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讣告 2016年6月5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中国学生赫麒在雪山Aasgard山坳滑降时不幸遇难，失落于雪洞中，终年24岁。Aasgard山道位于美国西雅图附近，是通向Cascade山脉奇景Enchantments湖与盆地的两条常用道中更险峻的一条。由于六月前期出现了少见高温，山道上形成了通向冰流的短期洞口，但因为高山积雪未化，洞口被雪覆盖无法识别。前几年曾有两人落入洞口丧生于此，但因国家公园疏忽管理，既无防护措施，也无警示。五日傍晚，在微软工作的四人初来此地徒步探险，由麒领队下山。滑降本是危险系数较低的活动，致命的是雪下的陷阱。麒滑经危险区发现异样，即刻使用冰镐应急转向，但由于速度过快冰镐脱离，摔落雪洞坠下洞中25米断崖，深困于40ft深处勺型地带。过路的登山者及海军飞机试图营救，但因冰雪未化，气候恶劣，而冰流内低温，有效救援时间少于一小时。两日后亲友闻讯时，麒已长眠于冰雪深处，远隔于尘世之外。一个月后肉身回归，全身下葬于山下小镇，立牌纪念。麒母大爱之人，很为赫麒骄傲，因为他救了其他三人的命。朋友皆言不可想象，音容笑貌尚且清晰，却明白此生永不能重逢，方知何为悲哀。
成长生平 1992年2月20日，正是雨水时节，春在桃花。赫麒生于西安，中原汉族。之所以姓赫，因为生父母都姓朱。童年在军大院长大，喜欢无忧无虑捉迷藏，也爱溜冰滑雪。少年时期初露锋芒，才气锐利，13岁起便有了专攻计算机的想法。08年汶川大地震时，麒随父亲所在医院去前线志愿。当时病房里有很多孩子，因为截肢等原因卧床不能动，赫麒就每天帮他们擦洗、喂饭、说故事。孩子们喜欢他的笑容，晚上都不肯让他回家。等清晨他一进病房，他们都开心地大叫：麒哥哥！麒哥哥！当时赫麒只有15岁，在直面人的死亡和病痛时，表现出了超越同龄人的勇敢、善心和行动力。一年后，麒以优异成绩被西安交大附中送至美国私立学校University School上高中。
![]() 赫麒在美国的第一个生日，麒母把他送进了全美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场，然后他就拿回了金牌。是的，他的故事通常都是这样，想好要拿什么，就拿到了。家里希望他能随父学医，他高中便在实验室做EGF表面生长因子的研究，之后直接获得了普林斯顿大学offer。但他用来保底了。。。
![]() 能人骨倔，那时他既爱读Economist,也爱看宗教哲学的书，虽然只有16岁，想问题却深刻而长远。他曾说，“伟大的哲人易被看成疯子，而卖弄的学徒总被当作权威；哲学里只有灯塔，从没有指南针；不然，哲学便成了宗教。”他喜欢找人辩论，从医学博士到七岁孩子，和不同年龄层的人交际、思辨，最后决定本科向更具开放性的数理和商业方向走，便ED了Penn。当然其中也有感情因素。他曾跟我说觉得自己一直太顺，唯一遗憾是父母离异。我笑说羡慕他，有两个父亲，谁拼爹也拼不过他。他说是，他能够理解父母的选择，而且非常感激自己的义父——曾经的数学老师的栽培，一直想要报恩。
赫麒从刚到美国适应环境到被Penn本科提前录取，总共只用了十个月的时间。德可以过颂，才不能言谎，他是真的聪明，几乎没有学不会的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数理文艺无所不精。虽然心存傲骨，但人前低调，少有人知道他是全才。理工方面，他主修数学 honor课。据他室友说，他经常考前玩一晚上游戏，靠吃早餐的时间复习内容，然后curve到A。最终他顺利获得了宾大沃顿商学院金融&文理学院数学双学位。大三暑假他在香港 Morgan Stanley 实习，毕业后在纽约一家私募基金工作，工作期间自学编程，一年后考取宾大CS计算机硕士，暑期被微软录取。课外他精通围棋、象棋等棋牌技艺。他在高中时第一次接触国际象棋，下输后回去研究一晚，然后找全校第一挑战就赢了。和我专业棋手表弟谈论起来也是滔滔不绝。文学方面，他有语言天赋，口才文笔都好，阅读速度快，爱读余华，莫言，GeorgeOrwell等；艺术方面，他会国画，喜欢摄影，乐感也好，会吹萨克斯风，弹吉他；记得我在夜店看出他有舞蹈潜质，便鼓励他去跳舞。他大四参与了AfricanAmerican Arts Alliance（4A）的歌剧《Aida》，舞蹈表演身段很好。此外，赫麒还主演了宾大中文戏剧社第一部话剧《失恋33天》。虽然他之前没有舞台经验，拍宣传片时还略害羞，但正式演出字正腔圆，利落自然。
![]() 当然，他自己最自豪的还是体育方面的才能。他热衷高山滑雪，17岁开始滑单板，一直滑黑道。初中是羽毛球省队的，大学致力于校帆船队和曲棍球队，除此之外他还攀岩、潜水、跳伞、赛车、打高尔夫、打网球、玩美式足球等。平时带我打篮球，随便闯进一个场子，就连进三个三分，上篮也是快狠准；一起出去射击，他能多中靶心。
