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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慕然回首 - 

[近代言情] 《丽人行》作者: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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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7:00 | 只看该作者
第60章 第 5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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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心底如何惆怅如何不甘,小凤仙到底知道不能永远这般闭了眼,将又一日的生活隔绝于视线之外,只要一息尚存,就得挣扎朝前。更何况,现在这日子,和几年前的那个夏天比起来,怎好意思用到“挣扎”这个词?一点点小感伤,一点点小惆怅,连在人前叹息一声的资格都够不上。且,今日有太多的事等着完成,要收拾行李,准备明日飞香港。这一次,一定要去接妈妈和刘勇,还有弟弟们。这一次,绝对不允许再别十年这种事情发生。一想到这个,她深吸一口气,跃下床来——下床的第一件事,是打开冰箱门,熟门熟路地摸出一杯冰水,一饮而尽。& g: K7 _; L( x% ^* |, _

' E4 j& L7 q' E: z* D' f宁平和宁秀到她家做客的时候,曾经对她在卧室里放一只冰箱大感奇怪。宁平说:“这东西似乎应该放厨房,噪音不那么大——这么吵,你一夜一夜如何睡着的?”! @3 ~# l4 [0 y+ r+ L7 h# D+ `& i. x$ @

! Z2 P; o, S9 y9 x3 D5 a小凤仙微微翘翘嘴角:“还好,我觉得也不算很吵。这个牌子在噪音问题上好像已经得到了改良。”, p4 F9 P. k& T9 _' L/ y7 O

( a: H4 |. s9 y; @& x* N1 r( C宁秀侧过头去看了看,说:“才怪。我家也用的这个牌子,放楼下厨房里,夜半我都听得到那嗡嗡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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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体有差异,我这一只运气特别好点。着实乖巧。”话音刚落,它就嗡嗡轻响起来。小凤仙眼睛都不眨,“看,它都赞同我说的话。”% V, a" b* U7 V8 @$ o3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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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当然是吵的。偶尔失眠的夜晚会听到它一次又一次地启动,可以通过它嗡嗡的次数来计算时间的流逝,甚至不需要摸索着去看手表。可是,它还是有在卧室存在的充分理由——小凤仙需要在起床的第一时间里喝下一杯寒彻骨髓的冰水。多么奇怪的癖好,就算她是一个中国人,按中医的习惯也是早上起来喝一杯温水才对。这显然无关养生。5 T9 g5 c) d" u9 {;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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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小凤仙喜欢的,是那一线寒意从嘴唇到口腔再到咽喉再到胃的流荡过程。那一线冰寒直落下去,尤其是在大清早,有时简直有让人窒息的快感。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冷透了,几乎要连嘴唇都哆嗦起来。这种感觉,让她回到那个早上。多年以前的冬天,她在那家银行门口排队轮候,那空气冷而脆,似乎就手就可以敲成一块一块地,似乎落在地上都会发出玻璃的脆响。每一次喝下那杯例行的冰水的时候,她都会微微地闭上眼睛,似乎,再睁开来,就会看到他转过街角,走过来,嘴边带出大团大团的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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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1 m, @7 `% G有点象《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一根火柴,天堂似乎就在眼前。她是喝下一杯冰水,就可以回到十六岁。这是她每天的秘密期待,秘密喜悦。自从电冰箱转入民用,进入普通家庭以后,小凤仙就开发了它这一神奇功能。且,经过多次实验,她清楚地知道,一定要在梦和现实交界的时候,在神思还有点恍惚的时候,在身体还带着梦境和床单气息的第一时间,一口气喝下去,才会有极度逼真的效果。和这样的效果比起来,一点点噪音算得了什么?甚至,有时候会觉得这噪音都亲切起来——因为那嗡嗡嗡的声音足以证明冰箱的存在,而冰箱是提供那一杯神奇冰水的恩物,而那一杯冰水,呵,让她觉得,每天每日,与他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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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7 R3 u  N1 L不是不知道这样干是傻得有点让人心酸的,可一天只傻这么一刻,剩下所有时间都不再惦记斯人斯事,计算下来,还是相当合算。就象此刻,小凤仙等那一股激骨的寒意过去,立刻就恢复了英明神武,思维清晰,手脚利索,一天以内要做的事条分缕析地在脑海里有表单的形式列出,时间单位甚至可以精确到十分钟。  K* k, |# X+ A, E# G: U

/ }* [& k1 G+ [3 R- J+ B. T这一天,要和Peter去见一个重量级客户,多么好,又给他们俩找到一个合作机会。自从那一年后,他们一直有意无意地寻找着合作机会。只要可以合作,少赚一点都毫不计较。她要去公司交待一下,要收拾行李,还要——接待宁秀的来访。嗯,给宁秀的时间不能太少,她在这个时候过来,一定是有话要说。小凤仙甚至猜得出她想说什么。而那个话题,开口之前需要酝酿很长时间,说起来也许需要更长时间,说完了,大家沉默的时间大概会更长更长。所以,从下午茶到晚饭再到后面所有全都空了出来给她。一边在脑海里飞速安排计算,小凤仙一边已经将自己收拾停当,甚至就手将箱子都整理好了——明天出发以前再回想一遍有无遗漏就好。反正此行不是回去长住,反正母亲他们很快就要过来,反正这数年间她常常从一地走到另一地,有一只随时都可以拎着走的箱子。只不过这次再稍微多添两样就好。: k) c2 w7 G0 K  Y4 C5 R, I

' P) A- G6 @  O小凤仙抵达公司的时候,Peter已经歪在她的椅子上等她,笑嘻嘻地看她站在原地将几名大将招呼过来交待事宜,一点要站起来让座的意思都没有。一直到人们散去,他才起身,倒了一杯咖啡,让她坐下,“我们至少还有半小时可以歇会儿。嗯,午饭也可以一起吃——你放心,可能堵车的情况我也计算进去了,绝对不会迟到。”1 T1 R+ r, X- D2 e8 m% g

- Y; R' S7 s' k; c% U* y小凤仙噗嗤一声乐出来,“你其实应该来给我当秘书才对。我出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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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B% H$ G' ~7 i4 W; F“咦,拿钱砸我。”Peter笑,“可惜我现在身家丰厚,拿钱还真砸不动。或许你可以考虑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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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P0 D, u' S0 f“呀……我可一直都在用美人计,你不会吃了不认吧?”小凤仙睁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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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算。”Peter的唇角勾起,“因为我也高大英俊来着。不说比得上你们中国的潘,至少不比市面上一般人等质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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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你已经比得上我们中国那个叫潘安的小子了。”小凤仙说:“ Peter 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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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f/ Q: \/ `3 N5 D2 V7 N3 oPeter笑笑不说话。那个笑容看得小凤仙心头有点毛毛的,以她对Peter的了解,这样一个笑容往往和胸有成竹的阴谋相联系。而这个阴谋一直要到她第二天坐在飞机上才浮出水面——和那些被他们嘲笑了一百次的电影戏剧的情节一样,该高大英俊坐在了她的邻座。! q1 \+ S- K1 U

# |$ P+ a2 K8 F9 `. N" j. l) }5 g他说:“我知道这个桥段很俗很滥,但是,Lynn,请允许我正式追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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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7:00 | 只看该作者
第61章 第 5 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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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u2 n& ~* u; E6 x0 A6 F这一路旅程好不尴尬。多么奇怪,大家都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涩少年,偏生表现得比人家还不如——自从伟大的Peter Pan说出那句话之后,两个人竟然不由自主地双双别过脸去,不敢以目光相对。一路上总是沉默,沉默。非得要说句话的时候,均以一声咳嗽开场,连称呼都欠奉。且,说话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眼观鼻鼻观心。小凤仙在心底一千次地抱怨自己之没出息:亏得也是学院一枝常开不败的花,上次校庆的时候被曾经的维特们目光紧紧追随时,不也言笑晏晏,潇洒自如吗?眼前的这副光景要是传到江湖上给人知晓,不知要被取笑成什么样子。她并不知道,Peter在说出那句话之后,也早已经耗光全部勇气,仿佛是一个可怜兮兮,患得患失的小男生,一万次地用眼角余光打量她的侧影,揣测她的反应,然后一万次在心底绝望地说:“Peter,你完了……你完了。”两个人咬紧牙关沉默着,可有一种名叫暧昧的东西仿佛原野上的草,一场透雨后,以目力可测的速度疯长,掩也掩不住。其浓冽气息就连空姐都已觉察,经过他们座位时,总是唇角上勾,眼睛里带着丝丝笑意。% ?5 p+ _' G) C

