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离开了协和医院？

导读：我不禁问自己：医生这个职业，学的时候比别人苦，培养的周期又比别的行业长，应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才能与付出相匹配？我想，最起码要满足基本的生活要求吧。

文：陈净

来源：“陈净大夫”微信号

（《医学界》转载本文已获授权）

最近新认识一个朋友，偶尔会关注我的微博，无意间谈起我在北京协和医院当医生的生活，他问：“你当初在协和一定过得很痛苦吧？要不然怎么离开了呢？”而他的这个疑问，也是大多数关注了我微博和微信朋友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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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作为中国的医学毕业生挤破了脑袋都想进去的医院，我为什么选择了离开？无论怎么讲，辞职终归还是失望后的无奈之举。但是，如果用“痛苦”两字来概括我在协和的生活，并非一个公正的评价。我觉得有必要还原真实，敞开心扉谈一谈我离开协和的真正原因，也算是对那些关心我的朋友的一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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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离开协和，首先还得说我是怎么来到协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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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临近毕业面试季，我和所有的毕业生一样，怀揣着梦想，四处投简历。我的室友要去协和投简历，我就让她帮我捎带投一份。她回来后喃喃自语，看来这份简历打水漂了。问她原因，她说由于她不知道人事处在哪里，在医院里向路人打听了一下。指路的人说：你连人事处的门都不知道在哪儿，还敢过来投简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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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大家所知，中国的医疗系统里是很讲“派系”的，北京的医院可以分为医科院系统（包括北京协和医院、医科院肿瘤医院、阜外医院等），北医系统（比如说北大医院、人民医院、北医三院），和首医系统（比如说宣武医院、同仁医院等）。以上这三大系统分别接收毕业于协和、北医和首医的医学生。各个系统间的跳槽，比如说从北医系统跳到医科院系统，就如同武当弟子想进少林寺，不太容易；而北京协和医院由于历史悠久、综合实力强，在各大派系中属于群龙之首，想进入协和医院更是难上加难。因此，那位指路人的意思是，进协和是不可能的了。我于是也把这事抛之脑后。

过了些日子，我竟然接到协和人事处的一通电话，通知我去面试！等到面试日，在密密麻麻的面试者名单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面试内科的一共有70多个人，30多个是协和医学院的毕业生，剩下的30多个是协和以外的医学院校毕业生，还有不少我的同学。同学还跟我开玩笑说：“咱们都是来当分母的，最后肯定只录取他们协和医学院毕业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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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既然只是来走过场，那就走得轻松些吧。放下了心理包袱，面试还算顺利（以后会专门写文章来介绍面试的经验）。最后面试的结果出来了，内科一共录取了16个人，15个是协和毕业的（包括八年制和七年制转八年制），而我是唯一一个非协和毕业、在来到协和前连人事处的门都找不到的。当时我的感觉是：天上掉馅饼了。

