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 13 章(大结局)7 D% P3 o9 F; _- ?* r 宁平写完今天的日记,合上本子,艰难地站了起来——坐位起立困难,这是帕金森综合症的典型表现之一。三年了,他身上的疾病有条不紊地进展着,从症状来看,不算特别快的,但也不算慢。从一开始的静止性震颤开始,到现在已开始出现轻微的发音困难、便秘,接下来有极大的可能睡眠障碍、抑郁。到了晚期,还可能会出现认知损害。他在原来供职的医院建立了详细的档案,接受治疗和测试。同时,他自己也坚持记日记:身体的细微变化、生理和心理的感受、使用药物以后的反应,从病患的角度,用医生的专业知识解读,详细地记录下来。他知道,Parkinson’s Disease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案,痊愈是不可能的,医学帮得到的,只是延缓进程,提高生活质量。但总的来说,是会一步一步地坏下去的。他明显感觉得到,他今年的日记本上的字就比去年小了一些,这还是他知道这种疾病会导致患者字体过小,有意识的控制的结果。不是不可以使用电脑打字,但他觉得还不到时候,毕竟手写的笔迹更有研究价值。是的,他现在所做的主要不是治疗自己——而是为后来者提供第一手的研究资料。他希望能为医学界同仁留下一个详细样本。他甚至已经准备好,到了晚期接受一些比较激进的治疗,到了那个时候,估计写字会很困难,口述说不定也困难,电脑打字就会派上用场。用键盘敲,慢一点也没有关系。不过,会需要助手。嗯,宁秀再加一个年轻人的组合会是最佳选择。虽然让宁秀看到自己最痛苦的样子是一种折磨,但相信宁秀会挺住的。事实上,宁秀早就知道他的病情了,从他的现状很容易推断未来;宁秀也知道他的决定,会理解并支持他的。当然,当他最后逝去的时候,遗体一定要解剖,完成最后数据的记录。这最后一条,他已经写入遗嘱并告知了晚辈。 ! k& X( c6 a( u8 d4 Q “我是一个医生,”他想,“虽然我会被这该死的病打败,但是,我的病痛和死亡至少可以为同伴们提供一点什么,总有一天,我们将战胜它。我现在可以幻想一下,当胜利号角吹响的那一天,有多少人可以受益。哈,到时候的医生可以说,‘哦,Parkinson’s Disease,小问题,不要担心,我们可以解决它。’”每每想到那一幕,宁平的心情就会变得很愉快,眼睛闪亮,嘴角上翘,充满斗志。- J/ x s4 }3 ?* O# s! h0 K 5 g7 u7 Q% J& Q5 u0 |/ V; M8 G 当然,对于人类的老年来说,Parkinson’s Disease并非唯一更非最险峻的一种困境。还有AD,Alzheimer disease,就是人们说的老年性痴呆。从近事忘起,慢慢会丢掉全部记忆,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最后昏迷、死亡。雪菲不幸就碰上了这一款。# n2 K: ?: \5 j- T/ i+ u; N/ G- j1 q 雪菲是从一个月以前发现自己有问题的:开始是忘记钥匙,忘记化妆,各种漫不经心,由于生活中一直有保姆,这些很容易被忽视。让她悚然而惊的是有一天她居然兴致勃勃要亲自去接女儿放学,十几分钟后,她忽然想起,她女儿的女儿都已经大学毕业了。她坐在沙发上,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是颤抖着手指拨通医生的电话——她需要一个全面的体检和测试。" ^" G! ` B* G8 n" O 3 Q+ _1 A& G/ G9 J, ? 几天以后,她给姐妹们发了电报,让她们全部赶到她处。& ?, O. F- y0 c1 c9 p “我有很大的可能性患上了AD,当然,现在症状还很轻微。”雪菲说,“我想,你们大概对这个病都有一定了解。我会逐渐失去记忆,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这个过程有多长谁也不知道。我说不定会在不记得你们也不记得自己的情况下再存活许多年。啊……不,我叫你们来,不是为了告别,还没到那个时候。我是想趁现在还勉强头脑清楚,有判断能力的时候,把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同你们商量。还记得我们在爱丁堡的那次谈话吗?回来以后我又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能够走到现在,不仅仅是运气——最起码,我们必须努力挣扎,即使遭遇最坏的情况,也永远不曾放弃挣扎……”# _8 x0 }. P) {; A' R6 x" U ) |3 I( X" z" @ 雪菲想要把自己一半的财产用来设立一个基金,专门帮助那些“一直不曾放弃挣扎”的女性。她想同姐妹们商量的是这个基金的宗旨和操作方法。$ ~* e1 m7 @# D( g6 X& ?* U “我估计我自己大概没有充足的时间去设想具体的操作方案了。原本我是想亲自参与到具体事务中去的。现在看来大概是不行了——现在迫在眉睫的是先把章程立出来,我得把钱先拿出来。”雪菲在房间里来回焦躁地走,“说不定很快,我就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了。”. N* g6 r0 C8 v+ N7 K 是的,这是雪菲的心愿。这是她在丧失记忆之前想要做的最急迫的一件事。大概是从金宝拿出那个硬币的那一刻开始的,她当然忽然想到:她们做了这个,我们又可以做点什么呢?在自我或者说个体已经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在不再需要挣扎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呢?她拥有大笔的财产,除了当年张雪亭为每个孙女辈备下的以外,她还有父亲为她留下的,这么多这么多的钱,难道仅仅用来穿戴吗?难道全部留给孩子们吗?不,孩子们用不了这许多,它可以用来做一些别的事。用来帮助一些值得帮助的人,女人。是的,她为她的基金准备的第一条限制就是:女性。因为没有谁比她们这帮姐妹更清楚,女性的生存和发展有多么不容易。先要经济独立,还要心灵独立,然后是社会的影响力。在这几条的前面,还得有死也不放弃的向上的意识。这条路很长很长,很难很难。 " ]; ]+ _1 |( L9 c- ? “我明白你的意思。”宁秀眼眶发红,她明白雪菲的意思,即使雪菲解释起来很困难,反复寻找措辞,叙述也稍嫌混乱。但她明白她,就像她明白宁平。就像她知道,坐在这里的姐妹们全都明白。 + r: o+ B- K: |* S Q, t9 X 最后,她们商定,成立一个基金会,资金来源于雪菲的一半财产,丽菲、小凤仙以及金宝瑞士银行中没动的那整笔钱。云铛雪铛出资金额是那笔钱的三分之一,宁秀出资的是燕飞名下的三分之一,“妈妈一定没有意见”,她说。$ ~# O% v; J! f1 |: Y 6 S! b1 }( M; E; R “帮明铛也登记一点。”小凤仙说,“五万美金吧,我先给她垫付。让她以后还给我。”这时她们都不知道,十年以后,明铛与金宝重逢在上海,又追加资金五十万。那时,据说她刚从俄罗斯倒回了两架二手飞机。4 i4 W/ s' y9 p: K$ h, ^* | 基金会的宗旨是帮助“有强烈意愿独立向上的华裔女性”。基金会将为这样的女性提供低息贷款和必要的知识及资源支持。她们放弃了无偿帮助这个念头,“承担贷款是一种责任和能力。”金宝说,“外婆一定也会赞成这样的方案。”是的,如果张雪亭还在,一定也会赞成贷款而不是无偿的捐助——人终归必须靠自己站稳了,也必须有智慧和勇气为自己的将来承担经济方面的责任。为了保证基金会的长久运行,一部分资金将被用来投资。具体投资方向及运作方式将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 + }, D/ v' c6 N! ~; x: }* j 她们花了几天时间商定框架,再约了律师讨论细节,然后很快注册了基金会。雪菲将资金转入以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最舒展的笑容:“现在好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我亲爱的妹妹们。我可以安心地应付我自己的问题了。” $ O l4 V5 {* P 小凤仙看着雪菲,还是难以克制心里涌上来的悲伤——如果雪菲确诊为Alzheimer disease……那将成为她今生最严峻的课题,疾病将夺走她的美貌、记忆、能力、还有尊严。呵,生之多艰……命运面前,人力是如此如此的无奈……一念至此,简直觉得又疲倦又绝望。 “不用这样子。”雪菲微笑着安慰她,还有和她一样的别的妹妹们,“我已经赢了一大半啦。这件事办好,别的,都是细枝末节了。如果我不再记得你们,至少你们还记得我呀!另外,放心,十年前我就自己买了一家养老院,条件非常好。我还为自己指定了监护人组,子女代表、丽菲以及一个律师。将来如果我丧失认知和自理能力,重大事项要三方签字同意才行。另外,遗嘱我也立好啦。”她轻快地说,“最后,我绝不放弃。我会拼命反抗这该死的病的。老天给我开了一次后门,说不定看我努力,会再给我开一次的。啊,对了……顺便告诉你们,这家养老院也给你们预留了名额并且预付了费用,如果你们愿意,将来我们还可以住在一起,打打牌唱唱歌,闲得无聊还可以别个苗头啥的……”5 b2 s$ k5 r+ z; a) g$ S 0 p' t+ u1 J3 p1 `6 @ “谁的苗头也别不过你。”丽菲笑着说,“我居然现在才发现,你比我想象的厉害太多了!” “嗨,不到最后关头谁也看不出的,”金宝说,“我现在还记得当年叮当那事,简直叹为观止!不过,大姐你也让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你很了不起……我仰慕你。”6 `$ [' C5 K: a$ C* K2 {# [: d 4 s* F' L- N6 @4 r! M “附议。”雪铛举起一只手。; e: k% S+ j- s1 I / d1 t% y- s" [3 E" D w “我也附议。”云铛说。) W9 }, F# g2 K j ! _. X7 F+ c3 m8 `3 z& }( H. \ “再来一个附议的……”小凤仙说。 说着说着,大家笑成了一团,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前路多艰,切,那又怎样?$ E# I+ v, x v, S ! S: G$ ]1 r' Y) n (全文完) |
