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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杀夫|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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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发表于 2016-9-30 0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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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农家女在终结自己的两个男人生命后迎来了新生。「尽管我才三十多岁,但经历的事情很多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没有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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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路上,冒着热气的牛粪透着清新的青草味。天气放晴时,这条泥泞小路会变成厚厚一层恼人的尘土。奇利(化名)家就坐落在路边。很少有车辆经过这里,因此他母亲无需整天紧闭门窗。
云还未散开,在大山间环绕。天气预报显示,当天为阴天。这样的天气很适合采茶。茶山上人影忽隐忽现,仿若仙境。
这里是陕西省西乡县高川镇八角楼村。从八角楼村右拐,顺着环山水泥公路向里行驶半小时,再走两公里泥泞路,才能到达。一路上,能看到稀稀落落建在半山上的人家——多数是上世纪80年代建的土坯房。操着西南官话口音的当地人,能分辨出每一个进出这里的陌生人,然后露出像看见怪物般的表情——夸张中带着好奇。
爽朗的笑声从里屋传出,消散在山间。两天前,依山(化名)和奇利总算把婚事定下来。她们要出远门,奇利的妈妈特意叫车,一大早把依山接到家,做顿丰盛的午餐,算是饯行。
依山背墙坐着,齐刘海齐肩的发型跟她的瓜子脸型很配,一副墨镜占据了她脸部的三分之一,显出几分时髦。一家人围炉而坐,刚出锅的香椿炒腊肉还冒着热气,一次性的茶杯里倒着邻居家酿的玉米酒。
碰杯前,邻居提议让大嫂说点祝福的话。
“那就祝我们出门发财,发财了分你们一半!”嫂子正嘀咕着说点什么好的时候,依山抢过话头,笑着说。一桌人哄一下全笑开了,附和着“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依山很久没有这么笑过,自失去眼睛,她基本是以泪计算着漫长的日子。36岁,在青春将成时间废墟之时,她终于找到未来的归宿。
这天是2016年4月19日。17年前的这一天,依山的未婚夫曹洪平用双手抠掉了她的眼睛。2006年,依山举起斧头,砍死丈夫赵永德。
挖眼
1999年4月18日,依山采茶回到家,未婚夫曹洪平已经在她家等了一个多小时。依山给曹洪平倒一杯水递过去,曹洪平没接,一甩手把水杯弄到地上。她也不服软,抓起水瓶,往地上一扔,摔个粉碎。两个倔强的人,谁也没理谁,睡了。
次日,叽叽喳喳的鸟叫吵醒依山。她约摸记得,时间是凌晨5点多。她顺着家里右侧小道往山谷走,经过满地开着野菊花的小路,跨过一条小溪,再往山上走10分钟,便到采茶地。
4月的茶山苍翠。一排排齐腰的茶树,像等待检阅的绿色方队,露水伏在新嫩的叶子上,在晨光的映照下,有那么一瞬间,闪耀着血红的色泽。
依山到时,茶山上已经有人。在村里,依山是采茶能手。她家没有茶园,都是村里头的,采完后按称重给工钱。“那时候很便宜,才1块2一斤,别人一天只能采3块钱,我能采到5块钱。”依山说。
曹洪平起床直奔依山房间,得知她上山采茶,跟了过去。时间已是上午9时许,太阳晃得人眼花。他见到依山,第一句话就说,“我来帮你采茶叶。”
采一点点后,依山发现曹洪平根本不会采茶。她让他回去。
“家里好大一堆衣服,你回去给洗了。”曹洪平想依山跟他一块回家。
