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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慕然回首 - 

[近代言情] 《丽人行》作者: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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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00:31 | 只看该作者
第80章 第 15 章上4 Q8 N" P! ^3 F9 f% ~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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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ter下船以后的第二天就回到了工作中,带着一身在海上晒出来的金棕色皮肤。“我度过了一个很不错的假期,Lynn,现在到你放假了。”他笑眯眯地对忙乱中的小凤仙说。小凤仙松出一口长气,二话没说,抓起外套就出门回家。现在,家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仅仅是一座房子,那里有需要她付出大量时间和心力照顾的母亲和幼弟。在她们刚刚抵达的这段时间,她有太多事情要忙。( d' V( h' k6 w- b5 q, V, \8 g% |

! G5 p. x5 T3 P7 m; E8 D“我现在都好像还在船上,有时候半夜都会觉得床在微微晃动。”若莲玩笑。虽说远洋巨轮各方面的条件都已十分舒适,但上岸之后着实还是恍惚了一阵子。并且,大家都心知,更大的震荡这才真正开始。虽说小凤仙前期已经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比如租下自己对面的公寓房,为各色人等选购生活日用品——在这个过程中,先期抵达的雪铛云铛肩负了很大一部分。她们用一口极破碎的英文完成了很多外人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甚至还找到一份帮人整理书房的短期工作。“这没有什么难的。”云铛微笑:“我们的英文的确够破,但是我们有灿烂的笑容和明亮的眼神作为弥补。”是的,她们分头去完成重新建立一处栖身之所的各项任务,每当交流严重障碍的时候就好脾气地陪以笑脸。有一次,雪铛遇到一个坏脾气急性子的家伙,被她的英文搞得几欲发飙,最后气结地大眼瞪小眼地望着她,终于叹口气,邀请她坐下,斟出咖啡来,从头说起。而正是这个急性子的家伙给了她们整理书房的工作:“你们至少认识字母不是?没关系,就按从A到Z排序。这样我日后找起来倒也方便。”而这从A到Z的排列,最后历时数周才完成——姐妹俩竟然借助一本词典,愣是将他的一万多本书的名字弄懂了,先分类再排列,且在考虑取阅方便的同时极大地兼顾了美观。当这个家伙重新走进他的书房的时候,嘴巴开开合合,没吐出一个词。云铛和雪铛看见他的表情,笑得极开怀,极骄傲。& G( Q- I' [$ m; [1 h. Y

9 F' j; e& Q( k0 e. k" g“从那件事后,我对她们有了敬意。”这个家伙后来告诉别人,“那样非凡的毅力也就罢了,最让人惊叹的是从头开始的勇气。”那个听他感叹的别人笑嘻嘻地加上一句:“还得有在混乱和绝望中坚持下去的韧性。”——他是见过这个家伙的书房的,那,大概象被□□轰炸过的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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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开始的勇气,在这个问题上,若莲需要付出的,比云铛和雪铛都要更多一些。除非她愿意将属于自己的担子不负责任地全交给小凤仙,并且自己从此就以一方园子或者说几间房子作为生活的全部天地,否则,就必须得打起精神来。刘勇是个今生难遇的良伴,但当此时,若莲还真没有一星半点想到他能分担些什么。将来一家人的家计——虽说颇有积蓄,但坐吃山空绝非良策。且,还有两个宝的未来需要筹划。想到此,她觉得肩膀有些沉,但和这沉一同压过来的,还有久违的斗志与活力。不战而退,从来都不是张家女子的风格。/ l7 B: p' T2 G6 [; ~" f;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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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仅仅过了三天,Peter就惊讶地在办公室发现了小凤仙——那天早上,他例行地先去她的公司巡视,推开她的办公室,居然就看到了她。  C3 ]& X- l" o$ ]0 q7 q0 ]"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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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张女士赶出来的。”小凤仙朝他笑笑,“嫌我一路跟着她碍事。”张若莲女士的原话是:“让我一点一点自己做起来吧!你若在,我以后连一步路都不会走了。”可是,小凤仙还是不放心,“至少让我先带你熟悉熟悉。”花了三天,带若莲去各处:这里是做什么的,那里是做什么的,身份的申请着急不起来,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孩子们上学的事交给我去办……絮絮叨叨,不一而足。结果,不过两天就被若莲赶走:“去忙你自己的去。我有问题再找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当妈的呢。”7 F  v( a' V% ?' ^7 m/ V, n

: I  T, l- e6 t/ O就这样,小凤仙便有千般不舍万种不放心都只得放下,坐在办公室魂不守舍地半日之后,几次想要不顾若莲的抗议回家去帮她打点,最终还是讪讪地坐下——若真爱母亲,就得给她重新开始的机会。若真爱她,就应该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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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_. }" R- E! u  ~/ p! V不过,显然,若莲的开始并不象雪铛云铛那般顺利甚至是神奇。且不论双胞胎大概是藏在父亲给予的遗传基因中的语言天赋,也不说人们总是愿意给出更多的宽容和善意给年轻女士,就单单就体力来讲,也落了下风。几日奔波下来,若莲觉得很有些累。脑子在动,身体也在动,再有心理方面的压力,加在一起,不是小事。夜里她觉得心悸,开始失眠。刘勇握了她的手,“你不要着急,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交给我去试试看。”若莲也被身体的反应惊到——这具身体早年在南京一役,亏损太多。如果真旧病复发,可太可怕了。只得在黑暗中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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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m9 c- x7 F! t没想到,刘勇适应得比若莲好。其实目前他们遇到的也不过是一些日常琐事,如果不精益求精,并非太难。比如孩子的学校,先不去管口碑校风或者别的什么什么,先找到一家同意接收略有英文障碍的华人学生学校,将大宝小宝安置了,压力就去掉一大半。有时候,退后一步,海阔天空。刘勇说不出这样的话,但他却实实在在这般举重若轻地做了下来。并且,有问题他会打电话给小凤仙。有时候还会问问云铛和雪铛的意见。或许,刘勇没有若莲在晚辈面前的那种微妙矜持与骄傲,也没有一定要重新上路的自觉,对待生活,他只是见招拆招。因为想得少,便简单从容起来。若莲原还悬着心,看了几日之后,便真正松了口气。看着刘勇一件一件地将诸事理顺,她不由得想起,其实这个男人,她一直觉得他没读过什么书,有些鲁,有些钝,但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能给出一副可靠的臂膀。某个早上,她看着他取过外套出门去,忽然心底涟漪轻轻一动——那种微微的悸动,不同于过往岁月中相濡以沫的恩情,而是实实在在地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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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00:33 | 只看该作者
第81章 第 15 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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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的秋天,小凤仙和Peter结婚了。他们在离旧金山市50英里的Napa Valley举行了婚礼。这条约30英里的狭长山谷遍植葡萄,拥有全加州最慷慨的阳光。秋光将谷中成片的葡萄园染上醉人霜色,远山温柔地躺在霜叶尽头之碧蓝天幕下,无比慵懒。5 K  B# P+ ?0 [* o0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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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一到此间就被征服,当下就拎起裙摆朝原野跑去,只差舞之蹈之,歌之咏之。雪菲表现得矜持多了,只是对着丽菲感叹:“和九妹比起来,我们这女儿当得真是差劲许多啊!”若莲站在一幢雪白建筑的前面,看着丰沛阳光下的她们,微微笑,眉目舒展,眼睛里有一线掩也掩不住的骄傲。身前这片宽广葡萄园,身后这幢白屋,是小凤仙斥资购下,作为自己迟到的成年礼送了给若莲。  Z1 l6 b( u, e* X0 l

