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入世15年：欧盟面临两难选择

时间紧迫，2016年最后的2个月对中国来说尤为关键—正值中国加入世贸组织（WTO）15年的节点。按照入世协议规定，中国15年的“过渡期”即将结束，接下来将面临的是，各国对其市场经济地位的认可与否，以及未来各国是否可以再使用入世协议中规定对中国征收反倾销税。这对于中国在国际秩序中的地位来说，具有极大象征意义。

对中国来说，最为重要的外在声音来自美国和欧盟。而根据很多中国大陆学者的评估，美国很可能持强硬态度，而欧盟则会成为中国的公关之地。目前的欧盟，实际上对此决议也面临着两难。

欧洲的“难言之隐”

今年5月，欧洲议会以546票对28票的压倒性多数通过了一项决议，随后欧盟宣布，不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虽然这次投票具有里程碑意义，但并不是最后的结果，可以说，欧盟议会的决议能达到的成果还是有限的。正如一位富有经验的欧盟官员所说的：“真正的辩论还未开始。”只有经过欧洲议会和欧盟委员会的“拉锯”之后才决定，因此一切仍悬而未决。

从国际社会来看，美国政府在这个问题上拥有自由裁量权，并可制定有关市场经济地位的自我标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已经表示，反对关于争取给予中国自由市场经济地位的努力。印度采用法律形式进行认定，但却对最终结果留有一手，即可以不经过立法过程而决定。加拿大最初在此问题上采取较为开放的态度，将非市场经济状况的举证责任放在加拿大公司，而非中国公司上，并在2002年一度通过法律同意在2016年截止日期后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但在2013年其撤销了这一立法。日本也将2016年视作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的最后期限，但这只是一个政府的指导政策，而不是立法行为。

总的来说，上述国家基本上不需要立法机构来声明或者对市场经济地位予以承认，它们的反倾销标准直接由行政机关决定。这意味着，中国无法通过WTO在立法层面应对挑战，它将不得不等待截止日到来后的第一个反倾销案件。相比美国或日本，欧洲国家本身的一些规定让这一结果掺入诸多复杂性。

欧洲的反倾销规则依据立法而确定。自1998年以来，它通过了几个针对反倾销规则的修正案，制定了具体方法来确定非市场经济国家名单内如中国、俄罗斯等国的反倾销标准。修改这些规则或者名单，需要经过欧盟委员会和欧洲议会的立法机构。

这也让欧洲面临其他WTO成员国所不具有的问题：如果其在今年12月11日前不修改立法，中国可以通过WTO的上诉机构进行反击。所以说，欧洲如今把自己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对于欧中双方来说，是否承认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已经变成了一个政治问题，并会产生巨大的社会效应。从政治和经济上，这都考验着欧中关系的未来。

但看看当下的现实，深陷欧债危机的欧洲所面临的矛盾是十分明显的：如果欧盟放弃当前的贸易保护措施，将等同于允许中国的廉价商品如洪水般涌入国际市场，或将导致欧洲失业率的增加；但与此同时，许多欧洲国家又希望引入中国的投资。

德国态度是关键

在我看来，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工业生产国，欧洲则是世界上最大的市场，两者的关键在于如何处理反倾销的问题。

中国的立场也非常清楚——真正关键的是反倾销措施，而不是市场经济地位。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曾说过：WTO规则中没有所谓的“市场经济地位”这一概念。今年2月，中国驻欧盟使团也明确表示，改变现有的反倾销规则是不同于——可能在重要性上更甚于市场经济地位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欧盟遵守其国际法义务，就是中国入世协定第15条的约定，要求成员国在2016年12月11日过后停止使用替代国方法来调查针对中国的反倾销案件。这个与承认市场经济地位相关，但是两回事。无论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是否被承认，WTO成员国都应该遵循其规则。”

