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了,走得平静安详。
她弥留之际,我赶到万芳医院加护病房,紧握着她微温的手,这一双把我养大的手,吻着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声的说:妈妈您好走,您的子女、媳妇、女婿、外孙都在您身边送您,爸爸会在那边迎接您,妳好好走,不要怕喔!我们结缘64年,来世再做母子,好不好?
我们接着用「生日快乐歌」的调子含泪轻声合唱:「谢谢妈妈生我,谢谢妈妈养我,谢谢妈妈教育我,谢谢妈妈爱我」。妈妈合上眼,告别了这个世界,享年94岁。
时间,是5月2日下午6点16分。
妈妈生长在湖南宁乡一个书香世家。父母知书达礼,她幼受庭训,从小聪慧善良,进小学前念过私塾,国学底子不错,又写得一笔娟秀洒脱的好字,有大家风范。妈妈小学毕业后,初中、高中念的都是长沙著名的周南女中与省立长沙女中。高中毕业前一年,「七七事变」爆发,日军全面侵华,她亲身经历这一场艰苦惨烈的民族御侮圣战,自有刻骨铭心的感受,影响她的一生。
高中毕业后,她顺利考上中央政治学校(政大前身)与金陵大学,她选择前者。抗战时期,政校从南京迁到风光明媚的重庆南温泉,她也在此遇到法政系的同乡马鹤凌─我的父亲。妈妈年轻时美丽而有气质,会念书、字写得好、又喜欢运动,在学生领袖兼运动健将的父亲积极追求下,两人很快就坠入情网。父亲当时称赞她是「真善美的化身」。
民国33年秋,抗战进入尾声,日军准备反扑,重庆震动。蒋公号召「十万青年十万军」,父亲带头响应。当时妈妈至为不舍,但以国难当前,义无反顾,她在送别会上说了一句鼓励父亲参军的话,令人动容,也让我至今引以为荣:「历史上成功的男人,都是从战场上走过来的。」
父亲加入青年军不久,抗战就胜利了。父母带着大姊,回到湖南,二姊、三姊相继在长沙出生。民国37、38年父母两度来台湾,妈妈当时曾在台北一家餐厅当过会计。38年大陆局势改变,父亲应长辈与同学之邀,再回大陆西南作最后一搏,此行凶险不小,当时妈妈已怀了我,她忧心忡忡,仍然含泪送行。38年底父亲幸免于难,并设法救出在湘潭老家的奶奶,安排她与二姊、三姊在39年春来到香港。稍早,大腹便便的妈妈也带着大姊从台湾赶到香港与他们团聚,我就在那年7月出生于九龙。
当时父母都在九龙「荔园」游乐场打工,妈妈当收费员,爸爸白天在家做馒头,晚上到「荔园」去当茶房,奶奶在家照顾四个小孙子女,一家7口,每天只吃两顿饭。6岁的大姊每天走路送饭给上班的妈妈,妈妈不时典当外婆送她的首饰来贴补家用,全家生活相当拮据辛苦,但在乱世中全家人能够团聚,已经相当幸运。等了一年多,全家总算在民国40年10月来到台湾,先借住在桃园,半年后搬到台北市万华,在一个拼凑的大杂院住了11年,我的童年在此度过,小妹也在此出生。
妈妈天性善良勤俭,伺候老奶奶相当体贴,两人在家事上分工合作,情同母女,碰到爸妈意见不和,奶奶还常站在媳妇这一边。
我们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小孩自然比较亲近妈妈。当妈妈调到石门水库工作的时候,就把读小二的我和小妹带去。白天我们到龙潭的三坑国校借读,下午回宿舍跟妈妈共进晚餐。民国47年的台湾,既无电视、计算机,电影院也少,妈妈就利用晚间,教我读《古文观止》。数十年来,每次回忆当时妈妈灯下课子的温馨画面,就感动不已。这次妈妈在加护病房的初期,意识清楚。探病时,我背「桃花源记」给她听,背对了,她点头;背错了,她摇头。我们重温了50多年前母子共享的快乐时光。现在妈妈走了,我不敢再碰「桃花源记」,深怕自己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妈妈贤淑多才,照料八口之家,五个幼儿。白天上班,晚上有时还要兼课、做饭,十分辛苦。爸爸好客,常邀朋友小聚,妈妈因此烧得一手好菜,很受欢迎。还有不少人专程来吃她拿手的红烧辣羊肉。妈妈也会织毛衣、做衣服。家中有一台缝纫机,就是她贴补家用的利器。我们姊弟妹念小学、中学的制服,很多是妈妈亲手做的。当年父母的薪水微薄,妈妈能烧菜、做衣服、织毛衣,节省了不少支出。我初中一年级暑假,参加童子军露营,学会了做红烧茄子。回家后做给妈妈吃,她看到13岁的儿子居然懂得做菜孝敬妈妈,开心极了!也因为妈妈会做菜,我的四个姊妹不但能做菜,还会做整桌酒席。