* }' E. e" n6 x% [5 B4 N那还是初春的事,当时虽无如此丰饶的景致,但若莲既心喜这里的宁静安详,亦欣慰于小凤仙不但有此心而且有此力,早就觉得它是天堂。而刘勇——刘勇一看到那大片的土地,当即就离开同行的人,独自走到土地中央,真真正正沉醉了。他尽情地呼吸着那醇厚的泥土气息,那有点腥有点甜带着雨后的凉意的泥土的味道啊,让他觉得无比无比快活。他闭上眼睛,仔细分辨着那味道,仔细分辨着风的味道,分辨着阳光的味道。是,这不是故乡的原野,永远不会有月光下的谷草香,但是,这是真真切切的土地的味道,没有战火,可供耕耘的土地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可信任的味道。等他重新走了回来的时候,眼角眉梢有掩饰不住或者说根本也没打算掩饰的兴奋、欢喜和自信。那样单纯明快的神色在他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年轻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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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7 r$ I+ Q# Z5 A- jPeter看着他逆光走进房子,冲他举一举手中的酒杯。两个人相视而笑,颇有默契。小凤仙看着他们,只觉真是个奇迹——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一个说中文,一个讲英文,完全语言不通。但却相处极好,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神奇的是,你绝不能说他们其实在自说自话,鸡同鸭讲。因为,将这里送给若莲,是Peter的主意。) F5 c% s$ l9 Q& A- c/ A! @9 F

9 h+ R  J' u7 L7 ^# H, y“张女士会喜欢。”他说,“但是刘会更喜欢。并且,刘一定会把它经营得很好,超出你的想象。”当时,他将小凤仙带来这里参加一个小小烧烤聚会,在午后的阳光下将这肥沃土地指给她看,“这里曾是印第安人的领地。19世纪开始种植葡萄,禁酒令的颁布和一种病虫害曾让这里陷入萧条,但是,我相信它一定会重新活过来。”事实上,在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Napa Valley已经正在活过来,差不多用了十年的时间缓慢重生。地价已经悄悄上涨数倍。当然,战后的一切都在复苏。只不过,这里已经不那么好买。) V, ~4 p: o2 S

2 m" J5 l- a; K- z- g当小凤仙回来查阅资料又再思考三天之后,她发现要想在这人间天堂拥有一席之地还是有点难度的。此间多是一些传承多年的家族式小酒庄。固然萧条期间遭遇重创,但很少有人愿意完全放弃祖产。更何况,重新繁荣指日可待。于是,万能的Peter再度告诉她,“我几年前就在这里买下了一块地方,让给你一半好了。”& b$ @; Y; i! j' o

8 M% @+ ^- f: w小凤仙扬起一边眉毛看着他,他补充道:“我看到这里的第一眼就爱上它了。我觉得如果我出生在这里,长成一个少年的时候,一定会和邻居家的女孩约会。我们在夏天的午后,躺在低矮的、浓密的葡萄架下,阳光从叶子间稀疏漏下,在年轻的身体上投下一片片跃动的光斑……”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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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开始还一脸向往地听着,到这最后一句,脸竟烫了起来。而也就是在此时,一束阳光从窗户外斜射进来,映在Peter英俊的侧脸上,再映亮了她有些红粉菲菲的面颊。然后他们都有片刻的静默。然后,他说:; C" d' X9 p3 f$ ^! [6 F* ^

& l  K' t$ u) \“Will you marry me”( ^# F0 r+ q+ V! ^% T5 f'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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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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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 o4 g  ^4 }.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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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她做了他的那个邻居家女孩。" m/ h3 a3 P6 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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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凤仙和Peter的婚礼上,除了滞留国内的以外,张家的女子都到齐了。金宝、雪菲、丽菲还带来了男伴。怜卿爱卿甚至提早了一周抵达,并且准备再住上一月方归。小凤仙和Peter的一些朋友及事业伙伴也纷纷来贺,顺便……郊游。她并没有发请柬给那个他。不是还放不下,也不是将他忘记,只是觉得这样一张请柬送至他的案头是一种轻慢。* W( [3 A/ y% m2 A+ `/ D

6 x+ r0 a! E2 r5 k某一个下着雨的日子里,她飞了数小时,去了他位于另一座城的办公室。没有事前通知和预约,所以,当她抵达的时候,他正在一个会议上。她耐心地在会客室等待。手上是一杯秘书斟出来的咖啡。身上的衣裳被雨溅湿了一点点,又慢慢地被空调的热量烘干。她安静地呆着,右手边的玻璃窗上映出外面渐渐密起来的雨。她凝神去听,似乎可以从声音分辨出这城市每一滴雨的不同落点——飞来窗户上的有玻璃的冷,滴在遮阳蓬上的声音有布料的朴,落在不锈钢窗台上的有金属的脆,落在稠密树冠上的有植物的清,落在地上的,则带了一丝水泥的凉。她就这样坐着,仿佛坐在了过往、现在和将来的无尽岁月中。  L7 h" Z1 ?8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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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被带去了他的办公室。在宽大沙发上对坐,他重新给她斟了一杯咖啡,那是他的私藏,她熟悉的味道。那些很多年前就一起喝过的,聊过的,共处过的味道。她双手拢住杯子,啜了一口,说:“我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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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8 o  B9 X  W3 p- w2 G他没有说话,只将自己面前的那一杯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目光转向了窗外。这时候的雨愈发急了起来,天空雾蒙蒙的,看不清风景、街景,一切景。他知道,这是一次郑重的道别。她的上一段婚姻,她并没有这样来告诉他。“你会幸福的。”停顿很久很久之后,他轻轻地说。6 D' I0 s+ [4 Q)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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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雨天,房间里的咖啡香和窗外雨滴的湿气紧紧纠缠,经久不散。然后一起慢慢沉进记忆的底层。不再想起,但,永不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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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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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3 `2 G5 A0 h; s0 m& Y5 [第三卷完。后面还有一卷,1980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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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11:27 | 只看该作者
第四卷   1980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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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 1 章上" H: {) B1 R) R  s! ^6 l  N9 J: S7 A

+ ^8 J4 y3 P7 {" X+ p3 ^这是春天。虽然,灰蒙蒙的,飘着碎雪的天空下,光秃秃的梧桐还伸着枝桠默默地站在路旁,但郊外的野地里,已经有星星绿意若隐若现。人们大多裹着晦暗冬装,但淮海路上的新世纪百货已经有鲜亮些的春装悄悄登场。纵然不多,但那颜色却也点亮了人的眼。而更重要的,是那一星一点出现在人们眼底眉梢的春意,它是新娘子呢大衣领口露出的一角丝巾,是南京路上照相馆刚刚开始的婚纱照业务——虽然有点半遮半掩,但却挡不住敏锐的上海人趋之若鹜。四张手工上彩的照片要花一百多元,是当时人们两三个月的工资。可那生意还是好到爆。这个时候许许多多的商店都一样,人头攒动,面上刚刚有了一丝红润的人们在拼命抢购。家具、服装、电器、副食,全都供不应求。除了现金以外,还得付出各种紧俏的供应券。这样的票券在过去的岁月里代表的是最基本的生活资料,而今,则有些富足的意思了——比如火柴票和电视机票的区别。  U. a, W5 U7 r6 m* T! [

; _! q. J( [& N小凤仙一行人下榻的和平饭店有帮客人预定出租车的业务,虽然要提早一些订,因为车辆实在太过稀少,但至少也还是有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小凤仙可真是庆幸。她自己倒还罢了,宁平宁秀已年过七十,去挤公交着实有些吃不消。更何况,城市变化巨大,好多路他们都不再认得。透过车窗往外望,小凤仙发现这座城和她记忆中的相去遥远。当然,她已阔别它四十年,而记忆里的那个它又经过了时光和个人意愿的不断美化、修改,早已模糊成一个关于来处的符号。在出发之初她就知道,故乡从来都是四维的,空间三维加上时间一维。所以,她并不为那些不认识的新路名新建筑惆怅,她的目光只停留在那些她认识的、记得的东西上。只是,这样的东西很少,比如房子,就算它在,它也已经不在——1940年她归来时母亲一家住的那幢楼还立在那里,但住客已经有十二户。十二户人家的生活几乎改变了所有房间的功能,从建筑师的眼睛看去,它除了外壳还在,内里气韵早就不同。当然,对于小凤仙来说,没有了母亲的这幢房子,早就彻底不一样。同时,因为她的归来并不是为了寻根,所以,看到它,甚至是看到旧日的张家花园,她都只有些微感叹,并无不胜唏嘘。而再度见到燕飞时的情形,又不是唏嘘或惆怅或别的什么可以形容了。% P  p$ x0 p" }* z  _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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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相见,仅仅前期准备都已经太过艰难,太过坎坷。若莲已经在等待中撒手人寰,去了真正的他乡或者说是真正的故乡。曾经一度,甚至连宁秀也觉得她等不到了。没有人想得到居然还真有这么一天。以致于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欢喜的力气。, d4 d) D+ m* ~: ~4 j

