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过去的周一晚上,要想在东村的俄罗斯与土耳其澡堂里找到一张长条凳都可谓困难重重。外面天气严寒,苗条的年轻人身穿紧身泳衣,涌进了桑拿房。 这座位于东村第十大街、拥有 124 年历史之久的澡堂一直以来都是纽约的地标建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熔炉。在那里,社会名人、犹太拉比与出租车司机们的汗水互相交织在一起。市中心的居民们会去澡堂排毒,讨论一些生活中更为深刻的话题。正统犹太教男人会在澡堂里集会,或是躲起来不让妻子发现。对于那些早已过了爱慕虚荣年纪的男人们而言,这座澡堂就是他们的俱乐部。 如今,情况变了。 上周一,澡堂里的顾客仍以男性为主,但是不同于以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拥有洗衣板一样的强健腹肌,讨论的话题也从身体疼痛转变为 Tinder(一款手机交友APP)上的约会。“这些时尚潮人通过 Groupon 上购买的团购优惠券来到澡堂,炫耀着他们身上的纹身和漂亮屁股,” 50 岁的老顾客里奇·特林斯(Rich Trince)说道。 这座传说中的澡堂坐落于一座公寓的地下室里,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与约翰·贝鲁西(John Belushi)经常光顾于此。汗蒸如同过去的沙狐球、酿造啤酒与腌菜一样,深受新纽约市民中老老少少们所喜爱。 随着东村的改造与澡堂文化的复兴,各色澡堂也必然发生了改变,诸如布鲁克林的 Russian banya 、皇后区奢华的 Spa Castle 、曼哈顿的 Aire 、 Great Jones Spa 等拥有室内瀑布的精品 Spa。 但是对于俄罗斯与土耳其澡堂来说,新措施的执行只占其一半的时间。 多年来,鲍里斯·图贝尔曼(Boris Tuberman)和大卫·夏皮罗(David Shapiro)这两位俄罗斯老板对澡堂的经营一直存在分歧。两人每隔一星期轮流进行管理,他们分担澡堂的开支及维修费用,但却拥有各自独立的公司。正如大厅的指示牌上所示,“鲍里斯周和大卫周的消费卡需单独购买。” 如老顾客们所说,过去人们对这种安排不以为然。每隔一周,前台就会出现一个不同的工作人员,就像两位演员共饰一角一样。 但是几年前,夏皮罗的儿子、42 岁的迪米特里(Dmitry)接管了父亲的事业,并开始与 Groupon 等公司合作,开展网络促销。在他经营的星期里,随着越来越多的布鲁克林青年和生活节俭的游客们的光顾,夏皮罗的前台工作人员珍·艾玛·赫特尔(Jen Emma Hertel)说,澡堂“变得不那么古怪了”。 然而,图贝尔曼拒绝与 Groupon,也就是互联网合作。“我没有会员,”他说。“但我有永不过期的消费卡。” 在他经营的星期里,柜台后面没有电脑,也没有刷卡机。前台的工作人员是老板本人和三位会说俄语的经理,他们使用打孔卡和分类账簿。75 岁的图贝尔曼先生甚至会将电话线拔掉。 顾客们可以在澡堂的网站上查询这周轮到谁接管。 交替经营的旧制度产生了各种影响。其一,它给那些购买了 Groupon 团购券的顾客带来了麻烦,他们会在错误的星期里去消费。其二,至少在一半的时间里,它尚保留了一些旧世界里的澡堂文化。 在人们所说的大卫周,澡堂会迎来一批新的人群。但是在鲍里斯周,老顾客们依旧是“大腹便便的斯拉夫人,”62 岁的老顾客律师查尔斯·克莱默(Charles Kramer)一边轻拍着自己的肚子一边说。“你可以眨一眨眼,再回到这里。” 最近一次的鲍里斯周,百老汇音乐人沃伦·欧泽(Warren Odze)自 1980 年代初后再一次回到了这座澡堂。