. u) Q. q  ]( N3 Z9 t小凤仙多么想说服自己那是自己魔由心生,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幻觉,可是……就连邻座的一位老先生都已经发觉,目光和她对上时,调皮地眨一下眼,脸上全是调侃笑意。小凤仙但觉一张脸热得快要燃起来,目光漏到Peter身上,发现那个可怜的人紧张得抓紧了座位扶手,面孔上都快密密地冒出汗来了。哪里还是那个和自己双剑合壁,在商场上谈笑用兵的拍档?看到他的样子,小凤仙忍不住悄悄笑了——咦,发现有人的表现比自己更不如时,那紧张立刻减半,且,莫名其妙地,开始觉得安心。这种感觉,骗不过自己,因为在安心之后,有一丝甜蜜悄悄地悄悄地浮上来,然后化作一个笑纹在脸上漾开。可是,还是尴尬,还是不知道从何开口,于是,索性闭上眼睛假寐,呵,装睡虽然幼稚,可,可这会儿别无选择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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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合拢眼帘,数着自己的呼吸,胸膛里那颗跳得有点失了节律的心慢慢静下来,静下来,前一晚与宁秀彻夜倾谈的情形浮了上来。一想到那个,小凤仙微微飞扬的情绪沉了下去。虽然早有思想准备,可是,还是不轻松。是的,她出发的前夕,宁秀来访,不用思考也会猜到那是为了燕飞,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宁秀会先提起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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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嗯,我是说,林季新,我和宁平的父亲,过世时的情形,可以告诉我吗?”深坐坐在小凤仙书房的沙发里,宁秀有点艰难,但是却很坚定地开口了。那是酝酿了很久,在家演练了很久的结果吧,一句话不能一次说完,似乎一口气有点接不上来,不得不分成好几截。% a  R/ y# ?0 @! O% Y5 v: |

( X/ r9 K: r2 p小凤仙听到这句话时,几乎是脑袋嗡的一响,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角——这一刻,她深恨自己的自以为是。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无论是宁平还是宁秀,都会在心底对林季新怀着刻骨仇恨,根本不愿意提及甚至是想起这个人。所以,来了美国这如许多年,她从来不曾在他们面前说起过。可这一刻,看着宁秀的脸色,她猛地明白了为何当年母亲一定要带上自己同去北平,要让自己亲历那一幕。是了,若莲一直想借她的眼睛她的口,代宁平宁秀送那个人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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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 e9 w7 O1 b! n( `“你们的父亲,”要咽下一口唾沫,小凤仙才能继续说话,“他,惦记你们。去的时候,左手是宁平的衣裳,右手,是你写的信。信本来是要读给他听的,没有来得及,但他抓在了手里。有好几页纸。我记得,是你到美国后写给外婆的第一封信,说你已经和宁平会合,学了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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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秀从小凤仙说第一个字开始的时候就挺直了脊梁,全身绷得一张弓也似,全神贯注,似乎一个字也不肯放过。那双眼睛里,全是渴望,全不打算掩饰。来之前她已经想得非常非常清楚,这数十年来,从来都不敢提及这个,从来都不敢问,也不敢想,甚至在内心深处,都引思念父亲为耻。可是,人生不过百年,现在连她都快做外婆,就算任性一下,又怎样呢?这许多许多年下来,已经忍得累了。就算人们认为自己没有出息,认为自己完全没有理由惦记一个对自己的成长只有破坏全无建设的血亲,可——她就是想知道,在他心里,她和宁平,是否被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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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n" Z. F( V$ Q; j/ w看着她的眼睛,小凤仙清清楚楚地看进了她的心。啊,不,她不觉得宁秀没有出息,她只是再一次痛恨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曾学会母亲的通透和善解人意。早该在宁秀没有问出来之前,就应该似乎不经意地将这些告诉她的。% e4 X6 N0 T/ }# k; B5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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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后,他的病势已经很沉重。”小凤仙说,旧时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眼前,“一直拖着,等我们去。得到你们都好的消息,他才过去的。下葬的时候,你们的那两样东西都随葬了。葬礼很庄重……很好。”停了一下,她忽然福至心灵,“我上次回去的时候,见到了大姨妈,就是你们的母亲。她也很好。她在门廊里只出现了个侧影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你们很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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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C! s# p9 M. e8 x“她,老了吗?”宁秀的嗓子有一点颤抖。4 x* k2 \8 c& N. Q- E; f1 u

; _' [% k- ]8 @  H* B$ R3 U“不算老。”小凤仙说,“穿了一件墨绿的绸旗袍,夹的,戴着副翡翠耳环,水滴一样。很漂亮,很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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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对耳环。”宁秀说,“那是我十六岁以后买给她的。”# x3 m) b2 t2 f3 v) ~+ i

7 d5 V# _7 S1 ~8 f' B/ k“我们一起吃的晚饭。”小凤仙努力地回忆当时的情形,“姨妈没怎么说话,坐在外婆的旁边,时不时地给外婆夹菜。外婆说起我的时候,她……”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外婆说起她的时候,燕飞明明白白地在想念宁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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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想她了。”宁秀说,一串眼泪簌簌从脸上落下,那张脸早就不再年轻,不是当时去国离乡的倔强面孔,“我真的想她了。这些年来,常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间……也许我该恨她的,可是,不,你不知道,到美国后的第二个月我就不恨她了,我想她,那是我的妈妈……我想她,可是有时候又觉得不该想她,似乎……我的确该恨她……可是,可是,可是……”她再也说不下去。是的,那是她的妈妈,无论这个妈妈对她做了什么,或者说企图做什么,她竟然不能遏制对她的思念,她想她,日日,夜夜,月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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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7:04 | 只看该作者
第62章 第 6 章上! w# \; z0 _% T. v)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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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飞机民用以来,小凤仙就常常经云端自一地翱翔至另一地。那种几个小时就仿佛换了人间的感觉让她迷恋,有的时候,她朝东去,有的时候,她往西行。当大片大片的云海在身下延展,她觉出脱离尘世的自由。徐志摩从云端坠落之后,华人圈里对飞机的安全性颇疑虑了一阵,可小凤仙登机之时从来不曾犹豫过。相反,那种隐藏的绝无生还可能的决绝死法让她有一点兴奋。以致于每次坐在舷窗旁边,她都有着淡淡隐秘喜悦。曾经目不交睫地几小时几小时地看云看天,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不断延展,延展,延展成至薄至薄的一片,然后,融于澄澈天空,影迹不见。那种飞到后来飞成空明的感觉必须是独行才可以,如果身边有了旅伴——虽然这种时刻并不太多——不但快乐再不可寻,甚至还变成了苦刑。想想,要在密闭的机舱里,相邻的座位上共处许久,间或得找话题来聊,多么多么地可怕。这一次,在与Peter度过最初几小时后,她开始渐渐觉出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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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最初的几小时里,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有了实质,如果有一滴水落下,会因那巨大张力而悬浮,滚动,如同荷叶上的露珠。那种令全身紧绷的荷尔蒙分泌着,让人的每个感官都分外敏锐,让人既不觉得疲倦,也不觉得饥饿,更不觉得寒冷。但是,一旦激素水平回归正常,就会加倍地累出来。+ M) T2 B+ l6 K&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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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一个恋爱中的少女走到一个从骨头缝里都透出倦意的中年,竟然只需要数小时。想到这个,小凤仙低头看一看自己的手掌,这双手,纤细修长,掌心中,常挽公事包的那个位置有一层薄茧。那层茧其实很光滑,摩挲上去有一种很奇特的触感,似乎可以从中感觉到岁月渐行渐远的从容——它们留在掌心,至少让自己知道,这如许多年的光阴,到底都去了何方。这是一双和母亲那一辈人完全不同风格的手,可是,皮肤以下,淡青色的血管中,流淌着的血液乃一脉相承。宁秀那张面孔又浮了上来,带着泪,又带着羞愧。小凤仙叹了一口气,将手垂在身侧,将目光调向窗外,倦意和烦躁都一点点升上来。甚至,有那么一点埋怨——如果不是有peter的紧迫盯人,这一刻,应该不会这么无聊吧。/ x: m3 N! b. F1 W. p, g