第103章 第 12 章下 Grace一共在战乱地区呆了接近三年,只有极少数的时间才比较靠近前线。她更多地把关注点放在战争中苟且偷生的平民身上。相对来说,处境还算安全。当然,只是相对。因为至少有两三次她与莫名其妙的流弹擦肩而过。每一次她都真真切切吓出一身冷汗。这样的经历,她根本不敢写到报道里,甚至不敢告诉同事们——如果他们一不小心写出来让她妈妈看到,该怎么办呢?虽然她并不知道小凤仙的煎熬——她收到的信里,妈妈和爸爸的生活在宁静正常之外还有余力多姿多彩。他们会在结婚纪念日出去旅行,妈妈还在计划再回一次中国。他们家后园里的花开了又谢了,今年的葡萄酒让人意外的酿得特别好。“这是运气。”妈妈在信里写道:“我敢肯定这是运气,无法复制。所以,我们只要好好享受就好,总结经验什么的,完全没必要。当然,我有给你留一些。”最后这一句,是十分克制的思念。Grace知道妈妈一定是纠结了好久才写下这样的句子的。捧着这封信她悄悄地哭了一场。 + E/ b) V( J0 A4 O Grace也呆过前线,在冲突最剧烈的地方,在死生一线的地方,在炮击和子弹呼啸的战壕里,在战斗的间隙里,同士兵聊天,以完善她的报道,完成她的思考。当战局越来越激烈的时候,她知道,是该结束了。她用了三年,旁观或者说是亲历,或者,见证这个词更好?她用了三年,见证人类最残酷最黑暗的行为之一——是的,无论什么样的战争都是悲剧。从它爆发的那一刻起,就同生命的原则相悖。无论有多少诗歌或者别的什么作品讴歌战争中的各种英雄,她眼前闪过的都是无数无奈到麻木的平民的脸。还有,因战争带来的混乱,因混乱带来的种种别的问题……另外,还有,竟然,确实有些时候,不得不战。当外敌入侵,当压迫深重,当……不得不战,死战。1 m k' q! s8 Q' y! x 返回Napa Valley的家之前,Grace先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休整了几天,去购置了一些新的衣物,打理了头发,指甲,甚至去做了全套的皮肤护理——她要归还给妈妈一个漂亮齐整的,未经风霜的Grace。那些灵魂深处的震荡统统收藏起来,要等许久许久,等到妈妈心情平复以后才拿出来分享和讨论——如果有机会的话。嗯,一定有机会的,一定有机会告诉妈妈:“我看过了这世界可以多么坏,现在我要尽我所能把它变得好一点。”5 k& R- ]) P* J, g3 V# p 饶是准备得如此充分,当她看到父母双双站在门口巴巴眺望她的来路的那幅剪影的时候,还是哭了。她原本计划要骄傲地对妈妈说:“看,我把你的Grace还给你了。”然后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什么的。但当她看到他们翘首以盼的模样时,什么姿态都无法维持,所有演习的脚本统统失效,唯一能做的就是扔下车子,沿着小路狂奔,把葡萄田踩得乱七八糟,在心里大喊“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然后,哭到打嗝。 小凤仙一家还处于迎接Grace归来的狂喜余韵中时,收到了小李从上海寄来的信:“小姨:我已经于上个月在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生下了一个儿子,七斤八两。这个胖小子可把我折腾坏了……产检的时候没有估出他这么重,差一点就生不下来,哈哈,幸好后来有惊无险……”小李的字并不漂亮,但活泼欢喜的情绪力透纸背。小凤仙看着看着,嘴角就翘得老高,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她拿着随信附上的那张满月照,乐个不停,“确实是个小胖子啊!”她衷心地为远在上海的小李高兴——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和宁平宁秀离开上海的时候,小李已经年近四十,从理论上来说,要一个孩子没有问题,可多少还是有点让人担心的。现在尘埃落定,真是让人欣喜。小李在信中请求小姨给借点美元,她去国内换点外汇券,好去友谊商店买奶粉。她没有奶水,孩子食量又大,市场供应的奶粉不够。小军已经用积蓄搞了一些外汇券,但黑市价实在太贵了……“所以,我就给小姨您写信添麻烦了,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啊……” ! ^! ]5 ?) Q' q5 y 小凤仙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就好像小李真的能听到一样。她很高兴小李的报喜加求助,当天下午就寄过去一千美金,顺便还采购了一些奶粉和婴儿用品一并寄回,并且,她还忍不住回了一封絮絮叨叨的信,“我也是年纪比较大的时候生的小女儿……”将养育Grace的经验什么的追忆了一番。不知不觉就写出好几页去,最后,还在信封里塞进去半版邮票:“常给我来信啊……” 那一千美金被小李寄回了八百,“两百就够啦,孩子再大一些可以喝牛奶。小军已经找到关系,我们到时可以订两份平价牛奶。我不是跟您客气,真有事我会来麻烦您的。邮票真是太好看了,我差点都舍不得往信封上贴……”然后在信里也絮叨了一番小胖子的近况什么的。 ( {! Q8 c4 n E/ {7 e& Q+ {, o 就这样,小凤仙和小李你来我往,相谈甚欢。小李的那种烟火气让她觉得亲切又放松。再回想小军和燕飞住的那条弄堂,竟然有了些许怀念。上海,不再仅仅是记忆里的那个故乡的符号,在岁月里渐渐模糊。它从小李的信里跃出来,清晰,鲜活,充满市井的温暖。她仿佛看到,它正从创伤中走出,越来越新,越来越好。当然,它现在还不够好,但每一天都比昨天好。她觉得自己忽然有点明白叮当的信仰——让更多的人活得更好一点。这个愿望的光明吸引了无数人为之前赴后继,死而后已。 |
第102章 第 12 章上/ _" j/ _' v% W$ A 小凤仙和他约在旧金山HYATT的顶层旋转餐厅,这一年,她65,他85。他们已经很多很多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其间连一封信也无。前些年偶尔会在报纸上惊鸿一瞥,看到他的消息。随着他年事渐高,淡出事业,这样的一瞥也越来越少。但是,她知道他们并非“渐行渐远渐无书”,他在,她也在。这一日,她到得早了些。好吧,不是一些,是很多——约了晚餐,但她午后就到了。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海水蓝成神话,海面上的白帆亮到耀眼。海湾大桥横亘蜿蜒,你可以尽情想象有人归心似箭,跨海而来。她要了一杯茶,安静地等待。她似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每一秒,我离你就更近了一点。是的,小凤仙之所以要早到,就是为了安静地享受这样的时光:触手可及的期待,在空气里随时间酝酿,仿佛好酒,让人沉醉。 她的邀约是以信件的形式递到他手上的。提前四周发出,用了修长的白色信封和淡金信纸,花体字,莎士比亚时代的古英语,红色蜡封。这封信夹在无数寄给他的打印版商业信函中,脱俗得让人眼角一跳。以至于他的管家用了一只银盘将它单独放置——旁边还有一支刚剪下的玫瑰。不得不说,这位来自英伦的管家先生专业素养十分过硬;也不得不说,这封信的情书气质十分明显。 他看到它的时候,震惊了足足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充分领略了久久久久久久违了的“怦然心动”的感受。仿佛回到青涩的少年时光。那熟悉又陌生的笔迹扭成花儿,理直气壮地将多年心事郑重推至眼前,让他意识到,呵,即使他已经如此高龄,她依旧可以令他心潮澎湃。即使还没拆开来看内容都一样。这个瞬间,他甚至想,哪怕他已经入土,收到这样一封信,也要克服一切困难爬出去看她一眼吧。# E; \& ?7 ? t+ L$ S$ _6 E* n % _* n8 E6 O, U* Z% D) B' X$ {- } 他竟然要吸气再吸气之后,才能保持一双稳定的手,用拆信刀将信封拆开。待得读到那写作十四行的约会邀请时,他又要吸气再吸气才能保持心跳频率。真是万分庆幸这些年良好的作息和运动习惯。如此荣幸着实需要一颗健康强壮的心脏才能负担。 从他所住的费城到旧金山有五个多小时的空中距离,他差不多要跨越整个本土去赴这场约会。他决定提前三天抵达,住到HYATT去从容等待。1 G# N: |, U7 M2 l 当他们终于重逢时……当我们终于重逢时,该说点什么呢?After long years,How should I greet thee With silence and tears.……不,不会,当我们重逢,我将回你以微笑以愉悦。就仿佛从未阔别。事实上,也的确从未阔别。 当小凤仙看到他从餐厅入口朝座位一步一步走来的时候,仿佛看见这些年的时光在他身侧呼啸,从初见时的那个清晨空气的冷,到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办公室里咖啡的涩,所有旧光阴滚滚而去,一眨眼就是此刻,白发如霜。他朝她微微笑,衬衫雪白,如同那海上的帆。 ! U ^. k, t2 m9 U2 J" w 此时天色已晚,海湾大桥上亮起璀璨的灯。整个城市亦笼罩在灯火之下,像落了一地的星。他觉得天上的星仿佛跌落在她的眼睛里,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眼神——纵然眼角皱纹已生,纵然都不再年轻。5 N; Z; u) W, L4 t, Z ! R" Z3 }7 B, p: s 缓缓叙起别后。手握半杯冰凉的白葡萄酒。就像最初的那些年,她讲起各种琐事,也说艰难,也说欣喜,也说这如许多年下来的点滴感悟。当他听到她是因为被“三仙姑”的典故刺激,所以约了他见面时,他爽朗地笑了起来,“Lynn,你始终是最美的,并且,你有权利更有义务一直一直美下去。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即使有一天去了天堂,你也要相信,我也不会真的离开。”! \- g' k" g# K: O* D* [ 7 Z5 Q; M2 f6 g2 ?8 K4 @, ^! Y; C “嗯,我确信。”她说,“即使不见面,我也知道,你在,不曾走开。我……也一样。”多么难得,她终于还是将这说了出来。即使多年以来一直心照,但亲口讲了出来,又不一样。当我可以坦然表白,便不再需要相约来生——因为今生已经足够好,因为此刻已经足够好。7 s4 a/ u8 b, d$ g 9 P: ]# \7 z- |; f. u0 S9 N 他再给自己斟上一点点酒,望向窗外辉煌灯火,觉得甜蜜、踏实又满足。仿佛是一段漫长旅途终于抵达终点的愉悦。是的,要到此刻,要到能够坦然表白才能够放下并又重新开始。" T( l6 X& \4 v$ G 3 S0 p& s) Q* H7 X4 b! P3 D- h7 A 自此以后,小凤仙和他回到了最初的那段好时光,他们隔着三个小时的时差,不算频密地通信。和以前不同的是,他给她的信里,也袒露他的烦恼、困惑与软弱——淡出事业以后想要重拾音乐,发现灵感或者说天份已经随风而逝。当然,也并非毫无保留。比如,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某一天他没戴假牙照镜子时的小小沮丧。小凤仙给他的信里,有时会说到Grace,她的生活如此惊险,小凤仙说:“我有时会担心得睡不着觉,生怕某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张血淋淋的照片。只要她去的那个地方有点风吹草动,我当晚就会做噩梦。比噩梦更糟糕的是睡不着,一粒安眠药已经没有用,要两粒才可以。我怕有一天会要到三粒,四粒。”这样的话,除了他以外,无人可诉。她甚至不能告诉Peter,因为他同她一样,也压力巨大。互相倾诉只能雪上加霜。 “她会安全回来的。”他在信里写道,“上帝会帮你看护好她。……安眠药可以先试试换个牌子,不行再考虑增加剂量。说不定新口味你只要一粒就够了。别因为安眠药有负担,没关系,离致死或者依赖剂量还远得很。放轻松,睡个好觉比什么都重要。” 两年过去,Grace去的地方战局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小凤仙的安眠药已经换到第四种,好在仍然只用两粒。当她郑重考虑是加到三粒还是换第五个牌子的时候,Grace回来了。并且,谢天谢地,不打算再去了。 |
第101章 第 11 章0 R% \% u! p. D5 H& p 爱丁堡。这是一座辨识度非常高的城市,到处都是沧桑的中世纪风格的石头房子和哥特式的教堂、塔楼。即使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里,城市也永远是阳光与阴云共存,随便起点风,就有“黑云压城”的压抑,幸得城中建筑气场十分强大,无论什么样的浓云都不会“城欲摧”,只会产生强强对峙甚至是惺惺相惜的感觉。十多年前,小凤仙因为参加一个展会,来过这里,对这座城几乎是一见倾心,永志不忘。这一次,参加完爱卿的葬礼,姐妹们大多要从爱丁堡转机,大家索性在这里小住两日再走。天南海北,聚齐一次颇不容易。. ?2 H* p: s# v! Z2 ?) Y 这个季节,爱丁堡非常寒冷,一下车,风就“唰”地一下卷过来,又冷又硬,直要将人推个趔趄。天上还飘着雨,不大,但是落在脸上瞬间就要湿到心底。金宝的先生和儿子各开一辆车,把她们从圣安德鲁斯送了过来。. q$ ~0 ]6 O0 C4 ~2 O/ r, X8 b , N" N9 `' d4 t, n ~ “周一我再来接你。”临别,金宝的先生贴贴她的脸,给了她一个有力的拥抱。. a* r% R) P- K# F# m" d - ^; E( W4 j+ c3 u T 当他驾着空车返程的时候,扭响电台,让不知是谁唱的歌充满了小小空间,红了眼圈。妈妈已经过世一周了,还是伤心。是的,他跟着金宝一起叫爱卿作“妈妈”,这个词字正腔圆,是他说得最好的中文。他自己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他跟着叔叔一家在美国长到十多岁,大学的时候遇到金宝。第一次上她家吃饭的时候,紧张得话得说不出来。妈妈微笑着接待他,温柔宁静的声音慢慢舒缓了他的情绪。妈妈亲手为他斟茶,烤了甜饼,晚餐竟然还变出了Haggis!那份体贴和礼遇他一直记在心里。等他毕业以后,她们随他一起来了苏格兰,回到了他的故乡。当时他在两份工作中摇摆,一份是在加州,一份是在圣安德鲁斯。其他方面的条件都差不多,金宝说:“我们去你的故乡吧……我的故乡回不去,你的就跟我的一样了。”然后,他们来到这里,转眼半生。如此长久的时光中,他跟她,还有妈妈是真正的一家人。他的故乡跟她的一样,她的妈妈,也跟他的一样。那些琐碎的温暖,点滴的关怀,点一点沉淀到他心底……忍不住开了窗,让疾驰的风和冷雨扑进来……呵,就像他对金宝说的那样:“死是睡的兄弟”,妈妈不过是陷入了永眠。6 Y! d4 w6 a: A1 b" S' g( U1 L0 ?3 f ( `' a% t {# a 雨一直下。即使是上午,天色亦黯淡如晦。浓云压在房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金宝坐在窗前,看着因积水反光的石板街出神。目力可及的不远处,是爱丁堡城堡。那座城堡,矗立在峭壁之上,沉默地俯瞰这场春的冷雨,看那雨一直下,一直下。/ ~; s& W& @! q: O7 ?1 P% o2 `5 T7 B5 B7 z “玛丽女王曾经住在那里。”良久,金宝轻轻地说。$ H( L- W$ f0 J0 f _. o 小凤仙颔首,“上次我来的时候进去过,人们说就在某个房间,她的丈夫当着怀孕的她的面,杀死了她的秘书。” + |* C7 \# t' Z “后来,她的丈夫被杀害。证据指向博思韦尔伯爵。”金宝说,“博思韦尔伯爵后来绑架并□□了她,而她……据说是为了名誉……跟他结婚了。” “也有人说他们俩一直都是情人,玛丽女王是要借助博思韦尔伯爵的力量摆脱丈夫。”雪菲说:“但是不得不说这是与虎谋皮。用这种方式借力——太冒险。” “还有人评价玛丽女王缺乏政治智慧,”丽菲说,“她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十分失败:她完全可以在丈夫遇刺的时候以失去丈夫的悲痛妻子的身份,怀抱儿子赢得支持。”6 c5 }. \. c S" g: l* e* b* y. [ 3 Q% l! n" [1 L4 ~ l2 M& H “嗯,我也听过她的故事。”宁秀说,眯着眼睛凝视着远处的城堡,“他们结婚以后,玛丽女王的声望大跌,人们说她是个贱人,说她和博思韦尔伯爵一起合谋杀死了她的丈夫。虽然这个丈夫就算不被杀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生性浪荡,据说那时候已经患了严重的梅毒。” 4 t& |: l/ ?: M9 N, I “但是,她和博思韦尔伯爵的婚姻也没有维持多久,当他们被贵族组织的军队围攻时,他丢下她跑掉了。”雪菲啜了一口茶,补充下去。 ' a/ \- u3 s% G: P$ D “然后,她的后半生一直就在囚禁、越狱、囚禁中度过,直到最后被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以叛国罪处死。”丽菲说。7 l6 I4 a: \- W. U; D# ] “玛丽女王这一生,”金宝说:“襁褓中就登上王位,18岁成为寡妇,有过三次婚姻。身边阴谋、背叛层出不穷。人们说她最大的成就是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最后继承了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王位。这让她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在她和伊丽莎白长达一生的争斗中。因为伊丽莎白终身未婚,没有子嗣。” 云铛和雪铛一直都在倾听,一向神采飞扬的面孔沉静下去。这是她们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英国王室复杂的人物关系,一世二世三世什么的让人迷糊,表哥表妹表姑什么的关系也容易混淆,但这两位同时期的女王的命运是如此鲜活鲜明,让人无限唏嘘。此刻再看爱丁堡城堡,和初见时有了不一样的感受。7 r% S9 g: @4 O5 w- C 2 i/ R) W9 a/ z8 f. ^6 q “伊丽莎白一世确实更具有政治智慧。”小凤仙说,“我还记得她在战场上的那段讲话:……为了上帝,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奉献我的荣誉,我的热血,甚至我的躯体。我知道我只有一个柔弱女子的躯体,但我有一颗国王的心,一颗英格兰国王的心……”9 u3 ]# V$ S4 d. k4 T3 x . t: k( o! v4 _5 v& X “伊丽莎白一世的王位来得很不容易。”