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1980年,春
0 n$ P/ F/ C% H, n# U2 Q) a7 T- \
第82章 第 1 章上" H: {) B1 R) R s! ^6 l N9 J: S7 A
+ ^8 J4 y3 P7 {" X+ p3 ^这是春天。虽然,灰蒙蒙的,飘着碎雪的天空下,光秃秃的梧桐还伸着枝桠默默地站在路旁,但郊外的野地里,已经有星星绿意若隐若现。人们大多裹着晦暗冬装,但淮海路上的新世纪百货已经有鲜亮些的春装悄悄登场。纵然不多,但那颜色却也点亮了人的眼。而更重要的,是那一星一点出现在人们眼底眉梢的春意,它是新娘子呢大衣领口露出的一角丝巾,是南京路上照相馆刚刚开始的婚纱照业务——虽然有点半遮半掩,但却挡不住敏锐的上海人趋之若鹜。四张手工上彩的照片要花一百多元,是当时人们两三个月的工资。可那生意还是好到爆。这个时候许许多多的商店都一样,人头攒动,面上刚刚有了一丝红润的人们在拼命抢购。家具、服装、电器、副食,全都供不应求。除了现金以外,还得付出各种紧俏的供应券。这样的票券在过去的岁月里代表的是最基本的生活资料,而今,则有些富足的意思了——比如火柴票和电视机票的区别。 U. a, W5 U7 r6 m* T! [
; _! q. J( [& N小凤仙一行人下榻的和平饭店有帮客人预定出租车的业务,虽然要提早一些订,因为车辆实在太过稀少,但至少也还是有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小凤仙可真是庆幸。她自己倒还罢了,宁平宁秀已年过七十,去挤公交着实有些吃不消。更何况,城市变化巨大,好多路他们都不再认得。透过车窗往外望,小凤仙发现这座城和她记忆中的相去遥远。当然,她已阔别它四十年,而记忆里的那个它又经过了时光和个人意愿的不断美化、修改,早已模糊成一个关于来处的符号。在出发之初她就知道,故乡从来都是四维的,空间三维加上时间一维。所以,她并不为那些不认识的新路名新建筑惆怅,她的目光只停留在那些她认识的、记得的东西上。只是,这样的东西很少,比如房子,就算它在,它也已经不在——1940年她归来时母亲一家住的那幢楼还立在那里,但住客已经有十二户。十二户人家的生活几乎改变了所有房间的功能,从建筑师的眼睛看去,它除了外壳还在,内里气韵早就不同。当然,对于小凤仙来说,没有了母亲的这幢房子,早就彻底不一样。同时,因为她的归来并不是为了寻根,所以,看到它,甚至是看到旧日的张家花园,她都只有些微感叹,并无不胜唏嘘。而再度见到燕飞时的情形,又不是唏嘘或惆怅或别的什么可以形容了。% P p$ x0 p" }* z _ X
* o3 c% V0 i1 k# `3 o/ x/ j. r
这一次的相见,仅仅前期准备都已经太过艰难,太过坎坷。若莲已经在等待中撒手人寰,去了真正的他乡或者说是真正的故乡。曾经一度,甚至连宁秀也觉得她等不到了。没有人想得到居然还真有这么一天。以致于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欢喜的力气。, d4 d) D+ m* ~: ~4 j
7 E! ~6 U" q8 j. m, R1 n$ c: c这一切,开始于一封1970年发出,1974年才辗转收到的求救信。如果信会说话,它的叙述足可写一部完整长篇,那几乎是一个人世漂流瓶的故事。而且,这漂流瓶还早就在漂流的过程中粉碎,尸骨无存。传递到目标若莲那里的,只是一个口信。而这,也已经是奇迹。
' d7 c, Y+ |4 v! Y0 e& ]/ K0 J2 m' U, ` r) d3 v$ m9 ?" Y
那一天早上,宁平指导学生从一台手术上下来,有人来找他,说一个弥留的中国人很痛苦地在说话,没有人知道她说什么。宁平来到那个人的床前,握住她的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安慰到她。因为方言众多,而他离乡甚久。然后,他就听到了那句话:( l$ ]2 ~/ k$ [' h8 i
0 U$ S# r, r9 H& l
若莲,告诉宁平宁秀我对不起他们。帮帮我。
+ b: ~' w, h5 \1 o; Z! i
; z: k, U1 {) P" n X9 ^ B这串音节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在毫不设防的张宁平头顶炸开,当是时,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说:“姆妈,没关系。没关系。”那是很幼小很幼小的时候,林季新还没有第二次出现在张家园子的时候,他年幼顽皮,经常磕了碰了,每每看到他的伤痕,燕飞从不呵责他,反而将他揽在怀里,一迭声地问:“疼吗?疼吗?”他会说话了以后,就用小手去抚摸母亲面颊,“姆妈,没关系。没关系。”这样的记忆自五岁以后就自动从他的脑海中过滤掉了。并且,这几十年来,他就算是午夜梦回,也从来都回不到五岁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会说沪语。8 _3 W3 }6 d* b+ y/ U
% l1 l5 v+ o" \* v3 p4 g
张宁平的回应有效地安慰了那个弥留的中国女人,她停止挣扎,闭上了眼睛,在宁平的手里安然逝去。那只手渐渐凉去的时候,宁平才魂兮归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那段归路到后来,到永远他都不记得过程了。一直要到那天晚上,街灯燃起,他的女儿带着外孙们来看望他,帮他亮起客厅的灯,才惊骇地发现,他在沙发上枯坐了一整天。
) L5 f% z: X+ c
( W7 {& A% a$ F% T其实,这样一个由音节组成,以这种方式抵达的消息,其可靠性十分存疑——它有很大的重名的可能。你甚至可以将它解释为一种受张宁平本人潜意识控制的臆想。但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宁平自听到它起就没有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亦没有怀疑过它的来处。
: D) Z/ Z+ u- |' V4 I/ O1 p, d
后来,若莲说:“我知道该如何验证它。看,这个消息里涉及了四个人:若莲、宁平、宁秀、‘我’——也就是燕飞。”她在纸上写下四组数字。第一组:若莲的生日,若莲离开上海来美国的日子。第二组:宁平的生日,宁平被送去戏班的日子,宁平被找回的日子,宁平离开上海的日子。第三组:宁秀的生日,宁秀成年礼的日子,宁秀离开上海的日子。第四组:燕飞的生日,林季新第一次出现的日子、第二次出现的日子。“组合这四组数字,去我们的那家瑞士银行试密码。”
0 W5 v& D1 A. b! i3 p4 k. ]/ j
* T- Z7 q9 O5 @ A0 O( o, R当年张雪亭给大家在瑞士银行各开了一个户头,凭账号和密码支取。所有人的账号张雪亭都有一份,后来给了若莲,密码则由各自设定。
D1 h$ [( g% ]1 U. D. C5 R; ~8 W/ s$ }( O: r0 A
最后,试出来的结果是:若莲离开上海的日子、宁平被送去戏班的日子、宁秀成年礼的日子、林季新第二次出现的日子。! h9 y s1 {- Y
8 c% S6 h% s% w" T: |9 @$ b至此,消息被证实确凿无疑。自此,他们开始了漫长又艰难的过程——试图联络燕飞,未果。试图申请回国探亲,被拒。试图托付可靠的人回国寻找,没有用。在这穷尽心力的追索中,他们知道了当时国内发生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他们的心往下更多沉一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