7 E! ~6 U" q8 j. m, R1 n$ c: c这一切,开始于一封1970年发出,1974年才辗转收到的求救信。如果信会说话,它的叙述足可写一部完整长篇,那几乎是一个人世漂流瓶的故事。而且,这漂流瓶还早就在漂流的过程中粉碎,尸骨无存。传递到目标若莲那里的,只是一个口信。而这,也已经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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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早上,宁平指导学生从一台手术上下来,有人来找他,说一个弥留的中国人很痛苦地在说话,没有人知道她说什么。宁平来到那个人的床前,握住她的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安慰到她。因为方言众多,而他离乡甚久。然后,他就听到了那句话:( l$ ]2 ~/ k$ [' h8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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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告诉宁平宁秀我对不起他们。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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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k, U1 {) P" n  X9 ^  B这串音节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在毫不设防的张宁平头顶炸开,当是时,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说:“姆妈,没关系。没关系。”那是很幼小很幼小的时候,林季新还没有第二次出现在张家园子的时候,他年幼顽皮,经常磕了碰了,每每看到他的伤痕,燕飞从不呵责他,反而将他揽在怀里,一迭声地问:“疼吗?疼吗?”他会说话了以后,就用小手去抚摸母亲面颊,“姆妈,没关系。没关系。”这样的记忆自五岁以后就自动从他的脑海中过滤掉了。并且,这几十年来,他就算是午夜梦回,也从来都回不到五岁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会说沪语。8 _3 W3 }6 d* b+ y/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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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宁平的回应有效地安慰了那个弥留的中国女人,她停止挣扎,闭上了眼睛,在宁平的手里安然逝去。那只手渐渐凉去的时候,宁平才魂兮归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那段归路到后来,到永远他都不记得过程了。一直要到那天晚上,街灯燃起,他的女儿带着外孙们来看望他,帮他亮起客厅的灯,才惊骇地发现,他在沙发上枯坐了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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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7 {& A% a$ F% T其实,这样一个由音节组成,以这种方式抵达的消息,其可靠性十分存疑——它有很大的重名的可能。你甚至可以将它解释为一种受张宁平本人潜意识控制的臆想。但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宁平自听到它起就没有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亦没有怀疑过它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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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若莲说:“我知道该如何验证它。看,这个消息里涉及了四个人:若莲、宁平、宁秀、‘我’——也就是燕飞。”她在纸上写下四组数字。第一组:若莲的生日,若莲离开上海来美国的日子。第二组:宁平的生日,宁平被送去戏班的日子,宁平被找回的日子,宁平离开上海的日子。第三组:宁秀的生日,宁秀成年礼的日子,宁秀离开上海的日子。第四组:燕飞的生日,林季新第一次出现的日子、第二次出现的日子。“组合这四组数字,去我们的那家瑞士银行试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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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Z7 q9 O5 @  A0 O( o, R当年张雪亭给大家在瑞士银行各开了一个户头,凭账号和密码支取。所有人的账号张雪亭都有一份,后来给了若莲,密码则由各自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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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试出来的结果是:若莲离开上海的日子、宁平被送去戏班的日子、宁秀成年礼的日子、林季新第二次出现的日子。! h9 y  s1 {- Y

8 c% S6 h% s% w" T: |9 @$ b至此,消息被证实确凿无疑。自此,他们开始了漫长又艰难的过程——试图联络燕飞,未果。试图申请回国探亲,被拒。试图托付可靠的人回国寻找,没有用。在这穷尽心力的追索中,他们知道了当时国内发生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他们的心往下更多沉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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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11:28 | 只看该作者
第83章 第 1 章下' i, |: `1 Z& G- {7 p& L/ B2 D