; n, J+ x; l" A. ]; e" _; U( L% ?        就在该刹那,这个正被埋怨的人的手悄悄地伸了过来,一股温暖干燥的气息包裹了她的这一只。这个入侵者颇不老实,用厚实的掌心包裹着她,然后开始攻城略地——先用大拇指,似乎是满带好奇心地,一厘米一厘米地检查了她的掌纹,再从指根去到指腹去到指尖,以极大的耐心一点一点将热力传达,然后,十指交缠,是真的缠着,用手指内侧摩挲着她的手指内侧,由温柔而热情而激越。呵,那根本不是中国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形而上的握手方法,那只手仿佛有着独立思维丰富表情。小凤仙并没有矫情地挣扎,她任由他动作,放松了自己,从手上的方寸肌肤上传来的细腻感觉中,她阅读着身边这个人的表达:赞叹、怜惜、尊重、眷恋,以及永不满足。是的,她清晰地感觉到那声音,那似乎又可以将空气渐渐蒸腾起来的声音,它在说:“不够,不够,这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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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是了,这并非少男少女的青□□情,身边的这个潘并非身着斗篷,从月光下敞开的窗户里飞进来的那一个男孩。他早就已经长大,他毫不掩饰他的渴望和他的要求。" v' h% k+ y1 X5 A&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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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凤仙的无聊和倦怠在这样的要求里远去,从身体到思想都渐渐放松。甚至,她决定暂时关闭思想,只享受这一个纯粹的当下。) e; |- O! w%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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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么奇妙,就在这一刻,同一刻,张明铛也正认认真真地享受属于她的那一个当下。斯是黄昏,斜阳的残照洒在皑皑积雪之上,令那白得发蓝的颜色泛出薄薄淡金。三十八岁的张明铛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朝窗口望出去,望着那淡淡斜阳,唇角勾出一抹笑意来。这一个当下,已经足够足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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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F4 t! f' S% R( [3 X        当年,碧铛横死之后,明铛在一夜之间就杳无音信,相关人等将偌大一个上海滩翻得底朝天的时候,她已经只身去了东北。没有人知道这个南方女子是怎样一路往北往北再往北的。那一路上,除了烽烟,还有匪患。当然,现在,张明铛是再也无惧匪患了——她自己已经落草为寇,继而占山为王,成了这一带可止小儿夜啼的土匪头子。她的这一股势力,亦正亦邪,打过日本,杀过国军,同□□的游击队也曾交火,彼此都有伤亡。当然,她的本行还是打家劫舍——这一带的大户几乎都被她抢过,并且随时准备着被她再抢。张明铛从来不曾涸泽而渔,那些大户们每次都是肉痛得要死却并没有真正伤了元气。所以,她可以定期或不定期地前去收割——就仿佛是农夫收割成熟的麦子。只不过,她用的不是镰刀而是骏马和快枪。呵,当年那些颠倒于十七岁的张明铛的马术和枪法的男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将其派了这种用场。他们更不会想到她如今顶着一个“夜叉王”的匪号。当然,现在,就算是他们当面和明铛遭遇,也再也认不出她来。- D% E; F4 g' |- ^/ A8 g

% x5 M5 ~0 Q) R3 H/ f% [! u, {        她的左边面颊上横亘着一条长长伤痕,从嘴角一直延伸到眼角。那伤痕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积年的旧伤了,且一眼就看出曾经相当凶险:暗红色的伤疤虫子一样地扭曲着,当初势必皮肉外翻;那长度上跳至太阳穴,只要再多上那么一分半分,这条命一定早就不在。这是一道没有丝毫romantic的伤痕。它唯一的用处便是用“夜叉王”这个匪号完全抹杀了那个艳帜高张的沪上名妓张明铛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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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7:08 | 只看该作者
第63章 第 6 章下$ W- n" @0 d! t# J* }6 g

9 K" x$ k% v5 k4 p        此刻,张明铛坐在宽大舒适的椅子上,往窗外眺望。斜阳一点点黯淡下去,夜色慢慢弥散开。那象是少年时学水墨画,一滴墨汁落在水中的情景:洁白通透的一切渐灰渐黑渐深渐浓,到最后,成为一种极纯粹的颜色。她最喜欢这一刻,天黑得透了的这一刻。当那黑色仿佛羽翼将整个大地完全覆盖的时候,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大事落定的安详。有时候甚至会满足地叹出一口气来。因了她喜欢这纯粹夜色的缘故,在她住所的方圆几里之内,入夜不点灯,用火也极小心,尽量避免光线。这一条古怪的寨规被二当家的解释为锻炼一干兄弟的目力和耐力——当然,他们这些方面的提高当真非同小可,这些年来和各种势力交锋,有好几次因了夜色降临而扭转颓势,突围而出。在对手看来,一旦夜色降临,他们的战斗力就会妖异地提高,势不可挡。于是,对这一寨规本来略有抱怨的一些人也开始和他们的大当家一样,迷恋这夜色,甚至,他们中的某一些,开始崇拜和依赖这夜色。外围那些被允许点灯的人们也自觉地放弃权利,近两年来,一到晚上,这个山寨就完全沉浸于黑暗和寂静当中。这样一股土匪,在山外的人看来,反常到妖异——这是东北,冬季气温可以降到零下数十度的东北,没有火光带来的温暖,那确实是阴冷可怖,鬼气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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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B# j7 J9 v) P  l6 W" K        传说永远是被扭曲夸张,不可靠的。山下的人们传言这帮人不睡炕,吃生食,喝雪嚼冰;传言夜叉王在满月天气里,对着月轮一啸,月盘就会象灯一样被吹灭;传言只要被夜叉兵冰冷的手指触摸一下,活人的阳气就会象烈日下的水珠一般,被转瞬收干。这些传言在这片土地上流传的时间不过五六年,可其强大程度却不亚于那些存在了数千年的本土传说。入夜以后,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半大娃子们歪在炕上,说起这些,怕得发抖。越怕却又越说,越说又越怕。那传言被反复咀嚼和加工,让夜叉王的这支队伍和东北大大小小别的绺子不同,蒙上了极浓厚的鬼神色彩。8 S: h" U3 v)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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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正是张明铛想要的。人们对未知的力量和气息有着出于本能的恐惧,却又有着潜意识里隐约的渴望。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两个自己,一个向往安宁与秩序,另一个,朝着刺激和禁忌而去。现如今,她游走于这两者之间,在界限的边缘一步一步踏着,仿佛刀尖上的舞蹈。这数年生活,完全颠覆了她繁华到几近奢靡的过往。多少次死生一线,多少次以为自己就将伤重不治。就连弥留,呵,她不幸或者何其有幸,在四十不到的年纪,已经体验过三次弥留光景。那些绝不一样的体验令她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是作为张家的女子,不是作为某个盛名之下的符号,不是作为别的任何东西,仅仅是作为一个生命的单纯存在。除了脸上这条狰狞伤疤以外,她的身体上还有多处伤痕。枪伤、刀伤、跌伤,还有别的什么。每一条伤疤带来的尖锐的肉体的痛楚都清晰地留在了记忆当中。但,从来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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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2 k; [8 s& @) C1 f$ {) H        是的,从来不悔。即使是曾经赖以生存的容颜在镜子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夜叉般的形象的时刻,也不曾后悔——即使惊痛,即使惶恐。可是,也正是在那容颜尽毁以后的时光里,她才真正感觉到灵魂里那个最深的自己,才活得更加的张扬恣肆。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都是“以色事君,色衰而爱弛”,故,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件便是努力保留颜色,以争取更长远的恩宠——只不过和后妃不同,她们所做的是将来自不同人的恩宠变现为物质利益。而现在镜子里的那张脸,将那所有的一切全都打碎。她似乎是失去了在这乱世里求存的最大凭依,呵,在伤愈以后,刚看到镜子里的时候,那种惶恐和凄然真是难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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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那又怎样?那段时间,她和二三十个兄弟,五六条枪,龟缩于某个隐蔽山坳,被另一山头的某位掌柜的追杀。她完全没有时间和余力去为一张脸伤春悲秋。是,在开始的最初,拉出这一小股人马,多少利用过身为一个美貌女子的优势。可到得这个时候,这优势早就让位给了生死与共的利益牵扯。她和她的队伍摆脱困境,逐日壮大,靠的是她的智慧和力量,同颜色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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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颜色不是在渐变中褪尽,而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消亡以后,张明铛竟然得到了巨大解脱。她挺直高挑却纤瘦的脊梁,在残酷得仿佛原始洪荒一般的乱世里,撕咬拼杀,博出一条血路和活路。且,还活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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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甚好。除了夜叉寨这份赖以生存的基业以外,她还拥有一个伴侣。此刻,这个伴侣刚刚结束了一次下山探察,回到她的身边。他们坐在黑暗却又温暖的房间里,一条一条分析那些来之不易的消息,研究他们面对的形势,讨论他们的前路。前路并不光明,这个世界经过数年乱得民不聊生的征战以后,终于,似乎,露出了乱后将治的迹象。尽管,从迹象到现实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是,山寨和土匪这种事物必然会逐渐消亡。也许,还可以苟延残喘几年甚至十数年,但,大势可见。她和他,在过去数年间是在这乱世的夹缝里浴血前行。这血,固然有自己的,更多的却是别人的。彼时无论自己还是别人,性命都形同蝼蚁,可当天下太平,却会变作泰山压顶。他说到山下有人在说四个字“讨还血债”,她笑了。血债?她手上有血,但未见得有债。然,这不过是他们自己明白而已。山下的,烟火的世界里,对债的认识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自从走上这条进山的道路开始,她就明白,那人间再也不会认同她的无辜。其实,她的过往,她的家族在这人间也从不无辜。那么,现在该何去何从?前些日子,有神秘来客曾同他接触,许下似乎是天大的诱惑——事成之他朝,他们不但可以洗白,而且还可以成为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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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1 |5 e6 S/ c4 d, ^: ^        “你信吗?”他曾经含笑这样问她。# o  X) X( \! f  U" P  Y+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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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呢?”当时,她亦含笑,无限讽刺。但凡有一点点脑子的人都会明白: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那些人曾经拥有百万雄师,现今却退守孤岛。已经到了要拉扯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土匪的折堕光景,还能有什么气候?别说他们除了一纸空文以外再给不出别的,就算他们可以出人出枪出钱出力,她都不会搭乘这条破船。+ b, c4 C- Z3 B! O/ Q% P.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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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得尽早设法。”今夜,再一次将各种情况细细分析之后,他说:“至少还可拖个两三年,这时间够弟兄们全身而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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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6 g8 o' [$ h4 b9 W1 g        张明铛点头,“我们不会是第一批被清剿的对象,前面至少还有十几个上了破船的绺子可以抵达一阵。我们还有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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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F0 b5 H6 u2 _* W        是,还有一点时间。夜叉寨被传得阴森恐怖类同地狱,但却没有什么杀人放火□□掳掠的铁证劣迹。势力在这一带不算最大,亦不算最小。无论人们从前面还是从后面开始动刀,他们都不会首当其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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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7:21 | 只看该作者
第64章 第 7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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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B- \6 _$ O# c3 |* T0 {        香港半岛酒店。穿过大厅的时候,小凤仙忍不住仰头望向那哥特式的穹顶,微微有些眩晕。真美。这些年来,她走过一地又一地,最喜欢去的便是那些教堂。每一次站在高高的穹顶下,都会油然生出一种眩晕感——那是建筑无声的语言啊,看那墙一路一路一路地高上去,高到真的有天梯之感。有时候听唱诗班纯净的声音响起,竟然真的仿佛看到神迹。可是,神是否真的存在呢?神的旨意,是否真的行于地上如同行于天上?呵,这座酒店,在日占时期,曾经是日军指挥部。在此间,又计划过多少占领与杀戮?有多少平民的命运因这里一句话而发生重大改变?对战争的认识,隔着海的她原本多少是有些疏离的,可是,自从深夜里握了母亲的手,听她细细叙说南京那几日,小凤仙常常觉出一种入骨的寒意——在战争狂暴的风里,所有的一切都被裹挟、粉碎,宛若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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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争终于结束了。”这是若莲和怜卿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这一次的香港之行,若连带上了云铛和雪铛,怜卿亦赶来相聚。大家坐在若莲套房里的时候,都有一丝隔世一般的恍惚感。: _8 m% t1 M- B9 D# M( R

