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把头靠在你肩上吗？ 一个纽约地铁客的孤独试验

乔治·费南迪的地铁实验。

当她在地铁里，将身边的陌生人当成朋友，放心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文/于青

装置和表演艺术家乔治·费南迪（George Ferrandi）做过一个“我觉得我认识你”的艺术项目，主要内容是由乔治坐在地铁座位上，假装睡着了，然后将自己的脑袋慢慢靠在陌生邻座的肩膀上。坐在对面的搭档会用手机将这些肩膀主人的反应拍下来。
对乔治来说，进行这个项目的原因是孤独。“对我来说，孤独感自出生就有，并会衍生出各种形态。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基本都会在拥挤中感到孤独，特别是在更加拥挤的地铁里。”


这位乘客看来并不介意乔治·费南迪靠在她的肩上。

比起其他交通工具，地铁的特殊和神秘总是会被放大。

几乎每个伦敦人都在说“我爱地铁”，但几乎每个在地铁里的伦敦人都在忙不迭地逃离地铁。纽约的情况也差不多。乔治·费南迪认为，比起其他交通工具，地铁的特殊和神秘总是会被放大：“如果我们是在公车上，车厢里没这么挤，我们的视线除了看着彼此，还能看向前方，或者看着窗外——我们并没有远离生活于其中的地上世界。相比之下，地铁就比较可怕——在地底下待着，会让我们变得脆弱，并有更强的自我保护欲。”

地铁也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一方面，我们在这个昏暗拥挤的地下空间提高警惕；另一方面，它又让我们平静而放松地等着到站回家。“当我们踏入地铁时，一般情况下是有点儿精疲力竭的状态，跟周围的陌生人进行着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但却用不着像朋友一样去关心他们的感受。”
虽然乔治并没有真的靠在陌生人的肩膀上睡着，但她能够理解在地铁上陷入睡眠的人：“有规律的震动和噪音放松了我们的意识，身处地下又让我们远离了很多刺激物。我们也用不着再去移动，或是做出什么决定——只需要坐着或者站着等站点就可以了。所以我们的大脑决定，是时候歇歇了。”

在地铁里，人们更容易进入疲惫状态。
在乔治看来，艺术项目“我觉得我认识你”更像是一种“空间转换”：“我尝试着将自己与邻座共享的空间看作一种复杂的隐形雕塑，它的构成材料是社会准则、个人恐惧、有限的时间，以及每个人都有的孤独，然后我要将它重塑。我要在意识中、情感上将这个空间重塑，将它从一个坚硬的、谨慎的陌生空间，重塑为柔软而温和的，类似于朋友之间的一种关系。当我成功重塑了这个空间，我会将身边的陌生人当成朋友，放心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去等待着将会发生什么。”
肩膀的主人们会有各种反应。一些人会马上轻轻摇晃肩膀，想要“叫醒她”；一些人则会戏剧性地马上站起来，移到车厢的另一侧，或者干脆消失在这节车厢；一些人会轻柔地推开她；一些人就干脆充当枕头让她睡着。“决定开始的是我，我选择坐在谁的身边、靠在谁的肩上。而何时结束则由肩膀的主人所决定。有一次，那位邻座让我靠了好久，最后说：‘小姐……小姐……我到站了。’”

大多数邻座的温柔反应，让乔治对于地铁车厢油然而生一种保护欲，在她心中，它俨然变成了一个应该让人们展现慷慨的空间：“所以在项目结束的几个星期后，我斥责了某个在拥挤车厢里表现不端的陌生人。结果就是，我被这个暴躁的家伙打了几拳。”


乔治说，这个实验重塑了这个空间，与陌生人的关系变成了类似于朋友之间的一种关系。

私密的互动发生于大庭广众之下时，常常隐藏着意料不到的情感之美。
现代世界发达的媒体与网络，几乎让所有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这个几乎不再有“陌生”的时代，陌生人的意义却更加重要。在乔治看来，与陌生人在一起，我们可以更加勇敢、无畏、明智、善良、性感。因为在一双陌生的眼睛里，我们重新发现了自己。

