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粤北一个小山村的一位逃港者,12岁那年父亲在大炼钢铁中掉进土高炉烧死,成了烈士。在饥饿中挣扎的母亲和16岁的儿子在一场暴雨中踏上了逃港之路。
在中港边界上,循着前行的人在铁丝网上撬开的洞,母子俩钻过了铁丝网。当时大雨如注,积水淹到了胸部。母亲牵着儿子的手,儿子拉着母亲,一起在如汪洋般的水中向香港迈进。当他们跨入香港疆界时,水已涨到齐肩高了。这时候看见一颗树,树上坐了很多逃港的人。为求活命母亲就把儿子推上去,别人又把他推下来,母亲又把他推上去。迁徙者为了自己的生存坚守着自己占据的树上的位置。每个人的生命都维系与一线,儿子终於坐到了树上,他伸手拉他的母亲。树上人终於憋不住出声制止:你还来,再来的话树的枝桠就要断了,我们大家就都一起都掉到水里,到时谁也活不了。还有一个人更是粗鲁地一脚把他母亲踢到水里面去了。儿子看着掉在水里的母亲却无法救,只能伤心地在树上哭。後来水退了,儿子和他的老乡们一起找到了母亲的尸体,母亲的尸体就在200米处的两棵树之间夹着。
我面前的老人全然不了解我讲给她听的这些惨烈的故事。问老人为什麽决意背井离乡,离开感情深厚的父亲,她却说出了另一番理由:1957年夏天,她终于从上海的大学毕业。四年大学,她却读了五年,原因就是为同学打抱不平,导致自己留级一年。在大学里自己幸免于被打成右派,反倒使她下了决心要离开上海。
虽然说当时上海在中国大陆已经算是各方面条件最好的大城市,她的家人也都在那里。可是却无法忍受那里压抑的政治氛围,无法忍受在那样的环境中人性扭曲的生存方式。到香港去是当时她力所能及的唯一选择。其实上世纪60年代香港的生活还非常艰苦,远没有1980年以後的繁荣。
为了筹钱去香港,她只能打开自己的箱子,把平时做的一些绒布衫拿到店里去变卖,用所得的钱当路费。到了澳门,她拿着250美元的偷渡费,跟着黄牛到了海岸边上船,这些船的设计就是专门为了偷渡客准备的。站在甲板上看不出底下有暗舱。并且这些暗舱里可以藏不少人。偷渡时的价格就是根据不同的舱位收费。船底收费每人100港元。
夜深人静时她跟着蛇头上了船,躲在船头的暗舱里,船主给每个偷渡者发了一只大的漱口杯,以备晕船呕吐时用。在一片漆黑中她和其他偷渡者一起出海了。经过一个晚上的海上颠簸,总算顺利,第二天一大早船就在香港靠岸。上了岸又要一路爬山进入香港。每个人都只能携带很少的东西。她就拎着一只小箱子,还总是走在最後一个。
香港社会对於从内地来的人并不欢迎。一位父亲的老友冷着脸问她:17,8岁的女孩子到香港来做什麽?她说:“我已经不年轻了,今年30岁了。”由於她个子不高,所以父亲的朋友没有看出她的实际年龄。听说她都30岁了,就又说:“30岁的女孩到香港来做什麽?”言语间毫无热情可言。
这位女士到了香港,开始在夜校上课学英语,并开始凭着自己学到的专业在一家印染厂做技术员的工作。当时香港用水十分紧张,每周才送一次水,用户需要把水储存起来维持一周的生活。她租了一间房,包吃包住,每天吃的也是房东提供的简单饭菜。这样的生活毫无疑问的比在上海的生活苦,可是她咬着牙一过就是七八年。一直到她结婚成家。後来又创业开厂,为了节省开支,她一个人扮演了多个角色,又是厂长,还兼会计丶技术员。一身多职从不停息。人们常以为,香港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可是在她的记忆中却从未有过休闲和享受的时候。最奢侈的就是与朋友喝喝下午茶了。
她离开故乡是因为对於社会政治氛围的恐惧,也正是这种恐惧反倒鼓舞她克服了对於亲情的眷恋,走上了迁徙的不归路。数十年後她仍然自豪的告诉我,尽管她在香港一直过着紧张忙碌的日子,生活也不见奢华,可是她在父亲和上海的亲人最艰苦的文革岁月中,始终是他们坚强的生活支柱,定时定期地用自己存下的收入帮补上海亲人捉襟见肘的生活。
见到面前这位80多岁的老人,我想起了在那段艰苦岁月中与我们一起生活的外婆,也正是她把亲戚从海外寄来的外汇用来维护我们的生活,才使得我惨淡的童年生活中洒上了几点阳光。