“我又不是你们家丫鬟,我家里的衣服我都不想洗。”
“你是我的未婚妻。”
“我是你未婚妻,但我又还没嫁给你。”
吵了几句,太阳很大,晒得依山浑身没劲。她找了个阴凉处蹲着避阳,曹洪平跟过去,在她身后一两米远的地方蹲下。
被未婚夫挖眼
依山感觉突然有人扑过来掐她脖子,她倒在斜坡上,怎么也喊不出声。依山用手去翻曹洪平的手,翻不动,身体慢慢软下去。“那时候我想反抗,反抗不了,那一瞬间觉得他要把我弄死。”
曹洪平骑着依山,双脚扎在她身上,腾出掐脖子的手,抠掉她的眼睛。尽管在几十米开外,就能见到采茶人,但依山的喊叫最终被巨大的苍穹吞没。
依山没有昏迷,眼眶不停往外涌血,脸和头皮全木了。她伸手摸脸,从眼眶里拉出来的筋全部搭在脸上,痛得她下意识把手缩回去。
曹洪平用随身带的钥匙割断眼球上的连筋,将眼球放进口袋。他起身狠狠踢了依山一脚,顺着一片树林下山。走到山脚,他冲着依家喊。依山的母亲应声后,曹洪平让她赶紧上山去看看,“依山可能下不来了。”
母亲疯了似的往山上跑,她以为女儿“摔了个很重的跤”。母亲吓傻了,哭得不行,依山身上全是血水,脸肿得跟球一样。听到母亲声音后,依山尝试睁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依山趴在母亲背上,听见她的身体在发抖。“我妈那时才四十多岁,平时力气很大的,那天就背不动我了,但害怕不送我去医院我就死了,背着我摔了好几跤。”
曹洪平出山经过一条小河,把眼球在河里洗干净,去镇上派出所自首。所长以为他唬人,没理他。曹洪平急了,把两个圆溜溜的眼球往桌上一扔,所长吓得身子往后一缩,一屁股坐到地上。另一个民警赶紧过去把他铐上。曹洪平说,我把我女朋友眼睛给挖了,你们赶快去看看,看她死了没有。
去镇上包扎眼睛时,依山开始疼,“感觉特别痛,要命的痛。”几个人把她按在床上,医生往她的眼眶里使劲倒酒精消毒。派出所的人让她放心,“你的眼球给养着了,今天晚上赶到医院接上还能有救。”
第二天,她才转院去县城。医生用剪刀把搭在脸上的筋给剪了,告诉她,如果那个眼球没用凉水洗,没超过24小时它也能用。可惜了。
依山的眼睛被曹洪平抠掉后,母亲到派出所找警官商量,问能否不判曹洪平死刑,放他出来,让她把他眼睛弄瞎。曹家也跑到派出所,跟警察商量把曹洪平放出来,让他娶依山,照顾她一辈子。“反正洪平不嫌弃她。”曹洪平的嫂子说,“两人在一起过日子多好。”
当年,曹洪平被判死刑,附带民事赔偿20万元。至今,依山未拿到一分钱。
“小时候,你特别想去看外面的世界,现在年轻却看不到了。”最终,我还是残忍地问了这个问题,抬头盯着墨镜等她回答。
“现在社会这么好,却看不见了。”她重复了我的话,算是回答。
情网
17年后,再聊起她当初痛恨的那个让她死去活来的人,依山说她已经没有恨,“人已经枪毙了嘛。”
依山坐在同样的地方,一遍遍跟媒体聊起这些细节,她说自己已经麻木。“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依山说,她的眼泪几年前就流干了。
1980年,依山出生在她身后的这座土坯房。当年上映的电影《普通人》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电影讲述几个相爱的人,因无法沟通而造成彼此折磨的故事。这一年初,邓小平在政协茶话会上表示,要改革开放,大力发展经济。改革红利落到这个小村庄,让剩余的劳动力得到解放——可以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一年,高川镇的曹洪平6岁。隔壁马家湾乡化家岭村的赵永德16岁。两个相差10岁的男人将在生命中遭遇依山,并匆匆走向人生终点。
“生儿生女都一样。”宣传标语并没有对这个村庄的人产生实质性的教育作用。母亲知道产下女婴,强烈要求送人,倒是依山的父亲不舍,她才免遭遗弃。依家此前已产下一个女婴和一个男婴,分别大依山6岁和4岁。
依山总觉得自己的命是捡来的。有好几次,她都与死亡擦肩而过。10岁出头,她上山砍柴,从树上掉下,一屁股坐地上。离她5寸远,有一根立着的竹叉。
她想上学,母亲就打她,打到她不再提念书为止。姐姐哥哥放学,她就去她们的书包翻书看,不认得字,看图也觉得好玩。她埋怨母亲,“不如把我扔了,不让我上学生我干嘛,没文化心里很痛苦,心里想的也不会表达。”母亲说,要上学,就把家里的粮食卖了,不吃饭了。