雪菲说,“在她姐姐在位的时候,她时刻有性命之忧,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当然,当国王都不容易,当女王还要更难一点。”+ x6 z h1 I7 ?6 c. i) E" o ' e5 ~, w# |/ u% e% U' V) l “难也是值得的。”金宝说,“同时代的绝大多数女子,哪怕是贵族,一样的都没有财产权,一旦结婚,钱和人都冠以夫姓,还可以被合法鞭打。” “对比下来,玛丽女王……让人难过。”雪菲说,“会六国语言,有王位有财产有拥戴者……所以,仅仅只是接受了良好教育不够,有钱也不够,甚至,有权力还不够……还得有一副钢铁一般的心肠。” “是的,”小凤仙说,“钢铁一般的心肠。这心肠首先得来自于不准备依附于任何人的自觉。” 4 h0 v3 ?) P5 [3 T- s. _! D, F “对。”宁秀点头,“靠山山倒,靠水水跑。得从一开始就牢记这个。” “这个世界,一直不让女人靠自己。”雪菲说,“东方说‘弄璋弄瓦’,西方说‘Lady First’,其实本质都一样,女人天生就是弱者,品种上就要差一些。从一出生就被灌输‘靠男人,靠孩子’才是正途。” # B$ r, @6 b* a" o “除此之外,还有,”小凤仙说:“没有工作机会。外婆的母亲的那一辈、外婆那一辈甚至我们母亲那一辈都没有工作机会。”8 T+ I+ J, ?$ P3 @7 m0 K, ? ' ~ a% }% O. H9 g& g$ ^ “是啊,所有正经的女子都被圈养起来,嫁人是唯一出路。生儿子是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宁秀说,“最下层的洗衣妇虽然也算有工作,但这工作的收入太少,不能满足成长需要——也就是说完全断绝了自己或者下一代受教育或者提升阶层的可能。”* {: J. u' E5 w; B4 Y : J& g4 w, K4 S% u4 a$ n# t “西方也一样,”金宝说,“一直要到近代,社会才给出了护士、秘书这样的职位给女人。”* M4 x" m. e; z “所以,这是外婆的母亲离开家庭后唯一可选的工作。”小凤仙说,“这个工作之所以会被男权社会允许,不止是因为他们需要。更是因为,这个工作几乎不可能动摇他们的社会整体地位。因为,它彻底地建立在对男性的依赖上。”) ]# D4 _2 l$ x “从事这项工作非常容易沉沦和堕落。”雪菲说,“以自己的身体愉悦他人本来就容易产生心理问题,再被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否认,承担着来自于男性和女性的双重歧视,会加倍否定自己。再加上容易受到暴力侵害、疾病侵袭,堕落起来特别快,自毁倾向十分明显。” “并且,爱欲被扭曲:只有欲,爱被禁止。”丽菲说,“当然,如果要付出爱,男性是不介意作为赠品收下的,但被爱的权利因为金钱交易行为被默认剥夺。所以,在本来就不平等的普遍男女关系上加倍的不平等了。”9 ]* x8 ^1 ]# u4 y “不只是不平等,”云铛叹了一口气,“是人被当成了某样东西。” “对,物化了。”小凤仙说,“基本等于不是人了。” ) }9 K9 [ @8 Z/ k- e7 M “所以,这个工作才会被男权社会允许存在,从古至今,没有消亡。”雪菲说,“所以,我们这个张家,我们的母亲首先是被要求斩情绝爱,不但是男女之情禁止,而且连母女之情都是不被提倡的——因为这个部分被拿来换了钱。拿钱换了独立生活和将来发展的一线可能。代价很大。”$ A; ?, F1 }7 {) H7 C" n “当然,也还有一部分是为了享受。”雪菲说,“到了后期,活下来,有了积蓄以后的后期,很难控制这个度——它会变成为了舒适甚至是享受。这就已经物化得更厉害了,不但为男□□役,更为自身本能奴役。更可怕的是,从事这项工作的女人,使用毒品的比例特别高。”: E" z, [9 c* y* \ “所以,我们能够坐在这里讨论这些……”雪菲深深深深深深地叹气,“本来,是不可能的。”7 h; L1 f9 ^- F# ~. t+ G. L $ V! g. o' J4 Z5 _ 是的,她们几个,除了小凤仙和金宝以外,都或长或短地从事过这项职业,就连小凤仙和金宝,也是被用这项职业的收入养大的。从这种九死一生地狱般的高危职业里全须全尾地爬出来,已经不仅仅是一副钢铁心肠那么简单。它还托赖于整个社会和时代的巨大动荡与变革。一句话说,是上天特别给了她们开了一扇后门……彻头彻尾的运气。3 `4 P" X6 m0 z & X- v* C6 r( @. [: L4 F& t 然后,她们几个都没有再说话,静默了很长很长时间。半晌,金宝从手袋里摸出一个硬币来,“你们看看这个。”- ?0 C6 e) u( H0 u& s 3 H7 e/ g2 Q5 V* @' w: Z' K% M 那是一枚被损毁的爱德华七世一便士硬币,上面有几个被深深敲击进去的单词:“VOTES FOR WOMEN”。 3 [% y: `- M* o “这样的硬币,大英博物馆也有一枚。”金宝说,“它见证了英国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的妇女参政运动。那时,她们为了一张选票努力呐喊,使用了从温和到激烈的种种手段,有人流血,有人被□□,也有人因之而死去……我得到这枚硬币以后,就一直放在手袋里。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只要看到它,我就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我就觉得,要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0 u0 L6 Z; N" l# m: v" w 雪铛久久地凝视着它,它铜色已旧,但某些地方被摩挲得闪亮,它躺在她们面前的茶桌上,她似乎能听到每一个字母的呐喊。云铛去酒店前台拿回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趴在桌上开始拓印它。随着笔尖来回划过,黑色图案和文字渐渐清晰起来。最后,她把那张纸珍而重之地叠起,放在手袋里,笑着说:“现在我也有一枚了。金宝,谢谢你。” 7 F5 ?8 C; U- M8 d/ @, ^* G) [ 说话间,风停雨住。小凤仙看着渐渐明朗起来的天色,“我们出去走一走吧,保不齐一会儿又下雨了。”1 O- O7 Z0 Y' S8 P: y + p9 [ [9 F N “对。”金宝站起来,“苏格兰多风多雨还寒冷,只有夏天才好过。我们找个七月再聚一聚,到时还可以开车去高地转一转。七月的苏格兰高地特别美,你们一定会喜欢。” - B/ m4 H8 u% d! ^ “好呀。”雪菲说,“我们很该聚一聚,很该趁着现在还走得动,到处多转转。想想,世界这么大……不能白来了这么一遭呀。”她也站起来,“不过,我的膝关节和髋关节现在都不大好了,爬山什么肯定不行了。别说爬山,走楼梯都疼。爱丁堡这里上上下下的石梯也太多了一点。” “你下楼的时候慢慢倒退着走,”宁秀说,“膝关节磨损会小一点。” 4 x" h. m7 K" \4 K6 R$ \ “那样子会不会不好看啊?”雪菲微微皱眉,“我宁愿不走楼梯。”小凤仙看看她美丽的及踝羊毛长裙和染得一丝白发不见,梳得优雅俏皮的发髻以及一丝不苟的妆容,混充四十都是有人信的。微笑,“要你倒退着走是为难了些……我们都走慢一点吧。” - o# z6 S: c& e6 H) s 是,走慢一点,再走慢一点……要是这时光也能一起慢下来就更好了啊! |
第100章 第 10 章 21笔。叮当的海外帐户上有21笔限额取款记录。小凤仙看着这个数字有点迟疑,不知道算多还是算少。可能还是算少吧,近十年时间里,只有21个人成功抵达。不,也许已经很多了,那条来路有多少周折,没有人知道。从那天叮当的谨慎看来,即使已经是1980年,这也还是一个秘密。并且,大概要永远沉寂下去。在查询叮当帐户的同时,小凤仙也查了明铛的。非常让人振奋,唯一的一笔取款记录是两个月以前,这是明铛还活着的信号;令人不安的是,这一笔支出占到了总金额的一半,这说明明铛急需大笔资金。算算时间,张明铛已经七十上下,此刻需要大笔资金怎么看都让人忐忑。除非——除非是移民置业。可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一次性需要这么多钱啊。可是,就算是猜测和担忧又能怎么样呢?小凤仙坐在车里,出神地想。这许多许多年下来,明铛一点消息都没有。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否再见一面?也许是可以期待的吧,就连母亲都能在家门口和李子明偶遇。只要活着,就有可能。 & v6 a: x4 n* Z 小凤仙并不知道,70来岁的张明铛不但活着,而且正在筹划又一场豪赌。她嗅到了春风里的生机,准备大干一场。她的直觉一向敏锐,当年从山寨下来,带着十几个最心腹的弟兄,辗转去了中苏边境很偏僻的一个岛,在那里从头开始。他们由土匪转行开做贸易。当然,不是卖点海产品那种温和纯良的贸易。他们以该岛为据点,活动于附近的三不管混乱地带,什么都倒卖,走的是黑市路线。有人、有枪、有战斗经验,还有一点钱,这是最适合他们的行业。事实证明,明铛在金融投资上虽然一塌糊涂,但在倒买倒卖上颇有天份。再加上她逐渐生成了一种气场,让人情不自禁地愿意一腔热血死心塌地地追随。故,她仿佛那原野上的荒草,又风生水起,野蛮生长了十年。在这期间,中苏政治交恶,但黑市始终繁荣。即使是在另外一个十年里,这条线也没有真正断绝。相反,利润更高。当然,风险也更大。他们不但转手货物,也转手人口——偷渡。她并不知道,她的队伍护送过的人里,也有叮当亲手送出的。他们是国境线内最后一站,由于业务素质优异,经他们手的人群,伤亡较小,几乎也算是业界翘楚了。