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小旅馆 之十三 最后一张化妆照片(2) 那天晚上,参加演出的有近一百人,经我手化妆的不下十多人吧,但是,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位80岁的老妈妈的脸,她的美丽是用慈祥打底色,所以更动人心魄。
演出当然是成功的,尤其是器乐合奏,演员有老有少,乐器有中有西,专业和业余混合,硬是把观众们耳熟能祥的几个曲子演奏得声情并茂,高潮迭起,整个会场为这个节目响起的掌声最热烈,最长久。张妈妈站在前排中央,笑容满面的与乐队队员一起站起来向观众一再鞠躬谢幕。 星期一我去小旅馆上班时,立君已带着妈妈退房,返回华盛顿了。临上飞机前,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谢谢这几天对她们母女的照顾,尤其是给她妈妈化的妆,让她和妈妈都特别满意。 她说,那天晚上回到旅馆,妈妈一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收拾行李,直到十二点才洗脸上床睡觉。 她说,妈妈平时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但是她还是感觉得到,妈妈那天很高兴,而且不断有意无意的到大镜子前整理一下头发。 过了两周,我突然接到立君的电话,刚刚问完好,立君在电话的那一头哭了起来。 她说,回到华盛顿一周后,妈妈在半夜里,因为心脏病发作,晕厥倒地,来不及抢救,也没有住院,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就去世了。 现在她们正在准备妈妈的追悼会,灵堂里用的照片是两周前她在剧院后台给妈妈拍的化妆照。 那张照片看不出是化了妆,但是妈妈却显得特别神清气爽。 啊?张妈妈,那么健康、 精干的一个老人家,竟然走了!走得那么快,那么干净,就像她那个人一样,做什么事,做到最好,然后是一个完美的谢幕。 三天后,我收到立君寄来的一封信,拆开一看,是张妈妈的照片,那张化妆照片。这是她的第一张化妆照,没想到竟成了她的遗像。 晚上,我到知青联谊会去,在小乐队的排练室里,又看到这张化妆照片,照片贴在墙上,周围一圈白色的纸花,刚好是乐队队员的人数。乐队指挥告诉我,他们收到张妈妈去世的消息后,都很难过,用立君寄来的照片为老人家布置一个小小的灵堂,纪念这位曾经同台演出,庆祝过中国农历年的老队员。 我在这里看到了张妈妈的讣告。 乐队队员周伯伯,一个京剧老编剧家,是张妈妈还在国内时就认识的老朋友了,他一边整理讣告,一边念叨:“老张是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她的父母是随着淘金热来美国的老广东华侨,为了减轻在美国生活的负担,也是为了孩子的教育,他们的父母在孩子小学毕业后就把他们送回国。老张回国不久,抗日战争爆发,她是学生中的爱国青年,很快就加入了共产党的抗日组织。老张利用她的美籍身份为抗日战争做过地下工作,后来又参加东江游击队上战场打过仗,被敌人俘虏过,交换人质时才逃脱一死。 是个出生入死的老革命呀。” 乐队指挥也是张妈妈在国内时的老朋友,他把立君寄来的一摞吊唁信件分发给我们。这些吊唁信都是张妈妈在国内的一些老战友,老同事,老上级写来的,当中有许多在省一级的领导职位上,他们都异口同声的称呼张妈妈是大姐。他们说张妈妈有着不平凡的一生,她的坚韧不拔,宽容仁爱让他们永远仰慕、怀念。 从这些信件中,我感觉到一个受人尊敬的老人的份量。 乐队指挥说:“老张早年参加过抗日合唱团,那时我们就认识。她唱歌呀,是记谱最快的。刚解放时她就在省里当领导了,反右斗争时被打成了右派,降了职,后来职位慢慢升上来。文化大革命又把她打下去,说她是 美国特务,漏网右派, 一辈子都是 ‘运动员’,但是她一直坚守自己的信念,没有想过离开中国。 等到老了,老张才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美国看看,把几个因为自己的历史问题耽误了上学的孩子也接来美国,希望她们能在美国接受完整的教育。” 我来美国后认识了不少类似张妈妈这样经历的老人,一辈子,风风雨雨几十年,她们用自己的青春热爱着脚下的那片热土,最后却落脚在异国他乡,是悲?是喜?即使是我们这些经历过文革的知青也难以说清楚。 乐队指挥召集所有的队员坐下,把那天演出的曲子,为了怀念张妈妈再演奏一遍,而张妈妈扬琴的位置特意为她空着。我们这些参加春晚演出的老知青们从里到外,围满了排练厅,静静地听他们的演奏。 我抬头看着张妈妈那张贴在墙上的化妆照片,眼前浮现出她敲打扬琴的身姿: 她静静地从立君身后递给我外套时亲切的眼神; 她站在舞台中央和乐队的乐手们起立向观众谢幕的笑容。。。。。。 几个老队员眼里含着泪光,在他们的记忆里最深的,或许是张妈妈在东江游击队的英勇身姿,获许是张妈妈参加抗日合唱团的歌声,只有他们了解张妈妈 这一次“玩”的心情。 她的老朋友们说她是个不平凡的人, 在我这个陌生的晚辈眼里,她是一个善良,美丽,坚韧,慈爱的老太太。 化妆照我有很多,但是这一张,永远保留在我心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