- X6 G% w& Q" ^* P/ ^6 }. a' q9 O若莲年事已高,不能理事,具体事务都由小凤仙、宁平、宁秀经手。他们先查了那个握着宁平的手逝去的女子,发现那是一个偷渡客,在此间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打着一份艰难的黑工。她的老板大概是唯一了解多一些情况的人,但他并不愿意就这个人的事同他们多谈。宁秀一次一次上门,一次一次朝他弯下腰去,鞠躬再鞠躬。终于,他把她介绍给了另一个老板,那里,有那个女子同船来美的几个别的偷渡客。从这些人的口中,他们得知,那个消息是由另一个人带来,请他们在华人圈中传递。再往下追,发现那个人也是从别处听来——他从云南出境,取道缅甸,再几经辗转,来美寻亲,消息是在缅甸偶然得到的。至于上一个人又从哪里带来了这条消息就再也不知道了。顺着这条线的追索是让人沮丧的,越查甚至会越觉得那来路越发匪夷所思。要不是若莲发现的银行密码的秘密,小凤仙都会忍不住再三再四怀疑。6 @. r% s, _" y3 R( m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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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条消息的传递路线你可以猜到,燕飞那边是一种怎样的情况。”若莲闭上眼睛叹息:“这其实不是求救,这是她的遗言。她的意思是要我帮她把她的钱转交给她的孩子们,因为她已经用不上了。多年以前,你外婆的一个朋友用这种方式向你外婆托妻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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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张雪亭得到消息后不曾负他,谁知他九死一生度过绝境,重又归来。从此将张雪亭纳入他的羽翼,以性命护之佑之。这才是张家发迹的肇端。这件事,燕飞知道,若莲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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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8 H8 h2 a3 i" o" T; r+ i“不用顺着这条线查了,没有用。”若莲说,“想别的办法吧。”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其实,也许别的办法也不会有用,燕飞发出这样的消息已经在表示事不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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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z; ~) _2 G4 m/ M若莲猜得一点也没错。这的确是燕飞对今生作出的最后托付。那时候,她被揪出来□□,以八十高龄受尽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屈辱,恨不能速死。之所以倔强地不肯求死,就在于她觉得自己没有对宁平宁秀有个交代。啊,并不曾一丝一毫奢求原宥,也不曾作倾吐之后就被救赎之想,只是固执地觉得,她欠他们一句道歉。就算他们不需要,但那是她欠的,不还,连求死的资格都没有。“也许,这就是报应吧。”燕飞想,老天之所以让自己活这么久,便是刻意让自己领受这些的。不然,这样的年纪早就该长眠了。燕飞不知道,其实正是她的高龄救了她——她已经年老到经不起太激烈的斗争方式和真正残酷的折磨。而据说如果她一旦死去,她所在的这一片将被迫选出一个新的斗争对象来代替她。所以,她所遭受的那些,固然是她想也不曾想过的,但却已经是那个时代最轻微幸运加上文明的了——人们更多地从精神上□□她,落实到肉体的,不过是罚站、打耳光、揪头发之类。这些还往往是由中老年妇女来执行。那些孔武有力,热情万丈的少壮派看不起她这样的死老虎,把他们的精力消耗在了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小军便是其中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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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对小军的经济支持一直坚持到1962年。那时,小军已经十九岁。燕飞深知,人人赤贫之下,一点点财富都会招来横祸,更何况自己老且孤,只能加倍谨慎。故,她殚精竭虑,变换了好几种方式来做遮掩。她最开始托付的朋友,帮忙转寄了几年汇款就自顾不暇,实在无心亦无力管这闲事。燕飞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坐公交到另一个区去汇款,可后来发现,在“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肃清一切□□分子”的运动中,她这样的行为会给高度警惕的群众们以无穷发挥空间,赶紧停止了。左思右想之后,她找到小军,请他帮忙照顾她:比如帮她排队买回生活必须的副食,比如帮忙生个炉子等等,作为交换,她负担他的生活。她这样的要求对于当时的小军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他的生活来源,他自以为的不知在何方的父母寄来的钱,不知为何已经断绝了两个月。于是,对她颇为感激,亲亲热热地唤她一声“阿婆”。谁知燕飞冷冷地阻止了他:“我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不要叫我阿婆。”这样一瓢冷水不留情面地兜头浇下,让小军的自尊心狠狠受了一点伤,僵立半天才反应过来,讪讪地回一声:“晓得了。”这样的冷漠甚至是刻意的打压在他们的关系间长久持续,让他也曾想过负气地往帮她买的吃食里吐一口唾沫以示不屑不甘,但终究还是一次也没有。小小少年其实和他那个他完全不记得的父亲一样,在秉性里怀着一丝宽厚和克制——在小军母亲污言秽语挤兑到燕飞都觉得他可能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他也不曾冲破最后的底线。4 d. w# V% s0 u& C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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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并不明白,这是燕飞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他。不要靠太近,不要被她所累。不要靠太近,也就不会生出更多的念想,不会被考验人性。这样的保护后来被事实证明是必要的。但是,年轻的时候他却看不清楚。当时,倔强少年少不了“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屈辱感,少不了他朝我若扬眉必吐气的狂想。所以,当1966年那令所有人疯狂的浪潮席卷而至的时候,他虽然心怀一丝恻隐,没有去动燕飞,但却也不曾试图保护她。他当时沉浸在对自己伟大未来的规划中——他敏锐地看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打破固有规则,向这世界夺取更多东西的机会。他小心经营,表现出无比的忠诚高度的热情和谋定而后动的智慧,一步一步朝他想要的东西靠近,同时却并没有真正陷入狂热。他并不曾意识到,这些能力并非天赋亦非学校生活可以给予,这里面其实深藏着燕飞的影子。当他偶尔回到他的旧居的时候,看到颤颤巍巍满头白发的燕飞站在高台之上,胸前挂着“□□”、“破鞋”字样的牌子的时候,他虽有些难过,亦没有想到伸手去扶上一把。他只是转过头不去看,略略加快脚步,尽量从容地离开了现场,并且很久不再经过那个街区。在他走后,一种说法流传开来:每个片区必须要有一定数目的坏分子,如有死亡,须得票选出新人顶替。据说这是在外地已经被执行的新政策,上海虽然还没搞,但很可能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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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11:28 | 只看该作者
第84章 第 2 章上; O% r  w: Z  H; R+ u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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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找的地址就在这条弄堂里,车子开不进去了。”司机对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宁平说。宁平点点头,“那我们就在这里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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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打开车门,一股刺骨的寒风灌了过来。早春的上海风很利,湿度又大,又冷又湿的空气腻到人的皮肤上,再一路浸到骨子里去,让人觉得仿佛在旷野中独行,冷得无依无靠。小凤仙站在街头,觉得那种从骨头缝里浸出来的寒意让她必须将牙关咬紧才能防止它们相互叩击,发出不雅的嗒嗒声。但是,咬紧牙关也不能控制的是身体的颤抖。太冷了。人们都说春寒料峭,没想到可以料峭到这个程度,这样的冷,绝不是“春”这个名称,绝不是一点点刚露端倪的春意可以简单消弭的。转头朝那弄堂里望进去,只见逼仄幽深,从人家户里伸出来的长长短短的晾衣杆在半空中交错,因下雪故,那上面只有不知哪户人家收漏了的一件半旧汗衫孤零零地在风里抖,显得十分寂寥。他们顺着巷子往里走,小心地避开地上密布的坑洼和人家门口堆出来的杂物。不知何时开始,雪开始密集起来,挂在精心烫染过的头发上,落在羊绒大衣的肩头,一片未化一片又至。搭眼望去,象是没洗干净的头屑,更象是顷刻白头。这一段路,那就是——青丝、白发、不归人。( x% x6 k  k+ h4 S8 e8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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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尽头,迎接他们的是小军,还有无数藏在各扇门后探测的目光以及无数的窃窃私语。8 K9 [7 s1 t: W2 X+ i( E# y

; x( Y- H$ E7 G+ b$ X小军和燕飞这对祖孙是这条弄堂里特别的存在。在他们搬来的10年间,有无数版本的猜测纷纷流传,但没有一个人敢去证实——自从某一次小军拎着一把雪亮的菜刀把一个说燕飞是□□的家伙足足追出三条街以后,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7 _2 }2 c! h" j9 X6 k7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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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派小军转变为提菜刀的小军是缘于他对自己身世的追查。在他的步步为营下,他终于到达了一个相对的高位。如果他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其实很难保证不最终迷失。没想到命运待他甚厚——有时候,良知的觉醒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小军的运气真的不错,所以在某一天,一个造反派战友在和他交流了很久的国际国内形势之后,总结曰:“我们是肩负历史的一代人,我们是幸运的一代人,我们要有打破一个旧世界,重建一个新世界的豪情和勇气!”这个人在他们中间很有威望和名气,因为念过高中,很会鼓动。当然,那时候的人都很善于鼓动别人和自己的情绪,但这个人鼓动起来很有理论性,也就很被推崇。送这个人走后,小军觉得忽然心有触动,但却无法确切地知道这触动来自于哪里。不是那些熟悉得如同呼吸的“豪情”“勇气”,是什么?忽然,他顿住了,是“幸运”。他怎么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幸运?他出身市井,并无不见人间疾苦的纯洁天真,怎么没有意识到自己幸运得有点奇怪?呵,在他成年前的近二十年光阴里,城市底层的贫民并不见得好过,最困难的年月里,黑市上一个南瓜的价格可以和一个教师的月薪等同。所以,有“南瓜教师”的说法。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虽然饿死人的事不常发生,但因饥而病,因病而死的不知凡几。自己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能够安然长大且高中毕业,看来看去都是个异数。更年少一些的时候,他总认为房东太太是个好人,如果没有她的救济,他已冻饿街头。后来知道了其实是因为有他父或他母的汇款支撑——且房东太太还不知从中克扣几何。当时悲愤莫名又无能为力的感觉至今还记得。而再过几年,又慢慢觉得那汇款是父母寄来的想法有点不太可靠:如果真的是他们,为何这些年未见只言片语?也许他们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款项断绝的那一次便是他们出了意外。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在这个晚上,他被“幸运”这个词语触动,忽然就不那么确定起来。' u2 n( h+ x8 w; \* q- @7 z  {. n

