x# B' e“可是,我已经活不了多少年啦。”张雪亭笑眯眯地说,并无一丝伤感。她发现和金宝说话真是很轻松,也只有面对这个晚辈才有那么一点点平常人家含饴弄孙的感觉。' \4 y# @0 c. [

' ?* @/ \5 A! K/ Y“姨婆年纪虽然大了,但是古人不是说了吗?朝闻道,夕可死也。”金宝当真口无遮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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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2 I3 b! s9 c! b. {" U“噗!”张雪亭刚好端起茶碗来,一口水活生生地直喷了出去,“啊,原来朝闻道,夕可死也,是用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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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F: o( H) N6 k8 l) w5 D“呵呵,姨婆笑话我呢。”金宝娇憨地笑了,“其实,我是不太放心。”( p0 R# }- S4 P; h/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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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很努力才忍住笑,“嗯,我知道。不过不要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这样的话同刘勇也说过一遍,不过和那个年轻人说起的时候,并没有此刻这么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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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婆,我知道你觉得能照顾好自己。”金宝正正经经地说,“但是,有很多事情,我们当初以为的和最后发生的,会不一样。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到了那边,你和若莲姨妈住在一起也好,自己买个房子住在一旁也好,我们可以经常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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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k# b( k5 K张雪亭眯了眯眼,这话还是很熟悉,刘勇也是这么安排的——您愿意同我们住就同我们住,不愿意的话就住在一旁,照顾起来方便。现在您身体还好,再过几年,要是有什么事,我们不在旁边,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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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说这个,你们过去以后有什么计划吗?”她轻轻转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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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计划。”金宝笑,“妈妈说,天南地北,随遇而安。”0 }' @+ \9 Z$ |0 y* z" I6 D+ h3 W6 Q4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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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对。”张雪亭微微颔首,“天南地北,随遇而安。”看来,自己不必担心爱卿。呵,想起了以前在张家园子时,每逢月亮很好的晚上,都会听到爱卿的古琴声,隔着花树,隐隐约约地传来,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原以为这样的音律因太过高洁而有些不祥——恐为人世所不容,没想到她自有生存之道。圣经上不是说了吗?你看那田野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可是所罗门的全盛时期,也不及它的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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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14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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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程已经确定下来,下个月初,小凤仙、若莲、刘勇、爱卿、金宝、雪菲、丽菲以及她们各自的女儿,一行九人,将一起出发,船票已订妥。虽然这年头海上并不太平,但这条航线应该还可以,并且,小凤仙相信她们的运气不会背到这个程度。离出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理顺了,万事俱备,剩下的这些时间无非是和亲友告别,无非是再往行李里添一样又一样重要不重要的杂物——毕竟,这一去,谁也不知归期。张雪亭当然是不会跟了他们走的,尽管刘勇辗转反侧思考了很久以后,想出很具可行性的方案,企图再次说服她,但张雪亭岂是能被说服的?好在若莲看得开,“她不愿意走也不必勉强。这里,她住着习惯些。再说了,此间还有明铛和怜卿她们呢。”是,还有明铛和怜卿呢。9 S% S, c8 W1 A& {0 v3 J;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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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前,明铛几姐妹例行小聚的时候,碧铛说:“这次雪菲丽菲都走,风向已经很不好了,我们要不要作个打算?”8 ?  G6 w) p$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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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难道也跟她们一样,避到海外去?”雪铛不是很起劲。7 e0 Z3 D. G% q; z) c

/ r" f" `# m" a7 P) i1 Q“我倒是想,关键是我们的钱还不够多啊。”云铛笑笑,“去到外面,什么从头来过,说不定还得改行。我们的钱不够我们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 j3 {6 C9 g9 N-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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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也哭穷?”明铛笑,“我是没钱,当年分家的那一笔换了房子,现在也卖不出价。你们的,这些年早该翻倍了吧?”, k+ |: W/ H+ I; z9 S

& t8 E5 M8 t; j. s2 V“可别提那个。”碧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知道我们怎么出来的吗?全都是把那一笔钱给了母亲才全身而退的。如果不给,在16岁以后就被逼接一些非常下作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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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_* W* k  V, x7 g" p$ G% \, @“16岁?”好性子的雪铛提起这个也忍不住口气尖酸,“姐,那是你那时候的行情。到了我和云铛,如果不答应交出钱来,14岁就得下海。离了张家园子,离了外婆,张入画已经疯了。”- c2 a( K! Z: J& B

