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相伴父亲最后的日子 凌晨时分,夜幕将长沙这座古城笼罩在黑色的阴影中。白日的喧嚣和忙乱渐渐地消失了。就在这一切看似平静、安宁的时分,医院突然传来了山崩地裂的消息——我们亲爱的父亲与世长辞了! 这是2011年7月7日的凌晨,一个铭记终生的时刻! 家,骤然弥漫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正厅中央悬挂着父亲的遗像,那微笑和被海风吹拂的银发成了今日跪拜人的痛。长长的挽联寄托着亲朋好友们深深的哀悼。长明不熄的灯火,像照亮着人间通往天堂的路。香火缭绕,缕缕青烟虚无几许?黄菊白花扎成的花圈,更像为父亲光辉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整个灵堂在“南无阿弥陀佛”之音中幽幽地散发出一种悲伤之情,令人痛不欲生…… 我端坐在父亲的画桌前,提起父亲墨迹未干的毛笔,沉痛地写下“慈父聂南溪大人遗像”,并将一个“奠”字贴在了灵台中央。我环顾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家,竟不知这满屋的“白”从何而来?我神志恍惚。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父亲走了?父亲不是刚刚还在教我写字画画吗?不是还在摇头晃脑地吟诵他那些幽默的打油诗吗?我分明听到父亲对我说:书法创作要先构图、写草稿,草字要规范。那不是父亲正一笔一画地为我示范画金鱼吗?不是一边用清水淋湿常用的墨与颜料,一边叮嘱我:不要让墨干枯,造成浪费吗?虽然病体使他双手颤抖,但他一丝不苟的把他作画的心得题在画上,以指导我画写意:“作画以水墨为基础,即以墨代色,有浓淡深浅为佳,仅用浓墨也可行。”那大气与简练的几笔泼墨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刚劲、老辣之气,力不从心的他完全是用生命在作画。而这张画竟成了他的绝笔。 难道,父亲真的离开了我们吗? 不!父亲就坐在电视机前看他喜欢的频道,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每天的天气预报;就在剪贴报刊杂志上的点滴知识,并分门别类地贴在他用过的旧本子上;就在院子里与那些长寿的老人们谈天说地,讲他自编的寓言故事;就在阳台上专心致致地浇灌着花花草草,将象征生命的绿培育得郁郁葱葱;就在与探望他的朋友们谈笑风生,让往事伴着青春和美好活跃在回忆中;就在饭桌前慢条斯理的与我们一起分享他的养生之道,还计划着等病好了去镶牙;就在床上静静地打坐养神;就在家中梳发、剃须、洗澡、刷牙…… 父亲是那样的热爱生活,热爱家庭,热爱艺术,热爱朋友,他怎么舍得离我们而去呢? 记得一月前,我刚刚忙完父亲的画展,还来不及将成功的喜讯报告给父亲,就传来了父亲病危的消息。我刻不容缓地飞到了父亲身边,急着告诉他:“爸,我把您的‘女儿’都嫁出去了!”父亲没想到他的书画作品首次在美国亮相便引起了轰动,全部作品被销售一空。尽管父亲视那些凝固他生命与心血的作品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一个都舍不得嫁出去。可是,当他罹患癌症后,便决定将自己珍藏的作品拿出来与大家分享,将卖画的所得帮助更多的癌症病患者。而令他欣慰的是,他的书画作品引起了美国主流社会的关注,得到了美国华人们的喜爱与珍藏,并获得了著名画家丁绍光大师的高度赞誉,称他是一个非常严谨、非常全面的画家。父亲感叹地说:“墙里开花墙外香。”我鼻子有些酸楚,忍住泪说:“不,您是墙里墙外一样香!”我不知如何来告慰父亲,当今像他这样在诗、书、画、印都造诣很高的画家并不多,更何况他在美术教育事业上的成就独树一帜。父亲的艺术是值得称赞的,是当之无愧的!画品如人品,父亲的为人更是光明磊落,清正廉洁。他的一生正如他自撰的《十字令》:“一支粉笔,甘为人梯。两袖清风,不染污泥。三尺讲台,传艺释疑。四季不闲,桃李成蹊。五更起舞,烛残泪滴。六十离岗,心旷神怡。七情清澈,淡泊名利。八方求索,集思广益。久经磨难,永留正气。十分安宁,仍在奋蹄。”
“南无阿弥陀佛”之音还在回旋。这首父亲生前最爱的音乐,常伴着他行笔走墨,让他心静无尘。现在这音乐更像是伴着他幽幽归去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重绘美景。我失神地坐在椅子上,往事不断地掠过脑海。望着墙上那张六尺宣的对联“红儿思父千滴泪,不及高堂一支笔”,当时的情景和心情还历历在目。那是我离开美国前,饱沾浓墨、满怀对父亲的深深思念之情一挥而就的作品。这字还带着未干的墨迹,还沾着我风尘仆仆的激情,还停留在父亲充满欣慰之情的脸上…… 想起父亲病重在院的那些日子,我天天提心吊胆地跑医院,一刻不离地守候着父亲。可虚弱的父亲总劝我回去写字画画,不要在医院浪费时间。“我等您好了回家教我画画……”话哽在喉头,我说不下去。“你带到医院来给我看。”爸的话更令我伤心落泪。那日,我整夜无法安睡。清晨爬起,跑到书房,用不能抑制的冲动,铺纸砚墨,手提斗笔,饱含热泪,挥毫写下了“父爱如山”,并在下款题上“儿女们共同祝福父亲健康长寿,艺术长存!”然后,我神秘兮兮地带到医院,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明眼的父亲早已看到我夹带的一卷字,他心中有数,还未等我开口,便说:“打开来给我看看。”