& L7 g2 y" B. h7 Y( \/ r于是,他悄悄开始了调查。只要一心想去查,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真正藏得住的秘密。尤其在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人可以在那么炽热的狂潮中藏住什么。只要有一个理由,所有人都可以也必须接受调查。那是1970年,他的经营已经见了部分成效,在一定范围内,他拥有一些力量和特权。于是,真相如同拼图一般,在他眼前渐渐完整。6 G7 a' \' d3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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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真相宛若一场无声的飓风,仿佛上演默片一般,他亲眼看见自己的世界观被摧毁成了齑粉。原来心底还曾经存在着渺茫的希望,希望某一天父母前来相认,大家抱头痛哭,尽释前嫌。而今,这希望被彻底击碎。随着这卑微希望的完全破灭,他对人世温情的全部寄托都转到了燕飞身上。那过往岁月中曾经的冷言冷语和距离保持被他解读为对自己的保护和磨砺。其实,这样的解读只有一部分是真实的。燕飞是一个极不擅长表达感情,同时极没有安全感的一个人,她的行为不仅仅是保护和磨砺小军,同时或者说更多的是在保护自己。所以,当浪潮开始之初,几乎是她一手养大的小军没有在她最艰难的时分站出来报偿她,她并无丝毫抱怨——本来她就不曾全心信任过他,不曾希冀过他的反哺,也就没有不平,没有怨恨。而这样的态度在此刻却又被小军解读为她对他的爱甚至超越了母亲对孩子的爱。真正无私,真正无悔。$ d$ L& p! ^$ u% o. i#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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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如果真要就小军的心态深度追问,会发现,他对燕飞的解读也是出于他的需要——当对生身父母的温情幻想破灭以后,那种被抛弃的巨大孤独感令其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加上浪潮中的一切常常令懂得思考的他困惑迷茫,心中的茫茫空洞一定要一些别的什么来填补,否则,他的灵魂将失去重量。如果不能破茧成蝶,便只能闷死在蛹中,终生不见阳光。从精神上,他必须找到一个能让他去爱去信任去付出去破茧的支撑点。所以,几个不眠之夜后,他完成了由造反派小军向提菜刀的小军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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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11:29 | 只看该作者
第85章 第 2 章下( C" g: q2 B  G" Y4 N/ [) Y4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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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对小军的转变并不适应,但是,事实上已经轮不到她是否适应。小军并没有直接回去找她,而是由某些穿制服的人出面,向街道出示了某文件,派了一辆车将她带走。带去何方,干什么,没有人告诉她,甚至也没有人告诉街道的机关。她象那个时候很多神秘消失的人一样,被带走,就再也没有消息,没有回来。关于她的议论,在她原来的居住地也不过极隐晦地传播了三五天就平息了。人人自顾不暇,人人都不敢也不愿去触及什么。而燕飞本人,则早在来人带她走的一两个月之前,就已经精神恍惚。某些时候,她很清醒;某些时候,她则完全不记得时间、事件和人。她一天更比一天久地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双目呆滞地望定某一个点,有时候则不停喃喃自语。而在这样的状态下,她还在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的□□会上坚持。那已是她的生活常态,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哦,不,吃饭和喝水这时已经不那么可靠——她部分地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想得起的时候吃一点干粮,觉得渴的时候喝一些凉水。而这样想得起、有感觉的时间正越来越少。所以,她从那辆车上被搀下来的时候,小军几乎要不认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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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认出了小军,但她却认不出这是长大以后的小军。这个刹那,她回到了1950年,她从医院打针后坐公交车回到住地的那一刻。她看见小军在门口的风地里站着——学校要交两毛钱杂费,他拿不出,回来找房东太太借钱,被骂了出来。; f4 y- X5 X5 }# R; O5 ~2 Q" m

  \& r/ K- Y: W# E# ~) \“小军,隔壁弄堂的一个小孩说好前天到我家收旧瓶子,现在还没有来。你收不收啊?”她说。( s1 {# }/ y; E. D1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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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饶是他很快地别过头去,还是给她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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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L7 D8 b6 P7 j$ S+ @“让你收个瓶子就哭啦?可真没出息。隔壁弄堂的小孩很厉害的,走街串巷收字纸和瓶子,再卖到废品收购站,赚钱给弟弟妹妹买早饭呐!”燕飞还在继续说。8 I+ a' ?( Z* m# F+ H7 x5 h

6 w8 a: t+ n2 x: I% z$ r% L“奶奶!”小军再也忍不住,过来一把搀住她,“我们回家再说吧。”1 `3 M) Z; P+ y

7 Z5 G+ v/ O' ]; Q+ s0 W+ x/ U' D“我不是你奶奶。”燕飞说,“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但是,老迈体弱的她如何拗得过小军?再说,下一刻,她的思想又已不停在那个点上,神游到了别处,连小军都不认得了。终被小军搀了离开,走进了这条和原来看似一样,却又不一样的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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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搀着她,只觉她很轻很轻,体重和他几年前离开时比起来,至少轻了一半。那些旧日事,被她恍惚间的一句话带了出来。是了,惨淡童年里,她似乎并没有和他说多少话,但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不经意地出现,状若无意地轻轻解决他的困难。是她,提醒他即使还是个孩子,也可以做些小营生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也是她,教会他要储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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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P+ j+ O7 N$ x' F; y7 E" q小军想起来了,那一年用收瓶子换来的钱交了学校的杂费之后,父母(?)新一个月的款项寄到,自己忍不住嘴馋,放学买了几块油炸墩子,一边吃一边回家。第一天给她看见了,她没说什么。第二天又给她看见了,她还是没说什么。到了第三天,他听见她在给她搭伙的那一户人家的主妇说:“如果手上有了点结余,还是存起来吧。要是我年轻的时候不存一点钱,现在连看病都不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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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原来也曾为自己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冷静自傲,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无人教无人养竟生而悟之,现在才猛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个人,这个原本同自己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的人在过往岁月中悄悄守护,默默提点。一桩桩,一件件,齐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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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小军将燕飞安置好睡下,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在天井里坐了一夜。那一夜间,他不但几乎将所有旧事全拎出来想了一遍,而且将他们的未来也想了一遍。% @) H& k" w3 \

8 y3 i0 v0 |7 |) f8 r那是1970年,在燕飞终于适应并且开始信任小军以后,在她某个清醒时间相对较长的时刻,她请他设法传递一条信息到美国。+ K8 U  }6 t9 X4 y%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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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一封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口信。燕飞并不曾指望这条信息能真的传递到大洋彼岸,甚至也并没有完全相信小军能且会将它传递出去。她只是试一试。清醒的时候她知道,生命如今不过是在苦熬,且,不但有可能死,完全也有可能在下一次恍惚中就完全痴呆或者错乱,理性永不归来。故,但凡有一线希望留下遗言,也要试上一试。1 v( A1 v1 E! @& W9 f

/ T& T. _* K. p; Q小军尽力了。虽然这很冒险,虽然他并不认为真有几分能送出去的可能性,但他还是尽力了——他放走了一个有海外关系的,父母已在运动中丧生的人。作为交换,他把这句话托付给了他。至于这以后的传递,就不是他能管能问能控制的了。  l# D+ E' S6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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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小凤仙那边所托之人辗转辗转又辗转地找到他的时候,他非但吃惊,甚至是吓了一跳:尽管,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春天据说已经来了,但被冬天搞得高度警惕的人们听到“海外关系”和“海外消息”还是要本能地先抖上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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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E2 ?3 D; T3 s% e+ i: w“我不知道我奶奶是不是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谨慎地回答,“我没有听说过家里有海外关系,也没有听过宁平宁秀的名字。让我先回去问一问。”. B' V6 \1 l( F'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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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来人也并没有抱以多大希望,在过去的年月里,这追查几无进展,现在是通过外事办再通过公安局户政科作拉网式筛查,符合条件的可能性人选有数十个之多。而这种层面上的调查已是极限,这还是小凤仙等人在美通过相关组织找到有分量的人向国内申请后特批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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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小军回到家,望着陷入深度昏迷的燕飞,良久良久。其实,早在几年前,燕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关口,之所以搏命一般拖着一口气,也不过是在等一个渺茫得他们都不敢说也不敢问的希望。那样的等待,到得后来,已经是一件极为残忍惨烈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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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小军找到那个人,说:“我奶奶说:‘若莲,告诉宁平宁秀我对不起他们。帮帮我。’”% n6 H* i5 W+ S1 l'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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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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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追文,老实说,这文是02年左右开始写的。04年贴在别处,07年来晋江。这么多年下来,经历了日更、周更、月更、年更、诈尸更……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不离不弃。我会加油。绝对不会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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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11:31 | 只看该作者
第86章 第 3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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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6 e/ h- A& |7 }' D& }这是一幢很旧的两层楼建筑,第一层临街的那面,破墙做了门面房,开了一家杂货店。绕过门面房,转到屋子背后,是一处小天井和一扇窄门。顺着窄门走进去,是一个斜顶的厨房,这显然是后来加盖的。仔细看去,这厨房里除了灶台以外,还有一个水泥砌的方形半高池子,里面放着盆子、肥皂、搓衣板等物,看来洗衣服也是在这里。厨房的南面是陡且窄的楼梯,通向二楼。楼梯下摆了一张方形饭桌,桌上用纱罩盖着几只碗碟,大概是早上没吃完的剩饭。顺着楼梯走上去,是两间相连的卧室,外面一间住的小军夫妇,里面一间就是燕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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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r& U) p' L$ d; G! y+ |“奶奶就在里面。”小军说着,一手轻轻推开了门,“不过……”0 M6 q" o3 z) i$ D6 Q; q; H