- |% x; I. W5 W! n" A- I5 K, ^        刘勇带着两个孩子,和peter一起去了别处,将空间和时间留给了张家的女子。她们散坐在厅里,窗外是维多利亚港湾不变的繁华。远远可见碧蓝的天和碧蓝的海,还有进出的船,白色的帆。房间里有淡淡脂粉香和一张张如花娇颜。乍看上去,和多年以前的张家花园有些神似,似乎这许多年的时光并不曾流走,似乎那关闭的房门随时会被小丫头子打开,笑吟吟地迎进某个客人来。可是,不能细看,更不能细想。) X0 m9 S1 A9 _* {# w;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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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莲和怜卿坐了靠窗的位置,云铛和雪铛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小凤仙倚了一弯圈椅,脸上挂着个微笑,不说话。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母亲,真好。小凤仙在心里一万次地感谢若莲,谢谢她这些年来,在那样的时局下仍然好好地活着,活到让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凝望她的面颊,然后在心底切实不切实地勾画剩下岁月的相守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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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战争终于结束了。”怜卿说,“世道应该会平静一阵子。只是,我们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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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v% |/ z) g# h& Q$ Z, j        “老?”若莲抿嘴笑了一笑,“要是母亲还在,定不会容我们说出这样灭志气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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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R7 I9 s8 d3 u3 l9 Z9 N, F        “姨妈若在,当然不敢说。”怜卿也笑了,“她是最不肯老的。她都不肯,我们又怎么敢?姨妈……她去的时候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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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若莲应道,并无太多戚色,“对了,母亲说:‘告诉怜卿,要好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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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怜卿轻轻一颔首,将头扭过去看向窗外。天真蓝啊,跟小时候房檐上的某块琉璃瓦一样,蓝得有些醉意了。是,要好好地。就象当年母亲猝然离世,自己站在房门外,听到里面悲声传出,心里万千惶惑与恐惧,小小的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是姨妈走了出来,握住她的手,说:“来,我们去再看一眼妈妈。怜卿,要好好地。”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都说人到老来,记忆会很奇怪,记不住眼前事,那遥远旧事却越来越清晰,自己可不真是老了?呵……不敢说老呢,姨妈不是说了吗?要好好地。呵,可是,可是,姨妈,到底不在了。还记得收到姨妈辞世那封信时的情景:那信还没有拆开,可自己似乎已经有了预感,一向淡定镇静的双手竟然有些抖。到亲见若莲那白纸黑字时,她的心里,升起的是和当年母亲辞世时一模一样的惶惑与恐惧。明明已比当年大了那么多,明明不再是一无所有的孤女,可为何,为何那一刻,还是如此害怕,害怕到心中全是悲伤,却哭都哭不出来?一直要到此刻,要到若莲温和地转述姨妈的交待,这才能任两行泪水静静地从脸上落下。$ C' D1 o' P  _8 {! \4 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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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怜卿背过身去,用手巾轻轻印去脸上泪痕,心里觉得倒好受很多。若莲伸过手去,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拍,“母亲去得很安详。她一直说,死是睡的兄弟。”9 Q, K- Q' O: R8 g9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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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凤仙眼睛也有点发潮,但唇角还是慢慢地勾出一个笑来,是了,那是外婆的语气。她吸一口气,转头去看雪铛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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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去的时候我们也不在。”雪铛低下了头。那个时间,她和云铛一起,因避祸故,嫁了个军阀,躲在外地。' H3 z9 G3 K1 ~( M* y( v.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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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是真的对我们好。”云铛似乎是对小凤仙说,又似乎是对自己说的。声线很低,仿佛是大提琴上的一声呜咽,不留神,几乎要错过。! {9 k8 u7 k* y8 f( ?! G

& I2 u5 ?8 P, Y' ^9 U) c        是的,那个人是真的对她们好。虽然坊间都传说那是一个粗鲁不文的一介武夫,趁了这两姐妹之危,又在远遁台湾之前将她们双双丢下。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个人,给了她们急需的担待,又给了她们尊重和自由。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为她们做得如此之多,却又真正不求回报。' n! s: [7 ~* c! Q

