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特辑：陈九《别样惊涛拍岸》朗诵 继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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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惊涛拍岸》

作者：陈九（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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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犹豫过写不写这件事，因为是撒尿，听着十分不雅。可这件事，这个场面，这个情景，老也摆脱不掉，时不时冒出来在我的脑海中涌动。我终于断定我是逃不掉了，不写出来就无法安宁。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说，非写不可。

壮观，首先是场面壮观，壮者巨也，就像钱塘潮或游行队伍，都能以此来形容。可偏偏撒尿不行，这是个人行为，在一个狭小空间，丝丝一缕转眼即逝，自己尚未看清就消失了，何来壮观？但如果我告诉你，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两千多精壮汉子一字排开一声令下同时撒尿，你能想象吗？先想想两千男子汉排成一列那是个什么劲头？再想想两千杆枪同时开火那是个啥动静？一人就算五百西西，两千乘五百，我得算算，二五一十，去四个零加四个零，就是一百万西西，打三折也得七十万西西吧，一瓶醋五百西西，两千瓶醋同时泼洒滚烫浓烈，那真是翻江倒海之势。壮观，真是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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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说的是四十多年前的冬天，我在铁道部四师新兵营受训，就在京西房山县的南坊镇。新兵营约两千之众，比正规营队人多。铁道兵建制本身就大，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拼的就是人力。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天天都创造吉尼斯纪录。历史是硬着头皮闯出来的，不是忍出来的。

那年新兵清一色来自湖北，新洲的，蕲春的，红安的，麻城的，英山的。当然，还有少数城市兵。无论乡关何处，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同样的目标走到一起来。每天从起床到熄灯，活动安排得非常紧凑。学队列，学风纪，学射击，甚至学识字。有的新兵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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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陈九（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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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训练异常艰苦，住帐篷，吃粗粮，风里雪里磨爬滚打。这咱不怵，既然来了就豁得出去，好男儿为理想和荣誉，还有神圣的使命感，什么都不怕。但说不怕也不全对，新兵最怕的就是深夜紧急集合，这个怕是本能的怕，刚当兵，衣服是军人，但魂儿还是老百姓。老兵睡觉那是睁一眼闭一眼，潜意识里就准备着。可新兵一躺下就睡死了，连骨头都在做梦。

外面西北风刀子似的猛刮，被窝里热乎乎地裹着正睡得解乏。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紧急集合哨，嘟嘟嘟嘟嘟嘟！班长总是头一个蹿起来，紧急集合，快，打背包，别忘了子弹袋，枪，左肩右斜。唉哟喂，真起不来哟，人起来了脑子还在梦里，就这么稀里糊涂拉出去。以连为单位的紧急集合还好说，围着营房跑几圈儿，也就十里八里，个把小时回来了，可那次全新兵营的紧急集合真差点儿要了我们的命。

那年月正风行野营拉练。当时中苏交恶，据说苏联的装甲部队已陈师中蒙边境，号称八小时攻陷北京。当时所有部队都在演习拉练，必须练就一身说打就打说走就走，善于展开运动战的硬功夫。俗话说当兵三个月就算老兵，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像一壶开水浇进棒子面儿，把一盘散沙凝成一团，把胡思乱想变成统一意志，把男人铸成铁道兵，铁道兵是男人中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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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我们急促前行，尽管看不清四周景物，就凭脚下感觉也能发现今天的行动非同以往。过去连队紧急集合是围着营房转，田埂河汊都走熟了，反正一个多小时，回来照常洗漱开饭，什么都不误。今天的路不是土路，更像沿着漫水河畔的那条砂石路。我们这是去哪儿，莫非进山？大家虽然疑惑，但脚步毫不怠懈，追着赶着闯入那无边夜色。不知不觉天色泛白，眼前几簇星残的灯火，让我们一眼认出这正是距营房三十里地的坨里镇。

