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小旅馆 之十一美食家
清洁工老陈从楼上正在清洁的房间里打电话到前台来,说有一个波士顿来的四川人要找我问事儿。 老陈是个热心肠人,常常引荐一些住店的四川人来找我认乡亲,我也见惯不惊了。 一会儿,楼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拎着皮包,干干净净,神清气爽,要出席什么会议的样子。他一进接待室就主动自我介绍:姓张,四川人,从东部来。这次到洛杉矶办事,经朋友介绍,特地住我们这间旅馆,为的是一饱中国菜的口福。他住在东部已经二十多年,吃遍了那里的中餐馆,总觉得没有家乡味。听说我是四川人,赶快下来请教,洛杉矶有什么样的特色中餐馆,特别是川菜馆。他今天办完事后,准备大开吃戒,挨个地品尝家乡菜。言谈举止中,感觉得出他是个开朗健谈,自来熟的人。 我一听乐了,这还不好办?山谷大道上就有好多中餐馆,广东菜,上海菜,湘菜,还有日本,越南,泰国,马来西亚的菜馆,各式各样,不需开车,步行都能找到。川菜嘛,就在两个红绿灯前的广场里,刚开张的”佳味川菜”,特正宗。我胸有成竹的一一介绍,张先生听得眉开眼笑,说:“好,今晚我先到最近的锦江饭店去吃上海菜。我太太是上海人,等我吃了给她汇报一下,说不准下次她会陪我一起来。” 晚上七点钟,我正要下班时,张先生回来了,提着一个涨鼓鼓的塑料袋,一见我,就面带笑容的说:“我去锦江饭店了,谢谢你啊,好多年没吃到上海本帮菜了,酱鸭,肴猪脚,红烧青鱼划水,马兰头豆干,全有。”说着,打开一个便当盒,一股热腾腾的肉包子香味直冲鼻根。他说:“这小笼包我带回来做宵夜。”见我赞许地点头,他喜滋滋的一边系好塑料袋,一边说,没想到洛杉矶的中餐菜做得这么地道,他已经租好了车,方便会朋友和吃饭,然后开始打听川菜馆。 我开玩笑说道:“你这么讲究吃,每次回国一定吃了不少好菜,现在国内的美味佳肴,档次不是一般的高。” 张先生不说话了。他本是一个接话特快的人,突然不说话,倒把我愣住了,想想刚才的话也许触动了他哪根神经,不好再多说什么。 张先生察觉到空气的尴尬,抬起头来笑笑:“我不能回国,所以特别羡慕每年能回国的人,包括羡慕我太太。没办法回国,我就来洛杉矶开开美食荤吧。”他的笑容里有点无奈的苦涩。 “你是卷款外逃的高官吗?为什么就不能回国?”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我故意调侃着问。 张先生哈哈大笑:“我没那个命,高官免了,是工作上的原因,暂时回不去,等我能回家了,一定好好享受中国美食的最高境界。” 工作上的原因?看来他有难言之隐,我不好再追问,赶快介绍餐馆吧。 我告诉他,佳味川菜的老板娘是我的朋友,我叫她徐姐,地地道道的重庆人,她的儿子是大厨,重庆著名的“小天鹅餐馆”的厨师,正宗的,不是半路出家的。 我特意嘱咐他,现在的新式川菜不仅仅是鱼香肉丝和回锅肉了,还有辣子鸡丁,水煮鱼,麻辣螃蟹,这些新菜式现在四川很流行。 “你晓得撒,川菜的麻辣就在花椒和辣椒的正宗,他们店的花椒就是专门从重庆买来的。”我现在开始说四川话了。介绍川菜,听众又是四川人,不说四川话似乎味道不正。 洛杉矶的餐馆很多,但排队在门口等座位的还不多,佳味川菜每天都有人在外面排队等吃饭,我强调介绍这一点。 张先生听得直点头:“好,明天开完会,我去佳味川菜。”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前,张先生抱着两包食品塑料袋回来。人一进门,就带进一股浓浓的辣子香味。张先生说:“这个川菜硬是霸道,麻辣得很噢!” 吃完川菜,连口音都变四川味了. 他打开一盒辣子鸡,一股浓郁的鸡肉香味和油辣子香味冲出食盒,扑鼻而来,他一边用筷子拨弄着食盒里堆得像小山样的红辣椒,一边眼巴巴的问我,这些辣子舍不得丢,一下子又吃不了,你说怎么办?这真是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当初我在重庆歌乐山上,辣子鸡发源地,第一次吃到辣子鸡时,也向店老板问过,剩下的辣子实在香,舍不得丢了,怎么办。店老板说,带回家,打碎,煮面条时当调料吃。 现在,我也向这位喜爱辣子鸡的同乡热情建议:“吃不完的,我们都是把它带回家,用搅碎机打碎,吃担担面时放一勺进去,香得很。我家有攪碎機,明天帶來幫你把辣子鸡的辣椒打好,裝在瓶子里,你好帶回去。” “好主意好主意!”