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古风]《天子谋（原名：苏记棺材铺）》作者：青垚

内容简介

) N# K9 ]" P4 [% u　　京城苏记棺材铺少东家苏离离在一个初春的早晨偶然救起了落难的木头。然而没有人知道，他们一个是前朝太师之女，一个是当朝临江王之子。他们千帆过尽，隐匿市井，避人耳目，但得知心人，白头不相离。然而一切还未开始，带着隐秘身世的木头又突然失踪。

# h  @! q& \: f4 y" g0 m　　乱世流离，苏离离身份被祈凤翔发现，他心机深沉，行事狠绝，必要问鼎天下，强留她却又在利用与逃避间乱了心意。但王者之路注定孤独，他能否给她一隅安谧，她能否给他天高地远，还有那说着“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的木头，他究竟“飞”到了哪里，又能否“飞”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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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世中，谁在睥睨天下，谁在淡入尘俗，谁能从容不迫的缱绻，她又将携何人之手共聍那段岁月的波澜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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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虹杯”十万大奖女性征文大赛冠军，从三万言情小说中以黑马之姿杀出重围！

# H: _2 q( a& T6 y) {      千万读者翘首以盼，读者自己推选出来最好看的小说，纵使他千辛万苦得来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倾心爱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无人地缠绵。

; p7 \6 }0 S, J( K5 x/ o冠军颁奖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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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G, I- l8 y- e: ]《天子谋》是一本与宫廷无关的权谋争斗爱情小说，以天子谋略爱上人间烟火，最终回归市井。故事磅礴大气，高潮迭起，步步杀机又处处柳暗花明。写计谋，心机深沉，丝丝入扣；写情爱，暧昧撩人，柔情入髓；写江山，金戈铁马，气魄万千；写市井，质朴纯真，人间烟火。整个故事于金戈铁马中柔情蜜意，让读者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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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瓦闲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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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世，京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一架宽大的板车在郊野小道踽踽而行，四个轮子碾在地上，周身咿咿呀呀呻吟不已，只怕一快跑就得散架了。夜色薄雾中隐约可见车头挂着一盏红纸灯笼，上面浓墨写着一个隶体的“苏”字。字迹漆黑，红纸鲜艳欲滴，照见路上三尺远的道，在这初春夜里显得分外诡异。

　　拉车的是几匹骡子，跟那板车一样不得劲。赶车人裹着一件大皮袄子，缩着脖子，埋着头，晃晃悠悠地瞌睡，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骡子。忽然前路上一声震喝：“呔！钱财留下，要命的快滚！”三个高大的汉子当先拦住板车，其中一人便点起了一支火把。

/ j; V: D- A) c      骡子猝然止步，那车“嘎”地一声停下。空气中是沁人心骨的冷冽，郊野的空旷透出一股寂静，使得那骡子跺蹄的声音空洞地回响。赶车人仍然缩着头，裹在皮袄子里一动不动，火把微弱的光线中看不清面目。

　　三个拦径的盗贼互相看了两眼，觉得有些古怪。为首那人方脸阔额，胆色也最好，抢上前去揭开那板车上的毡布。车上高高地堆着货物，那人拿火把细细一照，上面全是木材。外面散放着几块棺材板，都系着绳索。木料最高处，却豁然放着一具旧棺材，斑班驳驳还沾着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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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2 [3 k* q6 [# Y8 [　　那剪径的汉子心底生寒，才一起了怯心，就听那棺材里夜猫子似地嘶声怪笑，声音又尖又邪，“嘎嘎嘎”三声。两个站在赶车人前的盗贼惊得跳了起来。便见那赶车人缓缓抬起枯老的双手，抱着脖子转了两下，竟把头拧了下来，胸腔里咕噜噜两声喉音，含糊沙哑道：“拿去……吧。”

　　赶车人的双手捧着的头一抬，一张干枯惨淡地死人面孔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眼珠突出，目下流血，既惨烈又恐怖。三个汉子瞬间跳了起来，“啊——！鬼呀！！”一边喊着一边落荒而逃。虽是年轻力壮，身手敏捷，却因为惊吓，逃得跌跌撞撞，连滚带爬。