在此项目付诸实践之前，乔治曾经在地铁里“脑内预演”。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克服紧张，将它转化为对陌生人的爱与信任，放心地靠向他们的肩膀。而当她开始“练习”怎样削弱彼此的陌生氛围时，身边那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却先她一步打起了盹儿。乔治让自己保持原有姿势并说服自己：我认识他，我喜欢他，我要放松自己让他靠着——就像他已经是我的朋友。在睡眠中，他搭上她的手，并把手放在她腿上休息，这并不带有性骚扰的意味，只是一种‘温和的接触’。
如此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他渐渐醒过来，开始由衷地感到羞愧，并不停向乔治道歉，解释着他为什么会靠着她睡过去。直到下车，他的道歉都没停过。“但我知道，我已经清空了自己的顾虑，在将自己与陌生人之间的空间柔化之后，你能够感受到一些更加有力的东西。”

这位乘客准备叫醒乔治，告诉她自己要下车了。

城市人口的稠密，会让那些本应是私密的互动发生于大庭广众之下，而在这些意料不到的时刻中，隐藏着意料不到的情感之美。乔治曾在地铁上见到一个陌生女人，一路上她都在强烈毒瘾的折磨下不停发抖、想要下车来点儿毒品。她的朋友把她紧紧抱住，让她想想女儿，告诉她他们已经多么接近美沙酮中心，跟她说话，让她冷静。
地铁上的所有人——穿着套装去往市中心的女士、带着孩子去动物园的父亲、去往上西区的情侣等——都在替她捏着一把汗。所有人都紧张得交叉手指、默默祈祷她能够顺利到达戒毒所。在这节狭窄拥挤的车厢里，所有陌生人因为对同一个人的共同关心，连结成了情感上的共同体。“你也可以想象，在这节窄小的车厢里，被压缩成沙丁鱼罐头的并不仅仅是地铁客，还有他们怀揣的成千上百种情感。”

乔治说，“将自己与陌生人之间的空间柔化之后，你能够感受到一些更加有力的东西”。

我们并不应对陌生人持有先入为主的恐惧感。
虽然这个项目带给乔治前所未有的压力，但她依然不会觉得接近陌生人会丧失安全感。“我知道，邻座是在被强迫接受我的靠近，就算只有一秒钟。但我同时也感觉到其中所蕴藏的诗意：在一个被陌生人包围的环境中，你所体会到的信任与被信任。”这个项目也实现了乔治的一些初衷：“我把这个计划的目的告诉过一位朋友，从此以后，他总在地铁上懒洋洋地坐着，让他的肩高适合于旁边人靠着。要知道，他可是个大个子，但他就是要这么歪曲地坐着，以方便自己被人信任。”

当乔治靠在一个陌生人的肩膀上，她意识到自己与这位陌生人是处在同一个空间内，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这会形成一种情感上的连结，而这也正是很多亲密关系最初始的形态。“但是很多时候，太多的陌生人和太少的空间，阻断了这种情感连结——人类互相之间关系的建立是多么随机和脆弱。而我之所以要进行这个项目，也就是想挑战那种‘与陌生人保持陌生可助你远离危险’的先见型偏见。”

一位乘客迅速躲开了乔治的依靠。
在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眼中，我们并不应对陌生人持有先入为主的恐惧感。“在美国，很多媒体都会不断地用各种煽动性的话语来渲染犯罪、暴力以及人性本恶的泛滥，这无可避免地强化了美国人的焦虑感。而这种以阴暗歪曲为方向所塑造出的世界观，自然只会导向一个结果：美国人的恐惧文化。”“我想我认识你”这个项目，则正好反其道而行之：“你需要弄清楚的是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是陌生人所带给你的恐惧，还是你因恐惧而抹杀了本来能够存在于彼此之间的温和、柔软与亲切？”

乔治向来对信任陌生人没有障碍，尽管她明白并不是所有陌生人都可以信任，“因为凡事皆有例外”。而她之所以选择信任而非质疑的原因是：“当我们想要从其他人身上寻找到一点儿什么东西，我们最好是在寻找一些好的东西，它所改善的不仅仅是陌生人的形象，还有你眼中的自身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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