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痖弦：中文是全球华人凝聚剂

编辑家与诗人，理性与感性的完美集合。现年84岁的痖弦先生，身居静谧的大温哥华地区三角洲一隅，非但没有停歇对文学的探索，反而将这种探索扩延到大文化范畴，延展到整个中华民族的境域。在与其最近一次长谈中，他的话语洋溢着热烈赤诚的心火，动情地畅叙着中文大行其道的美好前景，预期中文成为整合全球华人的向心力。

作为编辑家的痖弦是理性的，诗人的痖弦是感性的，两者极其完美地集于一身。在理智地阐述自己的宏论时，他又向我们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丰沛的铁汉柔情。站在他家住宅前面，他说远远回望，屋子的正面轮廓，再加上旁边的树干架构，组合起来就是一个大大的繁体“橋”字。而痖弦的已故夫人就叫“橋橋”，这说明在痖弦内心深处，蕴蓄着对夫人的挚爱。这种爱宛如陈年老酒，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浓郁，稠得化不开。致使痖弦睹物思人，难以释怀。

| 走过深渊创造世纪

行伍出身的痖弦，与洛夫都属海军，算是国军中的文官。从上世纪50年代初痖弦开始发表诗作，60年代后期停笔，由于其作品强烈的感染力，却影响了几代人，从而确保了他在诗坛上独树一帜的宗师地位。

在台湾传记电影“他们在岛屿写作”第二系列，《痖弦—如歌的行板》是一部重头戏。对于这部电影，痖弦的评价是把战乱时期一个小兵的故事，经导演赋予意义，成为一个广义的民众的故事。在这里重温了长诗《深渊》的思索，还能再现《创世纪》的风采。《深渊》充满嘲弄与批判，诗写得有些悲凉，今天读来亦有深意。

作为台湾“创世纪”诗社的灵魂人物，痖弦与洛夫一道，于1954年创办了《创世纪》诗刊，其生命一直延续到现在。正如有评论者所言，《创世纪》不仅仅是个诗社或诗刊，它更象征了一个特殊年代，有着那个时代的印记。诗社的成员都曾颠沛流离，从大陆到台湾的军中诗人，走过时代的苦难，以文学的理想和激情谱写了一甲子传奇。

日前痖弦私下对笔者透露，洛夫和太太最近从大温返回台湾定居，顿时使他生出孤雁难鸣之感。对于痖弦来说，老友洛夫堪称一个时代的背影。

| 两岸故土魂牵梦绕

故乡河南是痖弦先生的生养之所，母亲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因为少小一别竟成永诀。母亲姓肖，为了怀念母亲，痖弦也取了一个“肖梦白”的名字，根据母系家族的家谱，“梦”字是痖弦同辈堂兄弟的排行。痖弦说姥姥家从明末就开药铺，母亲这支当年从山西迁徙到河南，那时河南本土人都迁往南方去了。而痖弦王姓这支，也是从山西大槐树过来。那时的移民很苦，自带着干粮，有的就死在路上。

谈起家乡，痖弦言之不尽，饱含情感。他说中国历史上发生的两次大饥荒，都以河南信阳为中心。他还特别提到在美国获奖的作品《墓碑》，就是其中一次大饥荒的写实记录。

谈到大陆改革开放，痖弦说邓小平对毛泽东三七开，这点很了不起。痖弦还提到唐德刚写邓小平的一篇文章，其题目是《差一点伟大》，意有所指。

尽管年事已高，但是痖弦每年也要分别到大陆和台湾一趟。所以尽管他定居大温，却对两岸都有经常性接触，都不陌生。念旧的痖弦充满感情地说，海峡两岸都是自己的故乡，两边孰轻孰重却很难说。论年头要属在台湾的时间长久些，成家创业阶段都在台湾度过。

现如今大陆、台湾和大温地区，痖弦都有自己的房子。在河南老家，他让堂兄弟盖了新房，更有归家之感。他还要堂兄弟找到母亲生前的照片，是照相馆下乡时拍摄的。

比较两岸文学，痖弦认为大陆的小说略胜一筹，因为所发生的事情丰富；而台湾的诗歌更好一些，文字更讲究。而像从日本殖民时期过来的一些台湾老作家，如吴浊流等，都很爱中国，为人和作品都豪气干云，当年蒋介石举行文艺座谈，他们都有出席。

对两岸教育，痖弦也如数家珍。他谈到老牌大学，如辅仁、燕京，有教会背景，培养出一批精英。他还谈到台湾政治大学，从国民党中央党校一路走来，如今也成为学府重镇。由此痖弦强调，教育一定不要急功近利，目的性不要太强，要有长远计划。

对台海两岸的挚爱，并不妨碍痖弦对其短处的批评。他认为两岸都有些老毛病，有时调子唱得很高，做法却很小气，争权夺利，无异于同乡会观念的放大。大陆方面不要过于张扬，不要吹得比实际大，要悄悄干，最好是智取。全世界都在看，崛起的字眼有些敏感，像德国那么厉害，也没有讲德国制造。总讲把亚洲联合一起，口气太大，西人听了会很紧张。痖弦说他最佩服诗人何其芳，可是后来革命没有搞好，诗也没写好，错位了，而毛泽东本人就有错位的地方。

| 副刊精化载誉于途

痖弦先生以多才多艺著称于世，世上诗人很多，编辑不少，但是既在诗歌和编辑领域卓然成家，同时又涉足演艺和音乐等多个领域的人，则不多见。痖弦演过电影，出演孙中山。而在他那么多行当之中，倾注最大心血的当属《联合报》副刊了。

