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1 章; r3 A* h2 Q9 G. m& u' c' I'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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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丁堡。这是一座辨识度非常高的城市,到处都是沧桑的中世纪风格的石头房子和哥特式的教堂、塔楼。即使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里,城市也永远是阳光与阴云共存,随便起点风,就有“黑云压城”的压抑,幸得城中建筑气场十分强大,无论什么样的浓云都不会“城欲摧”,只会产生强强对峙甚至是惺惺相惜的感觉。十多年前,小凤仙因为参加一个展会,来过这里,对这座城几乎是一见倾心,永志不忘。这一次,参加完爱卿的葬礼,姐妹们大多要从爱丁堡转机,大家索性在这里小住两日再走。天南海北,聚齐一次颇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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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季节,爱丁堡非常寒冷,一下车,风就“唰”地一下卷过来,又冷又硬,直要将人推个趔趄。天上还飘着雨,不大,但是落在脸上瞬间就要湿到心底。金宝的先生和儿子各开一辆车,把她们从圣安德鲁斯送了过来。 @2 b7 `* Y! f7 O& {
; |; S$ O" J2 S2 [% f8 u. `1 m “周一我再来接你。”临别,金宝的先生贴贴她的脸,给了她一个有力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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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驾着空车返程的时候,扭响电台,让不知是谁唱的歌充满了小小空间,红了眼圈。妈妈已经过世一周了,还是伤心。是的,他跟着金宝一起叫爱卿作“妈妈”,这个词字正腔圆,是他说得最好的中文。他自己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跟着叔叔一家在美国长到十多岁,大学的时候遇到金宝。第一次上她家吃饭的时候,紧张得话得说不出来。妈妈微笑着接待他,温柔宁静的声音慢慢舒缓了他的情绪。妈妈亲手为他斟茶,烤了甜饼,晚餐竟然还变出了Haggis!那份体贴和礼遇他一直记在心里。等他毕业以后,她们随他一起来了苏格兰,回到了他的故乡。当时他在两份工作中摇摆,一份是在加州,一份是在圣安德鲁斯。其他方面的条件都差不多,金宝说:“我们去你的故乡吧……我的故乡回不去,你的就跟我的一样了。”然后,他们来到这里,转眼半生。如此长久的时光中,他跟她,还有妈妈是真正的一家人。他的故乡跟她的一样,她的妈妈,也跟他的一样。那些琐碎的温暖,点滴的关怀,点一点沉淀到他心底……忍不住开了窗,让疾驰的风和冷雨扑进来……呵,就像他对金宝说的那样:“死是睡的兄弟”,妈妈不过是陷入了永眠。: p4 d& J' w2 S. R1 W8 Y/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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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下。即使是上午,天色亦黯淡如晦。浓云压在房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金宝坐在窗前,看着因积水反光的石板街出神。目力可及的不远处,是爱丁堡城堡。那座城堡,矗立在峭壁之上,沉默地俯瞰这场春的冷雨,看那雨一直下,一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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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 |& e4 [4 ?: {/ I4 P; p1 e “玛丽女王曾经住在那里。”良久,金宝轻轻地说。- w3 r* x, s* [) U3 C/ `: v- h. r
/ S! \) Z1 e5 ?% k* B 小凤仙颔首,“上次我来的时候进去过,人们说就在某个房间,她的丈夫当着怀孕的她的面,杀死了她的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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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9 S# B/ T1 l “后来,她的丈夫被杀害。证据指向博思韦尔伯爵。”金宝说,“博思韦尔伯爵后来绑架并□□了她,而她……据说是为了名誉……跟他结婚了。”8 g/ e7 f&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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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说他们俩一直都是情人,玛丽女王是要借助博思韦尔伯爵的力量摆脱丈夫。”雪菲说:“但是不得不说这是与虎谋皮。用这种方式借力——太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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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人评价玛丽女王缺乏政治智慧,”丽菲说,“她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十分失败:她完全可以在丈夫遇刺的时候以失去丈夫的悲痛妻子的身份,怀抱儿子赢得支持。”' i8 l. q/ l. O B% ^1 Y" x1 k
# W' O8 e/ e8 c. [ “嗯,我也听过她的故事。”宁秀说,眯着眼睛凝视着远处的城堡,“他们结婚以后,玛丽女王的声望大跌,人们说她是个贱人,说她和博思韦尔伯爵一起合谋杀死了她的丈夫。虽然这个丈夫就算不被杀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生性浪荡,据说那时候已经患了严重的梅毒。”! I8 f+ h% A$ N4 q! L1 s
c* s9 a, ?& p( t1 c! r! d “但是,她和博思韦尔伯爵的婚姻也没有维持多久,当他们被贵族组织的军队围攻时,他丢下她跑掉了。”雪菲啜了一口茶,补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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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0 |8 s7 K+ _& w$ y% V. V# m “然后,她的后半生一直就在囚禁、越狱、囚禁中度过,直到最后被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以叛国罪处死。”丽菲说。 p+ ?! v2 o h: c$ ^