![]() 但是他最痴情的只有一件事：登山。2014年他在毕业旅行中两周内冲锋三座高山。先是成功登顶加州海拔约4300米的活火山MountShasta，接着攀登海拔约3400米的Mt. Hood 胡德山，距离山顶只剩600米时遇阻。他当时谨慎估测了情况，出于安全考虑放弃登顶。后来他写道：“当时-18度，风速45mph, 3米可见度，身上穿了六层，连着护目镜全部浸透冻住了。呼啸的风卷着雪打在脸上像石头砸着一样疼。短暂平静之后风重卷上来，能找回下山的路已是不错了。”六天后，他成功登顶海拔约4400米的Mt. Rainier，该山位于西雅图附近，是华盛顿州最高的山，也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活火山之一。他曾考虑过辞去工作去考登山向导，因为他觉得登山代表着一种现代隐士的生活，是自然的无心与人的野心的完美融合，而他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能登顶珠峰。
![]() 赫麒是典型的傲娇腹黑型人格。内力深厚，但表面看起来却是一副软萌无辜的样子。他以调戏天下苍生为己任，主要业务就是韬光养晦。其实他真正高的不是智商，而是情商。比如有次他要随我回南外看我老师，我正觉得尴尬想该怎么开场介绍，他忽然笑说，“老师，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赫麒啊。”亲和力和应变力。给他满分不怕他骄傲。情商在大学最实用无过于撩妹，他作为撩妹之神一直独孤求败，直到遇见了我这座。。。珠穆朗玛？不。我就是个坑。两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星球人相遇，自然会开启老司机的互撩模式：
我：“为什么我要姓夏，快被自己热死了。”
他：“为什么我要姓赫，两个赤还是我更热啊。”
我：“再加个喷火的麒麟，挨你那么近我容易吗。”
他：“那我能不能躲到清影里。”
（他接了个微信，朋友问他想追一个人该带去海滩还是高山。）
他：“你怎么看？”
我：“我好看。”
他：“。。。到底怎么看？”
我：“要看人。”
他：“你看我这种人吧，进可攻，退可受。”
我：“装gay这步险棋你也敢下。。。”
他：“那万一我要真和她在一起了呢？”
我：“那我就把她追到手呗。然后把你给内爆了。”
他：“我一回来就被爆菊，内爆到没试过。真是高端大气上档次。求细节。”
我：“你这么高贵冷艳，自然没有内爆的体验。你可以把自己洗净除毛，玉体横陈于高压锅内，于高原低压处加热，揭盖的一刻就会出现内爆。”
他：“钱包太重了，快来帮我拿着。”
我：“还是购物袋轻，你拎好。”
他：“你准备乘公交来？”
我：“怎么办，我和你又没有私交。”
他：“在家等我，马上去接你。”
他：“我们要不要绕场一周，看看是你泡到的汉子多还是我泡到的妹子多？”
我：“哦你去吧，我叉腰站着就行。”
他：“我们其实，不妨，可以共读金瓶梅。”
我：“不用，我都会背。”
我：“你的5D 2 相机呢？”
他：“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二的明明不是相机，是我。”
我：“像你这种庸脂俗粉。。。”
他：“我脂不多，而且肉很嫩。”
我：“你大儿子叫赫赫，二儿子叫赫赫赫赫，你猜呵呵呵呵呵呵呵是你第几个儿子？”
他：“第三个女儿。”
我：“我要不要穿一个高开叉的旗袍去你party?”
他：“那我穿一套黄包车夫的褂子跟你后面？”
我：“你褂子什么色系？我要思考一下搭配。”
他：“你变黑了。”
我：“那岂不是在夸我？”
（在大家喝酒的时候他突然发明了一个罚捏脸的游戏。。。）
他：“谁输了就要捏一下脸。”
我：“我劲儿大，给你捏成面瘫了咋办？”
他：“让你别说话，你看你输了。。。”
我：“我去。。有本事就来狠狠的捏啊。”
他：“就不，留着等会儿再输，两边一起捏。”
![]() 唉。年少啊。
说完双商，再谈颜值，这是他最不自信的部分，所以我准备重点夸：首先我没有见过像他背挺这么直的男生，这种自信一直感染着我。五官清秀，肩胛骨轮廓分明，因为长期运动臂肌丰满，肩宽腰细，穿衬衫好看，手脚也是修长漂亮，脚踝细瘦。他的学长在回忆时说“从没见过这么shining的人”，打扮一下可以走G-Dragon风，但他随性，多数时候就穿个篮球衣或T恤，头发松软垂下，对镜头害羞。他的笑容温暖明亮，出去吃个饭会有阿姨夸唇红齿白，但他总羡慕王力宏的浓眉大眼，说自己只能走走温馨路线。他不知道，大眼睛们嫉妒他笑起来，眼睛能弯弯的。连在西藏穷游都能出美照，因为他的眼睛里有和藏地圣湖一样干净的东西，但他觉得自己就是《活着》里那种小人物，拥有憨实农民如假包换的黑皮肤。好吧。作为一个拥有资深小麦肤色的人，我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一个从小玩儿没能恢复的，脖子以下能白出一个次方。。。哈哈哈哈老赫同学你从不知道我还有这种夸人的本事吧，要是知道你也是要笑醒了。笑醒吧，赫麒。你总说我们颜值差距大，可是我会老的。同学们都会老的。到时候白发苍苍的我们，想起你永远年轻的脸，会多么羡慕啊！
当然，脸是一个人身上最有欺骗性的部分，就像Facebook上成堆的照片一样，都是自我塑造出的公众事件和生活消遣，所含信息量只是冰山一角，真实的人生本不在这些“真实的照片”上。
![]() 赫麒高中时有了第一辆跑车。19岁的夏天，他从西安一路开去北京，正是年少春衫薄，一边追学妹，一边在长安街上和学长赛车，车上载枪。他虽喜欢军事，玩枪支射击，但在不乏吸毒与滥交的Ivy 圈里，仍守君子之风，从不碰黄赌毒，也没烟瘾。少年人的所谓高级社交场合，就是些奢侈品堆出的浮华，但他只了解酒和香，其他也不上心，一件衬衫一个笑容就能撑满全场。他和各种人到处玩儿，人们对他的评价都是“cool有魅力”“无比自信，野心勃勃”。宾大中国圈称他为social king，ABC们则称他是一种“超越ABC”的存在，因为他虽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士，却能和各自抱团的White/Black/Indian/Korean 任何群体打成一片，而且不是作为Asiantoken存在，而是真正成为其中一员，在什么群体就使用这个群体的习语和交流方式，非常natural& native，这点是大部分ABC都做不到的。他加入了兄弟会PhiKappa Psi后，也没有隔离其他社交，只要是他待见的人都会成为他的bros。