这项业务收益不大,有时甚至还会倒贴。“主要是赚个口碑。”明铛笑着对兄弟们说,“这不是咱的主业。”事实上,这项业务是彻底倒贴的——那些拿出来看的收益全都是明铛和她伴侣的私蓄。也因此,当她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她必须动用那笔钱了。. i8 v1 F. A, O& |+ _5 X# S ' n' j; Z& i1 N 当春风吹化冻土,第一缕草芽尚未从地底冒尖的时候,动物凭借本能会感知到春天的来临。张明铛也一样。她站在自家灰扑扑的平房前,眯着眼睛看向远方,她清晰地感觉到又一个时代正在来临。这个时代将有着春天的勃勃生机,大概也一样会有着随气候转暖而来的蚊虫鼠蚁。她仿佛看见这片广袤的土地化开冰层,冒出绿意,那绿意疯狂蔓延,转瞬就是草深过膝,大河奔腾。这是她彻底转行上岸的最佳时间——那些灰线上欠过她人情的沉默的人们多半不介意在顺手的时候拉拔一下。, [9 B3 b+ u9 G2 m1 s 这是1980年,68岁的张明铛皱纹横生,眼神闪亮。在口袋里揣了一张某个欧洲小国的护照,准备以海外投资商的身份重返文明世界。“哈,上海,你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着呢。”她喃喃低语。旋即又笑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完呐……”% Y$ {8 Z3 O$ b$ V 云铛和雪铛接到明铛还活着的消息,几乎是欣喜欲狂。和小凤仙的担忧不同,她们认定这是一个绝对正面的信号,“阿姐一定有她的想法,”云铛说,“九姐你放心,她一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雪铛笑着说,“对呀对呀。阿姐是谁呀,她是天才啊。天才跟我们俩是不一样的。我们猜不出来她要干什么,但我们知道她一定有办法。” “只要她活着,什么都不是大事。”云铛十分笃定。 9 V6 j! G9 S. b r% W3 [ 小凤仙听着电话里她们活泼泼的自信语气,也放松了下来——双胞胎这些年里,一贯没心没肺到令人发指,可细究下来,竟然从未吃过大亏。她们活得无比热烈无比茁壮,而今是社区里最受人欢迎的优雅Lady,她们家两周一次的下午茶会是方圆百里的盛事,因名额有限故,抢手到需提前半年预订席位,并且甜品还得自带!!小凤仙在偶然的机会有幸出席过一次,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她当下就确信,如果姐妹们将来比拼葬礼隆重程度的话,双胞胎可以完胜她们全部。那是将来要整个小镇一起送别的节奏啊,搞不好还会降个旗什么的。- E- c% M# r5 k5 I6 @3 P$ p0 Y 3 `2 ^* v+ s$ K1 u4 {0 j& S' B 呵,现在已经会偶尔想到葬礼。带着点轻松戏谑,又藏着点悲伤——我们会慢慢加大参加葬礼的密度,直到最后一次,接受生者的追思和告别。小凤仙放下电话,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还好,还没有丛生的老年斑,甚至也没有太多皱褶,只是肌肉稍显松弛而已。大概离归路还有好长一段光阴。最近十年,她已经依次送别了怜卿姨妈、母亲、大姨燕飞,还得到了入画的死讯。母亲那一辈,而今只剩下爱卿姨妈。她和金宝都住在苏格兰。金宝在圣安德鲁斯大学做着一份行政工作,一干三十年,从最初接电话的慢慢变成排课表的,再到如今会在学校开学时作为部门主管对着几百名学生讲话,为他们的选课作出建议……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安稳、踏实、波澜不惊。爱卿姨妈独居在她附近,爱好园艺和编织,园子里常年花开不败,还有一架木头秋千。金宝的孩子们可以说是在这架秋千上被鲜花簇拥着长大的。至于编织……现在而今眼目下,小凤仙身上这件薄薄黑色套头无袖羊绒衫就是她老人家的杰作。 4 R( y% M& K$ E2 n6 q$ ~: h6 \ 这样的编织作品是爱卿姨妈独家的新年礼物,总会在元旦以后,除夕之前寄到各个晚辈手上。近几年爱卿的眼睛已经不好,即使戴上老花镜也织不出原来那么细密的针脚。她开始用粗线棒针织宽大的外套,其配色、花形、版式设计堪称精妙,每一件都走在当时的流行前沿,用来搭配牛仔裤美得让人移不开眼,被孙女辈奉为神品,大力追捧。于是,一年一至的新年礼物额度被更年轻的一辈霸占——Grace的行李里就有这么一件,去哪里都会带着,爱若珍宝。说实话,那种款式小凤仙看来略有不习惯,虽然确实好看,但很难理解为何孩子们会兴奋到那个程度。当然,更难理解的是爱卿姨妈怎么织出来的——她已经80岁了!!80岁老太太的设计会得到Grace这样的家伙的狂热喜爱,不得不说,这是天份。 现在,这个很有天份的老太太正坐在自家客厅里,满头银丝烫成美丽的小卷卷,披着一块羊毛大披肩,面前是一杯已经凉了的红茶。她在出神——她是偶然发现金宝的计划的。这个女儿有随手记录想法的习惯。这一本落在她处的记事簿让爱卿的心情难以平静。" S' c& n t |7 a. U2 r* j1 Q( O/ p. s 0 {3 w: P+ j( l. S K; l 金宝似乎在计划将来某一天回趟中国。当然,不是立刻马上。她很有耐心地收集着国内的信息,尤其是对归国华侨的政策的相关信息。这样的收集大概是两三年前就开始了——最早一条是1977年,□□在接见港澳同胞国庆代表团和香港知名人士利铭泽夫妇时说的话。那被视为中国在侨胞问题上的一个风向标。最近的一些则是从小凤仙那里得来的,关于国内的住宿、交通以及物价。在这里,用红笔画了个迟疑的“?”。4 V- E- _4 a. L0 T X; f" `" i- y 看到这些,爱卿的心情是复杂的。有点担忧——国内的消息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传来,每一条都触目惊心。她有时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出来会怎么样。这样的设想令她不寒而栗。但是,某些时候,又会有点向往。不,不是怀念过去的旧时光,而是……怎么形容呢?虽然她也说得一口流利英文,在此地也安享了多年的岁月静好。但是,每逢当地节日,都有强烈的疏离感——无论是女王的生日还是圣诞复活等等节,在看了几年新鲜以后,总觉得寂寥。那些文化那些故事那些历史,都有距离。她想念端午的艾叶香,想念除夕的爆竹声,想念许许多多平凡极了的琐碎细物。她们居住的圣安德鲁斯是一座小镇,三十分钟就够走完所有街道。镇里很少中国人,一年到头,东方面孔也就她和金宝两张。想看黄皮肤黑眼睛常常只能互相对望。当然,她知道这样的不足和国内的燕飞或者入画或者别的谁比起来,是太不值一提的小事了。所以,她一直都在庆幸,也一直都很珍惜而今的生活。但是……如果在安全的前提下,能够回去看一眼,真是有点让人向往啊……好吧,显然,就算现在回去,看到的和自己向往的一定有差距,但是,还是不死心啊。 爱卿知道,这种东西叫做家国之思。当生存需要被满足之后,心灵会出来提各种要求。这些要求一旦提出而不被满足,是很难受的。想必,金宝的心灵已经叫嚣了很久。尤其是得知小凤仙一行去而复返之后,这种渴望应该更强烈了。可是,似乎,现在条件还不成熟啊。从金宝的那个“?”里,她似乎可以看出淡淡的失望来,似乎,还得等待。可是,她真有点怕自己等不到。虽然现在身体情况还好,生活完全能够自理,行动也不成问题,但谁知道几年以后会怎么样?自怜卿去后,爱卿就觉得,下一个,应该就是自己了。没想到若莲会先走。她们这几个姐妹,年轻时的身体底子都是不厚的——不是那种缺吃少穿的营养不良,而是各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忍耐各种晨昏颠倒夜夜笙歌留下的后遗症。养得好或许看不大出,过分高寿却也不大可能。 手边的红茶已经彻底凉了,爱卿端起来看了一眼,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抱着自己念书的情形了。那时候,她们身边摆着两个茶盏,一个是母亲的茉莉香片,一个是自己的龙井。说是龙井,里面只有两三片叶子沉浮。“小孩子不能喝茶,不然会睡不好觉。”母亲的声音总是带着笑意,即使是劝阻甚至禁止的话,听上去也是那么动听。母亲是温婉的性子,写得一手好字。别的……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她和姨妈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只知道她去的那一日,自己和怜卿在灵前恸哭。葬礼的细节也全都模糊了,可是那种痛却永恒地留了下来,十分十分清晰。仿佛是一个烙印,打入了灵魂里。每隔几年就会在噩梦中重新温习一遍。那些噩梦梦境千奇百怪,可无论是被追杀还是掉下悬崖,收场的都不是恐惧,而是悲恸。可是,母亲却从不入梦,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7 S4 x$ w1 ?- P 看看窗外阳光正好,爱卿将半盏残茶倒掉,走到园子里,弯下腰深吸一口花香,再慢慢在摇椅上坐下。披肩取下来盖着双腿,呵,且让我稍许眠一眠……摇椅轻晃,阳光轻晃,花香似乎也在轻晃,她的意识慢慢朦胧过去,迷迷糊糊中,似乎看见园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温柔地朝自己俯仰下身……“妈妈,”爱卿有点惊喜,“妈妈,”她在梦里落下泪来,“妈妈,我想你了。我想你了啊……” 5 A3 A) ^+ o$ s/ t4 t 1980年春天,爱卿在花香中无疾而终。由于之前没有半点征兆,金宝伤心极了。即使心里清楚这样的离去已是人世间求而不得的福气,她仍然十分十分悲痛。“从现在起,我就是没有妈妈的人了。”她说,“妈妈,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然后,泪流满面。 |