贫穷让依山感到自卑。她穿着补丁衣服,总觉得别人嫌她脏,家里来客人,她都躲在房间,不好意思见。她跟小伙伴们保持一种疏离感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们来找我,我就和他们玩,他们不来找我,我就不主动跟他们玩。”
村里老人至今还记得依山的眼睛“大大的,水灵水灵的”。16岁以后,当身边的人不断夸她漂亮的时候,她才意识到美貌可能是“一种改变命运的方式”。但她又不太善于抓住机会。她在县城一家修理厂做保姆,老板让她留下做儿媳妇,她却听从家里安排,匆匆回家订亲。
每年春节,父母会给一块钱压岁,她就拿去买糖果吃,“一毛钱可以买4个糖果。”5岁时她就知道,“有了钱什么事情都能干。”她梦想的世界是“赚好多的钱,去买好吃的、好看的”。
然而现实世界只有干不完的农活,还有一睁眼就能看见的门前的一座接一座的大山。家徒四壁阻挡不了她享有柏拉图式的精神自由,以及对爱情丰满的想象。那时候,她最喜欢的一首歌是李玲玉的《情网》。现在,她最爱的歌手是凤凰传奇。
现实永远比想象残酷。依山转到县医院当天,她哥哥劝母亲,家里没钱,干脆把她扔在医院别管了。母亲没有答应。后来,当地电视台来采访,社会给她们家捐了400块钱的生活费。哥哥瞒着母亲,跑到医院把钱卷走,赌博输个精光。
哥哥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她。依山17岁时,他就急着把妹妹嫁出去,用她换来的彩礼钱给自己娶媳妇。
见到真人,依山觉得媒人介绍的这个曹洪平“长得可丑”。媒人给母亲介绍,曹家的条件不错,他父亲还是村支书。村里人也过来圆场,“你嫁了好啊,他爸怎么说也是个书记。”
依山不知道书记是个什么官,但她知道“可能有什么事情好办一点”。她和哥哥、母亲,跟着媒人去了一趟曹家。回来后,她没有说不同意,也没有说同意,在半推半就中,她服从了哥哥的安排——人还不错啊,给(嫁)了算了。
曹洪平拿1万2000块钱到依家,算是聘礼。哥哥用这笔钱,如愿娶了亲。
依山去过几次曹家,就不愿再去。她不能忍受曹家把她当傻瓜。曹父让她去采茶,炒干后卖掉换零花钱,却一分钱也没有给她。曹母则不停训斥她没有做到儿媳妇的本分——只顾娘家,不顾婆家。曹母要她学做饭,纳千层底鞋。她说曹母像老妖婆。依山是个急性子,纳鞋底时手上扎了两个针眼,就不学了。她觉得时代不一样了,年轻人谁不花钱买鞋穿。
此时,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讲不仅仅是想象。村里外出打工归来的女孩,把她跟外面真实的世界连接起来。她羡慕那些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村里招摇过市的女孩,在一次偶然的聊天中,依山得知这些女孩多数在外面的酒店做“收银”。她也想跟她们一样。
她去镇上花30块钱买了一双黑色高跟鞋,模仿她们走路的姿态,尽管脚极度不舒服,但还是有事没事就穿着上街,她心里觉得美。
她讨厌千层底鞋,她喜欢高跟鞋,她在家里待烦了。她想出去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
“情网情网最难闯,左右为难心迷惘……”
采访间隙,她迎着风,站在小院里唱起《情网》。一遍遍述说过往让她难受,痛苦的时候,她就哼这首歌排解。只要唱起这首歌,她就好像回到广州——那是她最快乐的一年时光。
从八角楼村去西乡,一路尘土飞扬。公路两旁的土坯房,烟火熏过的墙面黑黢黢。车在山谷行走,两侧山坡上,紫色的泡桐花开得正欢,金黄的油菜花已经到了尾季,还有白色的樱桃花和梨花、粉红色的桃花。依山说她都记得。
在未婚夫和母亲的反对中,她毅然揣着借来的500块钱去了北京。她在一家小餐馆当服务员,呆了一个礼拜,她嫌小餐馆的要求太多,辞职回家了。回村没呆几天,依山向姐姐借300块钱去了广州。去的路上,她想,这回去广州一定得找到工作,就算几百块钱也要干。到广州她才明白那些衣着光鲜自称“收银”的同村姑娘其实是做“小姐”。
她进了一家鞋厂。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她把400块钱全买了衣服。她觉得城市里真好,有钱什么都能买到,桂花闻着特别舒服。
工厂的生活总是单调乏味,不加班时,依山总是叫上同伴,跟隔壁厂的保安一起滑冰。事情传到村里,流言的最终版本为“依山在外面谈了新的男朋友,不回来结婚”。