3 i1 x; U7 g" c0 ]$ g6 g　　车头上的红纸灯笼刹那熄灭，周遭一片黑暗。半晌，有轻微地挥鞭声，骡子们又再起步，板车再次惨叫着往前奔去。车上的棺材里扑腾扑腾响着，过了片刻，棺材盖子抽了开来，黑暗中一个纤巧的人影灵活地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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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 \- F: p/ r7 z      那人影推好棺材盖子，拉着绳索走到板车车头，挨那无头的赶车人坐下，不知哪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摇了摇，小心地摘下灯笼罩子，将那熄灭了的灯芯点燃。淡淡灯光下，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眉目清秀的少女吹熄了折子上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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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H- e% H8 K8 C, ?/ z1 u      那少女虽穿了一身男装却掩不住俏丽，望着赶车人银铃一般笑道：“快走到城边大路了，出来透口气。”说着，便一手夺过赶车人抱着的人头，一手解开赶车人的衣领。那赶车人伸了伸脖子，从衣领中露出脑袋，沧桑的脸上写满笑意。少女便捏着嗓子用刚才那怪笑声“嘎嘎”地笑了起来。一老一少相顾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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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j: `) d6 [7 T1 K　　少时离了小道，走上进城的官道，天光已透着青白，赶车的中年人咳了一声，道：“少东家，外面冷。”

7 x5 @' \+ c( R0 o, n      苏离离摇了摇头，不应，忽一眼看见手上拿着的木雕鬼脑袋，便对着那人头做了个怪相，扬手扔到了车后面的木料堆里，笑道：“这些个强盗，杀人放火都敢做，却怕鬼。”听那板车“吱吱”地响，又道：“程叔，车该修修了。”

　　程叔赶着车，叹道：“京城边上都闹起强盗来，这天下果然乱了。少东家，今后你别跟车了，路上不太平。”

7 p5 @) Y+ [8 E! r1 z　　苏离离却笑得格外灿烂，“千亏万亏亏不着咱们，越不太平咱们越能挣银子。”她望着渐渐清晰的官道，仰头哼起了一首婉转的山歌。

　　这悠扬的歌声一路唱进了城，城里的街市渐渐苏醒。板车驶过如意坊后面的菜市，停在街角的一道小门前。苏离离利落地跳下板车，找小门的钥匙，一面对程叔道：“你买点菜，我去前面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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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u% J" L2 L8 D+ ]( I( h. c　　程叔便就近买了两支笋，卖菜的农家早已认熟了他们，望着苏离离开了那小角门进去了，笑道：“老程，又去拉板材了。你们家离离可不容易啊，小小年纪就独个经营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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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1 D/ y  i& u# p　　程叔回道：“祖上传下的，守着过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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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卖豆腐的田婶也插话道：“今年夏天一过，离离也该十五了。这眉目俊俏得，倒跟个大姑娘似的。”

. T- S7 S9 I; {8 Z: O3 ?　　这回程叔但笑不语。

$ k* z8 B% U" J. H# u* ?- H　　远远地，只听苏离离大声叫道：“啊——！谁他妈死在我门口，可真会挑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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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写书信的王先生摇头轻叹：“就是粗鄙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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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t' H# K$ F: u1 X6 U* I　　程叔连忙放下白菜，转过街角，到了店铺大门前。苏离离抱着一块门板，皱着眉，咬着唇，纠结地注视地面。门前台阶上果然趴着一个人，衣衫褴褛，洇着暗红的血迹，一动不动，不知死活。

% W" M6 a& v; g- ~3 s$ N　　程叔抢上前去将那人翻过身来，拂开他脸上的乱发，叫道：“小兄弟，你醒醒。”那人唇色干涸，面目消瘦，喉头涌动了两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苏离离搁下门板就往外走，程叔问：“你做什么？”

　　苏离离道：“他还没死，我叫官府来把他收去。”

! s3 a3 D- Y; O$ r　　程叔道：“离离，把门打开。”

, @1 q) k9 P1 V' }　　苏离离一下子站住。程叔平常都称她少东家，一旦叫她离离，说的话苏离离就不好抗拒了。于是她折转身，又拆下一块门板。程叔便抱起那人，进了店铺大门。苏离离转身，见门前聚了好些人，怜悯的少，看热闹的多，有人笑道：“那孩子是看准了地方，跑到棺材铺来死，嘻嘻。”