第99章 第 9 章下; c& Q m: V/ E 和李子明的重逢是若莲生命尽头预支到的甜头——最后之战是在肿瘤全面扩散之后打响的。癌细胞扩散到她的气管,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要耗尽全部力气。剧烈的疼痛如附骨之蛆,死死纠缠。到此时此刻,包括小凤仙和刘勇在内的全部家人已经都无能为力,宁平和宁秀赶了过来,他们要做的,是尽量减少若莲的痛苦,企图挽救的不是生命,而是生命的尊严。但是医学能够起到的作用十分微小,止痛药的使用效果越来越差,不过是将绵绵不绝的疼痛转化为浪潮一般的疼痛,为若莲赢得一点喘息的时间。除了痛,还有整夜整夜不能入眠,无法躺平,永远呈九十度靠在床头。昏迷是奢侈的,虽然就算昏迷了也在痛。1 d% a6 j7 x: g ' ^1 b. b: S5 ?' A7 G 若莲对周遭的一切感受得到,但是已经几乎完全没有表达。她觉得自己似乎被绑上一条注定要沉没的破船,风雨肆虐,颠簸、痛苦无休无止,无力反抗。这样的感觉常常和南京经历错乱,她甚至觉得现在就是在南京,不同的是,这一次,身边没有刘勇,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在这种时候,那些被理性死死压抑一生的恶念一次次袭来,她狂怒地抱怨命运的不公,刻薄地觉得刘勇是个无法沟通的农民,甚至明目张胆地嫉妒李子明的太太,甚而至于,觉得李子明也无非贪图肉体之欢。这些恶念席卷着,汹涌着,又冷又黑,势力强大,一波一波要将她淹至没顶。然而,这所有的斗争都只在她的世界进行。身边人只看到一张隐忍的,痛苦的,无力的脸。! H3 K2 l' j# M* l 9 u }; J3 |1 S/ d7 X7 V- W% q 此刻,如果有信仰是否会好一点?如果能够相信真的有彼岸是否会好一点?上帝或者别的神是可以永远在一起的,当孤军奋战的时候,当快要被恶念吞噬的时候,当觉得人世间的所有阳光都照不透黑暗心房的时候,是不是会好一点?偶尔清醒的时候,若莲在心里问自己。她真心希望有谁能够在她旁边念个金刚经或者唱唱赞美诗什么的。也许还是不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t' J, x9 q! s) z! _- x1 I 1 P* J8 n. v2 ^9 `% a4 u$ G; T 最后的一个月,若莲唯一能有的坚持就是自己起来上厕所,尽管还是需要人在便后帮忙清理,但她坚决不肯在床上解决,就算是用便壶也不可以。尽管每一次挣扎下床都又痛又疲倦,坐回去以后还要喘上半天,竭尽全力才能吸得新鲜空气,在窒息的边缘来来去去,可是,她还是坚持,她把有限的体力全用在这件事上了。所幸宁秀完全明白她,温柔又熟练地扶着她的手,带她一步一步挪到洗手间。小凤仙也是这样,虽然她的手法不如宁秀,偶尔会令若莲觉得多痛了一点,但还是令她觉得安慰又感激——是的,有时候,那个理智的正常的若莲会回来,善意和温暖会闪回。可,还是恶念占着上风,这其中最不可遏制的是:我一生没有怨过谁,我一生不曾快意过。似乎要将所有的克制隐忍所有的委曲求全全都补偿回来。( W3 H4 g% F D8 p+ i- Q . b% X2 a6 L. S# C# J+ } 终于,她开始发脾气。恶念终于如决堤洪水,开始外泄。不是控制不了,是不想再控制。家人全都理解她,给她更多的安慰和关心,但是没有用。她开始折腾——因为自己无法入眠,要求刘勇和小凤仙一直醒着陪伴,要听他们读书,要说话,要半夜起来听音乐。白天黑夜,无休无止,不许轮班,如是种种。家人唯有付出更大的耐心,但体力终究无法支撑,大家其实都不再年轻力壮。疲惫加上焦虑,一日一日,神色憔悴,人人都是气力用尽的模样。当若莲的善念偶尔闪回的时候,她痛恨这样的自己,这种痛恨又加剧了下一轮发作的烈度。同时,她开始疑神疑鬼,觉得就算是至亲家人也没有办法接受这些,这一刻觉得不能接受是应当的,下一刻又用更激烈的手段去印证,期待他们会接受。等他们接受了,她又觉得他们很可能是装的,说不定在心里期待她速死。 / ~# j! `+ `& f- l/ j 某一天,宁平叫了小凤仙和刘勇谈话,他们神色憔悴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y" Q/ q) y- H “现在她很痛苦。”宁平说。小凤仙警觉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宁平轻轻抬起一只手,“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吸了一口气,他接着说下去,“现在病人很痛苦。除了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有很多很多病人都是这样。并不仅仅是对死亡的畏惧,还有在死亡和痛苦面前逐渐的迷失。”6 l( L7 q' `6 a7 ~. }6 U! { . i. W& m7 U# A8 E2 z2 V 小凤仙有一点困惑,又有一点明白。* H* n6 b) {2 J5 g, M9 k1 b5 ]6 V/ D “我们该怎么办?”刘勇说。! s( T( J* ^" c6 F) \ “没有办法,只有靠她自己。”宁平低低地说,“这段时间不会太长了。”停顿了一下,他又再重复了一遍:“她很痛苦。” 是的,宁平真正明白若莲这无法表达无法形容的痛苦,身体上的痛和各种无能为力的衰竭是一部分,心智的渐渐迷失是另一个部分。人们往往会在回光返照那个刹那才会回到最初,当然,也有人即使在那个刹那也不曾摆脱各种恶的纠缠。 可是,若莲,到底不同。她没有等到最后光阴借助激素水平上升才找回自己。她在苦苦挣扎中最终突围——她在混沌和清醒中找到了一条路,不再压制所有的怀疑、委曲、嫉妒等等本能,而是又一条一条地驳斥它们,战胜它们。就宛若手起刀落,一个一个地对付身体的脓疮。是的,她在人生最后的光阴里开始自省,在病痛折磨中开始痛苦自省。将这一生以为想通其实没通的所有问题一个一个地拎出来,直面藏得最深的自己,提问:“是否真的怀疑,是否真的抱怨,是否真的委曲,是否又真的嫉妒?”答案是:“不,不,不,不,不。” / t! E" |+ r, j+ L7 Q# f$ |( b 我这一生,无有怀疑,无有抱怨,无有委曲,无有嫉妒。过往时光均是好时光,因为不曾迷失。那些坚持和忍耐不是向现实屈服的不甘,而是真正的我最想要的。6 J T( M! r4 N7 a6 p- [7 ? ! }4 S: Q# ]5 q! h5 l 若莲,最终打赢了这最艰险的一仗,在没有上帝或者别的神的帮助下,如同初生婴儿一般通透地走向了死亡。无忧无怖,无挂无碍。 |
第98章 第 9 章上: u% Z1 ?, U. u' X0 W# O * D: h$ S* h4 n: a* p9 s 第二天,小凤仙到隔壁去见了刘勇。说是隔壁,却也足足走了三十分钟才到。不过,在春天的早上,踏着晨雾,看阳光一点一点,从容地占据一寸一寸领地,耳边回响着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啭,这样的行走,是让人非常愉快的。而刘勇的存在,也是让人愉快的——纵然,他也已经老去。赴美之后,刘勇一直在Napa Valley耕种,身体不错,情绪也不错。他就像是一块岩石,凝固在了时间里。若莲过世以后,刘勇将她葬在了一大片开阔的葡萄地里,背后是远山,前方有溪流,簇拥她的是浓艳的绿以及从春到秋都沙沙响个不停的阳光的脆声。而刘勇,整日整日在地里消磨。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干活;偶尔,也坐下来歇息一阵。从黎明到傍晚,日复一日。他已经很少说话,甚至也很少笑。但周围的邻居们并不觉得他奇怪,更没有人畏惧这个始终沉默的老人。他的友善似乎不需要表达,人们就可以明白。当然,他的葡萄园也明白——刘家的葡萄在Napa Valley是数一数二的棒。不过,他们家的酒不是。刘勇的爱好只是耕种,并非酿造,更非经营。当年的那些苦苦钻营实际上都不过是一种向上挣扎的姿态。当条件终于许可,他固执地做回了一个简单的农夫。刘大宝则始终没有学好酿酒,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最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成了一位酒商。刘小宝从事的是同这片土地完全没有关系的工作:他是一个职业棒球手。几年前退役了,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生意不好不坏,但日子过得十分肆意。他娶了一位黑人太太,是个歌手。于是,刘家的葡萄除了极少一部分用来酿不那么好的酒自家人喝以外,绝大多数被邻居们收购了。" W G% E) {& P5 X1 w2 g6 E5 ^! C 刘勇在田间看见了慢慢走过来的小凤仙。他没有迎上去,但是停下了手里的活,摘下草帽,擦了一把汗。他今年已经73岁,50年前,从小凤仙坐上他那辆人力车开始,他的命运里发生了无数穷尽想像也无法预见的跌宕。那些过往,那些所有,那些隐秘的心事和低着头努力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岁月,统统化为沉默。他永远不会问出“Who am I ”这种问题,估计就算重来一世,大抵也是这般。这样的性子,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的若莲,都未曾有过怦然心动的那种雀跃。但是,他仿佛是这原野上的一棵树,沉默地一年一年生长,慢慢变成她血脉相连的一个部分,成为了她的家人。