可以说痖弦的后半生，热情与才华都奉献给《联合报》副刊。他是《联合报》副总编辑兼副刊主编，正是在那个年代，痖弦与《中国时报》的高信疆在相互竞争而又各领风骚下，缔造了台湾文学副刊的空前盛世，也流传下来了副刊双雄亦敌亦友的文坛佳话。余光中曾形象地说，痖弦在这边组稿编版，那边一定会有个人吃不下饭。

只有当对手强大时，自己才能尽显才华，这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在当年《联合报》与《中国时报》竞争激烈的年代里，得到充分体现。也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把痖弦“逼”成了一位“拉稿能手”，为了向名家拉稿而使尽法宝，费尽心机。而得到名家稿子之后的喜悦与得意，又难以言表。痖弦说做报纸就要嗅觉敏锐，要能闻到天才的香味。

张爱玲一向孤傲冷僻，不喜与外界交往，甚至对求稿者采取不回信、不接电话和不应门的做法。而痖弦却能约到她的稿子，张爱玲还与痖弦通信，这里面当然有着痖弦的独家密笈，功夫下得深也是一个方面。因为痖弦了解到张爱玲爱吃什么罐头，邮寄一切有关张爱玲的剪报给她，铁石心肠也能被感化了。

对于因编辑事业而搁置文学创作，痖弦坦承无怨无悔，因为在他看来，写一首诗是奉献，主编《联合报》文艺副刊和《联合文学》杂志同样也是奉献，可谓殊途同归。在某种意义上讲，通过编辑文艺副刊和文学杂志，发现一系列有才华的文学作者，其意义更广阔深远。也正是通过痖弦的慧眼识珠，高行健的《灵山》才得以面世，才得以摘下诺贝尔桂冠，而避免了险被埋没的名运。还有台湾的姜贵，大陆的严歌苓等，都受到过痖弦的提携和奖掖。后来将《联合报》副刊集腋成裘，编成30年文学大系，足足27册之多。

痖弦主编副刊的年代，正是《联合报》乃至整个台湾报业最为辉煌的鼎盛时期。如今谈到《联合报》在海外的延伸《世界日报》，在加拿大退出舞台，就免不了一番唏嘘。一个时代成为了过眼烟云，却留下熠熠生辉的记忆。

| 击鼓朗读木心散文

木心先生的文学成就，寻根溯源，还端赖于痖弦的慧眼。痖弦在来稿中率先发现了木心，成为世界认识木心的开启者。正是在痖弦的刻意主导下，台湾《联合文学》破天荒地出版了木心专号，并举办杂志个展。这个专号由台湾宏范出版，木心自己设计封面。

痖弦说木心有道德洁癖，为了感念痖弦的知音赏识，木心特意赠送给痖弦一幅抽象山水画，摊开后像门板那么大。木心还表示，他特别佩服痖弦的诗作，可谓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

1985年痖弦第一次造访新加坡，参加在那里举行的第二届国际华文文艺营，是该活动主讲嘉宾。在第二届国际华文文艺营闭幕礼上，痖弦击鼓朗读木心的散文《林肯中心的鼓声》。随后当地报刊用“场面叫人为之动容”的字眼，并配上痖弦坐地击鼓的大幅图片，来描述形容当时情景，记一时之盛。

日后木心也成为了痖弦与陈丹青的联系纽带与共同话题，在北京的时候，正是由于痖弦与木心的关系和缘分，一向孤傲的陈丹青特意与痖弦聚谈。痖弦说正是在交谈之中，能够深切地感觉到陈丹青对木心的敬重，提及木心时言必称先生，执弟子礼。

| 强势中文鼎立世界

谈到中文，痖弦先生说应该是一个世界奇观。在地球上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使用中文的华人，中文就成为一股凝聚力，可以通过中文的胶合，不同地域的华人就能走到一起。

中文写作冲击诺贝尔奖，并非从高行健和莫言始。痖弦披露，在此之前他和同仁们每年都要向诺奖评委追问，向他们邮寄相关材料，推介黄春明、白先勇等。痖弦在台湾曾亲自招待过马悦然，马悦然能说一口四川话。由此痖弦慨叹，所有中文美丽的名字，都让汉学家取走了。

痖弦自称是对文字有感情的一代，对字纸文墨格外珍惜，那种发自心底的感情是如今电脑一族所难以体验得到的。他说那时寄信，若突然发现有个字写错了，会绕着邮筒转三圈，想办法掏出来，改写后再寄出去，就那么认真。那份对文字的敬重和一丝不苟，跃然纸上。

痖弦说汉字简化，其系统不要破坏。言外之意，该简化的可以简化，不该简化的就不能简化，简化了就会失其本意，也容易引起混乱。老祖宗很聪明，造字都讲究一套一套的，破坏掉系统，就瓦解了根基。

痖弦举例说，如繁体字“麺”，里面有“麦”，这与脸面的面是有区别的。还有繁体字“葉”，上面的草与下面的木将世界包住，顶天立地，这样的字才能有一叶知秋的气概，而简体字“叶”就意味全无了。就此痖弦语重心长地说，不要把简体字变成所谓政治图腾。

近年来痖弦与王立女士一拍即合，隔长不短就做口述历史的记录。痖弦希望能够保持口语化，原汁原味，给后世留下一笔可资借鉴的人生财富。

出品：加拿大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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