如果说成功的秘诀，实力加运气吧。倒不是想显摆什么，试想一个毫无家庭背景的人，凭借着自己的实力能来到协和，至少说明在协和这个地方，通向成功之门没有被关闭。而正是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的如此不易，在我选择要离开时这个抉择变得异常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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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一句话形容我在协和的时光，那是痛并快乐着，但快乐更多。我很感激协和内科各大主任们的知遇之恩，感激这里所经历的一切让我有了更多知识的积累和经验的沉淀。在这里，我碰到了最为优秀、最为出色的一群医生。他们渊博的医学知识，敏捷的思维，清晰的临床思路，是我所向往的状态，值得用一生的时间去学习。我终于知道，协和之所以能傲视群雄，很大的原因是主治们作为中流砥柱的功劳。感谢带过我的领导，他们教会我如何查阅文献、总结病例和写文章，还有一起共事的同事们，很怀念大家一起加班订饭吃得热热闹闹的日子，八卦家长里短的快乐。按照故事的发展，我应该是沿着铺好的康庄大道，从此走上人生巅峰了。然而，我却在两年后离开了协和，这是连我自己在开始的时候都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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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不得不说到的是一个很不浪漫、但又无法回避的事实：收入。我刚进入协和时，每个月的所有收入加在一起只有3000元，第二年涨到了5000元。如果不是我的工资单被水淹了，还能给你们晒一晒当年的工资单。这在2012年的北京勉强能够得上平均收入水平，在当时北京各医院的医生中也已经算是偏高的了，但是和其他行业根本没法比。我的一位好朋友毕业于北京某名校金融行业，她硕士，我博士，她的收入是我的数倍。在她买第二套房产的时候，我还在租房。我的一个同事的先生在阿里巴巴工作，我们的工资只是他的零头。以我当时的工资水平，要在北京买一个四环以内的两居室需要将近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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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幸好有了＂限价房＂政策，可以以较低价格买房。在协和医院各部门的通力配合下，在盖了好多好多的公章、跑到腿都断了后，“限价房”居然给申请下来啦！还煞有介事地进行了一二三榜的公布。之后问题又来了：没有房源。等啊等，一等一年多，终于有房源了！但是，有关部门说了，你们原来提交的材料已经过期，需要重新提交。而那时，我的工资涨了一些，恰恰超过了限价房的收入标准，再审又变成不能通过了。手里那点钱，随着房价飞涨，原来还能买个卫生间，过了一年只能买个马桶大的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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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不起房，那就只能租房了。花掉将近一半的工资租了一个临近地铁的房子，主要是为了上班方便。70年代老房子，30平不到的一居室。墙能掉渣，邻居装修一不小心就把墙给凿穿了；水龙头的水都是锈，头发越洗越脏；冬天暖气也不够，只能早早钻进被窝。这样的房子还要每月2300块，花掉了我近半个月的工资。房东知道我是医生，经常寻医问药，我觉得也是举手之劳，而且能跟她处好关系，将来或许在房租上多少会对我有所照顾，也省去了搬家的麻烦。谁知一年后房东毫不留情地把房租涨到了2800，不得已我只好搬到五环以外的一层小平房里，蜗居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下水道臭得要命的临时建筑里。2011年夏天北京遇上大雨，我的住处也被水淹了，电脑被泡坏、衣物泡发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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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夏天的一场暴雨把我的住处淹了，我把雨水泡过发霉的箱子和书拿到太阳底下晒晒～）

当时生活的种种残酷和无奈，我曾经向一个从事金融的好朋友倾诉。我们还曾为医生有没有灰色收入吵得面红耳赤。我说我没有灰色收入，她死活不信，最后还吵翻了脸。她说：我就不信你没有灰色收入，不然光凭那点工资怎么活？你那么累死累活究竟为了什么呢？！

虽是气话，却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不禁问自己：医生这个职业，学的时候比别人苦，培养的周期又比别的行业长，应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才能与付出相匹配？我想，最起码要满足基本的生活要求吧，比如说房子、车子、孩子。在此之上，如能再有事业上的追求，可以造福更多的人就更好了，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但摆在我眼前的现实却是，在中国最好的医院工作，却是一个无房无车的北漂一族。这难道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人要活得有信仰，但不能光靠信仰而活。终于明白抱怨是没有用的，要么忍耐，要么改变，要么离开。既然无法再忍耐，也无力去改变，就只能离开了。于是，我就这样离开了，在我走的那一年，协和内科迎来了辞职大潮，很多很优秀的医生都在生活的压力下不得不离开了这个行业。

如今四年过去了，我在大洋彼岸过上了一个医生应该拥有的生活，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更重要的是，开阔了视野，看到了一片更广阔的天空。然而在这全年皆夏的南洋，我依然怀念协和这片闹市中的净土，怀念那玉栏碧瓦下的白雪皑皑。

我从来没有后悔当初来到协和，也没有后悔离开协和。如果可以重头再来，我还会选择一样的路。协和赋予我的，不仅是履历上浓重的一笔，更是人生经历中不可多得的精神财富。她给了我面对质疑时内心深处的自信，在险象环生下依然保持的淡定，还有不断地在绝望中寻找希望的永不妥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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