现实情况是，一旦中国产品倾销到欧洲，无论是行业性还是社会性的冲击都会很大，尤其是经济状况不佳的希腊、西班牙等国。欧盟在找到一个新的有效措施之前，不应放弃目前对其生产商的保护。唯一有效可靠的解决方法是对欧洲贸易保护措施的全面改革——在保护生产商的同时不对中国采取歧视性措施。但这需要时间，欧洲在和中国达成共识的同时，也要避免法律纠纷或者贸易战。

但对于现在的欧盟，反倾销是一个次要问题，远比不上中国对欧洲投资来得更为重要。中国正在成为欧洲大陆的重要投资者——总量已达205亿欧元。去年中国对欧投资超过了欧盟对华的投资，今年还在继续增长。这其中，来自个人或者公司的房地产收购，很可能被大大低估了。

一个决定性因素是德国的态度。德国在原则上同意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但在操作上还存在不确定性。德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相当于欧盟稍小的20个成员国GDP的总和，同时德国与中国的贸易额占据了欧盟与中国贸易往来的50%；但德国公司之间存在着明显分歧，正如各个欧盟成员国一样，德国政府也受到了立场不同的游说——例如，陶瓷和水泥行业都属于“不赞成”阵营；德国汽车零部件供应商同样可能持反对意见，不同于主要的汽车制造商，它们并没有享受到来自中国市场的利润；德国的纺织业公司由于在进行高科技材料的经营，因此不太反对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

而大部分的德国产业，大概因为不希望因此惹怒中国，则将决定权抛给欧盟；一些人建议给予一种“见机行事”的市场经济地位。其他欧盟国家则因自身经济状况不同，表现出迥异的态度：最为支持中国的是英国和荷兰，保加利亚和匈牙利避免公开表态，而波兰则表示出了明确反对。

]欧盟的未来选择

对于欧盟方面的反应，一些中国大陆学者已经做出分析：第一种观点是，欧盟站在美国一边，强硬地反对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但从欧盟的很多对外决定来看，近几年其并没有一味跟随美国的脚步，反而有很多自己独立的判断和决定；第二种观点，也是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欧盟在一定条件下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地位，虽然其愿意给予象征意义上的承认，但仍会继续保护自己的产业不受中国低价出口商品的损害。在这个方面，欧盟对俄罗斯早有先例：虽然欧盟在2002年就同意给予俄罗斯市场经济地位，但直到12年后俄罗斯才加入WTO，欧盟同时加上了针对俄罗斯的反倾销保护措施，但目前双方高层的磋商仍然有限；第三种观点则很乐观，就是欧盟会支持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考虑到今年欧洲各国，尤其是英国对亚投行的积极性，这种预测也有一定可能性。

今年早些时候，欧盟委员会提到了未来的三个选项：什么都不改变，这可能导致与中国在法律上的冲突；改变反倾销标准，但不设立缓解措施保护欧洲的生产商；改变反倾销标准，并设立相应的缓解措施。长远来看，欧盟更倾向最后一个选项。这种选项有两种途径实现，一种是可能会设置针对中国的措施，而非采用对待俄罗斯的策略；另一种如议会决议和德法两国的文件所显示的，欧盟可能总体上会加强贸易保护手段。不过，这两种手段并不是互相排斥的。

对欧洲而言，目前的局势极具挑战性——欧盟内部利益存在分歧，同时还有其他危机不断对其团结性和行动性带来考验。然而，推动一个尊重规则的自由贸易环境并保持一个强有力的磋商能力，仍然是欧洲目前的核心，只有团结在这个核心周围，欧盟才能保持竞争力。欧洲两个机构关于中国市场经济地位以及改革贸易保护措施的辩论结果，将成为检验欧洲能否继续成为全球规则遵守典范并守护欧洲利益的试金石。

顾德明 François Godement
（欧洲对外委员会中国与亚洲项目主任）

记者 王衍/ 采访整理
本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30期总第59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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