5 p7 t' V" s. U: M3 I: b! I 若莲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里,与李子明在Napa Valley偶遇。其实,自日本战败之后,想要联络他已并不需要登天手段。但,主动联络这回事,好像不是若莲的考虑范围。在这段关系中,她从来只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即使也会挂念,即使也会恍然出神,即使——当生活安定下来,可以坐在廊前翻一本书的时候,会想起过往时光,斯人音容笑貌如在目前……可还是默默地翻过一页书去,静静看日影往前移动一分。她从来不曾想到过,在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命运还为她准备了这样一份小小惊喜。" h6 S- N) r& n0 t8 d5 }2 X0 \ : \% J! h7 |# d* H1 _! b 那是1975年,她年近80,被确诊为肺癌中期。她拒绝了手术,采取保守疗法。治疗效果并不好,但是也不算坏——部分延缓恶化程度,减轻了一些痛苦,但终点已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日子里,只要天气晴好,刘勇都会用轮椅推了若莲去户外。沿着镇上的街道看看人,到田野里看看云和天。有时会在树荫下坐一坐。若莲的嘴边总有一朵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待这个世界不无眷恋,但慢慢生出了一种疏离和告别。, e1 r# V$ E) h# h2 J 3 C1 F6 e( n; \& K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和李子明重逢的。那是初秋,葡萄藤上已经开始缀了累累果实,但还青涩着,一粒一粒挤挤挨挨,硬梆梆的。若莲坐在轮椅上,戴了顶美丽的白色遮阳帽。阳光从头顶的树荫中漏下来,在她的裙子上印满暗色花纹。李子明从田野的那一头走过来,满头霜发,腰板笔直。他是和家人一起来Napa Valley旅行的,他的某一个孙子在加州念大学,刚刚毕业。他们一家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顺道来这著名山谷小住。这是他们抵达的第二日,李子明一个人出来散步。顺着绿色葡萄田中的小径走走,他打算走到最近的一幢房子附近就折返。日光强烈,他抬起手来在眼前挡一挡,眺望他的目标。) E! }5 }( E2 w& R4 z/ G 4 D6 l- |$ M* M ?9 e9 b4 _# j 他看到了若莲。真奇怪,他就这样认出了她。那明明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年妇女的轮廓,可他就是知道那是她。平静地知道——并无什么汹涌激烈的情绪,并无什么忐忑不安的疑真疑幻,甚至并无迅猛而至的,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他平静地朝她走去,并且他也知道若莲此刻心中所感与他一模一样。 一直要到走出十几步以后,他才开始觉出一点激动。这点激动和过往数十年间的任何一种激动都不同。它是甜的,又是酸的,还是苦的,更是一种满——充盈于胸腔之中,满满地塞着,热辣辣的一团。他的脚步加快了一些,远处的那个轮廓再清晰了一些,胸膛里的那点激动慢慢沉下去,变成了静水流深的那个深。5 N q% _6 p; O4 @" N 到得李子明终于站在若莲面前的时候,他们俩相视微笑。他在她轮椅旁的草地上席地坐下,和她一起看向绿森森的葡萄园。过不了多久,叶子会转黄,葡萄会一日一日地大起来,甜起来。7 m6 y& |* Y: o% W/ _5 r" N $ v: y% b6 N' Q( u “今天天气真好。”他说。 “嗯。这里大多数时候天气都很不错。”她说。 那一天,他们在这片树荫下晒了好久的太阳。其间刘勇在他们的家里招待了李子明的家人,将午餐和若莲的药用野餐篮一起送了过来。还送来了一张白色的藤椅。 0 \; C9 F o2 f( r 那天有很温柔很温柔的风,他们说的话全都飘散在了风里。那些话语和笑声长出了蝴蝶的羽翼,飞去所有错过的别后光阴,将所有皱褶一一抚平。3 E M: B9 @- h& Z' o% x “这就是告别了。”若莲想,“这样的告别真的很好。”她对李子明伸出手去:“约个来生。”李子明将手伸过去,喉头轻轻一哽,“约个来生。” |
第97章 第 8 章下6 \1 U0 g% h; f% R; S6 _ 母女俩抵达Napa Valley的时候,正是黄昏。夕阳在山顶熊熊燃烧,整个天幕都被映红了。她们的车仿佛一支箭,射进一片壮丽的火海。小凤仙打开车窗,让疾风亲吻她的面颊。脸被刮得有点疼,发丝也飞了起来。那发丝,因为在国内没有可靠的理发店可以烫染的缘故,统统露出了真面目——花白得让人心惊。如果索性全白了倒也罢了,那可成就另一份优雅。最怕的就是这个花白,显得老态毕露兼具落魄相。6 u, L/ {8 E* _7 U3 S* X5 x “妈妈,关上窗。太阳下山了,凉。” Grace说。在机场她就看到小凤仙的头发了。当时简直如同一把大锤击在心间。原来,妈妈已经这么老了。那种陡然见到父母老去的感觉真是不好形容——它是酸涩,是心痛,是蓦地觉得肩膀沉了起来的责任感。而对于Grace来说,妈妈还不只是妈妈,妈妈还是一个好朋友。而今,她看着小凤仙的发丝在风中飞舞,那种随时可能会失去妈妈的恐惧攫住了她。啊,是的是的,我从来不曾指望过妈妈会长生不老,但也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她真的会离开。 * L5 O. @. q* q4 G' e. B/ W* \% }% i “不凉。这风吹着真舒服啊。有泥土的味道呢,还有葡萄园发芽的味道。”小凤仙闭上眼睛,觉得仿佛能亲眼看见万千葡萄树上亿万叶芽在风里舒展、生长。那是春天的味道,就算你看不见,也能闻得到;就算闻不到,也可以感觉得到——闭上眼睛,你就知道,它就在那里。春天就在那里。 “妈妈,关上窗!” Grace提高声音。刚刚她瞄了一眼妈妈,嗯,那种沉醉的、满足的表情是她熟悉的。小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吃了冰激淋,妈妈一定会在一勺入口之后夸张地作出这个表情,然后大力点头:“Yummy, Yummy!”呵,老天,她那时候都已经快五十了。Grace忽然想到,是了,妈妈那时候都快五十了,可是还是陪着童年的自己爬山、远足、露营……整个整个的白天都在花园里种郁金香球茎,整个整个晚上都给自己读故事,陪着自己数星星……从来没有发现她累过,从来都有一副好笑容。从来她都说:“Grace,我的宝贝,来,我们来玩个新游戏!”而一转眼,妈妈……竟然老了。想到这里,她再看一眼根本就没有关窗的小凤仙,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放柔声音,好脾气地说:“妈妈,关上窗好吗?天真的凉了。你穿得又不够。” 小凤仙终于摇上了车窗,笑道:“你真唠叨。” Grace也笑了,然后忽然沉静下来,低低地说:“妈妈,对不起。” 小凤仙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尽管是这样,你还是坚持,对吗?”; |* c l5 K( {& s+ Y Grace想了一想,点头:“是的。但是,还是对不起。”* q% _9 f! N* h & ?3 K9 P, d+ w, X 说话间,她们已经在自家的房子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幢高大俊秀的建筑:Peter和小凤仙两个人共同设计的。夏天的时候,整整一面山墙上会爬满常春藤,无比葳蕤。而今,那常春藤还没有绽出新叶,只有纵横的棕色藤条密布在墙面上,倒也别有风味。 Peter迎了出来,给了小凤仙一个拥抱,笑着说:“终于到家了。” Grace把行李从车里往外拿,“进屋去吧。爸爸可盼了一整天了。你走后他每天都关注中国的新闻。担心得不得了。”8 Y* Z, F& a' \' q/ M( c “中国……现在已经很好了。不用担心。”小凤仙说。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Peter曾经和她一起想尽办法搜集国内的资料,不放心非常正常。 * {" H! L1 L2 b! r; }' R “应该也没有那么快好吧。”Peter说,“还需要时间。”5 s2 }' c: m3 U, Y/ N( g$ i) S5 h. Z % S# I* B4 U5 A8 w. i e( h- X “比你想的好一点。”小凤仙一边洗手一边说,“比我想的要差一点。” - ~: u3 z# S, t, x6 e6 [5 f+ x$ F “那就已经足够了。” Grace安排着,让人把晚餐摆在桌子上,“据我了解,这两年的变化还是很大的。当然,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S, }& Q1 j+ O4 W5 F ' @7 \- p: x+ X M7 k “听听,这是什么委婉的外交辞令。”小凤仙笑着说,“你可不要由一个科学家变成一个政客。” S8 b$ ^* N0 l) _ R/ p. A+ Y 3 B/ O- c- Q# d8 w+ S1 \+ @7 i “我那只是怕你伤心!” Grace抗议道:“我绝不会变成一个政客,绝不!”* `6 @6 P) u- Y0 ?/ \4 S . u0 w, ~6 Z1 J, M2 ? “科学家可比政客好太多了,对不对,Grace?”Peter在餐桌前坐下。当然,他也不赞成Grace去当战地记者。他觉得如果他们家一定要派一个人出去的话,也应该是儿子,甚至是自己,反正绝对绝对不能是Grace。