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小旅馆之六
黑人房客 (1)
每逢周一,常常遇到一些让我头痛的事情,因为星期天临时代班的经理,为了早点儿客满,就胡乱收一些不好打理的客人,害我为了跟这些难缠的客人打交道费不少口舌。 一个冬天的星期一,我接了班,一查房间,发现楼下102房内住进一位新客人,问清洁工老陈看到过这个新客人没有,老陈幸灾乐祸地说:“看到过,是个西装革履、很有教养的黑人。” 然后一脸坏笑的整理房间去了。 我满腹疑惑,不对啊,这是华人区,很少有黑人来住店。倒是常有老墨(墨西哥人)来住旅馆,一来就是一大家子,开个破车,招摇得很。
我到102的停车位去看,也未见有车。西装革履?想起老陈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我暗想:坏了,莫非来了个叫化子? 等到中午十二点,我打电话到102房间去问客人是否续住?电话里传回一个苍老的,黑人口音很浓的男声,要续住,不用打扫。下午两点时再交房费。” 客人回答得那么肯定,我也不好再抬出什么“十二点一定要交房费” 的规章制度来为难他,只好静静地等待。两点时,我再打电话去问客人,可否来交费?客人说,可以,不过他不方便过来,让我去他房间取钱,我只好去了。
到了102房间,敲敲门,房门并没有象通常那样立即大大的打开,等了一会儿,听到里面有扣铁链子的声音,然后,门才在铁链的控制下裂开一道缝,门缝里伸出一只黑黑的、脏脏的,苍老的手,手里捏着几张同样肮脏的、卷得紧紧的钞票。我接过来,展开钞票,一张二十元,其余的都是五元和一元的小额票子,五十元,一分不少,听到我说OK,那门才缓缓的关上,并送出一句“谢谢”,随着房门的关闭,从门缝里冲出一股强烈的垃圾臭味。 我转身离开,心里顿时骂开了老陈,他若早告诉我是这么一个又脏又臭的客人,我会找借口请他走人的,这下好了,老板一来又要骂人了。我上楼找到正在做清洁的老陈,告诉他,102房的客人已交了房费,等会儿请他去打扫一下房间,门缝里飘出的味道实在不好闻,老陈一听傻了眼,他以为那老黑人一定会退房的,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地交了钱,给这种人打扫房间可是难事,不知房间会脏成什么样子。老陈无可奈何地瞪了我一眼:“你怎么不叫他走,这么脏的客人,这个房间起码两天内卖不出去。”
“你不是说是个西装革履、有教养的人吗?人家又按规矩交了钱,一点没罗嗦,我凭什么赶他走啊?” “你怎么死脑筋啊!看情况不对,就说这房间有人预定了,他又没交今天的钱,当然可以请他走人啊!” “你不想清房间,早说嘛。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 老陈气得摇晃着他大大的园脑袋:“哎!笨哪,笨!”转身又整理他的房间去了。我被老陈抢白了一顿,虽然气不过,但觉得他随机应变的点子确实比我多。
过了一会,老陈打电话来说,102房间的客人不开门,他只好不去打扫了。然后又反复叮嘱明天一定不能收他的钱,要他走人。昨晚他来时推着一辆超市的手推车,堆满破烂,晚上不知又会招来几个同夥呢,这下子那个房间可够得收拾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是可以给客人房间打电话的时间了,我先给102去了电话,告诉他这个房间已有人预定了,请他退房。老黑人说他喜欢这个房间,要住一周。可否把预定的客人换到其他房间去,因为先前并没有告诉他这个房间已经有人预定。听他说话,温文有礼,又懂得旅馆的规矩,我只好回答他,把这个情况告诉老板,再给他回话。下午两点,他又准时交了费,仍然是我从门缝里拿到五十元,还是一卷脏脏的,有点潮湿的,带垃圾味的零碎钞票。
夜班经理皮特是个香港人,来美三十年了,英语很流利。以前做家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当地小有名气了,没想到一个大意,生意失败倒闭,现在只好到汽车旅馆值夜班,算是一份有睡觉地方的工作,白天到另一家公司打工,再挣另一份工钱。因为来美国时间早,英文流利,又有做生意的经验,所以,他对小旅馆的前台服务经验丰富,我就向他提到这个老黑人的事,请他跟客人好好交涉一下,希望这个客人早点搬出去。
皮特说,他认识这个黑人,其实他并不老,才五十多岁。以前也来住过,是个搞雕塑的艺术家,他的作品还不错,但是成不了名,作品没市场,渐渐地流落到街头。没想到竟沦落到了要推超市手推车,带着全部家当到处流浪的境地,令人惋惜。 我很不解地问:“不搞雕塑,还可以做其他工作嘛!我们这些英文不好的新移民都能好好的生存,他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为什么就活得那么惨?”
皮特说:“那就是他个人的事了,谁也不会逼他走这条路。” 第二天来上班,皮特告诉我,已跟老黑人讲好住到周末。也就是星期五,退房走人。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仔细想想,这个客人也没什么不好。每天按时交房费,也不多要求什么服务,既不出门,又没有杂七杂八的人来找他。若不是太脏太臭,我还欢迎他继续住下去呢! 老陈可着急了,每天到102房间的窗户往里看,窗户被报纸遮得严严密密,什么也看不见。老陈说, “完了完了,这下子房间肯定被糟蹋得不象样子了。” 有什么办法,老板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来赶客人。别人又没违规,硬叫人走,那就是旅馆不守规矩了。 终于等到星期五,这天早上,一个年青的华人母亲带着她的混血儿双胞胎儿子从远郊开车来购物。她每隔两周总带两个可爱的儿子来华人商场买菜,吃中国饭,住一天,再开一个多小时的车回家去。每次来她总跟我聊聊天,然后和几个约好的朋友带着孩子去超市。她的双胞胎儿子只有三岁,一个黑头发黑眼睛,脸蛋红润,虎头虎脑,一看就知道是个欧亚混血儿;另一个金发碧眼,瘦削的脸颊,白白的皮肤,文文静静,做什么事都很自主,是典型的白人孩子。年青的母亲很心疼这对宝贝儿子,总是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追逐嘻戏。我给了他们楼上无烟房间的钥匙,让他们先进去休息一下。
中午十二点,102房间的门终于打开了,那位黑人房客缓慢地走出屋门,远远望去,就象一团影子,黑糊糊、乱糟糟,看不清他穿的什么衣服,他的手里,推着装满杂物的超市手推车。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过来,可是他走得那么缓慢,一分钟走不了两步,我很担心他是否生病了,或者有伤在身?赶紧打电话叫老陈来看看,毕竟他是个男的。老陈从楼上探探头,说,“他来时就是这样,走得慢,没事儿,等着罢。” 好不容易等他走到了办公室的门口。突然从楼梯上传来一阵小孩子的跑步声和欢笑声,那对可爱的混血儿双胞胎从楼梯上跑下来,在门口大声招呼跟在后面的年青妈妈,要她快点追上他们,然后哥儿俩在院门口追逐着,呼喊着,过路的人看到这一对可爱的小孩儿都情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这时,我眼角的余光发现那缓慢走过来的老黑人突然停住了脚步,再一仔细看过去,他竟蹲下了,隐藏在装满杂物的手推车后面,一动不动。
( 编辑配图, 图片来自P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