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小旅 之九
两位陈先生 (1)
百家姓中的“陈”、“林” 在台湾是大姓,台湾百姓有“陈林满天下” 的说法。来小旅馆住的台湾客人姓陈的确实多。有两位陈先生,一位陈家财,一位陈天飞,给我留下长久的的记忆。
两位都是台湾土生土长、热爱台湾,并把大陆人统统视为“共产党” 的大叔。开始住店时,都对我备存戒心,后来,他们和我都成了朋友。
先说家财大叔。
我第一次翻开家财大叔的护照时,看到第一页上规规矩矩的印着“陈家财”三个大字,就有点憋不住想笑。如果是挺熟的朋友,我一定问他:“你们家万贯呢?好吗?” 之类的调侃话。 家财个子矮,站在柜台前,肩和头刚刚露出台面。我一边问些常规的问题,如:住几天?要什么规格的房间?。。。。。一边填写登记表,登记表上有一栏是客人居住的国家和城市,我顺畅地填上:中国、台湾。
陈家财突然大声说话了:“谁是你们中国?! ” 他怒目园睁的仰脸瞪着我。我没有料到客人会这样注意我填的表,迟疑地看着他。家财先生指着登记表,又问我:“你为什么写我是中国,我是从台湾来的。”
“可是国家这栏该填什么?”
我看着陈家财开始涨红的脸。
“ 中华 民国 啊! ”
我有点迟疑,没想到在这里惹得客人不高兴了。
“ 中华民国 不是你们中华人民共和国,
你不要乱写好不好! ”
我赶快换了一张新的登记表,按他的要求填上“陈家财,来自中华民国、台湾、高雄市” 。然后赔上职业笑脸,把那张旧登记表撕碎扔到垃圾桶里。
陈家财的脸色这才慢慢恢复正常,提着行李去了客房。
从此以后,我知道凡是台湾来的客人,填表时最好小心点,有些台独倾向严重的客人,连“中华民国” 这个称呼也是忌讳的,只能写台湾。
陈家财是个生意人,英文不懂几句,但却能从台湾跑到美国,再跑到阿根廷、乌拉圭做生意。他是五短身材,园园的脸上挂着一双弯弯的笑眼,天生一付和气生财的模样。
因填表时的不愉快在先,他进进出出小旅馆,看我时总带着一付戒备的眼神。日子长了,见我与一些常来住店的台湾客人有说有笑,对他也没有恶言相向,才开始与我搭腔说话。
“你是新来的吗?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大陆来的?上海的吗?”
“不是,我是重庆来的。”
“噢,重庆好像很少有人在美国嘛。”
家财见多识广地问我。
“重庆人在美国的是不多。”
“我听你的口音和穿着打扮还以为你是上海人。”
家财先生有点讨好我的口气,觉得说我是上海人是在抬举我。
我笑笑:“我还会说你们台湾国语呢! ”
“偶讲的素台湾桂鱼哟”
“你去的那家米昏店灰熊的好佳。”
我学了几句带点闽南腔的台湾国语给他听,他开心的笑出声来。然后我用重庆话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他哈哈大笑。
我问他:“台语该怎么说刚才的话?” 他马上认真的教我,见我困难的绕着舌头,他很得意。
我沮丧地说:“上海活,广东活都好学,就你们这个台语难懂。”
家财说:“主要是你听得少嘛。台湾的外省人有很多都会说台语呢! ”
从此,陈家财先生大概觉得我这个共产党国家来的人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再也不对我说“你们大陆人” ,“你们共产党”
之类的话了。
李登辉要卸任时,回到他的出生地发新年红包,我刚好在看电视报导这则新闻,突然看到屏幕上一个小身影上前领红包,这不是家财大叔吗?看他拿着红包,脸上焕发出灿烂的笑容,我赶快叫正在接待室里吃早餐的老陈看,老陈也说:“哎,是他,这老爷子,下次来了,一定问他得了多少钱。”
可是家财大叔不承认。
等他又从台湾来美国提货时,我问起他领红包的事,他笑嘻嘻的不认账。他怕大陆人不喜欢李登辉,所以这时要撇清自己。
我说:“我可能会看走眼,老陈也看到了,不会错。”
老陈呵呵笑着说:“你得了多少钱?总统的红包,一定大手笔吧?” 家财大叔摸摸自己的口袋:“没有啦,不是我。”
“不要害羞嘛,我们又不要你的。”
“总统红包不大啦,一块钱而已。
”
“你们去领红包的都是李登辉的乡亲吗?不一定?
可能是为了讨个吉利吧?”
“当然咯,总统的红包,谁不想沾点喜气?”
“听说前三名最有喜?” 我和老陈再接再励的问。家财大叔见我们并无恶意,绘声绘色的讲起领红包的过程来。
2001年“911” 那天清晨,家财大叔从楼上客房咚咚咚一阵小跑到我的接待室嚷嚷着:“快打开电视,看纽约烧房子了。”
“烧房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常常从电视里看到警察追车匪,警察扑救山火,抢救洪灾,所以对烧房子这种小case 不在意,家财大声说:“是世贸大楼被烧了,你快看看。”
我赶快打开电视,只见世贸大楼的上半截正在冒烟。突然远处空中出现一个小黑点,黑点迅速变大,是架小飞机!
小飞机直端端地向大楼冲去。只见火光一闪,飞机冲进了楼体。家财大叔一声惊呼:“哇呀,纽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接待室内已站了几个客人,都是从楼上客房冲下来询问电视里的图像是不是我放的电影录影带。
我也吓了一跳,仔细听着电视里的解说,看到电视屏幕上出现的字幕:“美国正处于一场恐怖打击之中” , 才知道我们看的不是虚拟的恐怖电影,而是一场真正的恐怖战争。
人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此时此刻自己该做什么。眼见世贸大楼冒烟,有人跳楼,楼顶摇摇欲坠,最后哗啦啦轰然倒塌,行人在灰尘浓雾中惊慌地抱头逃窜,家财大叔急得跺脚:“发生了什么事,要打仗了吗?雪莉,你帮我打电话问一下,我明天要去纽约,会不会有影响?”
像是回答家财大叔的问题,电视屏幕上这时映出:“全国所有的机场现在关闭” 字样。家财大叔急得在接待室里转来转去,连珠炮似的向我发问,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我心里也在发颤,不知道这场恐怖究竟是真是假,可是家财是生意人呐,生意的事,有时差一天都会差之千里,他的心里当然比我更害怕。我劝他别急,全国都处于领空瘫痪状态,先等等再说吧。
没办法,家财大叔只好每天几趟往接待室跑,因为不会讲英文,只能求助于我,问有没有帮他打通航空公司的电话。到第三天,只有录音回答的航空公司终于有人接听电话了,但是家财大叔的那班飞机还没恢复。旅馆里所有的客人,凡是定好机票的,都被困在这里,每天不停地打电话询问班机的情况。家财大叔果断决定转道阿根廷,怕美国真打起仗来,就跑不回去了。
为了家财大叔那张机票,三个星期里我可是被他“追杀”得够呛。
临走那天,我帮他找了说国语的出租车司机送机。我嘱咐司机一定要把他送到
check in 的地方,看他办好手续再离开,因为他已经焦虑得有点不知东南西北了。
等家财大叔到了阿根廷,给我打来报平安的电话时,我才算是松了一口长气。
从此以后,家财大叔把我当朋友看待了。每次来美国,总带些台湾或南美的特色小另嘴送给我。有空时,喜欢找我和老陈聊聊天,摆摆家常,见到故意找我麻烦的客人,他还会帮我打抱不平。他常说“我们是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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