1 o, M, C& `* K/ H　　苏离离心头恼火，冷笑一声，“可没错，他是个会挑地方的，你死了可别挑到这里来。”说罢，也不看那些人，径直进了大门，将门板对上，“砰”地一声按实了，只留下铺面门楣上“苏记棺材铺”几个大字映着朝阳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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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Z6 `! G# F; u! s　　苏离离穿过铺面正堂排列整齐的成品棺材，斜插过一道影壁，到了后院。后院原是个天井，堆着散乱的木料，整板花板一应俱全。苏离离直奔楼梯下小角门那间小工住的临时木阁子。程叔正半扶着那人，喂他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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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没醒，却将水咽了下去。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左腿裤管更是沾满了血迹。程叔缓缓卷起他裤脚，苏离离便倒抽了一口冷气。小腿上伤口狰狞肿胀，骨头几乎要戳了出来。苏离离瞠目结舌道：“他……他……怕是活不下来了。你把他弄进来，莫要死在我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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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7 }% ^6 K, K# h) l　　程叔叹道：“他不过是个孩子，死在这里也好过暴尸荒野。”

' t/ g, b2 _6 T# x" p　　苏离离手指头一点，铿锵有力地说：“他要死在店里，我只有薄皮匣子给他！”话音刚落，顺着自己纤长的手指，便见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幽幽地望着自己。他虽面目染着脏污，眼珠子却乌黑明亮。眼神冷冽而沉静，像失群的幼兽，既胆怯畏惧又戒备凶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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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被他望得愣愣的，猝然收了手，拔腿就往外走。程叔叫道：“你又做什么？现在官府哪里还管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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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一边走一边仰天长叹，“无事出门就破财，这回破财破到家里来。我去找个大夫！”

      ******

　　将近傍晚时，大夫晃晃悠悠带着小学徒离开棺材铺，临去带走了苏离离五两四钱银子，足够苏离离吃喝半年了。苏离离暗自心痛之余，跌足懊悔，怎么这么蠢，竟请了个最好的大夫。不仅给他全身裹了伤，还开了无数的方子要熬给他喝上三五个月，这下亏本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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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忿忿地切着豆腐，撒了几颗盐。为了这小子，她歇业了一天没开门。上门做活的木工也打发回去了。这会该吃晚饭的时节，程叔却不得不去送货。她将肉末排在嫩豆腐上码好，搁到水气缭绕的蒸笼里小火蒸着，又转到外面院子的菜畦，摘了四棵葱翠的白菜。拿到厨房，摘了叶子洗净，想了想，细细地切碎，用虾米碎菇煮烂收汁。

# j! L" w* Z7 K1 U. C" {　　待那青菜烧好起锅，苏离离便把蒸笼揭了盖。上层是鲜嫩细滑的豆腐肉末，下层松散清香的米饭。用一个白瓷敞碗各盛一半，添了两箸美味多汁的青菜，苏离离端了碗来到那木阁子里。下午大夫给他正骨时，他便昏了过去。这人真是倔，死死咬着牙，不肯出声，眼睛一翻就昏过去了。把苏离离给吓得，还以为他真死了。

　　苏离离搁下碗，坐到床边，用手指戳他额头，“喂，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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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y: R) Z' i6 L' j$ T$ I* c　　那人不动，昏睡的脸上血迹泥浆已洗干净了，有些青涩稚气，虽是腊黄脸色，却是剑眉薄唇，挺直的鼻梁。苏离离心中龌龊地想：他这副样子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委实没用得很，一张脸倒长得不赖，只怕卖到那啥的地方还能做个头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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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正胡思乱想，那人动了动。苏离离赶紧推推他肩膀，“你快醒醒，再睡就得饿死了。”那人一醒便微微皱了眉，待得睁开眼睛看到苏离离，神色便又平静冷漠起来。苏离离大是不悦，骂道：“疼就疼吧，装什么样？！撑死的英雄，饿死的好汉。这里有饭有菜，有本事你别吃，省得放低了你的身段！”她把碗重重地一敲，端起来，用勺子扒拉饭菜，鲜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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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咬牙望着她。苏离离道：“想吃么？”

