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庆萍 (三) 琳达是个河南姑娘,热心肠,还有一付天生的好歌喉,喜欢唱歌跳舞看演出,一听说是国内老演员来美打工,二话没说,把庆萍当姐姐一样接下来了,并且满口答应帮忙做担保人。 琳达通过教会的教友,为庆萍找到一个满意的工作。这个家庭只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身体健康,因为年老了,需要人做伴,照顾起居。老太太很年轻时从中国来到美国求学
,在美国做了几十年大学教授,知书识礼,而且她的家境富裕,孩子又孝顺,儿女虽然远在外州,但常常轮流回来看望。 她们对庆萍就像对待家人 。 老太太有一部老爷车,闲在家里,为了上街买菜方便,在主人的的鼓励下,庆萍硬着头皮学会了开车。几个月后,庆萍打电话告诉我,她能开车上街买菜了。每月的工资也涨到1500美元,我们都高兴得在电话里欢呼起来。 庆萍来美一年了,她终于有了发自内心的笑声。儿子的学业有了经济保证,她的自信也渐渐恢复。这段时间,是庆萍来美国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教授老太太因急病去世了,教会的姊妹们帮她找了一分新工作,还是照顾一个老太太,不过地点不是硅谷,而是洛杉矶。 庆萍又回到了洛杉矶,在她新工作的老太太家,我们又见面了。 这一次见到庆萍,觉得她胖了一点,但身材仍然苗条,头发仍然梳得整整齐齐,白色牛仔裤和紧身T恤变成了宽松随和的居家做饭常穿的旧衣服,只是细长的丹凤眼里有了一份气定神闲的淡然。她已经习惯了打工的生活。 庆萍有条不紊地从冰箱里拿出鸡蛋,鱼,肉等食物,一边跟我说着话,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路,不一会儿,几个精致的小菜,肉丸汤,就端上了桌,伺候老太太吃过饭,安顿好她午睡,庆萍领我到附近的社区游泳池边,在那里的休息室闲聊起来。 这个社区是专门为退休老人设计修建的,家家户户都掩映在绿树葱茏之中,放眼望去,竟有庭院深深,杨柳堆烟的感觉,
小道旁的奇花异草,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散发着清香。游泳池水清澈见底,在微风的拂拭下,闪动着片片金光。 庆萍拿出小皮包,取出在英国读书的小儿子的照片。这是个23岁,180公分高的大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挺精神的。庆萍说儿子再有半年就毕业,现在也能打工挣点钱了,他来信让妈妈别太累着自己,别干太辛苦的活儿。 我说:“多懂事的儿子呀,争分夺秒地读书,争取早点毕业,减轻你的压力,你该高兴了。” 庆萍笑嘻嘻地点点头,又拿出另一张照片,是儿子和一个姑娘亲亲热热的依傍在一起拍的照片。庆萍说这是儿子和他的女朋友,那个女孩是和他在同一所学校里读书的中国留学生。姑娘长得清清秀秀,一副小鸟依人的甜蜜模样。 “庆萍,瞧你多么有福气,儿子学业快完成了,连儿媳都给你找好了,你高高兴兴地等着当婆婆吧!”我直夸她的儿子。 庆萍放下在国内名演员的身段,到美国打工挣钱供儿子读书,只有母亲才会选择这条路。 庆萍的脸泛着红光,游泳池的水波映照到她的脸上,白白的皮肤连细纹都减少了。 庆萍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我看她神色庄重,猜想着她又遇到了什么难题。 “我这次回来,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 “噢?”我一直希望庆萍留在硅谷打工,那里华人知识分子多,也许能遇到一个可以谈到一起的老伴呢。洛杉矶华人多是多,但鱼龙混杂,像庆萍这种没有合法打工身份,不懂英文的中年女人,佷容易受别人欺负,所以,我常向庆萍灌输我的想法。