7 P/ ~4 {! M! p. w7 v: `% S站在门口,宁平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大致估算,至少有一百。而宁秀双手握拳,手心里全是汗。两个人迟疑着,竟是谁也迈不开那一步。小军并不催促,安静地站在一旁,没说完的半句话也吞了回去,只换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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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疑良久,宁平终于跨进了那个房间。在看清房间里的景象的时候,他那一声“姆妈”哽在喉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因为他发现,就算他叫了,燕飞也听不见——如果,如果躺在那里的确实是燕飞的话。与此同时,宁秀也看清了。天哪……她在心底哀恸地低呼一声,然后不能遏制地颤抖起来。躺在厚厚的棉被下的那个人,瘦得恐怖,脸上只有一层皮贴在骨头上,所有的脂肪和肌肉全都萎缩了。空气里有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是了,肯定已经插了导尿管。又没有条件老是换尿袋,那尿管伸到床下一个半开口的罐子里。陈旧的,怎么洗刷都不会消除的尿液的味道、药水的味道还有别的……类同于腐烂气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是无论怎么开窗通风都消除不掉的,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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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0 Z9 J' W$ X- r9 M7 d“多久了?”半晌,大家终于听到了宁平干涩的声音,如同喉咙被砂纸狠狠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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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四年了。”小军说:“最开始奶奶只是昏睡,每天还能按时吃饭,后来渐渐几天才醒一次,再后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上一次醒来还是两个月前了。”然后,他抬起头,紧紧地逼视着宁平,冰冷地说:“她在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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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v% S" ^  }1 t; j: B5 v9 b2 l小凤仙本能地想为宁平宁秀解释几句,比如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努力,只是回不来。但是她忽然发现,这样的解释轻飘得连窗外的雪都比不上。这些努力和燕飞的无声的,一日又一日的苦捱比起来,什么都不是。更何况,这解释有用吗?燕飞看不见,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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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秀把一直拎着的医疗箱递给了宁平。他们想到了燕飞可能身体情况不好,准备了给她做个简单检查。但是,谁都不认为,现在这检查还有意义。宁平有些木然地将箱子打开,俯身下去检查。揭开被子的时候他再度愣住了——大概是为了擦洗方便故,燕飞什么也没有穿。那具身体,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可怕的身体,比他接触过的车祸现场的鲜血和断肢还要惨烈。啊,不,这具身体是完整的,并无伤痕,小军夫妇将她照顾得很好,连褥疮痕迹都很少。但是,它了无生气,早就耗尽了所有养分,几乎只剩下骨头。甚至肉眼都可判断,内在的脏器已有大半都完全不能工作。这是一具至少两年以前就应该死亡的身体。它死了,但它还活着。这才是它最惨烈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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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平几乎是看了一眼就立刻盖上了被子。然后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他用尽全身力量地嚎啕,流出眼泪,流出鼻涕,如果可以,恨不能流出血来。在这个时候,所有纠结的过往全都化成了烟尘。躺在这里的这个人,就算同他毫无关系他也会忍不住哭。那是一个生命看到另一个生命受苦的不能承受之重。更何况,这个人等的是他们,这个人,是他的妈妈。他的生命从她处而来,无论中间他们遭遇过什么,无论她曾经做错过什么,甚至无关她一生的全部善恶,她都是他的妈妈。此刻,她躺在那里,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惨烈的,最后的方式为她曾经的错误负责。) Z; i7 P6 g4 q+ Q/ u

4 O2 L$ a( k3 }6 i如果,如果她早一点知道她的遗言已经送抵,那么一定早就解脱了吧?能够在该死的时候死去,是一种幸福。就象若莲,就象宁秀的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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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F: z& m: A7 k可是,即使宁平宁秀再加上小凤仙哭得几欲昏厥,燕飞也听不到,看不见。她只是躺在那里,躺在那里,躺在那里耗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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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后来,是小军和他的妻子将他们送回饭店的。那是小军第一次走进和平饭店。“你们好好休息吧,有消息我会打电话过来的。”他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得不说,整洁、宽大、美丽、高档的饭店环境令他觉得愤怒。他忍不住想,哭又有什么用?当你们享尽繁华的时候,奶奶在哪里?张燕飞的前半生他完全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那些过往那些对错他也根本不关心。他心里的燕飞和宁平宁秀甚至小凤仙世界里的燕飞或许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他承认,在过去的十年中,没有人能够跨海而来,这是无法改变、怨不得他们的事实。但是,事实归事实,他还是可以不喜欢他们,永远不喜欢他们。他一边想,一边大踏步地往外走,然后乘上公交车,再换乘一辆,再换乘一辆,位于虹口的家离黄浦区的和平饭店那么远,那么远,奶奶还在家等着呢。一路上,他的妻子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挤得快要爆出来的公交车上,没有人对他们侧目,就算侧目他们也看不见。小军自己并不知道,大滴大滴的泪正不断从他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湿了脸,湿了衣衫。% e2 M6 i7 [( p, 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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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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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c7 ]* p7 h7 n0 y1 D- p9 B  J) ]( P这文非常寂寞,但凡能看到的,我都觉得是有缘人,也是有心人。再次谢谢大家,每一条评论我都看了,每一次的表扬和鼓励我都记在心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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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11:32 | 只看该作者
第87章 第 3 章下: v6 V# e/ l% k3 X% W* ~

& y- R' Q2 G2 T) z 小军第二天一大早开门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宁秀。他们几个商量了一夜,决定由宁平宁秀轮流来帮忙照顾燕飞,小凤仙则去跑手续:他们要搬离和平饭店,在小军家就近找个旅馆长住下来。不是每家旅馆都可以接待外宾的,他们得去向外事办提申请还有别的什么。看到小军脸上有些迟疑,宁秀赶紧说:“我知道我们可能也帮不上什么,你们已经把她照顾得很好,但是……”没等她进一步“但是”下去,小军已经将她让了进来,一边回头叮嘱自己的妻子,“小李,午饭多做一份。”然后再对燕飞说:“我先去上班了,有事告诉小李。她有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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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c" f- S3 K5 `/ E就这样,宁秀走进了他们一家最日常的生活中。小军在一家中型企业当厂长,他是少有的由造反派起家,浪潮结束后仍然居于要职的个例。他的太太是郊区农村的,没有什么文化,没有城镇户口,也没有工作。以前一直在家照顾燕飞,两年前他们扒了院墙开了一家小小杂货店,卖些汽水、香烟、糖果以及别的周围居民用得上的日常用品。小军工余管进货,小李看店兼继续照顾燕飞。宁秀跨进他们家的时候正是一天的开始,小军赶着上班,小李麻利地收拾好早饭桌上的碗筷,对站在屋里有点愣神的宁秀说:“别介意,他就是那个脾气。您上楼去坐会儿吧,奶奶的房间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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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m7 o& e& z# `+ A是的,宁秀已经注意到,他们把最好的一间朝南的卧房给了燕飞,一天当中有很长时间,那里都能照到阳光,冬天相对温暖,夏天则更凉爽。宁秀想给小李帮帮忙,但却发现根本就插不进手。小李利落地收拾好厨房,端了一大盆热水,去给燕飞擦身。注意到宁秀的局促,小李同她拉起家常。# m% q7 U9 Y, f( 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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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说,奶奶最要干净了,一天要给她擦两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她一边拧毛巾一边娓娓道来,“冬天擦身会很冷,所以五点钟起来烧炉子,把房间弄暖和一点。但是得开点窗,不然会有危险。水盆里的水弄的时候要烫一点,因为端上来很快就会凉。擦的时候要快,不然奶奶会着凉的,当然,呵,也不能太快,不能弄痛了奶奶。”她笑一笑,“开始的时候我笨手笨脚总弄不好,小军教了我好多回。好在他有耐心,也不发火。”- [: g! j  k; O2 Z" U1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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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她已经熟练地给燕飞擦完身子,重新盖好被子,还顺手抿了抿燕飞鬓边一缕头发,“早上擦完,中午我回来热饭的时候帮她翻翻身,晚上小军会再和她说说话。你放心。”说完,又安慰地冲宁秀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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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般地,宁秀竟真的得到了安慰——昨日的痛哭消耗的不但是心力,而且是体力。对于他们这样年纪的身体来说,那样的刺激是一种沉重的负荷。今天起床只觉精神疲惫,头痛欲裂。并且,痛悔、内疚、悲伤等等情绪还在她心里交缠,令她尽管维持了表面的镇静,内里却早已十分焦虑。这五内俱焚的感受在这里被小李的动作和声音有效安抚。那种平淡、琐碎和宁静感染了她——在小李和小军这里,“奶奶”是那样一个家常的亲昵的发音,在这个音节和这日常生活的节奏中,关于死亡的痛苦、无奈、绝望以及别的什么都被冲淡。他们用一种举重若轻的大智慧对应了人生最险峻的课题。" w" `+ A8 w9 R. N9 s- ^