在早年偷渡香港,许多後来成功的名人中:罗文丶倪匡丶马思聪,丶惠英红丶曾宪梓丶叶问的後代丶以及白崇禧的家人等,他们都经过艰苦的奋斗,从贫寒的迁徙者到卓有成就。
1978年以後,香港又遭遇了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越南船民潮,那次长达数年的事件将香港搞得精疲力尽。
我在美国结识了不少来自越南的朋友,其中大部份都是跟随家人经历了海上漂泊逃出越南,他们的迁徙历程更是惊心动魄。1975年越战以美国狼狈撤出,南北方统一宣告结束,北越当局获得政权後立即对南越开始大规模反华排华运动。他们关闭华文学校,禁止华文报纸,解散华人社团,紧接着,越南当局又采取更加残酷的手段清查华人资产 。越南当局清查华人家庭资产的过程与当年党卫军的做法如出一辙。华人集中居住社区会突然涌进大批军人和政府人员,将各条街道严密封锁,每个华人商家都会受到了地毯式的严格搜查。搜查者将各种商品物资固定资产及往来帐目,现金存款一一登记在册,然後封存没收。华人一夜之间丧失了家族和自己毕生奋斗所得的全部的财产,无以为生。为了生存,华人只得变卖家产实物,以换取微薄收入。
最後,越南当局又进一步强迫华人在文件上签字,“自愿”放弃自己的房产,带上少量的生活必需品和衣物,到乡下去种田。在极短的时间内,在越华人被榨乾了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被彻底扫地出门,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下,越南华人只能亡命大海,逃亡别国寻找生路。尽管浩瀚无际的大海不知何处可以栖息,他们依然携家带小投奔怒海。
我的一位朋友当年也就7丶8岁,跟着家人变卖了所有家产,又向越南当局交了钱,才得以找了一条船亡命大海。他们不知道归宿在何方,却坚信原来的故乡已经不会给他们任何生存的机会。
据不完全统计,从1975年至1978年7月底,大约有二十几万越南华侨被赶回中国,逃亡其他国家的越南华人则有五,六十万。华人出逃的路线主要是乘船从海上前往香港,菲律宾,东南亚国家,印尼或澳大利亚等,再转辗欧美等西方国家。
那几年里,大约有十几万华人搭乘货轮,渔船甚至小舢板逃亡飘荡於公海上,不知有多少华人葬身於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之中。南中国海,马六甲海峡,印度洋,南太平洋及附近公海是海盗猖獗的海域,那些无法无天的海盗驾驶快艇,架着机枪,在海上肆无忌惮地抢掠九死一生的华人偷渡船,杀死男人,强暴妻女,犯下滔天罪行。
那位朋友與他倆小無猜的女孩跟著自己的大家庭分坐在兩只不同的船上,他們一起啟航,在海面上的風浪中顛簸浮沉。儘管他們分坐在兩條船上,卻互相牽掛,互相惦念。船入大海,兩船時聚時離,可不論何時他們都免不了相望想思。
那位朋友与他俩小无猜的女孩跟着自己的大家庭分坐在两只不同的船上,他们一起启航,在海面上的风浪中颠簸浮沉。尽管他们分坐在两条船上,却互相牵挂,互相惦念。船入大海,两船时聚时离,可不论何时他们都免不了相望想思。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悲剧就在他眼前发生,那幕景象成了他尚还年幼的心灵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痛苦记忆。有一天他们几条船被海盗拦下,海盗们登上船搜寻财物,掠夺一空。当那个黄昏被海盗洗劫後,他们还惊魂未定,准备继续航行。却听见不远处载着小女孩一家的那条船上传来了激烈的争吵,继而海盗将船上的人活生生扔进漆黑的海水,他不知道那个被扔入冰冷海水中的是不是弱小的他的朋友。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小女孩的家人奋起反抗,船上传来了枪声。顷刻间为了自己的安全,其他船只四散逃逸,他眼望着小女孩家的那条船越离越远,在海中载浮载沉,最後沉没在大海中。
面对出事的海面,他泪如泉涌,大声呼喊着小女孩的名字,可是大海的涛声把他的呼喊淹没了。当夜空沉入黑暗中,海面上却是令人窒息的沉寂。