我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您可不要激动啊!”“激动什么?人都老了。”“老人就不激动了?”我故意跟父亲顽皮。父亲支撑着从病床上坐起,良久地看着这幅大字,内心的感动还是从脸上无言的表露出来。他说写得可以,只是“艺术长存”应为“艺术常青”。父亲如此病重,却不忘在艺术上给我指点。我牢记了父亲的话,更牢记了父亲的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强烈的求知欲唤起了他对我的责任感;或是那分多聚少的遗憾总想让他给我多一点的弥补;或是师生情、父女爱激起了他的希望,父亲终于奇迹一般地出院了!当我欢天喜地的迎回父亲时,我以为那场虚惊已过,从此,能安心地跟父亲学画画了。我开始勤奋练笔,几乎足不出户,日夜在父亲的书房勤耕笔墨,恨不能将父亲的点点滴滴都学到手。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不断地鼓励我,为我找书、找资料,一笔一画地指点我,并将他最珍贵的诗稿、手记、随感、教学心得以及一张四尺荷花等赠送给我。这沉甸甸的礼物、沉甸甸的爱,令我深感父亲对我的厚望!当我看到他1977年临摹的一本《草字汇》,整整一百页之多,从偏旁部首到页码,无一遣漏。父亲说当时他借人家的一本字典,因为没钱买,所以一字不漏地抄了下来。这样的学习精神真的令我太感动了!爸一时有些得意起来:“你才晓得我一肚子的学问啊!”我接着说:“要是可以将您的学问考贝到我的肚子里就好了。”我一直后悔没有学到他的真功夫,后悔自己没能好好传承他的艺术。基于这一点,父亲也有些遗憾:“如今很多有名的书画家都是我的学生,他们都向我请教,可惜我自己的女儿教不好。”尽管有些为时过晚,但我决心珍惜与父亲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一边书写父亲的诗稿,一边请求他的指点。父亲谦虚地说:“我的诗还没有请高人斧正,你不要再写了。”他调侃自己:“年逾花甲学写诗,平仄音韵全不知。闲来无语心潮涌,几句俚语不是诗。” 回想起守在父亲身边的那些日日夜夜,那父教女学,女问父答;父女一起查字典,一起品评作品,一起吟诗学韵的时刻,是那样温馨,那样快乐,那样难忘!那一个月聚集了我与父亲之间最亲密的教与学,最无私的爱与情。是能伴我走完一生的珍贵回忆,是永远激励我前进的动力!真想那样的幸福能持久些、再持久些…… 当父亲节来临时,我背着父亲,精心设计并书写了一幅长长的手卷《亲情如天》。那天父亲穿着我们买的新衣服,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像个可爱的孩子坐在沙发上,等着我们的献礼。我将裱好的手卷递给他,父亲带着惊喜,激动地展开来,四姊妹便逐一朗诵自己写的祝福之语。父亲的心在亲情中溶化了,他满意的脸上绽开了幸福的笑容,那是他做父亲的骄傲与自豪!我们围在父亲的身边尽情享受这份难得的亲情:举杯!合影!欢笑!从不理财的父亲第一次当着这么多儿女的面,有点激动地给每人分发了一个大大的红包,那是让我们分享他画展成功的喜悦。那一刻是多么美好,多么难忘啊!它定格了家的温馨与相聚的天伦之乐,在我们心中留下了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 我以为亲情能感动天、感动地,能将父亲留在我们身边再多一天、多一个小时、多一分钟。然而,当父亲再次病发被送进医院抢救时,父亲的生命开始出现“倒计时”。顽强而乐观的父亲终于失去了与病魔抗争的最后一点力气。他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他在昏迷中足足睡了五天。咽不下的那口气是他对生命的留恋,对笔墨情缘的不舍,对亲人和朋友们无尽的牵挂…… 父亲的追悼会于七月九号在革命陵园殡仪馆举行。前来送行的人不计其数。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领导、老师、学生、同事、朋友、亲戚们,怀着沉痛的心情肃立在“雄魂阁”大厅。花圈环绕着四周,长长的挽联垂着追思者的哀痛。这是一场罕见的、催人泪下的、规模隆重的追悼会。父亲被称之为当代“杰出的美术教育家,杰出的中国书画家”。长眠的父亲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身上覆盖着鲜红的党旗,两排摇曳的烛火闪着温馨之光,柔软了所有人的心。父亲的遗像设在正厅的中央,旁边是我的几幅书法作品。那真心的祝词、深深的爱戴之情,无声地传递着儿女们对父亲的爱与思念。那幅“父爱如山”的大字,是我们儿女们共同的心声,此刻在大厅里显得特别的凝重。父亲的爱,父亲的教诲,一直鲜活在我的心中。我不能相信那些最美好、最温馨的日子,竟成了我与父亲最后朝夕相处的回忆!朦胧中,父亲正朝我走来。嘱我好好写字画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将他的书画艺术发扬光大并传承下去!我紧紧地咬着下嘴唇,默默发誓:爸,您放心!我定会做出成绩来告慰您的在天之灵!一定!一定!! 亲爱的爸爸走了!我们家的一座大山倒了!然而,父亲的爱却耸立在我们的心中,像一座泰山,永远不倒!永远……永远…… 谨此,为纪念我亲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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