正如他所回忆的,许多东西一如过去:大厅的小厨房里供应着俄式犹太食物。地下如地铁车厢一般狭长的空间里,顾客们或在雾蒙蒙的土耳其蒸汽浴室里坐在毛巾上享受,或在热气腾腾的俄罗斯桑拿房里,先是用橡树叶抽打身体进行治疗,再将身子浸入冰冷的水池子里。 欧泽也注意到了澡堂的变化。一日卡的价格已经翻了两番,涨到了 40 美元。澡堂里新增了一间果汁吧和一间女士更衣室。然而三十年前,这里则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没什么健康的食物,”他回忆道。“就是牛排和大的贝果。像是《好家伙》那样,不过都是犹太版本。” 欧泽说,当时的地下室“就是一群老人边沐浴边哼哼,让我感到十分害怕。” 欧泽说,如今的澡堂“紧跟上了潮流”。但是他也说,现在还保留了他记忆中那个时期的遗风。“我很高兴看到仍旧有许多犹太人来这里。” 他接着说道:“这群老男人在澡堂里出着一身汗。他们一点也不害羞,任由肚子上的赘肉横飞。他们的样子就像是在说‘我才不在乎你是 20 岁还是穿着比基尼,总之别挡我的道。’” 19 世纪,在大多数家庭还没有热水之前,为了能够让居民们在拥挤的移民社区里洗澡,澡堂在纽约随处可见。 这座闻名已久的第十大街澡堂建立于 1892 年。如传言所说,在其经营初期,一群帮派成员会聚集在桑拿房里谈生意,他们更喜欢聋哑按摩师提供服务。当时,大厅里还会供应伏特加。 到了 1980 年代中期,老夏皮罗和图贝尔曼买下了澡堂,当时仍旧有一位聋哑按摩师在工作,但是澡堂的辉煌时期早已过去。早在几十年以前,城市中的大多数澡堂纷纷倒闭。1985 年,艾滋病席卷纽约,因为澡堂是同性恋的聚集场所,所以几乎所有剩下的澡堂统统被当局强行关闭。 位于第十大街上的这座澡堂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它贴出告示,声明此地为“异性恋的活动场所”,但却依旧千疮百孔。 图贝尔曼从列宁格勒(现在的圣彼得堡,译注)来到纽约。他的合伙人来自西伯利亚,途径乌兹别克斯坦和欧洲到了纽约。(70 岁的大卫·夏皮罗现居于纽约布朗克斯里弗戴尔社区,他拒绝接受采访,由他的儿子代为回答提问。)他们两人经由一位共同的熟人介绍认识。1985 年,他们联合第三位合伙人,以 85 万美元买下澡堂和其附属的五层楼,而且当时还不用交首付款。 在全市打压澡堂事件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实际上已经垄断了整个行业。但是“它几乎就是一家廉价旅馆,”小夏皮罗说道。1981 年,澡堂原来的老板阿尔·莫德林(Al Modlin)在洗澡时身亡,家族朋友接手后完全不知所措。屋顶坍塌、油毡地剥落损坏,男人们在原本用来打盹的双层床上过夜。 夏皮罗和图贝尔曼换了锁,铺上了瓷砖地板,修补了屋顶,又另盖了一层仿造俄罗斯乡村别墅的楼面。 生意做起来以后,他们又引入了第三位合伙人。但两位老板之间的私人关系却变得紧张起来,他们先是把一周的营业日分成了两个部分,后来他们又开始隔周轮渡经营。1992 年,他们二人之间的分歧变得公开化,更衣柜上贴了一张字条说:“本澡堂现在由不同的老板隔周轮流经营。” 对于冲突的起因,双方都语焉不详。“不是哪一件事导致的,”迪米特里说。“就是两个人从根本上就不一样。我的父亲非常讲原则,也注重细节。而鲍里斯不是个相信规矩的人。我觉得他做事根本没有章法,总是着急忙慌的。” 图贝尔曼则把原因称为“利润的分割”。 他说:“有一天我想出了这个主意,上帝创造了一周 7 天,为什么不一起利用起来呢?” 