严重的问题终于出现。一般说，睡了一夜，清晨起来都要撒尿。紧急集合没机会撒，一路行军也没机会撒，三四个小时就这么的大运动量，每个战士都已憋得难熬。一个新兵大叫，班长，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尿裤子……，话音未落，他真的尿起来，裤管儿里一股热流喷下来，打在地上冒起白烟。没人讥笑他，谁也不知下个会不会就是自己。班长也傻了，不知是气愤还是憋尿，满脸通通红，他瞪眼刚想说什么，忽然前方传来命令，停止前进，原地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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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漫水河的一处河湾，左边是山梁，右边为宽阔的河谷。大部队就停在路边，在广阔的视野中形成一条漫长的草绿色弧线。我们四顾无言，本能地寻找方便之处。这时连长指导员匆匆走来喊道，大家注意，没有命令不许撒尿！恰巧此时有一队运石料的马车经过，车把式们个个穿着羊板儿皮大衣，他们听到连长的喊话哈哈大笑，不许撒尿？管天管地还管着人家拉屎撒尿喽？笑声未歇，只听前方又传来命令，大家注意，背对公路，准备好，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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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到，古往今来，撒尿一词会像稍息立正一样成为军令，而且此时这道军令不仅令行禁止，还创造出一幅令人惊魂动魄的奇观：先是一阵闷雷似的轰鸣声，嗡……，沿着长长的队列扩散，这是由水柱击打干燥尘土产生的扑扑声汇聚而成。接着只见一串稠密的土雾，绵延数百米，先在脚下，随即冉冉升腾，遮天蔽日覆盖了整个河面，漫水河仿佛在沸腾。马好像惊起来，声声嘶鸣打虎上山般地掠过安静的晨曦，在深色山谷中阵阵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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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把式们笑容顿收，他们一边啪啪甩着长鞭试图让牲口平静下来，一边仓皇地叫喊，妈呀，这是打仗啊，这咋跟打仗赛的？完全不知所措。那个大场面呀，两千多人的铁流一声令下尿到一块，我们心中荡漾着酣畅淋漓的自信，当时不一定立刻说得清，但快乐，欢畅，尽兴，自豪，友爱，两肋插刀，共赴国难，所有关于高潮的感觉尽在其中，大家笑啊跳啊，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啊，无论前方有什么样的困难或敌人，不是有句俗话叫“一人一口吐沫也把他淹死”吗？这只是形容，耍贫嘴，而我们毫不犹豫地说到做到，一人一泡尿把他冲到太平洋去。

三十多年过去，那次野营拉练的很多细节早已稀弥，只记得我们平均负重超过二十五公斤，一天走了一百一十里，但那个宏大壮观的撒尿场面和感动，在心中召之即来丝丝入扣。

我有时想，当年那个新兵营长或许只是心血来潮，甚至不排除搞恶作剧，不管何种动机，都让我们体验了一次终身难忘刻骨铭心的震撼。我们用军人特有的方式相互交流，像三月三对歌，像川江号子，像黄河纤夫曲，把默契和认同，把凝聚和信念，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血流在一起命换在一起，连撒尿咱都撒在一起，咣的一声铸进彼此心头，也为那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特殊年代，添加了一笔意味深长的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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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笔之余正赶上女儿从曼哈顿的中文学校放学回家。我问，今天老师都教你们什么呀？苏轼的《赤壁怀古》。来，背给爸爸听听。“……乱石穿空，惊，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等等，惊涛拍岸，惊涛拍岸呐。怎么了爸爸，我背错了吗？没错，你背得一点没错，应该说，你背得太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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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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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自由撰稿人。第十四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四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得主。现居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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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 诵 者

继 禹

天津市人,祖籍山西大同,高级记者，资深媒体人。 曾为下乡知青、工人、电台编辑记者。有多篇广播作品获国家级、省级大奖。爱好文学、音乐、朗诵，薇电台“风尚故事”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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