' w8 R  M5 D- z* R% w“我的天!”明铛张口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们可不可以答应了给,事后又不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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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张入画那么好打发?”提起旧事,云铛几乎是咬牙切齿,“她居然请人来拍了我们的□□作押。我们或者应该庆幸,至少她收了钱以后就销毁了照片。到底比拆白党好一点。”, F2 y  d  _, k5 o+ L; f+ `

& u- y1 B, L. V“所以,大姐,我们其实和你差不多,身家也不过就是一点首饰和现在住的房子。”碧铛苦笑。* V; k/ U; {& F9 E8 K) F

5 E5 q' U6 ]# f/ a“真不是哭穷,”雪铛说,“说不定我们还不如大姐你呢,你的首饰是早年间置下的,比现在的货色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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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现在我们还得每周付零用给她。”云铛说,“不给就在大门口呆着,见一个客人就哭诉一番。我们又不能常常搬家——多搬几次,客人们一定会以为我们在玩仙人跳。”% r0 R* \6 G( K

1 p/ F5 y) v& H; c9 J' v“有时候我甚至想日本人打进租界来。”碧铛说,“我们才可以趁乱跑掉。现在张入画和丐帮那个谁还是有勾结的,我们给看得死死的。说真的,和那些——和那些被控制的娼馆里的姑娘也没什么区别。”/ J$ X; ?$ f! Q! Y3 r

5 R* ?# l2 J, ^; }+ `9 h5 H张明铛听得一双手簌簌发抖,恨不得悲呼一声上天不公,这样一个女人,心肠堪比蛇蝎的女人,怎么就给自己这几姐妹摊上了呢?老实说,上次在张雪亭家聚会,看到小凤仙的朗朗风神,自己真是百感交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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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们反正现在也走不了,”碧铛说,“先不去想这些了。倒是多挣点钱是正经。说不定哪天就烽火连天,不知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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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卿姨妈说,紧急时我们跟她走。”明铛说。这是那天晚宴上怜卿悄悄对她说的。" z# R3 P5 B$ ^7 u

5 \1 W/ F0 Y4 K! T“那更要存钱才是正经。”云铛说,“除了几样常带的首饰以外,我们把那些用不着的都慢慢处理出去,换成金条傍身。到真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再卖就来不及了。房子,也要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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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 \; I" p; ^6 _! T# J“是。”明铛点头,“这些要不动声色地做起来,不能给张入画发现蛛丝马迹,不然她如附骨之蛆,跟上来可就再也甩不掉。”3 q) }1 J: {' ?(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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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碧铛应了一声,忽然笑了,“呵,老天还是公平的,我们没有姨妈们那样的好母亲,但还有姐妹们。我们可以扶持帮手,我不信我们活不下去。”. O% K- E  s3 l7 q: H

% e( Q1 x4 Y3 r' T& a  H7 [“那是,我们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漂漂亮亮地活下去呢。”明铛伸了个懒腰,“明天把王先生他们约出来打牌。”& p& ^! H/ U- K% y! Q5 _5 y