0 C/ o/ K% C+ A- ^8 N        小凤仙看着云铛,点了点头。不需要说得更多,她已经明白。她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呵……一想到这个,她忽然觉得胸口里的某个地方,仿佛被巨手狠狠地扭了一把,酸酸地胀痛起来。啊,是了,这两天在路上,不曾喝得每天那一杯救命的冰水,而现在这房间,太过绮丽,房间中流动着的那些情绪啊,又太过柔软,让她毫不防备地想起了那个人,她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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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 [; z- h& p/ Y3 m        是不是每一个女子在成年、成熟以后,都会有一个会时不时让自己这样心里一酸,口不能言的人存在?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当它来时,只想将面孔埋进掌心,将世界隔绝于外,什么也不想,又什么都想。那明明是一种酸楚得想要落泪的难受感觉啊,却偏偏又在酸极痛极苦极麻极之后透出一线甜来。每一次,每一次想起来,都仿佛有饮鸩止渴一般的自虐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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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 17:25 | 只看该作者
第65章 第 7 章下3 `* f2 @0 A# x1 N: C0 _0 @.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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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和方云琪从咖啡馆分别,她转头就去了办公室,将计划书整理妥当,终于还是投到了那一家银行。不,不是因为不再介意方云琪怎么看怎么想,而是忽然之间,仿佛顿悟:明明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却还屏住不向他求助,这本身何尝不是一种狷介。至于他愿不愿意、能不能够伸手,那是他的决定。' |; O" M0 u6 H2 L

5 }, X  K0 p- J        呵,虽然想得如此通透,但仍然不是没有忐忑的。在将计划书用限时专送发到他案头,等待回复的日子里,也曾一夜一夜辗转不能眠。幸好,他并没有让她多等,电话很快就来了。约了她和她的合伙人,在他的办公室会面。6 ?& H0 I6 F% 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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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疑,这是一个有些冒险的计划。”他对peter说,“要在董事会上通过的话,你们需要给出更好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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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O0 m' E' }  J2 R8 \        “细节当然不是不可以商量。”peter笑笑,貌似非常非常的宠辱不惊。只有他们仨才知道,在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这家伙那双眼睛里迸射出的光芒只能用“狂喜”或者说“天上掉馅饼”才可以形容,当即就扯过小凤仙,在斗室里跳了一支Jive。就为这个电话,大家几乎就要开香槟庆祝了——如果他们还有的话。可是,坐到他豪华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前的时候,他们总算还维持了建筑师的翩翩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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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3 ?  A  ?5 E        毫无疑问,他给出的条件十分公平合理——在他们和他两方面来说都是。且,他的动作很快,并没有让他们在资金链断裂的恐怖里多呆任何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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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资金注入,全盘皆活,但是随之活过来的是海量工作。那一段日子,他们三个忙得脚不着地,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过三两个小时。可到底年轻,就算是这样的工作量也并没有让人觉出疲态来,几个月时间里,人人眼睛都亮若星辰,几乎要在脸颊上浮出两团亢奋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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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没有单独去见他,亦没有对他道一声谢。直到一切真正迈入正规,某一个傍晚,可以在正常时间下班,她驾着车,堵在一个红灯前——那是入夜时分了,城里的灯火亮得如梦如幻。临近圣诞了,商店的橱窗里那些颜色明丽的装饰品燃出别样繁华,繁华到几近奢靡。就在那一个刹那,她忽然想起他来。那种想念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忽然就汹涌得跟海潮一般,仿佛是铺天盖地的白蚁,瞬间将心蚀空一个大洞。她将头趴在方向盘上,几乎再也没有力气前行。要到后面的车将喇叭按得震天响,她才勉强移过路口,将车靠边停下。然后,打开车门,飞奔至最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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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t" m# M$ E7 h        当拨号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的时候,她连站也站不住了。可是,无人接听。那一声又一声的长音空空洞洞地响起,不知为何,她想起的,是埃及五月那浩荡的风。在这样的风里,她几乎石化。不能控制地,她再将电话拨到了他的秘书处,呵,接着居然发现,他真的去了开罗。挂上电话,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紧紧地攥着拳头,象患了疟疾一样地抖了起来,然后,靠在电话亭壁上,慢慢慢慢地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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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间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五十分钟,感觉就象一瞬,又象天长地久。再度站起以后,她飞车去了机场。甚至来不及回家等待天明,就在候机厅枯坐。枯坐到飞往开罗的航班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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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O  L- c$ w$ _& N' E: @6 r        那是一生当中最任性的时刻了吧?事后回想,在候机厅手捧一杯黑咖啡坐着的那个漫漫长夜,似乎应该将与他多年的过往都回放一遍。可是,当时没有。当时的思维竟然完全是一片茫茫的白,仿佛雪原,见不到一点绿色,只有起伏的,绵亘的,没有尽头的空。只记得那咖啡的温度,透过杯壁,一点点蔓延到指尖,再一点点冷却下去。然后换一杯捧着,象葛朗台一样贪婪地汲取手上那一丝温度,然后又无能为力无从遮挽地任其再度一点一点凉透。周而复始。! g% A! g4 {$ x# [/ _4 F2 }  K# Q

" `) d5 f$ h5 S2 k) D1 M& F% f9 f4 }        是在飞机上昏睡过去的。原本以为会睡不着,可是,一将身体塞进座椅,一种大事已定的安然就从心底浮起。旁边位置上是一对母子,母亲低低地叮嘱孩子回家以后诸般琐事,一口英文优雅流利。孩子面前的那张报纸亦是英文的。那些琐屑的对话零星地钻入她的耳鼓,然后,十数小时的无梦黑甜啊。; q" g" m8 E5 _/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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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过来的时候又要了一杯黑咖啡。机舱里供应的三文治嚼在嘴里跟木屑也似,可还是强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咬下去。那是理智在命令身体补充体力,可是,完全完全没有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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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了多久?这一段航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小凤仙要到一觉醒来以后才想起,临行前并未给peter他们任何一点交待;亦才想起,临行前也并未向他的秘书询问过他下榻何家酒店,亦没问过他的行程和归期。+ |& [. s5 W+ s

: A; ~+ l/ S6 @" I        就当是自己要飞这一趟的吧,就当是同开罗之风的约会吧。她想。这样拼了命一般,不管不顾,千里万里地跋涉而去——呵,随着飞机离那座城愈近,心头愈恐慌,那是一种类同于“近乡情怯”一般的感受。前一个夜晚里的热血和孤勇在这漫漫旅途中似乎正一点一点耗尽。她甚至担心自己会在下了飞机的第一个瞬间就转机回去。' m& [2 C2 T; m- Y0 l

9 k' T# H7 i3 B, u+ M5 r        飞机即将下降的时候遇到了强大气流,颠簸得非常厉害,在开罗上空盘旋数圈,无从降落。机上每个人都系紧了安全带,随着机舱上下左右抖动。有穆斯林双手交握在低低祈祷,身边的那个母亲轻声安慰着孩子。这般气氛里,小凤仙却微微笑了出来。呵,那些忐忑,那些紧张,那些患得患失和执着疯狂都忽然在这颠簸中安静下来——只要平安落地,一定要去找他。就算是将开罗有数的酒店一家一家翻过去,也要找到他。除非他已在返程。可是,她有预感,他一定还在这座城,一定就在十年前的那家酒店,她也一定会平安落地,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多年以后,当我们重逢,我拿什么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呵,不,让我给你一个微笑吧,就象这么多年的时间并没有过去,就象此刻,在这万米高空,在这气象乱流中——我想象着你的微笑便不觉恐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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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00:14 | 只看该作者
第66章 第 8 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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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小凤仙。是在那家酒店的大堂——彼时他正从电梯中出来,一个转身,远远地看见了那个正和前台交涉的亚裔女子。那只是一个纤细高挑的后影,可他立刻知道,那是她。Lynn。在他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那个低低的音节就仿佛拥有独立生命一般,悄悄从他的喉咙里逸了出来。似乎它一直藏在那里,一直都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他的声音很轻,距离又颇远,她没有听见。前台正在朝她微笑,点头。她有点紧绷的身体略略放松下来,似乎有点欢喜,有点雀跃。然后,她将证件从光滑的大理石台面上推了过去,然后,轻轻侧身,等待。他看见了她的侧影,那面部轮廓柔和的弧线是他熟悉的。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其实,在那些过去的日子里,他并不能很清晰地回想起这线条了。那一日一日叠过去的光阴似乎在她的脸上水一般地晕开,让其有些模糊,变得越来越不具体。可是,当它再出现的时候,一切就又生动起来,更甚从前。他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只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她。呵,她看上去很有一点憔悴和狼狈:胳膊上挂着件驼色羊绒大衣,一身套装穿得有些残旧,背后有一条又一条久坐产生的皱褶,头发似乎有点油了,在脑后草草地挽了个髻,有细碎发丝漏下来,漏在脖子上,漏在面颊旁,漏在额头上。她的手里,挽着的,居然是个公事包,身前身后都不见行李箱。蓦地,他的心脏仿佛漏跳一拍,有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地浮上来,那可能性令他喉咙发紧,眼睛发潮,而身体,身体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完全不能移动分毫。  ^) y" S1 c7 U' I"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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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只能这么站着,站着,等,等她回头。" e+ \7 L4 U0 p1 O* d+ D: d