这种消息是曹家断然不能接受的。给依山家的彩礼钱,是曹洪平在温州一家采石厂工作多年才攒下的。谣言正好击中这个平日省吃俭用的年轻人的担忧。他当初反对依山外出打工,是怕她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后,不愿再安心跟他呆在小村。
谣言
母亲听到的传言版本更不堪入耳——“嫁这个又嫁那个,一根骨头要打几只狗。”这个一字不识的农家妇女,从小就教育女儿守妇德。她当初就反对女儿外出:“一个女孩子家,不要出远门,留在家里给丈夫生儿育女。”
依山把6套崭新的衣服塞满一只黑色皮箱,委屈地回家了。尽管她想逃离村庄,但传统儒家妇道的束缚让她没得选择——“我男朋友不让我去我硬要去的话,他可能对我不好,也害怕他对我家里咋样。他有点小心眼,想不开事情。”
就像依山说的,如果不回村,她“在广州随便找一个都比曹洪平强”。可她最终还是选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事后村里人又说她傻,“如果去(广州)的话可能就逃过一劫。”
两家坐下来商量婚事。曹家想着婚事拖着夜长梦多,越快结越好。母亲心疼女儿,依山不满20岁,让曹家再等一年。没两天,曹家回话说,他们可以打通关系把结婚证办下来。
依山想再出去工作一年,挣钱弄点像样的嫁妆,风风光光把自己嫁过去,也算是给父母挣面子。“静悄悄地嫁过去,谁都看不起你。”她说。
曹家认为依山拖延时间只是想悔婚。此前,曹洪平订过一门亲事,后来因为女方打胎失去生育能力而退婚。曹洪平不能忍受又一次婚变。
挖眼事发一个月前,曹母到依山家串门,当着她和儿子的面,讲了个故事:跟曹家同一个村庄,一男一女订婚3年没结婚,最后男孩把女孩的鼻子咬掉,五官毁后,女孩再也没嫁出去。
依山想,这种事情不太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咱也不是说不愿意嫁。”曹家再次到依家催婚,被拒。两天后,事发。
盲人的世界
依山要去延安。奇利通过盲人手机在网上找了一份盲人按摩的工作,一小时24块钱。依山在监狱学会盲人按摩。
要赶早班车到西安。依山摸到洗漱池,熟练地把牙膏涂在舌头上,再把牙刷伸过去沾着刷牙。这是她致盲后学会的生活小技巧。她从来不用盲杖,觉得拿在手上是累赘。
从依家厕所出来,走一段泥巴路和石板路,然后是一个坑,接着是水泥台面,再跨过一个10公分高的石门槛,便到堂屋。没有任何辅助工具,依山像正常人一样来来回回。有次她站在门口玩手机,一个卖被子的问她父母在不在家。她给人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人家问她怎么戴墨镜。她说她是盲人,对方不相信,总认为她看得见。
依山在医院安过假眼。开始,假眼装上去,天天发炎要清洗,她嫌麻烦,医生建议过些天再试。却没想,眼皮萎缩,眼眶变小放不进去。医生用麻绳将上眼皮和下眼皮穿起来,拉开支撑,最后勉强安了一只假眼。依山很难受,感觉眼眶里像抹辣椒粉一样,辣乎乎的痛。回到家,她就取下来扔了,让母亲给买了一副墨镜。
没有了眼睛,依山有段时间也失去了记忆。“整天黑黑的,流血太多,整天都是晕乎乎的。”依山说,“什么也没想,像个植物人。”
一个月后,记忆慢慢恢复。很多爱心人士到医院看她,一遍一遍地问事情经过,她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只想着一件事——自杀。爱心人士再来,她躲到卫生间。凭感觉走,分不清东南西北,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基本上一走路就碰,我烦,就坐地上或躺在地上抓脸拔头发,我心里着急。”
她害怕摔跤,每走一步,心脏都怦怦跳。更让她恐惧的是越来越近的陌生脚步声。“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就害怕是坏人。”
出院回家,母亲把依山的披肩长发剪了,留跟现在一样的齐刘海。村里有个人,长期往她家跑,猛地站到她面前,一声不吭。问母亲才知道,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后来,他跑到猪圈楼上睡觉,天天等着她去上厕所。
依山没有安全感,母亲出门,依山就让她把家里里外外搜一遍,然后把门锁上。她躺在床上,听着电视,觉得活在世上没用,就想着杀死自己的各种方法。最后决定喝一瓶农药了结生命。