, q1 k$ ^ M% C4 [! d- F “玛丽女王这一生,”金宝说:“襁褓中就登上王位,18岁成为寡妇,有过三次婚姻。身边阴谋、背叛层出不穷。人们说她最大的成就是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最后继承了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王位。这让她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在她和伊丽莎白长达一生的争斗中。因为伊丽莎白终身未婚,没有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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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铛和雪铛一直都在倾听,一向神采飞扬的面孔沉静下去。这是她们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英国王室复杂的人物关系,一世二世三世什么的让人迷糊,表哥表妹表姑什么的关系也容易混淆,但这两位同时期的女王的命运是如此鲜活鲜明,让人无限唏嘘。此刻再看爱丁堡城堡,和初见时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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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一世确实更具有政治智慧。”小凤仙说,“我还记得她在战场上的那段讲话:……为了上帝,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奉献我的荣誉,我的热血,甚至我的躯体。我知道我只有一个柔弱女子的躯体,但我有一颗国王的心,一颗英格兰国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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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一世的王位来得很不容易。”雪菲说,“在她姐姐在位的时候,她时刻有性命之忧,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当然,当国王都不容易,当女王还要更难一点。”0 e b5 m2 Z6 s& y8 Q.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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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也是值得的。”金宝说,“同时代的绝大多数女子,哪怕是贵族,一样的都没有财产权,一旦结婚,钱和人都冠以夫姓,还可以被合法鞭打。”; s w" E5 ~6 c
6 B* @5 U2 ~; F1 A" q “对比下来,玛丽女王……让人难过。”雪菲说,“会六国语言,有王位有财产有拥戴者……所以,仅仅只是接受了良好教育不够,有钱也不够,甚至,有权力还不够……还得有一副钢铁一般的心肠。”& a! ?! `2 |9 g* T+ P( }, C
; D. q& y1 @1 J1 l6 P “是的,”小凤仙说,“钢铁一般的心肠。这心肠首先得来自于不准备依附于任何人的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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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宁秀点头,“靠山山倒,靠水水跑。得从一开始就牢记这个。”/ G) r+ ^0 F) b6 D4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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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一直不让女人靠自己。”雪菲说,“东方说‘弄璋弄瓦’,西方说‘Lady First’,其实本质都一样,女人天生就是弱者,品种上就要差一些。从一出生就被灌输‘靠男人,靠孩子’才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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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还有,”小凤仙说:“没有工作机会。外婆的母亲的那一辈、外婆那一辈甚至我们母亲那一辈都没有工作机会。”" ~: C. Z: p: n1 J2 \7 ~
5 _! U9 I f5 x+ N “是啊,所有正经的女子都被圈养起来,嫁人是唯一出路。生儿子是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宁秀说,“最下层的洗衣妇虽然也算有工作,但这工作的收入太少,不能满足成长需要——也就是说完全断绝了自己或者下一代受教育或者提升阶层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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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也一样,”金宝说,“一直要到近代,社会才给出了护士、秘书这样的职位给女人。”6 y% e2 n. h5 p6 ]8 A2 U6 |" _
6 [& G7 g. |$ l. g “所以,这是外婆的母亲离开家庭后唯一可选的工作。”小凤仙说,“这个工作之所以会被男权社会允许,不止是因为他们需要。更是因为,这个工作几乎不可能动摇他们的社会整体地位。因为,它彻底地建立在对男性的依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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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f- o& O6 {* O2 {1 A “从事这项工作非常容易沉沦和堕落。”雪菲说,“以自己的身体愉悦他人本来就容易产生心理问题,再被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否认,承担着来自于男性和女性的双重歧视,会加倍否定自己。再加上容易受到暴力侵害、疾病侵袭,堕落起来特别快,自毁倾向十分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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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爱欲被扭曲:只有欲,爱被禁止。”丽菲说,“当然,如果要付出爱,男性是不介意作为赠品收下的,但被爱的权利因为金钱交易行为被默认剥夺。所以,在本来就不平等的普遍男女关系上加倍的不平等了。”