! }& f, C( T  K" _, Y. G/ h# ]        小凤仙回头的时候,看见了他。他站在电梯口,一个人。大厅很大,很安静,没有什么人走动。他就那样突兀地站着,似乎是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一个。大堂里,一棵巨大圣诞树似乎快升到二楼了,从头至脚,挂满了金色、银色、正红色和宝蓝色的装饰品。每一样,都有亮晶晶的光芒发散。可这所有的光芒加起来,都驱不散他身边的那份空寂。/ x8 J9 v5 A  _% A, D$ X4 J/ I1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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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们第二次相逢于那家酒店,中间,隔了十年的光阴。那家酒店,和香港的这一家半岛,在风格上完全迥异其趣,可是,在想起他来的那个刹那,小凤仙觉得这间房间里似乎都氤氲着当初的那种气息。所有的一切,在后来的无数个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来,仿佛工笔重彩,明艳得呼之欲出。要怎么才能做到不想?要怎么才能象母亲一样,将李子明封存于心底,只偶尔在脸上露出一丝淡淡怅惘?& H' y& W7 J6 S% T! |

- u1 P% A3 t# }        小凤仙抬起眼睛去看母亲,她却正和怜卿叙说着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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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n( Q% t. U$ D) Z$ F. D" p        “还能有谁能比她更通透清醒?反正我是不行。”若莲笑着说。怜卿歪一歪头,颇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也不行。”算来,她也早就是做外婆的人了,可这带着点小女儿娇态的动作做起来,依旧妩媚动人,甚至比真正的小儿女更有风情。小凤仙看得呆了,忍不住在心底笑叹,难道是一代不如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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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1 q' ?7 b/ {4 G; ?4 |        正这般想着,房门“砰”地一声被打了开来,刘家大宝和小宝笑声朗朗地呼啸而入。他们的身后,跟的是不断低声劝阻却全被自动忽略的刘勇。然后,小凤仙就瞠目结舌地看见若莲和怜卿两个身上所有的优雅妩媚在第一时间化作了慈祥宠溺,房间里刚才流淌着的那种绮丽得几乎有些出尘的气氛瞬间就折堕至十足的烟火气。这两个九岁的顽童,体积和质量都不过尔尔,却似乎立刻就将房间填满,那种热闹甚至要破窗而出,溢到维港里头去。; A; l4 U" m6 @! T. _

+ F1 C: D3 m* {1 n$ u. i1 s" }- e        客观地说,刘家大宝和小宝外形并不见得如何出色,他们更象其父亲。并且,九岁这个年纪,也早就没有了婴幼儿时期那种天生的夺人心魄的可爱,相反,张开嘴来,还有一口换得七上八下的牙,再加上一副弄得周遭鸡飞狗跳的德性,象魔鬼多过天使。小凤仙看来看去都很难明白到底是什么魔力令母亲和姨妈以那样一种情深款款的目光追随着这对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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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也许我是嫉妒了。”她想,并且一再告诫自己,要努力去发掘他们的优点,要认真发扬手足之爱。可是,这……真的很难。就正在她检讨自己因为高龄未育和因为对母亲的强烈占有欲而对兄弟们怀有天然敌意的时候,她的目光斜到了云铛和雪铛的表情。呵——小凤仙立刻松了一口长气。她们脸上固然还保留着非常得体的微笑,但那绝对仅仅是出于礼貌和教养。她们的目光和若莲怜卿的更绝非同一个种属。3 W7 q3 w2 x: p; Z  Y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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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出去走走?”小凤仙冲云铛微笑。3 c! r4 M9 c6 M*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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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云铛和雪铛几乎是立刻站起——可是,已经晚了,刘大宝堪堪把一盏咖啡碰洒在了雪铛淡青色的洋装上。半个裙摆当即变了颜色,整个房间都飘荡着浓烈咖啡香和奶香。几分钟过后,这香就腻嗒嗒地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味道,必须得唤服务生来清理才行。$ I! `, m5 E" r0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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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勇一迭声地向雪铛道歉,若莲则赶紧地向刘大宝指出其行为的莽撞,可惜,连那管教的语调里都浸透了无法遮掩的爱意,完全不具备威慑力。+ y% W5 u/ j$ K  M! p7 K0 B7 ]

! y* b4 S! j5 D7 b( [0 M, Q5 E0 L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雪铛笑眯眯,一边说一边赶紧和云铛、小凤仙逃离现场——再呆下去,恐怕就不是一条裙子那么简单了。' ]: p7 B. u' `% z1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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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一屋子的声音随房门关在身后,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一起笑了。那一刻,小凤仙立刻觉得跟她们亲近了很多。似乎是回到很年少的时候,姐妹们一起从大人的世界短暂逃离。其实,她们仨过去是不曾有过类似经历的:入画房里女儿众多,但却管教甚严,小凤仙又沉默自卑,中间又有一小点年龄差距,她们很少在一起玩。没想到,三十岁过后,竟然补上了这一课。1 ~  ?2 b1 Q: K8 Y+ O0 ~

$ o' C+ s# s+ K        “先去换件衣裳,然后我们出去逛逛。”云铛对雪铛说,询问的目光却望向小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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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00:15 | 只看该作者
第67章 第 8 章下9 _# d: T# E& ~1 ]  o  Z

. d7 t. i5 k1 y# E5 W“这还是我第一次来香港。”雪铛说。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地眯了眯眼,两排浓密的黑色睫毛仿佛蝶翅开阖,美得让人的心没来由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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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家,几乎所有小姐父亲的身份全都成谜,讳莫如深,唯有云铛和雪铛例外。她们的父亲是谁,从来都不是秘密——无他,特征太过显著,根本就无从遮掩。这对双胞胎,皮肤雪白,浓眉长睫,鼻梁高而挺,一头秀发天生就卷着无数个圈圈,从头顶蓬蓬勃勃地散开,极浓极密极黑。以至于小凤仙在美国第一次看秀兰邓波儿的电影时几乎惊呼出声——除了发色的差异,那个大荧幕上且歌且舞的小姑娘活脱脱就是记忆中的云铛与雪铛啊!% B2 z9 c7 e! g' J8 g8 X2 h

, O, k6 X# I5 H: b( O. y4 e大家都知道,当年入画的入幕之宾中有一个英国商人,一口中文说得极流利,是可以和周遭人等讨论杜甫少年时的意气之作和暮年所谓沉郁顿挫之区别的程度。小凤仙依稀地从老人和下人以及各类闲杂人等口中拼凑出来的关于当年的那个人的故事版本,三句话就可以概括清楚:此人似乎将入画当作了东方仕女的典型化身,爱之入骨,可是入画爱的是他的钱。他离开上海回乡的时候,曾力邀入画同行,被拒,留下大笔金钱,且叮嘱不令两名幼女再从事这迎来送往的职业。码头上,入画前去送行,泪眼婆娑信誓旦旦地向其承诺定会待女儿如珠如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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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入画倒真不算违背誓言,她的的确确待两个女儿如珠如宝——谁说珠宝最好的用途不是待价而沽?- B' u7 M; O# r) C  a5 M, E