![]() 第一次见到赫麒同学，我19，他21。看到他第一眼我觉得, 我需要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很明显他功课做的比我好，看到我就径直走来，像认识了很久一样，对我的信息了如指掌。他的自信是不容置疑的，穿透式的。认识不久，他就边在他frat的舞会上跳着搞怪的“脱衣舞”，一边以一种完全俯视的眼神审视我。虽然我觉得那画面太美不忍直视，但在一层层狂热的俯视之底，我清楚地看见了一种冷静和轻蔑，就像Gatsby always so reassured的笑容一样，那才是真正让我感兴趣的地方——我要知道那种坚定的冷静和轻蔑是什么。在大家眼中他不过就是一整天呵呵哒“why so serious”的男同学，所以我好奇他认真的一面。换句话说，我直觉他是可以深交的人，但我需要确定他的品格和动机，因为他太聪明了。后来我发现，他真的是我见过动机最单纯的人：他最高的理想是成为Gatsby一样的人，在纸醉金迷失落的一代中，将自己崇高的精神世界置于星空之上，凭着凶狠的实力获得社会鼓吹的身份象征，而最终目的却是为了致敬遥不可及的绿光。即便众生都是虚幻，社会也不会变得更好，他也希望能像Gatsby一样，为一个小男孩心中最纯净的向往死去。
18岁的时候他曾写道： “我们到底活在什么样的一个时代？我们没有以前那样古典的味道，那样无畏的冲劲；没有对科学的向往，对哲学的追求；更没有值得崇拜的伟人，值得痴迷的文化。我没有能力概括这个时代。不敢说它是功利的时代，毕竟我心中还有着单纯的向往。” 就因为这最后一句，我突然得到了一种默契，义无反顾进入了他的故事。一层层走近，同时被迫着一步步疏远，直到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到达了他心灵之底。
温柔多情小少爷
赫麒最外露的性格就是可爱童真，乐观机灵，感情细腻，对人无微不至。他喜欢给小猫拍照，朋友狗狗过周岁也会去。个人网站用名Qi’s burger，因为Cheeseburger。。。会做假彩票捉弄朋友，也会邮购全世界最辣的辣椒做实验，把自己弄得又红又肿，引起全楼警报响。有一次我们和朋友吃饭，他牛排没吃完服务员就来收了盘子，他说还要吃，我就拿了起来，他便突然用嘴来接，然后发现好像暴露了什么，一边吃一边不好意思地眨巴眼睛，萌到不行。还有一次他去4Aparty，准备打扮成国外豪购的中国游客。他穿着艳粉色 polo衫和花裤衩儿，戴着一顶土灰色导游帽，感觉造型还是不到位。他室友老黄就怒想了个妙方——用一名牌手包和风衣腰带DIY了个撞色腰包。这套行头为他赢来了诸多赞美。
![]() ![]() 赫麒非常喜欢照顾人，别人开心他就开心。贪尽兴，豪爽买了一桌shots，结果自己买的都被人灌给了自己。也常有女生请他去formal，他悉心维护，认了一圈姐姐妹妹的，都是宝二爷那种感情，像只玩具大熊一样，陪伴了很多姑娘成长。我和他第一次dating，是他兄弟会的formal。当时他迟了几分钟，急急忙忙跑来说准备好的衬衫扣子掉了找了半天。我说扣子不要紧，以后绝不能迟，他就再也没有迟过。他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花，怕买的不好我不高兴，见了面后才带我去挑花，让人哭笑不得。等舞会回来夜深了，我们已经吃了两顿，他还是坚持要喂我吃啥珍藏很久的雪糕。雪糕水要滴在裙子上的瞬间，他拿手去接住了。还有一次借宿他和室友家，见我穿着裙子，他把自己大约珍藏了十八年的衣服和裤子拿出来要我穿上，说是睡觉一定要穿的舒服才能做个好梦，而他的衣服洗的香喷喷的。赫麒照顾别人感受的细节几乎完美，那种温柔可能连男生都没法抗拒。在车站等车，他都往前站，问怎么了，他说挡风。出去打高尔夫，每次会先看我打完一盒一轮，自己再打。吃饭礼让，有东西掉桌上就顺手擦掉。我嘴里在嚼东西，想要张抽纸，刚扭头抬起下巴，他就领意递來了。有次我给他做了野菜汤，他只喝了一口。当时我不知道他吃饭慢条斯理，就看了他一眼，连“不好喝吗”都没问出来，他三口两口就喝见底了。刚到哥大，我住处没电梯，他一个人将我的六个超重的大纸箱，一个一个搬上三楼。我们都喜欢吃海鲜，每次他都会把菜里的海鲜先拨到我这边。打篮球站在好位置，却总把球传我；打羽毛球时不吊球也不扣杀，都让我赢，所以在游戏厅玩太鼓、街舞机，我就跟错节奏让他赢。当时我开始学车，他说应该拿他的跑车来练。我说为啥。他嘟囔一句，我的车你当然得会开。我笑说雇我当司机很贵的。于是我开着车，他就在旁边慢跑着陪练。我也不敢开快，他也不敢拉下。路很长很长。