# j$ V# n8 w9 Z# i" Q) J5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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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不平等,”云铛叹了一口气,“是人被当成了某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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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r. K! K# A0 O* Y' Y “对,物化了。”小凤仙说,“基本等于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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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个工作才会被男权社会允许存在,从古至今,没有消亡。”雪菲说,“所以,我们这个张家,我们的母亲首先是被要求斩情绝爱,不但是男女之情禁止,而且连母女之情都是不被提倡的——因为这个部分被拿来换了钱。拿钱换了独立生活和将来发展的一线可能。代价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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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o5 M v5 x7 o+ } “当然,也还有一部分是为了享受。”雪菲说,“到了后期,活下来,有了积蓄以后的后期,很难控制这个度——它会变成为了舒适甚至是享受。这就已经物化得更厉害了,不但为男□□役,更为自身本能奴役。更可怕的是,从事这项工作的女人,使用毒品的比例特别高。”3 Q2 g7 s; P5 j4 |8 p" h# \9 \0 x3 J9 U
: {( H+ Q0 Y7 k8 ~ “所以,我们能够坐在这里讨论这些……”雪菲深深深深深深地叹气,“本来,是不可能的。” a4 T0 Z& `- T9 x/ l/ `
" x6 E( p8 F) ~# I, E 是的,她们几个,除了小凤仙和金宝以外,都或长或短地从事过这项职业,就连小凤仙和金宝,也是被用这项职业的收入养大的。从这种九死一生地狱般的高危职业里全须全尾地爬出来,已经不仅仅是一副钢铁心肠那么简单。它还托赖于整个社会和时代的巨大动荡与变革。一句话说,是上天特别给了她们开了一扇后门……彻头彻尾的运气。2 z" |2 } u, h/ R
, m7 D) W% _( l# T9 c* [- i- S* b) K 然后,她们几个都没有再说话,静默了很长很长时间。半晌,金宝从手袋里摸出一个硬币来,“你们看看这个。”. k/ i6 j0 j! {- C* g
4 E2 {* x2 B3 U 那是一枚被损毁的爱德华七世一便士硬币,上面有几个被深深敲击进去的单词:“VOTES FOR WO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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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Z/ t) X$ d* G3 i \ “这样的硬币,大英博物馆也有一枚。”金宝说,“它见证了英国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的妇女参政运动。那时,她们为了一张选票努力呐喊,使用了从温和到激烈的种种手段,有人流血,有人被□□,也有人因之而死去……我得到这枚硬币以后,就一直放在手袋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只要看到它,我就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我就觉得,要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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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铛久久地凝视着它,它铜色已旧,但某些地方被摩挲得闪亮,它躺在她们面前的茶桌上,她似乎能听到每一个字母的呐喊。云铛去酒店前台拿回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趴在桌上开始拓印它。随着笔尖来回划过,黑色图案和文字渐渐清晰起来。最后,她把那张纸珍而重之地叠起,放在手袋里,笑着说:“现在我也有一枚了。金宝,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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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9 l" l* q$ O* @7 i 说话间,风停雨住。小凤仙看着渐渐明朗起来的天色,“我们出去走一走吧,保不齐一会儿又下雨了。”3 e2 ?) `9 c) R" N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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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金宝站起来,“苏格兰多风多雨还寒冷,只有夏天才好过。我们找个七月再聚一聚,到时还可以开车去高地转一转。七月的苏格兰高地特别美,你们一定会喜欢。”; g! L7 |* R" s9 \, p- V5 G F9 y
u2 I( b! b3 T2 s9 M& b! J C “好呀。”雪菲说,“我们很该聚一聚,很该趁着现在还走得动,到处多转转。想想,世界这么大……不能白来了这么一遭呀。”她也站起来,“不过,我的膝关节和髋关节现在都不大好了,爬山什么肯定不行了。别说爬山,走楼梯都疼。爱丁堡这里上上下下的石梯也太多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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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楼的时候慢慢倒退着走,”宁秀说,“膝关节磨损会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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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_) u: t' L% s! i% R! [% Z5 S2 q “那样子会不会不好看啊?”雪菲微微皱眉,“我宁愿不走楼梯。”小凤仙看看她美丽的及踝羊毛长裙和染得一丝白发不见,梳得优雅俏皮的发髻以及一丝不苟的妆容,混充四十都是有人信的。微笑,“要你倒退着走是为难了些……我们都走慢一点吧。”# M) l5 p& @* R; T% Z) U
4 v: Z Z1 }8 @% V6 p: O 是,走慢一点,再走慢一点……要是这时光也能一起慢下来就更好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