据联合国有关机构统计,迄今为止,世界史上还未有过一场难民潮像发生在越南南方的那场近三百多万越南人的船民潮,其中包括数十万华人及一部分柬埔寨人和寮国人在内。这场难民潮从1975年起直至1990年代末期才结束,延续了二十多年,时间的漫长与情况的惨烈,可以说是空前绝後。
有多少人长眠在大洋海底,一万?十万?百万?或许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正确的数字。根据当时联合国难民事务专署人员在各个东南亚难民营的资料估计,如有一百万难民获得生还便有五十万人在逃亡途中死亡,而根据推测至1985年底约有超过三百万人逃离越南。也就是说约有一百五十万人在奔向自由的迁徙中丧生生命。这个巨大的数字是惊心动魄和史无前例的,渗透着鲜活生命的血痕,也是越南民族一道永难磨灭的伤痛。如今与定居在世界各国的船民们聊起这段历史,他们通常都采取回避的态度不愿提起,也许是心中的伤痕一触就会血流不止,他们不愿去回想一个个永远消失的亲朋好友的活生生面容。
轮到我们堂堂正正地以自费留学的名义走出国门已经是上世纪80年代。多少人在艰苦中边打工边学习最终修成正果。在经历了“十年寒窗”的苦读,虽不曾“头悬梁丶锥刺股”,可却经历了另一番不同寻常的磨练,白天读书,晚上还要坚持餐馆打工赚钱。不然的话别说生存成问题,连学费也无从着落。等到学业完成,工作落实,一个个在异国安家,开始了培养下一代。可是,看到中国经济腾飞,又有多少已经安居的人们重新燃起回国发展的热情。离开妻小回国寻找机会,创业发展,他们重新开始了又一次不同意义的迁徙。
当代的迁徙者似乎一旦开始了向着异乡的跋涉,就再也停不下脚步,他们会从一地走向另一地,不仅仅是为了寻找,也为了开拓。故乡和亲人永远成为他们记忆中的一道难忘的风景。忙时无暇顾及,闲时他们却常会魂牵梦绕。他们成了永远的寻找者,他们心中的世界不仅限於他们的居住地,而是整个地球上有人类活动的地方。是幸,是不幸?他们不是安分守己的一群,他们时常为可以选择的东西太多而烦恼。
迁徙者也有许多人生的缺憾无法弥补,不同年龄的迁徙者,当他迈出远行的第一步踏上征途,他就远离了亲人。口中说着再见,心中却不知下一次再见何日发生?年轻出行者告别了父母,远望着他们鬓角的白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在晨昏与父母触膝谈心,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在父母身体不适时,为他们倒一杯茶,做一碗粥,如同自己成长时,他们为自己所做过的那样。中年出行者告别了孩子,抚摸着嗷嗷待哺的婴儿的脑袋,心中却不知何日再和妻小团圆。孩子人生中迈出的第一步,他却在遥远的万里之外,无法伸出手给他一点护卫和信心的鼓励。等到再见孩子时,他们已经长高,有了自己的想法,你的离去使你错过了他们成长时最有童稚的一颦一笑。老年的出行者就更有一种悲壮的意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可是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也难以洗净记忆深处无法磨灭的往事,不论这些往事带给你的是喜丶是忧丶是欢乐,还是懊丧。也许你还会回来,即便是乡音未改,可难免鬓毛已衰。别说是儿童相见不相识,故交老友一起叙旧,也可能要搜索枯肠才能找回昔日的手足情谊。
失去的是亲情丶友情中相濡以沫的分分秒秒,错过的是共同成长中的点点滴滴,可是心中对於故乡的记忆和念想却从来没有消失过。挫折时想它的温馨,顺境时想它的坎坷,故乡曾经的酸甜苦辣,每时每刻都和你的生命相伴,不论你走得多远,走得多久。谁让人的记忆是一个永远无法清空的数据库呢?
对於迁徙者,何处为家是他们时常困扰的问题。故乡却不是家,亲人的身旁也不是家。那麽家在哪里呢?家在他们不断追求的理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