庆萍说:“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才来美国时,也曾遇到几个家乡的老头,他们都说愿意帮我办身份,就是要跟我结婚。” “你愿意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要嘛你付别人几万美金,要么无偿当几年临时老婆。这条路你可不能轻易去试。” 庆萍摇摇头说:“是啊,我也担心啊,但是我确实想留在美国。” 我说:“庆萍,以你在国内演艺圈的地位,也算是专家级别了。留在国内,现在可以安安逸逸地退休,闲时教几个学生,挣点外快,小日子可以过得蛮自在的。现在儿子也快毕业了,你做母亲的职责也算完成。回去你可算是家里德高望重的功臣,何苦在美国过这种寄人篱下,如履薄冰的日子。” 庆萍叹一口气说:“其实,我已经退休了。刚好有一个我退休前做过的节目,被美国的一个华人教授看中,希望我来美和她一起宣传,这样,我才有机会一退休就来美国开会。 不仅我们单位的人吃惊,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老了老了,却碰上一个出国的机会。” 这是庆萍没有给我讲过的事。一般情况下,我都不主动问别人为什么来美国,怎么来的美国。今天庆萍主动讲起,是因为她把我当朋友看了。 我静静地听。 “我从出生起就像是脸上盖了红字的囚犯,仅仅因为我的父亲曾是国民党军队里的少校军医。” “我在小学时被少年宫的一位老师发现嗓子好,大声朗诵不怯场,被送到体育场万人大会上代表少先队员朗诵国庆献辞。其实那时我因家庭出身的原因,还不是少先队员。” “噢”,我专注地看着她。 “因为那次朗诵成功,我出名了,以后只要有这种大场面,一定叫我去。老师说我嗓子好,适合朗诵,所以从小学,中学到高中,我都是市里的文艺活跃分子。等到考大学了,我也是考的艺术学院。但是,无论我多么努力,多么要求上进,我就是入不了团,更入不了党。” “在大学里,我在艺术上是尖子,但在排演重大的剧目时,我永远被排在第二号或第三号;工作以后,我更上不了台了,只能作配音演员。我知道,还是我的家庭出身在作怪。母亲为了洗刷掉我的出身污点,做主为我找了一个工人对象,那人没读过大学,也不懂艺术,但却是钢铁厂里的钳工,出身特别好,人又老实。” “思前想后,我们这一户反革命家属,只能靠我这个长女的婚姻来抹点红色了。看到老母亲成天提心吊胆的样子,我狠了狠心与那个工人结了婚。” “你们过得好吗?”我问。 庆萍说,“我和丈夫十多年都分居两地,每年见面两三次,关系还算维持得下去。等到好不容易调到一起共同生活时,才发现两人之间差距太大。他是一个好人,我也是一个好人,但在一起生活却没有家庭的幸福感,反倒像关在牢笼里。最后我们协议离婚了。离婚后,很长时间外界不知道。离婚的丈夫虽然也负担孩子的生活费,但是我总觉得亏欠孩子,没有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我拼命工作,出差,加班,赚钱,想给孩子一个富足的生活,弥补没有父亲的遗憾。那些年,全家人只有我的钱挣得多些,因为有演出费、出差费,连弟弟妹妹我都常常帮助他们。” “那些年离婚,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就没另找一个合适的?”我插嘴问。 她接着说,“离婚的消息,我一直没有告诉单位里的人,但这种事哪有不透风的墙。我既是艺术尖子,又是内定控制对象,过去因为有工人丈夫这个挡箭牌,别人还不太敢说什么,一听我离了婚,好家伙,成天找我的‘第三者’,或者猜测我是谁的‘第三者’,一窝蜂的议论纷纷。我就是想找,也被这些风言风语搅黄了。就在我出国前,还因为接了一个朋友从日本打来的电话,又满城风雨地说我勾搭上了日本人。哈哈,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一办好退休手续,那么快就跑到美国来了。” 