他的这种想法曾经被Grace颇不以为然,嘴上虽然不说,但却从心底觉得那是爸爸潜意识里看不起女性的表现。但是,这个黄昏,她忽然觉得心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于是,她咳了一下,清清嗓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爸爸,对不起。” % R; U( t) v* c( W4 G4 j: B Peter跟小凤仙开始的反应一样,也是愣了一愣,随即亦是叹了口气:“不过,你还是要去,对吗?”那声音里竟然有着小小的,渺茫的,因为自己也知道是奢望并不认为会实现却又带着一丝侥幸的……卑微。# h# b8 V% X1 E. w7 R / f- r. |: M3 Q$ m& C- B! | Grace鼻子一酸,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 H8 }$ k$ W) j Peter停了一刻,说:“嗯,也好,这也就够了。” “是的,这也就够了。”小凤仙说:“你要好好的。” 1 E! U' }4 {' ?' a8 u9 R 如果几个月前,Grace听到这话,听到这变相的允准一定会大大的欢喜,一定会控制不住上扬的唇角,一定会心雀跃之。但是现在,她却高兴不起来,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那种感觉,不容描述。她更深地低下头去,不说话。 3 G7 Q( d+ p8 C “为了理想,总要付出些什么的。”小凤仙说,“如果那是你的渴望,你就去吧。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和爸爸在这里等着你。”说到这里,她觉得难以忍受眼底那汹涌而来的泪意,一定要停一下才能继续,“Grace,我把我最爱的人交给你了,你要对她负责。你要发誓,让她安全,不令我伤心。” Grace再也忍不住,低着头,疾步离开餐桌,走到了落地长窗旁,仰起头来,脊背挺得直直的,不让眼泪落下。妈妈把Grace交给了Grace:成年的、有自己思想,要追求理想的那个Grace要对属于妈妈的那一个,永远是个小公主的Grace负责。要承诺她的安全,不能让一个已经老去的、头发花白的妈妈伤心。6 p/ ~/ q3 M/ T& | “我发誓。”她说。 |
第96章 第 8 章上 小凤仙一出机场就看到了Grace和她那辆红色的Chevy。“怎么是你过来?”小凤仙有点诧异,“不是说你哥哥来接的吗?” Grace推过宁秀的行李车,一边走一边答道,“哥哥接到一个案子,今天飞伦敦。嗯,大概你们在空中擦肩而过了。”说话间,她已经帮手把宁秀和宁平的行李放在一旁等候的宁秀的先生的车上,利索地盖上行李箱,再转头回来,“哥哥走得比较急,我就没有通知你了。”) G8 @; J( c( U' m “哦。”小凤仙漫应一声,提不起多少精神说话,长途飞行让她疲惫。多年前起飞与降落带来的是飞翔的兴奋与快感,而今觉得机舱活动空间太窄,腿部血循环不好,坐得久了,脚都有些肿;时差也让人不舒服,又不能喝咖啡来调节一下——晚上会失眠,现在她更希望有一张床可以躺下,舒展舒展仿佛会咔咔作响的关节。如果没有床,一杯热茶也好。是真正的,用合适温度的水沏出来的中国茶,最好是龙井或者香片。不要飞机上的刷锅水,也不要加了奶的英式红茶。早在十年以前,她就发现自己越活越回去——生活习惯和个人偏好渐渐向童年和少年时期靠拢。有时会觉得这中间的光阴似乎都不见了。 % P) [/ h; r$ U+ X [1 D “你的茶。”等她在车上坐下,Grace递过来一只保温杯,笑着说,“爸爸特意叮嘱我,到了机场再沏的。” “啊——!”小凤仙终于笑了,眼睛仿佛被点亮,脸上的皱纹似乎也都舒展了七七八八,恍惚看去,至少年轻了十五岁。赶紧打开喝了一口,再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才觉得五脏六腑全都归了位。; u6 w) ?* K2 Y8 n" s ) A( l4 z; ?' O: x' z% Q6 s$ C Grace将车平稳地驶离机场,顺手拧开了收音机。电台里,Michael Jackson的声音流水一样传出来,和着温柔的吉他声:“She's Out Of My Life,And I Don't Know Whether To Laugh Or Cry, I Don't Know Whether To Live Or Die……”! L" e2 J/ c% n$ T' H9 d3 q 小凤仙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轻轻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车窗外,公路在车轮下飞速延展,仿佛一条活着的蜿蜒的蛇。它会带她回到家,回到Napa Valley,母亲长眠在那里。因了这个缘故,她无论奔波多久,只要一想到那里,就会觉得安心。 “有朝一日,当我去后,让我睡在外婆身边吧。”她轻轻地说。- p' X; d; }; k9 W. T" `, Y$ W “好。”Grace回答,“等我去后,也让我睡在你的旁边。就像小时候一样。”是了,Grace是小凤仙40周岁上才得到的一个女儿。在此之前,虽说她和Peter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但是小凤仙暗地里向基督,向中国的观音菩萨,甚至向安拉,向所有她知道的神,求了又求,求了又求,最后终于才如愿以偿得到了这件贴心小棉袄。自小就是捧在掌心长大的。一直到Grace八岁,每天晚上,小凤仙都要在床上陪她先睡着,然后才起身做自己的事。也正因为如此,Grace小时候特别的嗲,特别的粘她。并且,代沟这个流行的词语从来没有在她们之间通用过。即使是在Grace的青春期。但是,她们之间并非没有分歧。 $ O2 c" H5 p$ l2 B0 } 那第一次严重分歧是在Grace大学毕业的时候,小凤仙不知道学了应用物理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立志要作一名记者,还是战地记者。开始的时候,小凤仙认为她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是在某个时候忽然受了某本书或者某部影片或者某个别的什么的一时刺激,产生的瞬间念头。毕竟,在自己的生命中,偶然也会设想一些完全不同于现存生活的某个场景,会想,如果我干什么什么,那么我此刻将在哪里,将做什么,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小凤仙觉得Grace可能是有点厌倦了实验室的生活,于是建议她去旅行。当她旅行回来,仍不改其志的时候,小凤仙甚至帮她搜集资料,协助她联系了一家报社,让她去实习——体验一下别样的生活未必是坏事。只是没想到,Grace这一干就是三年,并且,步步为营、有纹有路地在为她的理想作准备:研究国际□□势、阅读大量关于武器和战争的书籍、同时还有计划地锻炼体能。在小凤仙出发回国的时候,Grace已经在开始练习射击。 5 {: \- R6 \8 d& I 当小凤仙发现Grace很可能是在来真的的时候,忍不住开始着急。 5 J( I9 n9 S; n; t: B7 T 一开始,小凤仙是试图以一个开明家长的面目,以讨论问题的方式出现的——就像她以前一直做的那样。! p1 L. c2 M: ]7 `8 c8 ]$ G “你为什么想要当一个战地记者呢?”小凤仙说。1 U# D( U: w3 w# h+ h - G! i9 t; v2 P, s; `! u4 K “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但确实,那是我的渴望。”9 ~6 ?# w' j& h) m" }! p" I, o* k( G( y , n! w2 s0 N4 \" k1 u “你知道战争是什么吗?那没有一点浪漫和诗意。”小凤仙说,“我们家的很多人都是从战争中劫后余生的。我个人认为,你应该先去采访一下她们。这……对你的准备也是有好处的。”说到“准备”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读了重音,带出了那么一丝讽刺意味。 “我会的。” Grace没有理会她那一丝讽刺,“事实上,我早就采访过外婆。”* P( C0 c( L8 I6 b2 ~: S “是吗?那你得出什么结论?”小凤仙说。 7 a& b& L6 @' i) ?% \5 B1 f9 J2 _2 D “没有结论。”Grace回答,“这不是一篇论文。或者说,就算它是一篇论文,我的样本太少,并且没有第一手资料。还没有资格有结论。只不过,这是我想当战地记者的萌芽——我想去看看。但是,我不能以一个士兵的身份。我想做一个旁观者。”, o2 N2 X. R, n+ p1 ^ 2 D+ C: P, ~- ~/ l# F5 B N 是这个时候,小凤仙才意识到,Grace不是很可能在来真的,而是确确实实是认真的。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开明家长的面目再也无法维持,讨论问题的方式也无以为继。她只要一想到她柔软可爱的小公主要自个儿去置身危境,她就根本没有办法保持理智和冷静。 & G( B2 t" ~; m' j9 C4 V& L 于是,她们之间开始出现一次又一次的争执。每一次都不欢而散,每一次都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小凤仙出发前,这样的争执也没有停止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