母亲看着她不对劲,下意识盯紧她。依山想着,死了,给家里减轻点负担。一天,电视里的一则故事突然让她醒悟:我死了,他们会更痛苦。她就天天听歌,让自己坚强。《情网》和凤凰传奇陪她渡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
依山回家两个月,赵永德上高川镇亲戚家串门,听说依山之事,上门提亲。依山问母亲,赵永德长得俊否。母亲说不行,依山就一口拒了。赵永德依然天天去,站在窗口对着里屋的依山小声喊“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与此同时,西安的刘峰也来了。村里有个姑娘嫁到刘峰村庄,给他介绍了依山。刘峰见着依山,要带她上西安治眼睛。尽管受过如此苦难,她还是相信这个男人,条件是眼睛治好才领证结婚。依山想着,治眼睛要花不少钱,如果这个男人帮她治好眼睛,就算是个老头也愿意嫁。
有一层老乡介绍的关系,母亲放心让刘峰带着依山走了。刘峰直接把依山带回家。刘的父母舍不得钱,没同意上医院。几个月后,刘峰心里过意不去,瞒着父母,偷偷带依山去了医院。医生说时间太长,不可能治好,建议安一对狗眼。依山听说狗眼时间一长会萎缩,不想遭罪,没要。
依山想跟着刘峰回家好好过日子。但她对刘峰越来越失望,“白天睡觉,晚上就通宵打牌,还靠父母养活,人太懒。”她萌生了回家的想法,却在此时有了女儿思思(化名)。
依山借着躲计划生育,让刘峰送她和思思回娘家。从此,跟刘峰断了来往。
赵永德听说依山回家,又往母亲家跑。此时,哥哥已经讨了第二任老婆。依山在房里,经常听见他们碎言碎语,觉得她白吃白喝,不该留在家里。母亲反对,哥哥跑到厨房,举着菜刀,嚷着要砍死她。
依山一气之下答应了赵永德。嫁给赵永德第二年,哥哥骑摩托车掉进山沟摔死。
姐姐回家奔丧,邻居跟她说,幸亏嫁出去早,要不然也得遭殃。“就说我们家运不好,应该去找人算算。”姐姐说,依山在监狱里找人算过。
但依山否认算过命。“算了命,觉得不好就老想它,我平时就不爱操心,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依山说,“想得简单一点不会这么累,有时候想那些复杂的晚上都休息不好,我反正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小时候就没有思想。”
杀夫
哥哥蒙面,拿着匕首,从门外翻进依山房间,要杀她。她只能看见哥哥露出两个眼镜框,其余一片模糊。
后来蒙面人又成了赵永德。他拿刀把依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往下割,她似痛未痛。最后,身上的肉割完了,一滴血没流。依山使劲喊,把自己喊醒了。
2006年,依山住在山上,做了三回这样的梦。她还经常梦见鬼。她和思思在房间睡觉,来了个白衣飘飘的鬼,长长的牙齿,大大的眼睛,嘴唇红得像血,跟僵尸一样在空中飘来飘去。她跑过去,看到思思眼睛流着黑色的水。她吓得哇哇大哭。在2006年以前,她从来不做梦。
赵永德家与依山家隔着一座大山。如果走得快,要4小时翻越大山。从公路走,得转两次大巴车,不算等车时间,得6个小时。赵永德家坐落在半山腰,从化家岭村往背后山上方向,沿30公分宽的山石路走一个小时,上一个十米左右的直坡,才能看到一间被林荫遮住的土坯房。赵永德的坟就在边上。虽然同属化家岭村,但这里被人称为山上。因为这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鸟鸣和偶尔的狗叫,尽管也曾住过5户人家,但都相距甚远,最近的两户间也至少有一百米。
赵永德死后,他家人将房子封上。10年后我来到未来得及打扫的杀人现场,当年鲜红的血液,仍留在床板上,变成如今一团一团的黑影。
2001年冬天,依山抱着还在怀中吃奶的思思,跟赵永德上山。她不想走,但又没办法留在家里。刚到这里时,她觉得赵永德是她未来的路。“年纪大的人,知道心疼人。”依山说,后来才知道,赵永德跟她结婚纯粹是为了生孩子。
赵永德对依山仅仅好了一个月就开骂了。他讨厌依山每天对着照片怀念过去,便烧掉了她带去的所有照片。母亲家的墙上贴着依山唯一一张健康照。她站在一丛花中,侧着头,秀发如爆布一般垂在一侧,露出笑容。巧合的是,照片中她也戴着墨镜。
依山怀大儿子5个月时, 她端着猪食喂猪,赵永德不声不响地故意把一条凳子放在门中间,她一个踉跄,猪食摔到了赵永德身上。
“你眼睛瞎了吗?”