庆萍开心地拍拍手,脸上的笑容有点像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我也跟着笑笑,心里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像庆萍这种长得漂亮,有艺术才华,又有点傲骨的女人,背着反革命父亲的沉重枷锁,事业上出不了头,就够她一辈子难过了。何况还离了婚,即使她是一朵鲜花,也会被流言蜚语伤害成一汪祸水。怪不得她千方百计想出国来,盼望着能有安静生活的一天。 庆萍笑过后,摩挲着手中儿子的照片,抬头看着我:“你多么好,一家人都在美国,安安稳稳地过着平静的日子,孩子可以接受最好的教育
,不用担心政治审查,也不用防备小人们在背后不停的放冷箭。我如果有了美国绿卡,也会安安心心地过平静的老百姓日子。” 被她这样一羡慕,我赶快出主意:“你不是在国内得过不少大奖吗?还有一些有代表性的艺术作品,其实你可以找律师为你办杰出人才绿卡呀。” 庆萍摇摇头:“我试过,但我手头的材料不够。要找到合适的材料,非得我亲自回国内去搜寻,儿女都帮不上忙。可我现在如果回去,就再不能到美国来了。” “是啊,这可怎么办呢?”我也想不出好办法。 顿了顿,庆萍问我:“你还记得我走后有几次托一位姓李的老头来找你取我的一些信件吗?” “哦,记得啊。”我想起是有一个操南方口音,瘦瘦小小的老先生来找过我,看他每次穿着白衬衣,干干净净的样子,以为是庆萍的老乡。 “他的确是我老乡。”庆萍笑笑说:“我让他找你取信,其实就是想让你帮我看看这个人怎么样。” “他有什么办法帮你吗?”我不太相信这个老头儿,一幅老实巴交的样子,不像有钱,有活动能力的主儿。 她说:“他帮我办假结婚,不要我的钱。” “假结婚?不要钱?帮你?你信吗?”李先生那么一个干瘦老头,庆萍那么美的一个女人,假结婚?我不信。 “我也不信,不过他只要跟我真的办结婚手续,我也会真的嫁给他。” “庆萍,你要想好。你这一脚跨出去,收回来就没有那么痛快。” 我怕庆萍求绿卡心切,一狠心把自己卖了。庆萍,你不该啊,不该动这个念头!你已不年轻,没有多少岁月可以挣扎。我暗暗地在心里呼喊着,为了留在美国,多少女人走了这条充满荆棘的不归路。
庆萍仿佛看透我的想法。她说:“我也想好了,回到过去那个生活环境,我是再也不愿意。孩子们都大了,我也算完成了对他们的抚养责任,老母亲年龄也大了,我的房子和退休工资够她养老了,现在,我只想在我愿意呆的地方,找个窝,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地过完下半辈子。” “这个李老先生是干什么的?他有能力维持你们的共同生活吗?”我不忍心的问,然后转头看看周围,希望惠美,或者琳达,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帮我出出主意,劝劝庆萍别干傻事。 “他来美国30多年了,开了个豆腐坊,生意不错,也有自己的房子。豆腐坊现在是他儿子在经营。他说,如果我愿意,就和他一起做酒酿卖。洛杉矶华人愈来愈多,酒酿生意也是很好赚的。他还带来一瓶他自己酿的米酒,味道蛮正的。”庆萍认真的告诉我。 听到庆萍说的这些细节,我想,他们已是谈得差不多了。我慢慢点头:“如果生活有保障,他又对你那么真心,你自己决定吧。” 仔细想想,我周围认识的朋友中,不少人因为出身不好,在国内历次政治运动中老当“运动员”,一旦遇到出国的机会,他们便义无反顾的奔出来,这类例子太多了。何况庆萍还要支撑在英国读书的儿子完成学业呢! 我接过庆萍手中的两张照片,再次细细地端详,庆萍也凑过来与我并肩看着,半饷,我抬起头来:“庆萍,我祝福你!”我们俩都笑着,但是眼里都含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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