% I) ^. f6 w$ A* T“好。”雪铛笑,“这个王先生要求组牌局已经一个礼拜,这上下实在也差不多啦!”5 h* E- g0 g  W

# s& J% i: x5 b" t4 M- Y7 \和明铛姐妹们筹划的一样,怜卿手上的东西,房子、铺面、大件的首饰全都已经处理出去了,数目太大,她存了一半在瑞士银行,让雪菲丽菲带了剩下部分的大半走。身边所剩,全是黄金。而那个他,还为她在美国某中等城市买下半条街:“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这就是你们母女三个的将来。如果有一天我要亡命天涯,也是我的将来。”% q  O# A. G! b: B: l- H, 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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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和凤仪一样,雪菲丽菲都是他的亲生骨肉。她们降生的时候,他已经在政治漩涡中历练得十分老辣,再没有在人前人后留下一点破绽。雪菲丽菲都不知道——他没有在她们面前露出一星半点亲热的模样。看向她们的目光也总是淡淡的。一直要到多年以后,姐妹俩站在那半条他为她们置下的街前时,才赫然惊觉当年那些淡淡目光背后的隐忍和谋划。一直要到他过世以后,两姐妹才知道凤仪那事并非是他或者母亲经手。虽然,对于怜卿和他来说,确证是否是对方经手已经毫无意义,但是,对雪菲丽菲来说,却意义重大。那时候,两姐妹已经人到中年,一起乘了飞机从一座城赶往另一座城为他奔丧。飞机上,两个人久久不交一语,一直到快降落的时候,雪菲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政治更黑暗的东西……他其实还不算最黑暗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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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3 }7 R2 ^( O2 V$ D丽菲不语,她想起了当年和雪菲相拥而泣的那个地洞——那个时候,她们终于知道那个地洞到底是何人所挖。那是叮铛。那一年,叮铛并没有立刻出城,而是返身回到张家园子,在一个用多年时间慢慢弄好的藏身之地躲了足足半月,然后,寻求了张雪亭的暗地支持,这才真正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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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P& q! p2 V4 T/ p/ E  W5 s自始至终,张雪亭都是张家的灵魂。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这数十年红尘打滚的背后究竟有多少惊心动魄的过往,甚至有些部分连她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很多事,当初发生的时候以为会刻骨铭心,永志不忘,事实上,时间会令其模糊到完全不可辨认。就象燕飞,那一年,张雪亭把奶娘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发现,回忆中那个人的样子和面前的这一个,多么不同。不,不是因为年老且落魄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当初那凌厉的眼神现在全是乞怜和讨好。而是整个的不同——轮廓、身形、声音……什么都和记忆中的不一样。当初,在一个孩童的心里,把什么都无限放大了。然后,在回忆里删删减减,哪里还有原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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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14章 下; p: S" {/ T& o: |) i) U8 h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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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终,张雪亭都是张家的灵魂。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这数十年红尘打滚的背后究竟有多少惊心动魄的过往,甚至有些部分连她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很多事,当初发生的时候以为会刻骨铭心,永志不忘,事实上,时间会令其模糊到完全不可辨认。就象燕飞,那一年,张雪亭把奶娘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发现,回忆中那个人的样子和面前的这一个,多么不同。不,不是因为年老且落魄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当初那凌厉的眼神现在全变作了乞怜和讨好。而是整个的不同——轮廓、身形、声音……什么都和记忆中的不一样。当初,在一个孩童的心里,把什么都无限放大了。然后,在回忆里删删减减,哪里还有原来的样子?" m2 S7 w  K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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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样一个几乎等同于完全陌生的老妇人,燕飞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报复,却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中——回忆,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啊。可是,如果没有回忆,每一天都是白纸一般,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这个问题严重困扰着燕飞,由于一日一日没什么大事,她索性放任自己陷入了纯粹的思想追索中。她不知道,这样的追索是绵延无尽头的一条漫漫长路。似乎周围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没有任何实体可供凭依,而思想是一缕银线,虽细若游丝,却引人不断向前,向着越来越深越来越远的地方而去。她亦不知道,这样的追索还是危险的,无人引领,作如此纯想,灵魂便被放到同样细若游丝的一条线上锻造,稍有不慎,便会滑到理智的反面。燕飞就这样,带着一个问题,带着心智的一点灵光,彻底地陷入了一个人的世界。生活中的一切琐事,被降到最低的程度,到得后来,每日里,连饭都只吃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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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K  b* r: Y  R$ W, `这样的状态,有丫头向张雪亭通报——她们是和奶娘一起被送过来的,私底下不知道张雪亭对其暗授了何等机宜——张雪亭来看过几次,每一次都不发一语地走开。临别时,总会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那诚惶诚恐的奶娘。她毫不意外地发现,这个老妇人一次更比一次憔悴焦虑,一次更比一次紧张不安。是了,你被带到一个全能的债主面前,等待势必会来的报复,可是,这报复迟迟不至。你不知道到底哪一天哪一秒,头顶的利剑从哪个角度落下,□□身体的哪个部分。每一天都宛若偷生,每一天那恐惧都会加多一点。某一天,也许会幻想说不定燕飞念在曾经吃过自己的奶的份上放弃了报复,这样一想,再看燕飞那张永远古井无波的脸时,觉得似乎每一个细小纹路都传达着相关信息。可是,下一天,又想到□□的□□女儿如何懂得宽恕是一种伟大的美德,再看燕飞,似乎那表情里又全是谋划中的恶毒。再下一天,又想说不定燕飞真已经放弃追讨前债,要不然怎么数月还不动手?越想越觉得颇有道理。再再下一天,又想到就算是燕飞放弃,张雪亭大概也绝不会放弃——你没见她每次临别的眼神吗?那背后不知道有何等深沉的心机在藏着,就象当年,她明明已有所察觉自己对燕飞的薄待,却因生活所迫,愣生生地忍了两年之久……老年人觉本来就浅,这样一日一日反复来回,那几乎是一整个一整个的通宵不能成眠。. ^- H. a, z. E" {2 w