他小心地捏起一颗油炸的花椒,放进嘴里,闭上眼,细细嚼起来,然后摇摇头:“嗯!麻!好久没有尝到这个味道了,只有大红袍花椒才有这种让人后脑勺的头发都站起来了的感觉。” 看他全然没有了平时的斯文样,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回国时,也这样白口吃花椒,追回出国几年吃不了家乡菜的遗憾,忍不住笑着用四川话征询他的感觉:“要得哈?”他点点头:“硬是要得。”二十几年了,四川话还是说得抑扬顿挫,有音乐感。 张先生余兴未尽,回味着刚才在餐馆的时光:“那个夫妻肺片是牛筋代替的,聪明!他们拌凉菜的辣子是用热油烫香的,不是放在油锅里炸的,这就对了。” 我提醒道:“他们的葱花是小葱,不是大葱切碎代替的。” “哎,如果有火葱就更地道了。”张先生评论道。 “还有重庆小火锅,你看到没有?”我干脆和他讨论起来。 “看到了,居然有毛肚和鹅肠,还有血旺!可惜我吃不下了,如果有几个朋友,冬天围这么一炉重庆火锅,喝着小酒,那才是幸福满天飞哟。” 好吃的人,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我突然想起新开张的“炉香”烤肉餐馆,听说那儿的盐焗鸡制作特别,便告诉张先生去试试。 第二天,张先生真去了烤肉店,回来就赞不绝口。原来,一般盐焗鸡都是把鸡块腌好,再放到锅里,煎到皮脆肉酥,这家店却是把整只黄毛鸡用荷叶包了,再用岩盐裹了放到碳火上烤,烤熟的鸡放到客人面前,让客人自己切开。他说,当他剥开盐包,撕开荷叶时,心跳都加快了,荷叶里冲出一股热腾腾的鸡肉香扑面而来,鸡肉恰到好处的咸鲜味混着荷叶清香直冲脑门。这是我们四川的叫花子鸡嘛,我对老板娘说,可是那位广东老板娘说,这是她们粤菜的盐焗鸡!第一次领教,好吃好吃。 看他说得眉飞色舞,我不仅暗暗感叹:怪不得有人说,中国人最爱国的,还是自己的胃。不管出国以前多么稀罕吃西餐,真住到国外了,还是要吃回老家去,更何况他是一个回不了家的人。 于是我搜索记忆中有关四川食品的信息告诉他:“你可以到華人超市買些重慶火鍋底料,郫县豆瓣,包粽子的棕葉,帶回东部去,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张先生吃惊地问:“這裡還能買到這些?太好了,我一定要買回去,我太太肯定高興。” “对了,还有,附近有個上海食品批發站,那裡的馬蘭頭青菜可是從上海空運來的,新鮮得很。烤麸,鳝鱼丝,都是地地道道的上海货,你太太一定喜欢。” “ 哎呀,太謝謝你了,這個洛杉磯真好,華人的天堂。住在美國,吃在中國,兩不差,以後要常來這裡走走。”张先生真的是心滿意足了。 等到他要走的那一天,筆挺的西裝已換成了寬鬆的運動服。他有點自嘲地說:“看我吃得,”他低头瞄一眼自己的腰身,“這一個星期,都胖得只能穿孕婦裝了。” 临上飞机前,他特地去佳味川菜买两份辣子鸡,准备让东部的家人大吃一惊。 第二年暑假,张先生果真帶著太太和女兒來到洛杉磯,住進我們小旅館,休了一個星期的假。12岁的女兒去迪士尼,影城,海洋公园玩累了,跟著爸爸媽媽吃中國菜。我問這個美國出生的小女孩,喜歡中國菜嗎?她點點頭說:“喜歡。”中文發音特標準。 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搞核潜艇研究的。去年退休后,以为马上可以回国了,至少可以去台湾,或者香港走走。哪晓得有关规定说,为了保密,他这样的人,十年之内只能去一些无名小国玩玩,回国嘛,只有等十年了,气得他借开会的机会跑来洛杉矶大吃特吃一顿,找找回家的感觉。 几年以后,在他的“参谋”下,女儿考进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张先生随即把家搬到洛杉矶,然后在旧金山,洛杉矶两个城市来回的跑,这里有他不少老朋友,老同事,但是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为了不亏待他的中国胃。 我离开小旅馆的工作后,偶尔接到他的电话,向我打听国内最新的川菜是什么样的。我就把回国吃到的新款川菜向他详细描述一番,再告诉他洛杉矶哪一家新开张的川菜馆有相似的菜谱。为了这位回不了家的老乡,我也开始留意美味佳肴了。 细细算来,今年应该是张先生十年期满的年头了,估计不久,他会打电话告诉我,他终于可以回国,终于可以吃到正宗的家乡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