《纽约时报》在 1993 年刊登的一篇文章中警告说,澡堂面临着“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并质疑它是否能在两位老板这种非同寻常的生意安排下继续经营。 但 20 多年之后,澡堂还在,两位老板也还隔周轮流来。 图贝尔曼最近说,他们之所以能一直经营下来,秘密就在于一次重要的商业决策。“我是美国的粉丝,这一点让我受益匪浅,”他说。他拿起一支笔,在一张打孔卡背后写下几个字。 他边写边说:“没人创造这个奇迹,也没人赐予这个奇迹。我之所以能非常成功,就是因为一直遵守着一句金玉良言。” 他把打孔卡滑到了我面前。 上面写着两个词:“CO ED.”(男女顾客兼收。) 当图贝尔曼和夏皮罗买下澡堂的时候,澡堂每周有一天只接待女宾。新来的老板渐渐地让每一天都变成了男女顾客兼收的模式。最初有一段时间情况很尴尬,男女宾共用一个更衣室——克莱默回忆说,“女士们发现了一种有意思的方式,可以从袖子里把她们的胸罩脱出来”——于是两位老板拿更衣柜做了一面墙,把更衣室分成了男女两个狭小的空间,这种格局今天依然保留着。 通过把澡堂改成男女顾客兼收的运营模式,再增加了在当时被认为是过于讲究的附加服务(果汁、淤泥面膜,后来还加了个香薰治疗室),两位老板开启了澡堂的新潮流。但最近几年来,他们似乎不大愿意改变风格了。 澡堂看起来依然像是个地下室被水淹了的家庭旅馆。当有年轻男子胳膊上挂满湿毛巾从楼下走上来的时候,澡堂员工就会用俄语把他们吼回去。天花板上的漆皮也都掉了下来,原本巧克力褐色的毛巾,现在已经褪成了古铜色。 在这个已经升级成了 Spa 城堡的年代,这个澡堂子依然还是个 Spa 出租房。 他们不提供黄金鱼子酱孢子醒肤面部按摩(Golden Caviar Pore Refining Facial),但你可以自己拿工业级的粉色肥皂去冲澡。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会不停地来到这里。 在最近一个鲍里斯周,图贝尔曼穿着一件蓝色夹棉上衣坐在柜台后面。不上班的时候,他一般会在迈阿密海滩度过,他在那里开了另一家同名的澡堂。但在他值班的星期,他就会返回纽约,设定每天的温度、卖他的打孔卡。 “如果你想尝试买张一日卡,鲍里斯会说:‘你被热傻了吧!你泡几次就得买几张卡!’”25 岁的视频制作人胡里安·科卢奇(Julian Colucci)说。“就算是来个垂危的病人,他也会要他买卡的。” 那个周五的楼下,鲍里斯的老主顾们坐在泡澡池子旁边的长凳上,胳膊吊在一根挂满了湿毛巾的栏杆上,就好像老式廉价酒吧的顾客一样。 “我在这儿泡澡泡了 40 年了,” 退休警官、57 岁的米奇·齐科夫斯基(Mitch Zykofsky)说。“鲍里斯和大卫为什么会结下这么深的梁子,到现在还是个谜,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站在了鲍里斯这边。” “鲍里斯一直就像是我的父亲,”48 岁的加里·霍普(Gary Hope)说。他以前是拳击手,最近在 Halls 咳嗽滴液的广告里扮演了一位操练军士。 在这帮坐着的老主顾的后面,男人们都跳进了寒冷的池子里,带着快乐而安详的笑容围成一圈,双臂伸展开来,像北极熊一样。 30 岁的茱莉亚·休斯(Julia Hughes)以前住在纽约东村,后来搬去了布鲁克林。她说:“在鲍里斯周,我发现澡堂的氛围会有点儿古怪,更有趣一点儿。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大家一致认为,鲍里斯周最显著的特征是澡堂的温度。 “在鲍里斯周,热的池子会更热,凉的池子会更凉,”35 岁的演员克里斯·苏利文(Chris Sullivan)说。这一说法几乎被所有鲍里斯的忠实顾客提及过,其中还包括图贝尔曼自己。 