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税负高的企业家，为什么是深陷“跑路风波”的曹德旺？ ...

曹德旺身上充满了一种深刻的“悖论”——生就一副典型的南方农民外表的他，却是一个充满了现代意识的人。这使得曹德旺远远超越了他的绝大多数同辈——无论多么光鲜气派的表面都遮掩不住他们那一颗颗满是前现代意识的心灵。

文：陈季冰

来源：冰川思想库（ID：bingchuansxk）

▲曹德旺

本周曹德旺的刷爆朋友圈，折射是人们对中国经济前景及经济政策的强烈担忧。

在接受上海“第一财经”电视频道采访时，曹德旺坦率地表达了他对国内人才和资金过度流向金融、IT、房地产，劳动力成本上升，企业税负重，运输成本高等问题的不满，以“现身说法”的直观方式再一次激发起舆论对中国制造业流失外海、实体经济趋于“空心化”的关注。

不出意外，“中国模式”的拥护者们急于跳出来证明曹德旺斥资6亿美元在美国投资建厂的举动绝非“跑了”（这得到了曹德旺本人的背书），恰恰证明了中国经济的成就。而不同意这种观点的人从这件事情里看到的，则是另一幅悲惨景象。

▲福耀玻璃美国工厂（资料图片）

所幸的是，这场争论不像近年来司空见惯的那些表面激愤内里廉价的口水战，两边都没有将矛头对准曹德旺本人。

事实上，作为当代中国最成功的企业家之一，曹德旺的确从来就不是一个有争议的人。这或许与他的低调有关，但更多地得益于他的乐善好施。然而我却一直认为，曹德旺身上充满了一种深刻的“悖论”——生就一副典型的南方农民外表的他，却是一个充满了现代意识的人。这使得曹德旺远远超越了他的绝大多数同辈——无论多么光鲜气派的表面都遮掩不住他们那一颗颗满是前现代意识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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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对曹德旺产生浓厚兴趣，是源于2011年初的那次轰动的“捐款问责”。

当时，曹德旺与项目经办单位中国扶贫基金会签署的合同约定：基金会必须在半年内将2亿元捐款发放到西南五省区的近10万户困难群众手中；善款下发之后，将由评估机构随机抽检10%的受助家庭，如发现差错率超过1%，中国扶贫基金会将对超过1%的部分予以30倍的赔偿；另外，项目管理费（成本支出）不超过善款的3%。而目前我国《基金会管理办法》规定的管理费最高比例是10%，据说眼下普遍的行规就是取的这个上限。

按照媒体的报道，为了对这个项目展开监督，曹德旺成立了一个专门的监督委员会，并请新闻媒体全程监督，基金会每10天就要向他递交一份有关项目进展的详细报告。以至于为了节省成本而不至于违约吃罚，项目工作人员连越野车（西南到处崇山峻岭，例如贵州自古就有“地无三尺平”之说）都配备不起，不得不经常自带干粮徒步翻山越岭……

这是一种迥然有别于中国当下而与国际接轨的慈善事业运作方式，它的本质意义并不在于这次的慈善工作做得多么辛劳和清苦，而在于曹德旺是以一种现代商业化的手段来从事慈善事业的。

▲2010年，曹德旺（左三）、 曹晖父子向西南省旱灾受助群众捐款2亿元

在我眼里，曹德旺向10万农户发的这2亿捐款，在操作方式上，跟他的公司在市场上从消费者口袋里赚2亿利润没什么不同。他是把它当一件“生意”来做的——有法律合同，有精确的成本核算和收益目标，有全过程的监督反馈，有对工作绩效的奖励和惩罚……

记得曹德旺当时说，他希望自己开了一个好头。没错，他正在推动中国慈善观念的现代化。

说起来你可能觉得充满矛盾。

曹德旺把工厂建在美国，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的企业减轻税负和其他成本，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提高利润，挣更多钱吗？但这只是曹德旺的一面，他的另一面是：自1983年至今累计为中国慈善事业捐款已达到80亿元，因而被称为名副其实的“中国首善”。