# n  p) B' w  T香港,这座港口城市,根本没有冬天。小凤仙和云铛雪铛走在街上的时候忍不住出神——这是2月,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可是,在这里,却一丝寒意也无。薄薄一件外套,多走几步路之后,也恨不得脱下来挂在臂弯。呵,这座城,最具风情的时间不是此刻啊。应该夏天来才对,空气里一定弥漫着成熟到艳冶甚至糜烂的热带水果的气息,从水到风到土地都会洋溢着一种仿佛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尽情繁华。它的冬,太没有特点了,或者说,根本就算不得冬。小凤仙忽然非常非常想念每天例行的那一杯冰水。这种渴望攫住了她,咽喉和胃仿佛都在叫嚣和呐喊,要让她现在,立刻,马上去弄一杯冷到极致的冰水来滋润它们。, l9 a7 A7 b'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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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开始四顾游移,想要第一时间找一家冷饮店。可是,没有。这一条街,从这头望到那头,悠长得仿佛岁月,熙攘人流来去匆匆。可是,偏偏就没有一家冷饮店。不用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的看过去,小凤仙就直觉地知道,她无法在这里找到那杯冰水,那杯此刻几乎可以救命的冰水。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啊,小凤仙握紧了拳头,一根根纤长手指几乎都要开始泛白了。# Y$ w( f' N3 x. Z

& _3 p! E) j4 M' O  O( @- U啊,这个习惯,几乎已经深入骨髓,几乎已成附骨之蛆。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一年,从开罗回到旧金山,同他在机场作别,他朝东去,她往西行。那是一个绝早的清晨,她乘了出租车,将下巴搁在车窗上,眼睁睁地看着这都会一点点苏醒。城市的清晨有着不同于白昼亦不同于夜晚的另一副脸孔,在这夜与昼的交界处,从黑甜中醒来,身上还带有残梦的恍惚,最最最脆弱,却又不得不清醒。就是那一天,那个早上,路边的24小时咖啡馆里,她要了一杯冰水,顺着喉咙直落入腹,冷得打了个激灵,却——立刻从软弱中清醒,英明神武,又是一条好汉。自那以后,这杯水就成了她的毒品,一日也离它不得。3 f. Q0 o. ?& ]  m& X1 x0 m/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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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刻,在这没有冬天的港岛,在这走得微微见汗的长街之上,小凤仙意识到,她找不到那杯水了。也许,是时候真正说再见了。所有的不舍不舍最终都必然会舍去,所有的拖延都必须得告别。一念至此,只觉得心里有根一直绷得紧紧的东西“啪”地一声断掉了。她仿佛能听到那琴弦一般,呜咽的一响。然后她的拳头慢慢松开,手心里,细细密密全是汗,冷的。4 I/ E+ j% U: Q7 |9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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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铛和雪铛这时走得也有些热了,雪铛道:“这个季节,在上海好穿大毛衣服了,没想到这里竟是这么暖。”云铛笑,“正好正好。”雪铛睨一眼她,也笑了。是啊,正好正好,年前日子艰难,两姐妹不得不把最好的一批大毛衣服三文不作两文地处理了出去,用来周转,现在这天气,可不是正好?想到这个,两个人竟然忍不住又齐齐笑起来,笑声清脆明净,全无一丝阴霾,仿佛云雀,一个错身就可振翅飞去。& g" Y; z* B! z0 k) b

  Z6 B6 \6 [- l6 p; q“九姐,不知道美国那边天气怎样?”笑完了,云铛问小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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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X' c5 d8 H  [2 E  R; C( v小凤仙思绪还有点恍惚,听得询问,收敛心神,顺口答道:“比这里冷多了。我过来的时候,积雪几乎过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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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7 A3 @6 b5 \: J  ]* k+ |5 p. d“啊……”雪铛抽一口冷气,望望云铛,然后两个人又一起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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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扬起一边眉毛,诧异地看向她们。7 Y& N) K6 U0 D8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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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铛笑得双颊晕红:“我和雪铛刚才还在得意,我们的大毛衣服刚一卖掉就赶上香港这么知情识趣的天气,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原来,冷在那边等着我们呐!”说完,又貌似发愁地对雪铛说:“看来,得重新再想办法。”雪铛点头:“是啊是啊,”然后狡黠地一笑,“幸好我没听你的,还留了两件,要不要我借给你?”云铛白她一眼,“你以为就你精?我也有留……”然后,双双绷不住,又笑了。* c9 m+ K# g  t6 o

) e/ u6 |/ {& D  ]! s( C- {& D小凤仙看着她们,终于忍不住,也笑开了。论起遭遇的蹉跌,张家园子里的小姐们,谁也比不过入画这一房。可论起生命力的顽强,亦是谁也比不上这一串铛。早年叮铛给她留下的震撼还清晰如昨,眼前,这俩笑得没心没肺,跟五月阳光一样的双胞胎可又给她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在这样的笑声里,所有的所谓软弱所谓忧郁所谓绝望都显得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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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00:16 | 只看该作者
第68章 第 9 章上& x5 J0 A0 L4 C& i2 p

, X" e9 ?4 s) c        这一次的香港聚会,燕飞并没有参加。当姐妹们在半岛酒店或浅笑或轻颦或无限唏嘘深深长叹的时候,她正在去医院打针的路上。二月的申城,寒意料峭,她乘了一辆电车,裹紧棉衣,一双唇在大口罩后面紧紧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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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飞在过年的时候查出患有肺结核,入院医治两星期后,转为在家休养,但是日日要到医院去打针巩固。结核在这个时代已经并非绝症,且,因新社会故,治疗费用倒也并不高昂,以她的经济,负担得起。若莲去向她告别的时候,她戴着雪白口罩同其会面,淡淡地称自己不过是得了一场重感冒。那张口罩将她脸上表情遮去大半,即使心细如若莲,也一丝端倪都不曾看出。当然,其实,就算没有那一片雪白遮掩,只要她愿意,旁人也永远无法揣度她心中所想。多年来一直如是。燕飞的世界,是一个外人无法问津查探的独立小宇宙。燕飞当然知道若莲所说的要去香港散心是什么意思。这个远渡计划已经迟到了十年。海的那一边的那个世界不管是个什么样子,至少有小凤仙在等着。呵,那个世界,遥远的遥远的,落日的方向,还有她的宁平与宁秀。也许她不配再用“我的”这个词语去修饰那一双儿女,可是,他们确实在那里。这些年来,燕飞并不曾同他们通信,双方所有消息都来自若莲和小凤仙的互相转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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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5 y7 \! a& D, k5 c, R  E        宁平,已经做了爷爷,宁秀,则是做了外婆。几乎是前后脚的事。据说他们的儿女辈居然完全不相像,从外貌上都随了他们的伴侣宁平娶的是个日裔太太,宁秀嫁的则是个美国土著。两个人的儿女看上去甚至是两个人种,一点旧日痕迹都无。更不用说是否还有点滴燕飞的影子了。若莲曾经找了机会,状若不经意地指点影集,给燕飞看过。照片上的那些人,燕飞看来,完全陌生,一丝异样感觉都没有。她的目光永远落在宁平和宁秀身上。都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却无比熟悉。纵然隔着汪洋大海,隔着数十年的时间。6 K( L) m5 J8 t4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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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当燕飞坐在电车上裹紧棉袄的这一个刹那,她想起的却并非当年旧事。这一日的上海,天气并不好,城市上空有一层似乎脏脏的雨云。可是并没有雨,只有冷到刺骨的风。风在玻璃车窗外呼啸来去,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努力将自己裹得紧些更紧些,恨不得能将整个身体都融化到衣服中去。这样的天气,小军一定会很冷吧?他的教室好像并不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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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 U- [0 |  G        这个被燕飞惦记的小军与燕飞比邻而居已有八年。燕飞总有一种错觉——自己对他的了解甚至胜过他所有的亲人。也许这并非错觉,小军的所有亲人与其相伴的时间都还不如燕飞这个看上去很冷漠的邻居多。在张雪亭组织的张家最后一次大规模聚会的那个时候,张燕飞就住到了一条环境极脏乱的贫民小巷里,地处闸北区。* Z6 ^  b- N: a& f: S" w' l-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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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不,不是经济的原因。张家分崩离析后,燕飞的那一部分钱并没有被入画设法吞掉,也并没有在那之后漫长艰辛的寂寞时光中浪掷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她只是不能再忍受独门独院的那种孤寂。真的,一个人的小院,就算有下人相陪,可到了夜晚也静得心底发寒。尤其是那些个秋风秋雨的晚上。你可以清晰地听到冷雨一滴一滴地敲打着院子里的树叶,敲打着积了青苔的石阶。这样的声音在古诗词中或许听来或许能赞一声意境,可也有人称这样的意境为“鬼气”。一个又一个睡不着的深夜和凌晨,不得不聆听着这样的声音,燕飞的身体一日又一日的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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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自救。”某一个又是通宵未合眼的黎明里,她对自己说。接下来,她找到了一条最吵最闹最乱最挤的巷子,赁屋而居。不过是十余平米的一间斗室,胜在朝南,还居然有个卫生间。为了搬进这里,她变卖了所有放不下的身外之物。饶是如此,她刚住进去的时候也遭了无穷冷遇甚至是恶言——无他,在这个大多数人一家三代挤在一间朝北小屋才是常态的巷子中,她被仇富了。尽管这样,燕飞的失眠和气喘却在左邻右舍的鸡零狗碎中渐渐痊愈——夜来,她再也听不到那些恼人冷雨,充斥她耳鼓的是一家又一家人无从遮掩也无意遮掩的日常生活。% P( h5 y6 B) L8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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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军的父母,那时候还不是小军的父母,是一对市井男女。很年轻很年轻,男的大概只有十七岁,女的,好像是十六。不知道从哪里搬了来,租了她隔壁的亭子间。开始的时候,每天夜里都要上演一出出好到蜜里调油的腻人好戏,那些海誓山盟隔着薄薄墙壁叫燕飞这样的人偶尔都会听到有点怔忡。她完全能够肯定,在那个开始的最初,他和她都是真的。那么年轻的两个人,以为自己是已经坏得底儿掉的市井小流氓,其实,很傻很天真。他们其实都从来没有经历过别人,又是真的互相喜欢,于是,面对对方,都炽热得恨不得将心掏了出去。那些表白那些对答那些纯粹的男欢女爱,在发生的时候,确确实实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掺假——即使有小小的相互欺骗,可是,都是真的。且,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地永远地这样爱下去。那股傻气或者说笃信的勇气着实令张燕飞得有些心动。5 c: k9 J) Q! \4 q9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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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和所有的类似爱情一样,一个好的开始往往会有一个坏的结局,甚至是一个让人哭不出来笑不出来连叹息都乏力的黯淡结局。这个结局是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夜就被张燕飞预见了的。可是,当三年过去,真的这般如此的时候,燕飞却到底还是沉默地为之伤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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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消磨掉这对小夫妻或者说小情人的热情与爱意的除了生活,当然还有别的什么——谁也不是圣贤,谁都有自己的弱点,谁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其实,张燕飞有时候想,也许隔壁的那些东西也并不是被什么消磨的,而是很简单:就象花开一定会花谢一样,爱了一定会有不爱的一天。只不过,小军的存在让问题稍微复杂了一些而已。其实,象小军这样的后遗症也是一种普遍现象,在任何一段男女关系都可能会不期而至。只不过,这对人没有钱。2 p, X- D  g4 X! K* l" l9 G7 n'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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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钱有能力的话,象小军这样的问题可以解决得好看很多。可是,没有钱也没有能力,这个问题已经足以逼出人性十分丑恶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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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3 00:17 | 只看该作者
第69章 第 9 章下; f+ S4 I! J: x" L