![]()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相识两月，坐则同席，食则同器，互教才情，惺惺相惜。我喜欢风的自由和花的美丽，他喜欢雪的纯净和月的温柔，正是一场风花雪月，两个痴人说梦。同逗趣，共深沉，也傲娇，皆单纯。漫谈哲学政治，天文地理，极限冒险，科学实验，经济历史，人物书籍，共享最爱的电影、音乐。从初恋聊到发小，讲述各自成长，到人生的三大梦想，五大遗憾都一一倾诉。雄心壮志可以四处讲，难得连着遗憾苦痛都说。家人朋友向我一一介绍，还告诉我手机和电脑密码，连纪念的玉佩也让我从桥上扔掉。被如此信任，我也非常慌张，不过话真的是说不完。有时他讲着讲着就冒出了陕西口音，所以我也干脆说上海俗语，他问我怎么不讲南京话，我说不好听。他说他爸是南京人都习惯了。又问我，从前在南京怎么没有见过。于是他来我家人大寿摄影，我陪他父母打麻将，他把收藏的古玩赠我，我在他书斋案头画布达拉宫。我告诉他，以后要是难过，一看我雄浑的笔法就不怕了。无论在学校还是家里，他对我都是照顾有佳，从不妄动。大学之内已可见社会繁乱，而难得我们两小无猜的感情，简直莫名其妙，也确实纯真之至。他知恩懂礼，和继父感情好，对生父也周全。母亲温柔而智慧，操持着一个幸福的大家庭。赫麒在家叫姥爷吃饭，会扑上去撒娇。他是姥姥、姥爷带大的,曾给我说过他们从年轻到老美满的爱情故事，也常想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我当然懂他有多么向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与家庭。今年他过生日时还问我，是不是再过几年就会被父母催婚，我说怎么这么问，他说他姐姐三月底要大婚了，他是伴郎。
善良隐忍真君子
很多人教养高只是人前的姿态，可赫麒是一个心底真善的人。他本质单纯，希望被关注，渴望被爱包围，虽然心思深密，但几乎没心眼。刚到美国时他的语言还不熟，运动队的人都不带他玩儿，他就从帮别人提水倒水开始，一点点赢得尊重和好感。他大一加入了给西费城孩子们读书的组织，从没有缺席过一次，直到读研，他仍然在Penn Impact Club做公益。他的好友Fred刚来Penn时胆小内向。赫麒和他上同一节课，见他紧张便陪他一遍遍练习Status Report，后来Fred还加入了乐队当架子鼓手，他说他的性格转变是受到了赫麒人格魅力的感染。此例数不胜数。赫麒和朋友聊天，会观察谁的兴趣是什么，最关心的是什么，不懂他的人以为他在“对人下药”，其实他只是想最大化谈话效果，多能想人所想，不会让人无聊，天性迁就和成全别人。他当然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但很会圆话，并且当场就能学会新东西。这种好奇心和求知欲是我欣赏的品质，所以后来我也养成了随时求证的习惯。他从不吵架，说小时候谁欺负他，他自己闷气想想就好了。唯一动手的一次是在小学校车上，那时候他六年级，根据“校车bully条例”终于等到了“欺负”低年级的机会，就假假想撞一个小朋友，结果对方还手很重，把他鼻子抓伤了，他妈问他怎么不躲，他说想躲的一瞬间他觉得是自己先动手的，就甘愿受罚。“忍”字是他身上最独特的记号，他说这是人成功的必要品质。他的忍耐力使得他做事极其专注，效率很高，在美高时就开始了严格的时间管理。可惜物极必反。赫麒虽然广识博交，但思维孤离，深谙人情而不愿受累，所以对人防线高，嬉皮笑脸，不惯交心。即便天天相见，也很难被视为熟人，若非长年相交，很少信任，总觉得“是自己的事”。他为此也难过，但无法表达。感情全部内化，故而需要通过极限运动排解烦虑和刺激思考。
![]() 赫麒的善不仅是在朋友前，他对所有生命都很爱护。西藏独行时，他在去拉萨的火车上遇到了一个钱和证件都被盗的姑娘。姑娘内向，一路害怕，但当她听到赫麒和陌生人聊上学的事，直觉他友善，便跟他吐槽。赫麒处理的方式是，他首先表现得格外高兴，说被盗是件幸运事儿，没有财物反而轻松，然后故意傻乐着把这个故事对车厢里每个人说，于是阿姨团、大学生们听到后，都温暖地给予这个姑娘食物和安慰。等到了拉萨，姑娘担心没有证件会被武警盘问，赫麒便一直陪着过了检查，补办证件，安排她和另一个同车姑娘住，并把她们安全送至青旅。之后他在青旅又结交了一群徒步客，喝着西藏啤酒，说着天南地北的故事。
![]() 与赫麒再深交些就会发现，不同于平时杂乱搞怪的派对风格，他内里果然是古朴简洁的。他的宿舍装饰着日本神道教的鸟居，还有自己用海报设计拼出的帆船图样。热爱山林，轻物质，衣橱里清一色全是衬衫，衣裤袜分类放，然后就是体育装备，没多余东西。第一次去他家我以为他才收成这样，结果发现他生活习惯本如此。在国内，他的小天地是家里别墅顶层。硕大的黑色天鹅绒幕布门帘垂地，挑帘走进，香炉里点着紫檀香，书台上放着一个大墨池，梨花木的大橱里塞满了书，橱顶搁着紫砂壶，门上挂着鹅毛扇。他的内室很简单，黑色大水床旁放着几张美高住家家庭照片，窗上挂着异域风情的布艺。傍晚光从布中透进来，特别美。我们在他家后花园池塘里钓小龙虾，他还拿出了弄来的藏刀带我在竹林里砍竹子。他把竹子一劈为二，我搓着麻绳做弓，他在一旁削箭。做好弓箭，我们一起射出了第一箭，箭在夕阳下飞出好远，于是我们大笑着奔跑，呼吸。后来我去换了套衣服，他就把我绣花的裙子挂进了满是白衬衫的橱里，看起来特有趣。等坐回沙发，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把他妈心爱的大白熊抱上楼来，于是他房间的整个画风都变了。。。