既然赚来的钱大多用来帮助其他中国人，那为什么还要为了企业利润如此与自己的祖国斤斤计较？

从这个悖论里，我看到的恰恰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企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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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德旺最大的悖论在于，他似乎总能够将中国传统伦理与现代商业精神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

曹德旺是一个一贯低调的人，低调到了甚至不愿意自称慈善家。但他的低调并不是为了规避“枪打出头鸟”的政治风险，就像我们常见的企业家那样。曹德旺素来就是个罕见的率真敢言的企业家，他不是公开说了吗：“难道我一定要把形势说得一派大好，大家才开心？

这早就不是第一次，以至于他曾经说，能够在大风大浪里平安行走30年，他自己也很佩服自己。

打高尔夫球是曹德旺最大的爱好，他还是福建省高尔夫球协会会长。在当下的中国，许多人都将打高尔夫作为交际方式，但曹德旺却只打球不理人，从来都是一个人三下五除二打完就走人。

在中国，处理与政府及政府官员的关系是企业家的头等大事，也是一件复杂微妙的事。但在曹德旺看来却十分简单，“因为我很直，以前得罪过好多官员。我如果犯规，会死得很惨，所以我看见谁都怕，做事很谨慎。我把自己置于全社会监督之下，尊重各种法律法规以及风俗习惯。因此我就不会犯规。我没丢下什么把柄，所以你也没什么好捡的。”

他还曾坦言说：我没有什么政界和企业界的朋友，我不跟他们玩，没什么意思。

因为对税负的不满，他可以将企业建到美国去。但他却曾放言：创办企业以来，我该缴的税一分不少！我甘愿而且很开心，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曹德旺在工作

在今日中国，更多企业家想必会采取截然相反的方式：他们绝不会公开批评政府的税收过高，但他们会千方百计地通过各种私下里与主管官员间的暗箱操作为自己牟取到少交甚至偸逃税收的特权。

曹德旺16岁起就跟着父亲搞“投机倒把”，但他从未涉足过房地产、IT、金融等领域。从1983年承包一家乡镇小厂，到1987年正式成立福耀玻璃有限公司，到1993年企业在A股上市，1996年跨出国门，直至成为全球最大的汽车玻璃厂商……30多年来，他专注于汽车玻璃这一个领域。

这使他看起来像一位极为保守的旧式民营企业家。

但你可能不知道的是，福耀玻璃是中国第一家引入独立董事的上市公司，也是少数坚持每年投入巨额研发经费并能够代表当今世界行业最先进水平的中国企业。2001年——2005年，曹德旺带领福耀团队艰苦奋战，历时数年，花费一亿多元，相继打赢了加拿大、美国两个反倾销案，震惊世界。福耀玻璃也成为第一家状告美国商务部并赢得胜利的中国企业，2006年美国商务部部长访问中国时曾点名约见曹德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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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曹德旺自己说，他的父亲在1949年之前曾经是上海南京路社会著名的永安百货公司的股东之一，他身上的经商基因（还有现代商业意识）或许是父亲遗传给他的。不过父亲没有给过他一一丝一毫的富足，出生于1946年的曹德旺在30岁以前一直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

曹德旺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然而他坚称自己读的书比谁都多，什么书都读，而且悟性很高，记性很好。不管多忙，他每天都要花两个小时来读书。

▲年轻时的曹德旺

曹德旺经常毫不羞愧地说，从很年轻的时候，他就立志将来要让自己“过得更好”，这也是他事业的动力。然而今年已经70岁的他仍然没有吃得多好，穿得多好，而且据说他迄今只有一套自住的房子……

他总结自己的“无上秘笈”，便是“不贪”、“无欲”。这使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好政商关系，有时甚至反过来教育政府官员，告诫他们不要“太过分了”。

当曹德旺算起企业的成本利润账和政府的税收时，他总是锱铢必较。但有一次有人问他：如果只许你带走屋里的一样东西，你会带什么？曹德旺沉吟片刻，回答道：《金刚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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