0 I) L; @- i  w: T& W; `        小军从出生开始就是一场悲剧——如果要写成小说的话。那对小情侣完全没有钱,之所以生下这个孩子,也不过是找不到安全的方式堕胎,抱着拖得一日是一日的想法,拖无可拖,也就生了下来。别说去医院了,就连一个稳婆都没有请。那个年轻女孩子隔着一道薄薄墙壁,在燕飞的耳边惨叫了一天一夜,将小军生了下来。脐带是很凶的房东太太剪的。别误会,房东太太并非那种“仗义每多屠狗辈”的热心的下层人民,她不过是怕出了人命麻烦而已。没有在那个女子发动之初就将他们赶了出去,也只不过因为那个男孩子虽然年轻,但却凶悍,拎了一把菜刀“当”的一声敲在她的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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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军出生不过七天,父母就又开始了新一轮大吵——在他出生之前这样的吵闹就已经开始了。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有了第一次抱怨和互相迁怒。抱怨和迁怒这个东西,宛若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只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因女人要生产,要面对各种不得不处理的具体问题,两个人携手对外,还好了一阵。当具体问题不那么紧急的时候,一切,便又重新抬头。那个女子个性是一点也让不得人的,浓情蜜意的时候,这种任性看在对方眼里,是娇憨和痴情;情意消磨殆尽之后,这样的个性就成了致命伤:完全不看形势,不知进退。整个月子期间,寻着一点小事,甚至无需小事都同伴侣大吵,污言秽语,不绝于耳。那些从父母和街坊处耳濡目染来的东西随着孩子出生,告别少女身份,来了个总爆发。燕飞当年与奶娘相处,也算是对这方面眼界开阔的了,有时候也难免瞠目结舌。那男子早已不再爱她,被骂得狠了,心底勃然生出一股恨意。好几次几乎要下手掐死她们母子。以至于燕飞都一次次在掌心里捏了冷汗,矛盾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过去救上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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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7 B( ^8 X8 s! v        终于还是没有——许是上天眷顾,那年轻男子终是忍了下来,只不过,满月以后就消失掉,不肯再出现。那女子对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并无什么好声气,将所有怨毒都发泄出来,又掐又拧——然,下一刻,又抱着又亲又哄,状若疯魔。很有一段时间,这一幢房子,听上去简直是人间炼狱。幸得此间人等神经早已被生活磨砺得十分麻木和粗大,人们除了躲着走以外,竟无一人置词。房东——房东很奇怪地没有来赶人,相反,月初还扔给这对母子几个小钱,让她们不至于饿死。' J! x% t5 r$ f; w/ d# c;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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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以为是那男子还念着一丝残存旧情,人虽不露面了,好歹还有照拂。那女子偶尔情绪好的时候,还对小军有几分好脸色。殊不知那是燕飞悄悄托人从外地寄给房东款项。这数目不大的款项一直匿名坚持着,在女子终于也扔下小军跑掉以后,在小军长大成人以前。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真正来处。甚至,燕飞当着小军的面也没有露出过多的友善——她太清楚这个世界了。如果有人知道是她做的,觊觎她的财产的人将防不胜防,甚至,小军的父母,末路穷途之下,也很可能拿小军来要挟她。不要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人性到底可以黑到一个什么程度,永远没有人真正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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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飞的姐妹和侄女们在香港半岛酒店言笑晏晏的时候,燕飞裹紧了棉衣,从医院打针回来。已经是下午了,结核病带来的热度一般是从黄昏时分开始,她得在天黑前赶回家里,喝上一杯热水。此刻,身子已经有些软绵绵,神思也有一些恍惚,从早已不再年轻的眼睛里望出去,街景还是热闹的,但是,似乎同繁华没有什么关系呢。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这个城市的气韵和遭劫之前颇不相同。有生机,也有隐隐的不安。那种感觉,燕飞形容不出。其实,应该是欢喜的,正常的情绪应该是欢喜的啊。这几个月真正开始有战后的感觉,很多人脸上都开始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尤其是她所住的地方,一些人被解决工作,一些人获得了实惠。什么都没得到的,据说也不远了。大家都欢欢喜喜,连一直氤氲着的戾气和愁苦似乎都淡了很多。可是,燕飞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一件事,好得不象真的,那就一定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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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之前,燕飞终于赶回了家,关上门,灌了一个汤婆子,塞进被窝。然后走去楼下,去搭伙的人家吃晚饭。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楼下一户人家搭伙:一个人过,饭菜不好做。且,她也不大会做。干脆交了伙食费给人,别人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这笔伙食费不多,但也能让人家小赚一点。所以,就算是知道她生了病,那户人家也没有断了她的炊,只不过将碗筷和饭菜都单独分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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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飞的晚饭是一碗鸡汤,一碟子青菜和一碗米饭。她到的时候,那家主妇已经给她盛了出来。这是她生病以后加了伙食费特别要求的。她知道,她必须照料好自己,在这个世上,她唯一剩下的,也不过是这副常有病痛的皮囊而已。鸡汤的味道很香,她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浓郁的香气在不大的房间里散开,燕飞几乎可以听到房里小孩子们咽口水的声音。在那样的声音里,燕飞迟疑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吃完了她的晚饭。# T6 {8 i# M6 s% K$ Z;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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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她告诉这家主妇,给她的鸡汤,先给孩子们分一份出来,“我只有一个人,吃不完,放着也是坏了。但是,我吃过的,不能给孩子们。怕过了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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