“我本来眼睛就瞎。”
“啪!”没等依山说完,赵永德一巴掌甩到她嘴上,接着往肚子上又是一拳。她退几步,一屁股坐到石头上,肚子坠痛。赵永德拿着劈柴刀过去,在依山的小腿上拍得“啪啪”响,“你要是今天把孩子小产,我就把你的头剁下来。”
万幸母子平安。但赵永德像吸毒一样,打人上瘾。大山的静谧,农活的艰辛,这种叠加效应,让他绝望和压抑。性和暴力成了排泄的渠道。
赵永德连孩子也不放过。大儿子牙牙学语,赵永德教他按顺序读阿拉伯数字,大儿子跳着念“1、2、3、5”,赵永德没耐心,一巴掌甩到孩子脸上。依山心疼,过去劝他耐心点,刚一开口,巴掌就过来了。
小儿子出生后,赵永德变本加厉,连过来探望的岳母都打。母亲要去山上探望依山,家里亲戚拿点东西让她带过去。赵永德爱面子,觉得这是亲戚嫌他家里穷,当着岳母的面把思思打了一顿,岳母去劝,赵永德一甩手把她按在地上打。路过的邻居装作没看见,走了。
依山劝母亲以后别来。她还安慰母亲,说赵永德从来没有打过她。
赵永德渐渐觉得依山是累赘,“和你在一起就是想要孩子,现在孩子有了,我不需要你。”他对依山说,“你一死,我就好了,想带着孩子去哪就去哪。”
每天早上醒来,依山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会不会挨打。她觉得如果不自杀,就会被赵永德打死。她提出离婚,孩子归赵永德。赵永德说,“你想得真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半夜,赵永德拿着刀跟依山说:晚上就离。依山知道意思是把她杀了。她求着赵永德,说是开玩笑,不离,他才作罢。
活下去的希望,她没有选择拯救,而是忍受。她消解赵永德拳头的方式是让自己变得顺从和软弱。第一次顶嘴就让她明白,反抗只会招来更加凶狠的暴力。
依山想报警,但又想丈夫顶多关几个月就放回来了,还得忍受更严重的暴力。有一次,实在忍不住,跟来家里走访的村干部说了。村干部不知道怎么办,问她“要不要我们把他打一顿”。依山说算了。
日子还得继续熬。2006年8月,连下了7天的大雨,山上的天气有些凉。依山的脚气犯了,她听说旱烟可治,问村里一位老人借点。说来也巧,老人和赵永德打牌结束,让他给依山把旱烟带回去。赵永德觉得她跟人借东西丢人,回家抓着她头发就往地上摔。
依山一声不吭爬起来,给孩子洗脚,带着小儿子睡了。她估摸着时间大约是晚上7点。那几日,她正好来了例假。
没一会,她听到屋外传来磨斧头的“砂砂”声。依山想,赵永德要上山砍柴。她心里慌得睡不着觉,想着赵永德这些年都是怎么对她的。磨完斧头,赵永德也进房睡。一个十平米左右的房间,依两面墙一横一竖紧挨着摆了两张床,赵永德带着大儿子睡。
大约午夜十二时左右,赵永德醒。他说梦到跟村里刚死的一个老头睡在一起,觉得有人想害他,回头就问依山“是不是你想害我”。他一把拽住她的头发,把她狠狠摔到了床下,转身走了。
依山庆幸结束了,她站起来往床上爬。却没想,赵永德弄了一勺凉水,逼她喝。他把斧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吼着“不喝就把你头剁下来”。依山怕吵醒孩子,孩子哭也得挨打,她什么也没说,一口气喝了。水到嘴边,她觉得很凉,就像在冰箱里放着一样。
她心想没事了。还没等睡下,赵永德又过来,往她的床头放了两样东西,说,“给你两条路,如果明天早上你没死,我就把你杀了,把孩子杀了,把你爸妈、侄子都干掉。”
听到赵永德上床,依山伸手摸床头,才知道是一把斧头和一根绳子。她听到自己的身子在发抖,她坐起来,心想肯定得死了。没一会,平时很少打呼噜的赵永德,响起阵阵呼噜声。
挨打的画面在脑中一幕幕回放。鸡第一遍打鸣,她惊了一下,不知道赵永德是看着她还是没看着她。如果他醒过来没死的话肯定要杀死我,她想。
盲女杀夫
听到第三遍鸡打鸣,她想了半小时,决定杀死赵永德。她拿起斧头,寻着呼噜声过去。怕伤着孩子,她摸着把孩子往里抱了一下。然后,举起斧头就砍。赵永德伸手抓她,她慌了,一通乱砍,直到再也感觉不到赵永德动弹。
她一共砍了16下。大儿子目睹了整个过程。他问:“妈妈,爸爸死了吗?”