我们都是先看本质的人，深知美人在骨不在皮。这个年龄的男孩谁不喜欢声色犬马，可他不喜欢我化妆。我说穿高跟鞋累，他说以后就别穿了，什么舒服穿什么。有一次我们逛到某高奢店，他问我有没有看中什么？我说，问我干嘛，你有没有看中什么？他说，看别人都有个包包什么。我说，你不觉得这个年纪的我们，本来就是最昂贵的奢侈品吗？他说，没错。后来我们去逛江宁织造府的博物馆，在花园里遇到一个戏台，赫麒说，来，上去给爷唱一折《游园惊梦》。这家伙平时是油滑小生，其实内心巨大爷，所以我也得有服软的时候。之前我给他看过我昆曲《牡丹亭》的演出，他笑得一脸痴汉。所以我就假假在台上咿呀晃，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台下，一脸玩味地看着我，一副唱的好爷给你打赏的样子，我们就对着傻笑，梦里不知身是客。我喜欢那个花园的设计，他说是该用在他屋里。花园正堂中有一对看座，特有共赴庙堂之高，同归江湖之远的感觉。我就说，最喜欢长安，长安比之京城，沉而不骄，大雁塔在灯初上、月起时，古意甚好。他说，是，长安的诗他都读过。我们在太师椅上一人一边坐下，望着远处风景坐了好久，谁也没有讲话。
![]() 壮志爱国少年人
赫麒在真正的感情上极其克制，他对最深的感情和回忆总一言不发。虽然act carefree, 近几年和国人社交少，但他是一个热血中国男儿，比许多口喊爱国的人爱得深沉。他不是min zu zhu yi愤青，而是会切实关注当代民生，思考怎样才能投入复兴中华、开启民智的大业。他一直冷静跟踪着国内zheng zhi dong xiang，民生tan fu，高中时就感叹“tiao chao是假话多，媒体是绕圈子，作家是玩儿文字”。他批评我们娇养的一代，既无足够胸怀，也少勇气担当，前辈能lan tan ke，而我辈只会砸车。他认为我辈如果不加收敛，可能会成为 “下一个迷失的一代”。去年他还和我讨论国人的心理健康问题。我们在Penn的时候历经过五、六起学生自杀事件，而留学圈和身边朋友中频发抑郁症根本不是秘密。他希望能通过社会组织行动，使大家坦然面对心理问题。
和所有精尖青年一样，赫麒从小立志要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才。高中时他曾借用美国同学电脑下载了一个软件，同学发现后说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喜欢侵权/侵私，于是赫麒说，这是习惯意识的差异，中国终有一天会成为受人理解和尊重的国家。他在一堂艺术课上画了幅素描，太阳藏在云雾之后，但光芒已经透了出来。老师问他含义是什么，赫麒指着太阳说，这是中国。他16岁时明言要“积累时代经验找出问题”，可是随着成长，逐渐看清了中国问题的庞杂，英雄枉死、才子流离比比皆是，而国民冷漠如常。于是他便“越来越失望，自己都对自己的这份爱感到悲哀和无奈”。他一直希望能归国创业，看《中国合伙人》时都伤感。他曾写道“流光过隙，叹林梁双燕如客。天天向上但不能急于上天，时间才是最好的催化剂。” 这句化用了姜夔《霓裳中序第一》中的“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以林代杏，指代百年前游学于宾大的前辈林徽因和梁思成。可叹这黑色幽默竟一语成谶。
![]() 赫麒在美国时一直很想家。他曾到处找一种芝麻糊，就因为小时候一个雨天跟姥姥在路边摊吃芝麻糊的回忆。我陪他过最后一个生日那天，隔壁白人老大叔突然探头用中文给他唱了生日歌。他非常开心，说不知道汉语流传这么广了。毕业自驾时他曾从Grand Teton开到犹他，途中随意住进了怀俄明州一家旅店里，在聊天中发现老板父亲是当年飞虎队的一员，牺牲于二战援华抗日的一场战役中。老板告诉他，父亲出战仅仅是因为“不敢相信日军侵略时多么惨无人道。”赫麒知道后感叹道：“在这个五十万人口的州里，我居然巧遇了改变我祖国历史的一家人。我是一晚没睡啊。得找他们退钱。”
原文如下:"Two nights ago, I was driving from the Grand Teton to Utah. It was already midnight and my destination was still 3 hoursaway. I was tired, and there were a lot of deer on the road. So I decided to see if this random roadside inn had any room available. This man kindly offered me a room at a discount. While we were chatting, I found out that his father,Dallas Clinger, was one of the Flying Tigers. The Flying Tigers volunteered to fight against the Japanese invasion of China during WWII. Dallas Clinger,raised in Wyoming, did not speak Chinese, had no connection with China, and was not obligated to help. He probably knew nothing about China before he dedicated his life to it. His son told me that Dallas was only fighting for humanity,because "he couldn't believe how brutal and inhumane the Japanese were during the invasion." In a state that hosts around 500k people, I stumbled upon the one family that made an impact on my country's history. I barely sleptthat night. I want my money back.” ( June, 2014)