* T* t' }& H, }# J" M9 @1 B2 ?3 Y- H小李到楼下开店去了,弄堂里渐渐有人声稠密,早上上学的孩子、上班的大人,大家打着招呼,交流着各种新闻和心得。那些声音就在燕飞的窗下响起,有点吵,但是吵得安详。宁秀坐在这样的声音中,握住燕飞一只几乎没有什么温度的手,心渐渐安定了。她无法形容这样的安宁感觉——是的,一切都并没有什么改变,燕飞仍然沉没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进行着人生最后一场战斗,没有人帮得了她。并且,这样的战斗是每个人最终都必须面对的,就算没有她这样执着的等待和漫长的死亡过程,但是,其性质并没有太多不同。每个人都有一场最后的仗要打,那一场仗,参战的并非老迈残破的身体,而是毕生的阅历、智慧和……和什么呢?和……信仰。如果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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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天气晴好的一天。雪停风住,阳光从高高的天空上洒落下来,将城市的一切点亮。燕飞的脸也沐浴在阳光中,比起昨日来,看上去竟然好看了些。当然,或许,是阳光天然有涤荡净化的功能,可以将人的负面情绪降至最低。又或许,是初见的震荡已经过去,宁秀渐渐接受这个事实。她坐在这阳光中,握住燕飞的手,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中途,小李将店子托给隔壁的老太太帮忙看一小时,回来热饭热菜、帮燕飞翻身,顺便和宁秀说话。% h( m& O, J( d; c( W$ Z* [1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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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一点,”她说,“说不定就快要醒了。来,我们扶她坐起来,试试看,能不能喂点米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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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了一辈子护理的宁秀心甘情愿甚至几乎是心悦诚服地在小李这个小学文化的农村妇女的指导下,照顾自己的妈妈。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无关她过去所学的一切知识。其实,在这个时候,知识的多寡、手法的专业与否真是一点作用也无。剩下的,是来自各种文化最根本的那些传承。4 k6 B" h1 B" V-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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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让宁秀从背后抱住燕飞,坐起,在燕飞颌下垫了一块旧毛巾,再把一勺温热的米汤往她微微张开的嘴里喂去。可是,那芳香的液体全部顺着嘴角流了下来,粘湿了毛巾。幸好小李很有经验,每一勺都很少,三五勺之下再将毛巾掉个头,换个方向。故,一小碗米汤流完,燕飞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3 A. h4 |" N; h8 t2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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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可真好。”小李说,“以前都要等晚上小军回来我们才能给奶奶喂点东西。晚上可没现在好,你看,天多好啊。奶奶就喜欢在这样的时候吃饭。”她的声音那样笃定自信和快活,让宁秀觉得那简直就是真的,一定是真的。妈妈一定感觉得到,在这样的阳光里吃饭和在黑漆漆的夜里吃饭的不同。妈妈一定会喜欢今天的阳光,还有那微微的风。这是春风啊,虽然冷,但和冬天的风到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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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11:35 | 只看该作者
第88章 第 4 章上  P. u/ k4 G& E# G' l$ c$ M  L(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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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重重周折,小凤仙她们终于在小军家一条街之隔的红星宾馆重新安顿下来。这家宾馆是老牌国营单位,原来叫“红星招待所”,因地处偏僻故,本是接待郊区以及外地乡村干部的,其条件从硬件到软件都堪称糟糕,水准甚至在当时的普通宾馆之下。但是小凤仙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了,这城市的出租车业务尚不发达,预约一辆车不但要等,大多数时候还要看运气。而乘公交,不要说转三转四,就算只一辆,也不是他们的体力能够负担的。某一天的高峰时间,小凤仙曾有幸目睹了一下公交车的盛况,那是据说一平方米内站着11双脚的惊悚场面。所以,就近是第一原则。第二条,则必须是国营的,国营的才更容易被批下来。所以,尽管红星宾馆没有空调、没有24小时热水、一层楼只有一个公共的蹲式卫生间、整个宾馆只有一部电话……都只能接受。他们也觉得自己能够接受:几个人初到美国的时候,谁没有住过比这条件还差的地方?宁平年轻时更是背着一只背包,踏遍一半的美国国土。星光下露营、桥洞下和流浪汉挤在一起、街角迷糊一夜……都曾经历过。; W, j0 m; U% S/ S+ h

0 {. z! I: K! k0 }" s6 p& ]0 W可是,他们都似乎忘记了,那所有的所有,都是三十岁以前的事了。又或许,在他们的记忆里,三十岁之前的那些事还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啊,不,比昨天的事还要清楚些。昨天的、前天的、上周的事情可能记不住;随手放下的老花眼镜、用过的毛巾甚至是每天都要吃的药丸都可能丢三落四,但二十岁、三十岁、甚至十几岁的经历却历久弥新,甚至连年轻时某个人的某个表情的细微转折都纤毫毕现。所以,他们着实低估了红星宾馆的挑战,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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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7 @! |6 p# b. K小凤仙三天没有大便了。不用宁平诊断,她也知道原因:睡眠不好,饮水不足,蔬菜水果的摄入量不够。再有,就是心理因素引发的生理性便秘。这卫生间不仅仅是蹲式的,而且一个一个格子没有门,开放式。里面各色人等在干什么一览无余。至于气味的问题,那固然也很严重,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这一天,当她又一次乘着深夜无人,蹲在卫生间最里面那一格里做了十五分钟尝试而未果以后,失望地站了起来。也许是起得有点急了,眼睛一阵剧痛,自己都感觉得到眼压很高,眼球胀得厉害,赶紧闭上眼,伸手扶墙,稳上一稳。等到那种眩晕过去,这才感觉到手上滑腻腻的,再一细看,整面墙都滑腻腻的。几乎是象被火烫一般地缩回手,到水龙头下用冰冷的水冲洗半天,但那种滑腻的感觉似乎仍然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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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f$ ?% E9 F/ L6 r( N9 s  K同时,她也一周没有洗澡了。住进来的第二天,她就去向营业员打听洗澡的地方。对方看了她一眼,大概知道她是特别申请住进来的外宾的缘故,总算好声好气地说:“过了这条马路,下一个街口,有个公共澡堂。”小凤仙到那个澡堂去实地考察了一下,整个澡堂里弥漫着烟雾腾腾的水蒸气,温度很高,一个个敞开的格子里,莲蓬头下站着好几个女人,也是没有门的。大家一边搓洗一边大声(水流哗哗地,不大声听不见)说着话,间或笑骂,快活得很。她只呆了五分钟就觉得心跳加速,透不过气——除开心理因素先不讲,就那种通风条件,她觉得自己很可能坚持不下去。而宾馆里,服务员每天送一次开水,两瓶。洗脸洗脚再加上喝,想要擦个身十分勉强,再说,天也着实太冷了,擦身其实也不太现实。于是,只能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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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忍着的结果是,身上脸上连带头发都开始油腻,在冷的地方还不觉得,偶尔到一处温暖的所在,自己都能感觉到有一股不雅的味道在散发。而近年来她的嗅觉功能其实已经在慢慢退化中,自己都能闻到了,别人想必很难忽略。小凤仙开始觉得沮丧,觉得烦恼,觉得——焦躁。而这种焦躁,在某个早上,到达了一个峰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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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Q: ?7 f2 w6 B那一天轮到她去照顾燕飞。自他们在红星宾馆安顿好以后,她也加入了轮班。她们三个一人一天地去守着燕飞,顺便帮小李热午饭并送到店里。虽然这点活儿非常少,没有他们,小李这两年也过了,但是他们觉得这是他们的责任:既然来了,就不能什么也不干。并且,做了这些,宁平和宁秀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稳定——呵,在看完燕飞回和平饭店的那个晚上,他们三个曾在房间里无语对坐,良久良久,宁平颓丧地低下头去,摊开自己的双手,目光仿佛要在上面烙出一个洞来。无奈又麻木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我帮不了她,我帮不了自己的妈妈。”那种眼神,实在是让小凤仙很担心。而在他们轮班以后,宁平和宁秀好多了。轮不到的那一天,还有心力去周围走一走,转一转。有时候小凤仙甚至觉得,燕飞的等待也许,说不定就是为了这样的一种场景:我总算是为你做了一点什么,不管你是否看见,是否听见,是否知道,是否——有用。当想到这个的时候,小凤仙又觉得红星宾馆的一切忍耐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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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早上,她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脸色不好,白色的发根也露了出来:半个多月完全没有打理,有点掩不住了。她叹了一口气,仔细地匀了粉底,再扑上一点点胭脂,最后挑了一支稍稍鲜亮的口红,尽量让自己显得精神一点。走出房间,穿过走廊,下楼再到大厅,再走过一条街,就是小军的家了。说不定燕飞今天就可以醒来呢……她正想着,就在大厅,她听到了“噗嗤”一声笑,然后是很大的一个声音:“看,三仙姑!”7 {0 _+ M) L/ c- @( ~2 j