妈妈非常孝顺父母,外公住在新店,妈妈那时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陪他聊天吃饭。外公去世后,妈妈即使膝盖受伤,不良于行,也要上坟祭拜。外婆当年留在湖南没有来台,1980年,政府尚未开放大陆探亲,妈妈思母心切,自己不能赴大陆探亲,只好要求旅居美国的大姊到长沙,探望30年不见的外婆和阿姨。大姊回台湾,带回外婆的思念和一件特殊的纪念品。外婆在民国72年过世,她们母女从民国38年一别,一生未再见面!外婆送的纪念品,妈妈一看就流泪,一直保存到现在。我们会把这件纪念品放在富德灵骨楼,永远陪伴妈妈。
妈妈做人厚道,乐于助人。小时候我们跟奶奶上西园路天主堂,常常领回面粉、苞谷粉等外国救济品。有一次我在大门口发现一位贫穷的老人在馊水桶中找东西吃,我立刻跑去告诉妈妈,她马上装一包香喷喷的苞谷馒头送给那位饿极的老人。看到老人感激的眼神,我很开心,也才懂为什么「助人为快乐之本」。
妈妈是一个国家民族观念很强的人。小时候,她讲给我听的床边故事,不是侠盗罗宾汉或白雪公主,而是鉴湖女侠秋瑾与革命党员徐锡麟从容就义的故事,她尤其喜欢讲述高志航烈士在浙江笕桥机场击落日机的英勇事迹。这是最鲜活的民族精神教育,我毕生难忘。
妈妈一直有一个梦,希望有一天,她的子女考上联考的状元,那时记者就会来访问她是如何教育子女,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等到民国59年小妹考上台大外文系,不是状元,以后家中无人再参加联考了,妈妈才断了念头。没想到我大学毕业那年,举办第一次预备军官考试,有不少人落榜。我幸运考上第一志愿海军补给科,还是台大这一科的第一名。有同学打电话来问我考上没有。我不在家,妈妈接的电话,告诉同学我考上了,还开心的加了一句「还是个小状元呢!」她的儿女状元梦,总算勉强实现了!天下父母心,令人莞尔。
妈妈从我们小时,就教我们要勤俭、诚实、清廉、爱国;
要读古文、读英文、练毛笔字。病中跟我们笔谈时,她还写着:「你父亲和我, 一生不贪财」。家中建立勤劳奖金制度,鼓励做家事,养成子女劳动与储蓄习惯。妈妈做事低调、谨言慎行,我从事公职30多年,她从不介入我的公务。她给我的只有支持,没有困扰。父母都鼓励我们实践先祖父立安公「黄金非宝书为宝,万事皆空善不空」的家训,父亲并手书「为善读书不忘家训,立身行道毋忝所生」对联,挂在客厅时时提醒我们。我们在文山区住了40多年,妈妈留给左邻右舍、市场摊商的印象,就是如此。
两年多前, 当我们知道了妈妈有肺部淋巴瘤的时候, 我很感谢大姊提出、大家一致认同的作法---我们要给妈妈最后的日子有尊严、有质量的生活。
今天,我们可以很骄傲的说,我们做到了!
进医院的两个星期前, 大姊还带妈妈到台南后壁乡去看国际兰花展。只有最后的这三星期她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但她仍然非常幽默,和我们谈以前的趣事。我们要她做一个兰花手的姿势,她会刻意用两只手来做,还上下摇动,逗得我们大乐,病房常有笑声,完全没有受苦的样子。美青跟唯中探病的时候,安排元中从美国打电话唱歌给妈妈听,妈妈还记得元中小时候的招牌歌「小小羊儿要回家」,指定要她唱。每次美青和我去探病,我一定会亲亲她,陪她聊一阵子,再跟她击掌6次才告别。这段时间,四个姊妹轮流陪伴照顾妈妈,备极辛劳。医生们都赞许妈妈是最合作的病人─亲切而有教养。
妈妈走了,明天就是母亲节,我们怎么来过生平第一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啊?
妈妈嫁到马家70年,相夫持家,养儿育女,教忠教孝,含辛茹苦,她对马家的贡献太大了。她生前四代同堂,晚辈有38人,和乐上进,可谓福寿全归。她留给我们两件世上最宝贵的遗产─母爱与家教。所以,我们在她骨灰坛上刻的字是:
「厚德修身,一生忠党爱国;
慈母良师,永世难报亲恩。」
这是我们对妈妈最崇高的敬礼。妈妈,请您好走,永远跟爸爸作伴。我们结缘64年,但愿来生再续缘。
(英九 2014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