![]() 刚进Penn时，赫麒写道: “飞回美国，人生如梦，光阴荏苒，红尘夙愿。却想英雄太多，逝者未免遗憾；何为伟业，不至于岁月蹉跎。死，因为什么都没有而可怕，生，因为什么都贪求而可悲。生而可悲，死而可怕，生死不能，只因我不知人生路在何方。到何日我梦醒，能为我将完成之事兴奋不已。”他毕业时披着巨大的中国国旗招摇在校园里，虽被路人侧目，还是一脸傻萌骄傲。他那时压力太大很疲劳，常有失眠，可是百万留学生毕业，有谁会去披国旗？还是这样一个最Americanized的中国人。国旗的颜色，是血液啊。中国！中国！这个本可成为祖国中流砥柱的人，就这样永远躺在了异乡。。。中国，你知道吗？你知道他虽是全能精英，却因为Asian的面孔，在异国他乡工作并不得志吗？你知道你有多少孩子在国外抑郁失眠，需要通过大量运动、否则就得用烟酒大麻来麻醉自己吗？中国，你认出了这个少年吗，多少心血，多少不眠，多少探讨，多少努力，游子们包着水饺，一个个望月思乡，想有一日能回家报国。而为什么我们要选择留在国外？少年强则中国强，中国，你真的在保护你的孩子吗？这个孩子的终生遗憾，你知道吗？还是只知道谁又微博嘴炮了，哪辆宝马又撞了。让无聊网红盘踞头条，使能人智者流于野; 纵狂徒撒野于法律之外，使百姓淹没于雾霾之中；da ya人文艺术，ju liu zhen qing shi yan，鼓吹精英主义，流水线出产"优等生"。中国，你无罪吗？雏鹰有巢而不归，你无罪吗？
我们可是你的孩子啊！
![]() 普渡众生独行僧
“他（赫麒）和我说家人里有佛教徒。用来防晒的遮布有他自己写的阿弥陀佛。我们进去大昭寺，他匍匐在地，像当地的朝圣者那样长磕头，然后带着我和信徒沿寺内走了一圈。去大昭寺前我的期待不高，因为有旅游景点的预想，但是我能感觉到麒是带着当地的心境去的，不仅是尊重，而是变成了当地人。后来我被领到旁边的听众席，有信徒哭了。我闭上眼听喇嘛们诵经，低沉让人安定的经文和香火同时飘在寺内，我听着也一直流泪，但不是因为想起什么痛苦的事，更像是快乐痛苦的事都在外围，而那些经文就在我面前，很美很能安静人心。”
——与赫麒在西藏偶遇的旅客口述
决定眼界的不是眼睛，而是脚的位置。赫麒和我都是用脚丈量世界的人，喜欢独来独往闯江湖。我们不仅是中国人，也是地球人，都想发掘出一个更完整的自己，看看在不同的背景和事件中，会不会对生命与爱有了更成熟的定义。他曾一个人去西藏和新西兰徒步，而我独自去了非洲和海地历险，聚散之间，便懂得何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以前常看香港武侠片，可是我们角色不同，我胸怀江山，更有侠气，他倒像是个假行僧，淡名利，好隐逸。他说，像我们这种中上产阶级的人，在社会里最易高不成低不就，倒不如抛弃家财，像Into the Wild 那个片子里那样，将自己交给自然。
![]() ![]() 赫麒主持佛家，而我偏儒，共同追求的是道家的自然与自由。他是一个真正追求众生平等的人，一直支持同性恋平权和女性平权。他认为女人在任何方面都有将自我能力发挥到极限的权利。男人故作殷勤给女人不必要的特权，正是在阻碍女性探索和强大自我。他的身上清楚地标刻着新生代对自由和人文的觉醒，核心是一个人文主义和理想主义者。他读《第二十二条军规》《1984》和《V字仇杀队》，批判极权主义、制度化混乱以及愚民政策，反复辩证何为英雄，何为正义，何为权力，何为人性。他尤其同情被时代大潮摆弄控制的小人物，关注弱势群体和社会底层的人。有天晚上我们出门玩儿没高铁了，为了赶个场子就上了辆老火车，只买到站票。车内非常拥挤，有许多农民工把脚翘在桌上嗑瓜子，还有很多人拿着铁楸站着。我从没待过这种环境，觉得自己浓妆穿着裙子站车厢中央太招摇，又已午夜，就拉他站在了隐蔽一点的角落。赫麒也是孩子，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一个劲儿批评我不亲民，有阶级观念，大小姐做派，不相信他能保护我等等。我很想告诉他，少爷慈悲，一路成长顺风顺雨，是因为有无数人保驾护航，不求他英雄救美，只要多一些戒备心，珍惜一下身家就好。但他觉得命不分贵贱，他并不认为自己比一个农民更有价值。我懂他在说什么，这是一个非常佛家的想法，所以儒家或者社会价值论放他那儿都没用。他向往一个人人平等、无贫富之差的大同世界，厌恶勾心斗角、巴结周旋。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在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业社会是软肋，似乎大家都在逼他成为他最讨厌的人，便因此沮丧，对自我能力和意志力也产生过怀疑。他想救穷人，质疑我文艺会不接地气，于是我干脆承认文艺救不了穷人，文艺就是穷人，但是文艺可以促进中上层去间接解放底层。我和他在先解放谁以及如何解放上有争议。我一直怀疑在儒学根深蒂固的中国，怎么可能通过纯佛家的善行来改变众生，可是赫麒一直在这么做，用他的笑容去感染所有人，而且能将亲民的观念落实到行动中。比如他觉得Blue Apron等送食材上门教做饭的网站收费高，而且都是正餐摆盘型的，不适于经济型家庭和快消的学生族，亚洲菜选择也很少，于是专门和好友Kevin做了个叫Homey Taste的App来服务这个消费群体。