/ F3 M. U2 m2 c  D然后,几道目光同时射过来。服务台前,几名男女正在办登记,笑着指点,那方向,那语气,说的都是她:“呀!真的是三仙姑呢!哈哈哈哈!!!!”服务员也在笑,笑完了又瞪那几个人:“不要乱说话!这是外宾!!”* a4 b8 W$ @+ }. U8 C3 [+ B

, ~, H: t- d8 f. W( I小凤仙有点迷惑,又有点惶恐,还有点羞恼——虽然她完全不懂他们说的“三仙姑”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那绝非善意,更非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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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11:36 | 只看该作者
第89章 第 4 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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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到底他们在嘲笑她什么,是的,是嘲笑,这个可以清晰地感觉得到。包括服务员的那咬得很重的“这是外宾”几个字都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嘲笑意味。在这样的指指点点和嘲笑声中,她匆匆离开了宾馆。说也奇怪,或许是疑心生暗魅的缘故,小凤仙几乎觉得一路上都有人对她侧目,一路上似乎都有人在手点指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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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抵达小军的家以后,赶在小李去店里之前,她忍不住问:“三仙姑是谁?”“啊?”小李给她问得一愣,“没听说有这个人啊!”: a6 s* Y1 T( a& _, J) m( i0 F

1 q+ }! y. y9 I+ ^9 M- J中午的时候,小李没等到小凤仙送饭去,而是自己回来了。她一边忙活一边和小凤仙聊天,在给燕飞翻好身以后,她打了一盆水,亲亲热热地说:“小姨,你来洗个脸吧,水热热的,好舒服!”小李自从他们轮班三天以后,就开始称呼他们。宁平是“大伯”,宁秀是“二姑”,小凤仙是“小姨”。这个称呼可以说完全牛头不对马嘴,但是没有人表示反对。一开始小军并不跟从,仍然有事直接说话,不称呼。到得后来也终于在不知不觉间从了。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张家后人和小军家的人们也是按小李发明的这个逻辑来称呼的,以致于谁也弄不懂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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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S5 N4 P# _: Y5 J8 }* N3 D小凤仙微笑着应:“好的。”仔细地挽起袖口,洗了一把脸,热毛巾盖在脸上的感觉真舒服啊!连带的,心情都好了许多。擦干脸,她又问小李借镜子:“不好意思,我要补个妆。”小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是把镜子递了给她。小凤仙打开手袋,对着镜子细细地重新化好妆,笑着扬起脸:“是不是精神许多?”, U" m* L% U# B

3 b! H- s' R4 e( ^6 f- @/ |/ R小李迟疑一下,回答:“小姨您不化妆也很精神呢!”, Q! N9 m$ [; B" F, ^, x3 y

0 W* C4 y' j. S2 R6 [& Q第二天下班以后,小军和小李到红星宾馆去找他们。坐在宁平的房间里,小军说:“你们还是住到和平饭店去吧,这里条件太差了。”不得不说,小凤仙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旋即,她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很不对,几乎要为之脸红了——啊,在燕飞的等待面前,在小军和小李十年如一日的付出面前,这样的想法简直是太不堪了。仿佛是为了驳斥心底那悄悄冒出的自私念头一般,她说:“不行。你们十年都没觉得苦,我们不过是一周。算得了什么呢?”& a: V: D1 L9 j7 R'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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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这里的条件确实太差了。”小军坚持:“你们年纪也大了,住在这里太委屈。再说,我们真的能够应付的。”! [2 g6 s3 y) {" o! ?'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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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平说:“我坚决不走。”宁秀点头:“我也不走。” 听到这话,小凤仙竟觉得有一点点失望,仿佛是一个希望在心底破灭……啊,……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竟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热水,对独立卫生间的渴望。多么可耻。但是,她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说:“我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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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妹你过去住。”宁平转过头,坚决地说:“这是我们的责任,不是你的。这里确实条件……不太好。你过去住了我们还可以每周过来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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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我的责任。”小凤仙听到自己的声音苍白地表白,“我妈妈最后的日子,你们都赶过来……要是没有你们……”说到这里,她的决心坚定起来:“我不能走。”7 {9 R, f* |6 b* R7 [4 ^3 ?

; M5 O& |0 o! s" H2 O& F“小姨,”小李说话了,“你就住过去吧,奶奶这里我们看着也一样啊。大伯和二姑也想多跟奶奶呆呆不是?再说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我还从来没有到和平饭店的房间里去看过呢,小姨你要住回去了,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洗个澡。”她哈地笑出来,“想想,我们弄堂,不,我们整个村子一定都没有人到和平饭店去洗过澡!!小姨,我可以来吧?”然后,双眼亮晶晶地,充满热望地看着小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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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可以?”小凤仙也笑起来,“别说洗澡了,你要愿意,还可以在和平饭店睡呢!想睡多久睡多久!”这话一出,她已经意识到不妥,它暴露了她潜意识的渴望和期盼。它令她脸红。可是,小李没有给她脸红的机会:“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一定要到那大床上躺一躺……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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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拍拍她的手,微笑。尴尬逝去以后,她也承认这是最好的方案。并且,她深深感激小李的体贴和爱护。这种感激在归美以后还久久不忘,甚至更深更感慨——那是她偶然拿到一本当时国内的中篇小说集,终于发现了“三仙姑”的出处。那是一篇名叫《小二黑结婚》的小说,里面这样描述三仙姑:“……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宫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上了霜。”  U% e" k- t; U+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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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她当时只觉得宛如一个耳光“啪”地一声打在脸上,几乎是飞快地合上了书,用一只手按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那个早上那些人的眼神和笑声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这个作者将刻薄掩盖在了诙谐之下,并且,可悲地代表了当时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同时,她忍不住悲哀地想:“原来,在那些人的眼里,我已经是一个老人。老人就应该安分地做一个老人。”是的,那些人的眼光和观念并不对,但是却也部分地揭示者残忍的真相。就比如红星宾馆,呵,有些事,年轻的时候做是浪漫,年老了再做,是折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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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Q' e4 z# s7 ]  U可是……啊……不……!她想,不……!我不承认,我绝对不承认那是折堕。于是,几乎是抱着一种说不清的,一定要和什么力量抗争的心态,她在六十五岁的这一年,约了八十五岁的他在旧金山HYATT的顶层旋转餐厅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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