“爸爸死了。”
“还会打我吗?”
“爸爸再也不能打我们了。”
“好,晚上可以和妈妈睡觉了。”
依山站在原地,听着两个孩子“嘿嘿”地笑。她想着,等警察来了,就自杀。
邻居闻声赶过来,看到狗正吃地上的血水,慌得瘫坐地上。
依山判了10年。她轻松了很多,有种终于逃出来的感觉。
代理律师周霞第一次见依山,她伸出手,皮肤白白嫩嫩,像刚挖出来的嫩藕。第二次在看守所见到她,满脸的皱纹。周霞觉得时间好像过去了20年。
“尽管我才30岁,”依山说,“但经历的事情很多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没有经历过。”
她觉得,坐牢那么多年,也没有和赵永德在一起难受,至少可以交朋友,跟别人说说话、聊聊天。
服刑期间,狱警告诉她接受采访可以加分减刑。“中央台100分,腾讯网50分,陕西台也是50分,我总共得了280分。”依山说,“刚开始接受采访,眼泪止不住,现在已经麻木了。”
很多人劝她尽量留在监狱,一个盲人出狱后可能生存不易。但她仍盼着减刑。8年后依山终于出狱。之后,姐姐带着她去了温州。
最后的花花世界
订婚当天,依山特意换了件粉红色的风衣外套。她不知道,穿了3年的外套已经褪色泛白。
依山的电话响了,是奇利打过来的,说车子马上就过来接,让她们赶快准备一下。聊起奇利时,依山有些害羞,有那么一瞬间,脸颊泛红,像一个初涉恋情的少女。“我虽然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好。我现在才相信,原来世间有真正的爱情。”依山说。
从八角楼村往奇利家走,汽车行驶约20分钟,可看到山路下有一处两间相连的土坯房,依公路往下,走一条S形的小路,便是依山家。
今天的确值得庆祝——依山跟奇利在温州打工认识,经过半年接触,两家商量把婚事定下来。今天是她以儿媳妇的身份,第一次去婆家。
奇利也是一名盲人,他二十多岁时,在河北一家黑矿炸掉了眼睛。母亲一开始反对这门婚事,觉得至少应该找个看得见的,但终究拗不过依山的执着:只要他对她好——她对爱情的评判标准依然很简单。当然也更加务实:平等的身体才有平等的爱情。
一路响着的汽车喇叭忽然停下来。依山知道车到了,她像军人一样站住,从衣服领口顺势往下,用双手把衣服抚一遍。她身后是一片茶山。在那里,她失去了眼睛。
1999年4月18日,19岁的依山和同村一名同龄女孩在山上采茶。“就不知道为啥就老想笑,但想想也没什么可笑的。两个人笑得不行,走路走着摔了一跤,起来也想笑。”
那个“笑得有点神经质”的下午是她看见花花世界的最后一天。17年后的同月同日,依山坐在自家的小院里回忆往事,她忽有所悟,“那可能是我苦难的开始,我把人生中所有欢笑,都留在了那个下午。”
(实习记者黄思邈、林祎婧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刊记者|徐丽宪 实习记者|刘飘 发自陕西西乡 插图|N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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