赫麒有宗教信仰很好，可惜物有两面。消极一面是太易看破，过早“知天命”。16岁时他曾写道，“我这边倒不是很冷，但是雪很大风很大，春天只是露了个头；叶子才发芽就落了挺可惜的。不管怎样也算是在巅峰时去世，留得了个永恒。”他还说自己 “把什么都理想化了，过头也许就梦想化了，再过一点就不像话了”。17岁的花季，他却直言“长寿不重要, 重要的是每天能跟人分享”，“人生是逆行的旅程，等回到了起点也就是走到了终点。” 他去西藏时给我带回过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两个孩子在西藏大草原上奔跑，背景是很美的彩虹。我也给他画过一幅布达拉宫，当时随手写了几句话：“天涯为客。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寂寞狂踪迹，回首处，不见长安。” 现在看来，倒像是给他的判词了。我说他是假行僧，是因为他和圆寂于24岁的仓央嘉措一样，都是佛性太深却没法割舍人间情爱。他非常重情，但不敢爱，因为发现爱过的人受伤都深，所以越发忍耐，一直压抑不让人近身，对于感情和事业，越在乎越是没办法投入，一早把自己参悟。
![]() 很多人都知道赫麒在大学交往过两个黑人女友，多觉得他是好奇或胡闹。其实很简单，首先他尊重世间一切文化，对所有人真的是一视同仁，并且将爱情视为可以超越种族、肤色、性别的最高贵的感情。他是那种如果遇到一生挚爱，就会将一切给予的类型。赫麒曾有过三任女友，对于感情忠贞负责。初恋是他从初中起就一直暗恋的女生，高中坚持跨国恋，到大学才因世界观不同而分手；与第二任Lauren Smith是大一宿舍同楼，日久生情。L是Will Smith近亲，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黑人。他们之间是跨族纯爱关系，热恋一年中几乎谈婚论嫁，无奈因个人发展差距而放弃；第三任S是一个温柔甜美的黑人姑娘，她非常爱赫麒，认识后一直陪伴玩闹。为了毕业后能在一起，她放弃深造学业，搬至纽约工作，为他付出了很多。赫麒转向tech后，她也去了tech。两人虽已分手，也曾共度一段美好时光。赫麒大四交往了很多黑人朋友，倒不是jungle fever，只是喜欢黑人直来直往、热情四溢的文化，说在那个群体中感到最放松。他中学就喜欢black music, 在 Penn的第一个Halloween party还扮成了nigga rap star。他说这些rappie歌确实没内涵，但是他解压的最好方式，因为那里有人类祖先的力量和原始节奏。他喜欢这种原始感，觉得是生命力和自由的来源。所以我说，他就该去非洲部落当个酋长啥的，他说自己应该再黑点，我就说，可你底色这么黄那样看起来就，“土”字还没说出，他便说了“土”，于是我们笑了。有时候真觉得我们可能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必须是禁忌啊。
![]() 我素来爱才，而赫麒是才华和心性都一流的人，曾是我最在意和想要保护的人。初心都简单。如果没有社会系统干扰，他就是一个乐呵呵玩笑、懒洋洋睡觉，希望夏有明月冬有雪的人。但生活的细节是复杂的，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也没有完美的人生。他因为忍耐，便有扯天扯地的习惯，总觉得美梦太美，人世太苦，一胡言就快活，混沌享乐便是幸福。他说凭口才就能攫取无数社会资源，可我是那个不买他快活帐的人，希望他能清醒地运用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他说自己是一个想的很多，但始终没法做决定的人。因为他做事多是靠过高的预期来促成开始proactive的激情，如果预期未至，会回落至一个非常被动的状态。他认为这种被动是 “道法自然”，而我认为这只是以消极的形式在进行“人为”，把因果加于自然来逃避选择和责任。他习惯亲近温柔含蓄的人，而温柔是我年轻不懂的东西。我们因为旗鼓相当，常势同水火——虽然水渴望被激情耗干，而火想要被安心容藏。他说羡慕我豪放敢闯，所以我曾一步步学会放下自我，可他反而更加忍耐要强。他出世而我入世，立场对立，彼此折磨。他说有一天要走了，会是独自登山，因为他想要的就是灵魂的自由。唉。还是孩子。男人再强大，也有需要被保护和提醒的时候，何况他还是小孩。。。不知道世界的诱惑、恶毒和狠心，不知道岁月静好是怎样的荣耀与幸运。对于他的一些思维转变和误判，我一直在劝。冷倔如他，让我心累到无法周全。其实他未必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温柔啊。在他最后一个生日，我们从高兴庆生到争锋相对，缘起缘灭，算是好好正式告别过了。他说我们相遇太早，我说太晚。其实正好。花开有时花落尽，没有岁月可回头。我还是觉得，人活着就是要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受了恩就十倍相报，受了气就交心劝，劝不了就活埋。若不能如此洒脱，这一身好功夫，一场好时光，这蜉蝣苍生长短一世，又有何意义呢？人不就是在用一生去学习和感悟，和所有生命相遇、告别，最后等待着你信仰的神揭示终极吗？我想赫麒也是同意的。所以我们才会怀着一颗童心，以插科打诨为己任。否则看太清，终究是寂寞。赫麒喜欢黑色幽默。他欣赏周星驰的电影，还有《低俗小说》里那种fun& chill的好人被一heroic的好人random干掉的故事。我们看《活着》时，他还特意给我介绍了那个因为太饿被赏了一个馒头，结果反被馒头噎死的人的镜头。他一直明白人世的荒诞无常，并且欣赏这种幽默，觉得活着开心就好，人各有命。我常想，像他这样薄幸名狂，又有谁会去哭他。都只记得他逗乐的样子，便笑了吧。他大概会说，也好。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非常沉默，非常骄傲。