8 u9 ]. s' h; F& g, J终于有一天,燕飞还没有在危险的纯想中发疯,奶娘自己已经崩溃。在燕飞的院子里,她开始指天誓日,开始破口大骂,下一刻,忽然又开始痛哭流涕,跪地求饶。这些火山一般爆发出来的情绪,全部落在了虚空——丫头们得张雪亭令,视之无物,而燕飞,却仅仅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永远不开口亦不阻止。没有人知道她的思想又去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某一刻,奶娘忽然又自己恢复过来,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再然后,又发作。每一次发作时间周期越来越短——最后,她疯了。# O  Y' |9 t$ N. c3 ]5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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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了的奶娘似乎是得到了解脱,中间一大段记忆消失不见,她似乎回到了燕飞很小很小还受控于她的时候。她的口中,开始出现一些零星生活片段的描述——在那样的描述里,燕飞是一个小小人儿,爱笑,很乖,极有眼色,再长大一些,渐渐沉默,性子乖戾,会用很可怕的眼神看人。那些琐琐碎碎的成长小事,被她一件一件拿出来反复念叨。以致于这所院子里的每个人似乎都生活在数十年前,童年燕飞的影子慢慢地浸润进每一块砖石每一株花木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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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r" P9 f3 W3 `* u  R燕飞已经不知道被灵魂的游丝牵出多远,奶娘的念叨一句两句地飘入耳中,她发现,她说的那些事件,有一些自己还有支离破碎的记忆,同一件事,从自己的回忆中摘出来的,和从奶娘的记忆中摘出来的,看上去是一件,又不是一件。那么,这件事,到底应该算作一件还是两件呢?又或者,自己记忆中的算一件,奶娘记忆中的算一件,曾经真正发生过的算作另一件?啊,不,那时候共同经历这些事的,还有奶娘的小儿子,在他的记忆中,应该还有一件。这加起来的四件事,到底哪一件是真的呢?似乎应该是真正发生过的那一件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它的虚像或者投影。可是,那真正发生过的,早就湮没在时间的流光中,既不可还原亦不可追溯,根本就没有意义。对于自己,真有意义的,应该是记忆中的,自己的那一份感觉和体验。是了,所谓的真实都仅仅是相对的,与其追求真实,不如问询是否具有意义。而有意义的,是自己的思想和体验。记忆的可靠不可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自己的意义。同时,也只有自己才赋予它意义——人的意识一旦消散,它就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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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P, U/ x) o" o+ L% f; [1 j+ P' }" v那么,自己胸膛里的黑洞,自己对自虐和毁灭的快感的追求,吞噬的,更多也是自己的灵魂。对于宁秀和宁平来说,只是伤心于来自母亲的伤害,而不明白这伤害到底黑暗到了什么程度。这个部分他们没有接触,没有深想,就没有意义。呵……这件事情,比自己原来设想的,要好上一点点。虽然,事件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燕飞知道她该怎么做了。她可以用更积极一些的方式让宁平宁秀体验到的世界更好一些——尽管她现在不清楚什么事情才会让这姐弟俩的体验好一些,但是,至少有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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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O5 ?* ^, f) T* g+ q就这样,燕飞自己救赎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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