当问起这个评价时,夏皮罗说:“我会让他自己说。这会让他高兴。”他还说:“更热并不代表更好,你知道的。” 但两方的支持者都会说,5 个蒸汽桑拿浴室里温度最高的俄罗斯浴室会被加热到 195 – 200 华氏度(90.6 – 93.3 摄氏度,译注)——这大约是慢火炖菜的推荐温度。 所以事实上,谁当班的那周澡堂子更热,将会一直是汗蒸的秘密。 接下来的那个周一是大卫当班的星期第一天,电脑又被搬回了柜台后面,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和善的、来自中西部地区的赫特尔(Hertel)小姐,她负责刷卡。在大堂里那张发黄了的头像照片下面,一位年轻的 Groupon 顾客在等朋友的间隙读着一本阿曼达·帕尔默(Amanda Palmer)写的书。大堂里一片寂静。 但在楼下,聊天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事实上,是一场纹身的展览。 在香薰治疗室里,一个男人正在描述他去一家茶叶店的经历。那儿最便宜的茶是 21 美元一包的散装李子叶茶。另一个人说:“她碰了碰我的膝盖,所以后来我也碰了碰她的膝盖。” 在同一个澡堂的池子旁边,据说曾经是帮派成员交易的地方。 一个声音从蒸汽中传过来:“你认识童书里的人吗?” 在热得发疼的俄罗斯浴室里,三层长凳都坐满了人,所以男人们都围着一个水槽站着,一边滴着汗,一边试图放松地聊天。 一对情侣手挽着手、闭着眼,喉咙里发出了含混的声音。 在角落里,两位老人坐在一张高高的长凳上看着这一切。他们中的一个戴着黄色毛毡做的传统俄式浴帽,另一个则有着粗而卷曲的灰色胡子,脚上蹬着一双橡胶拖鞋。他在大声地说着这个澡堂的事儿,就好像在号令一大群听众一样——但是其实并没有人在听他讲话。 有时候他会前倾身体,就好像要站起来,但他又发现通往水槽的路上全堵着男人的身体。所以他把双手拢在嘴边喊道: “年轻人!” 所有人都抬头向上看。 “递给我个桶子。” 夏皮罗说,在网上卖优惠券以后,澡堂里的人多了起来,他说他正在把这些洗澡客拉进 21 世纪。 他指出,他们之前熬过了经济衰退,并改变了他们所在的街区——现在这个街区里有一家普拉提工作室、一家提供无麸质食品的咖啡馆,还有一家水吧。 他说,如果说澡堂能在竞争中取胜,那也是因为他的创新。“鲍里斯都没有电子邮箱,”他说。 图贝尔曼的话则更富哲理。“我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他说。“生活如此艰辛,俄罗斯人、犹太人、天主教、穆斯林,他们都在斗啊斗,没办法好好相处。而我则把他们都拢到了一起,这儿就好像是座教堂,一座与众不同的教堂,就好像一个大型聚会。” 换句话说,把澡堂子烧热了,他们就会来。 夏皮罗也认为在澡堂里就是要容忍其他人——也就是容忍图贝尔曼。“我从来没有过像他那么疯狂的叔叔,”他一边摇头一边说。“简直没有办法用别的词来形容他了。” 但汗蒸还有另一个秘密。一天晚上,人们在桑拿房里看到一张很熟悉的脸。他的头发朝后梳得光溜溜的,双颊因为太热了而涨得通红。这个人就是小夏皮罗。这周是鲍里斯当班。他难为情地笑了。 小夏皮罗后来解释说,在自己当班的那周里,他都几乎没时间脱掉衣服蒸个桑拿。而且他说,两位老板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以前那么坏了。时代早就不一样了。 但有人就要想了,在鲍里斯周,周围吵吵嚷嚷的全是一直像他家人一般的老主顾,夏皮罗自己会不会觉得有点儿不在自己主场的感觉。 翻译:熊猫译社 沈佳楠 葛仲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