从不依靠，从不寻找。” ——三毛
![]() 近来重读了林徽因悼念徐志摩的文章。原以为我们的时代不同，所有人都能一生安好。。。自然无情无欲，对所有生命一视同仁，然而人有情义。人命为大，恩怨作古，便是我对生命价值的基本态度。与君相识短短三年，高山流水，君子至交，照君便知己貌，既坚定了信仰，也反观了局限。因有君在前，才有我初登舞台，如有君在侧，才有我非洲之行。若不曾相遇，就无我视野的开阔，人生观的改变，以及对梦想真正的追求。皆言相爱不如相知，相知不如相信。既曾信任，便有相报，不拖不欠，不负始终。君生时鲜露真情，对人素惯嬉皮笑脸、态浓意远，然而知分寸，守礼数，怀感激。今作此文，使天下知君成长，知君所爱、所恨、所思、所想，使爱君者圆念，恶君者释怀，识君者惜别，不识君者自感。君黄泉有知，或应无憾。
只是在过奈何桥前，你记不记得一个少年写过的诗？听着就好，不要回头：
“走在温润的土地上，闭上双眼。
过腰的长草拉手结伴，泥土清香，轻风丝滑。
骑在轻盈的马背上，以梦为马。
金黄的油菜裹着山坡，阳光清冽，蹄声细碎。
顺着一缕阳光爬上去，半路搂住一朵云彩，捏成你的样子；
不知是搂得太紧，还是阳光愈来愈烈，你消散了，我还在路上。
上天恩赐我黑色的灿灿，里面却全是你晴空的七彩；
躺着摆开大字，雨夜思念变成了七彩的梦。
我把七彩的梦写成美丽的诗，
再在诗文里和你相恋一次。”
所以最后，请允许我以海子的《以梦为马》来祭你短促而壮阔的一生。
我们真的要同你告别了。
要是见到孟婆，记得发挥特长。
多聊会儿。多聊会儿吧。不要怕。
无论你在哪里，知你都会魂归故里。
《以梦为马——祖国》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土的敦煌——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 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 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
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 他无比辉煌 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
——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
——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生于赤赤烈焰中的麒麟才子，安魂吧！
爱吧！
恨吧！
宽恕吧！
回归天地间吧！
2016. 6 清影
附：
悼文
时年农历丙申，夏至未至，曼陀罗开，宇宙四相。遥望清莲在池，芷兰入室，遂辍笔更衣，添炉焚香，借此良辰美景天、无可奈何日，谨以榴花之蕊，茉莉之香，乃致祭于同门学长赫麒之前。
追忆赫麒其人，纯真聪敏，博雅风趣，善谋好辩，心智过人。更有君子六艺，文武全才，在同辈精英中皎然独立，疏狂无羁。最难得天性忠勇正直，清爽平实，乐善好助，心怀大爱。虽多以潇洒随性、喜乐逗怪一面示人，实则早慧深藏，志远意坚；少年城府，隐忍不发。一生倾慕古典，向往自然，不断突破自我以追寻人本的强大与自由，更兼怀有强国启民的英雄梦，坚信人权平等，天下为公。君子比之于鹤，才子喻之为麒，挚友赫麒，实至名归。
自古英才天妒。文有王勃，十四岁作《滕王阁序》感叹怀才不遇，二十七岁不幸溺亡；纳兰容若，虽为康熙第一权臣长子，却“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三十岁阖然长逝。武有孙策，为人“美姿颜，好笑语，性阔达听受”，二十六岁平定江东，同年狩猎遇刺；霍去病少年卫国，封狼居胥，二十二岁官至大司马，夭于二十四。故生死之命，不在长短，在于人的心志与修为。若仅凭名利定功过，成败论英雄，为赢他人目光而裹足不前，便纵有百年之寿，人死财散不过是水洒杯空。若只知啜饮白水，而错失酒醉之乐，更不识茶醒之趣，又与水牛何异！人之相与，俯仰一世，如若不能亲山野村民，交将相王侯，览千年史文，涉万里山河，便是浪费了外面一整个大千世界，问此罪何论？而最美的风景属于孤独的挑战者。麒虽尚少壮，精神已近隐逸，他用最好的时光温暖了别人，更启发了无数人追寻梦想，问此德何量？ ![]() ![]()
（责任编辑 石逸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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