9 }& Q6 s) f/ M0 t* L5 Q9 {　　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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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嘻嘻一笑，“你若还这样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便不给你吃。你纵然恨得我咬牙切齿也只得活活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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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眸子一低，不再看她，只望着床沿。他此时肯俯首低就却比先前冷然的样子更加无助。苏离离心头一软，放了碗，将他扶起来，嘴里却道：“现在才知道低头，白白找人骂。”将枕头给他塞好，半倚在那枕上，端了碗一勺勺喂他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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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p* d4 w% q. _5 @* ]' I# o　　豆腐入口即化，那青菜她也切得极碎，无需多么费力便可咽了下去。那人默默地咀嚼，眼神不再凌厉，却沉默异常。苏离离喂他吃完，放下碗，用手帕给他擦净了嘴，又端了水喂他。那人也喝了，苏离离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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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0 o# K7 j2 {; l4 `　　他漆黑的眼珠子不看苏离离，却望着虚空，不答。苏离离皱眉道：“怪不得你连正骨都不叫唤，原来是个哑巴啊。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恶事，这辈子业报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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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就在苏离离端了碗要走时，他忽然开口，沙哑地问：“什么是薄皮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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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万料不到这人第一句话是这样问她，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就是废料做的薄棺材，一百钱一具。”她咽了下口水，　“那个……实在没钱，白送也行……”因她早晨说要给他睡薄皮匣子，此刻见问不由得心虚，声音便少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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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腿怎么了？”他仍然望着床沿，淡淡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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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I: t+ H; p6 Y9 K8 n6 k　　“骨头折了，大夫已经给你正好了。”苏离离机械地回答。

　　“能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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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z- v" [  U' F! @' I　　“若是骨头接得好，你也好好休养，不一定会残疾。”她照样把大夫的话说了一遍，心里诧异，怎的他倒像是主子，她倒像是奴才，有问必答。

/ ^( k- M8 s7 b  I& K　　他听完，不再问，慢慢撑着身子倒下去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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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q2 K* B4 G9 ]4 ~+ Z7 @  I8 J" @& ?　　苏离离愣了半天，觉得不对，此人不明事理，需得跟他说明白，便径直走到他面前，一手端着碗，一手指了自己道：“喂，你记住了。我，叫苏离离，就是离离原上草的那个离离。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

+ `1 D% N1 a6 B& s# b- q　　他默默地看了她两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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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毫没有衔环结草的感激之情。苏离离有些来气，指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何方人氏，有钱没钱，叫你家人来赎你。”

　　他闭着眼睛道：“没家没人，更没有钱。”

/ Q4 ?7 v! E, O# Q3 ?　　“连名字也没有？！”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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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看他倒在那里，有气无力，咬牙道：“你别以为我好心救了你，你就可以白吃白喝耍无赖。没钱就给我做小工，没名字我给你起一个。我满院子都是木头，你从今起就叫木头了！”

/ R4 Z! e7 e5 s7 ~　　她自然是不等他答了，转身出去时，将那破木门摔得“啪”地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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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1 L; o2 t' O0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苏离离起床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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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中的后院静谧清新，从井里汲来的水流晶泄玉般从她指间划过，凉凉的触感让苏离离玩心忽起，一扬手，一串水珠洒了出去。仰头看见院外的一棵黄桷树，正抽着嫩黄浅绿的新叶。

; r6 @7 D7 H' [; o& i　　古来文人骚客多爱咏春伤秋，苏离离独不喜秋天。天气实如人之心性，隆冬严寒，盛夏酷暑，都是至情至性，毫不做作。春天万物欣然，如人微笑；秋天却似幽闺怨妇，虽是色衰伤情，偏不肯痛快零落，只哀婉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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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洗完脸，略略浇了一下菜地，觉得离那怨妇还有大半年光景，心情甚好，提了水便去厨房做饭。不多时，便端了碗甜米粥，推开了角落里那间小屋的门。那块木头睁着眼，望着屋顶斜龇出来的一块板子，见苏离离进来，目光勉强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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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2 b. _. H9 o; y' `& z4 B　　苏离离将他扶坐起来，自己坐在床沿，用勺子挑着粥，香糯清甜。那人脸色不似昨日蜡黄，然而苍白得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仍清冷犀利。苏离离将勺子伸到他唇边，他便抬手道：“我自己来。”声线低沉，却带着沙砾相撞的清越。

. {6 d  `: g" s0 `$ p0 t　　苏离离隔开他手，冷笑道：“自己来？一会你就得离了这里！”

　　他并不表示讶异，只眼神微微一沉，苏离离顿了顿，接道：“搬到东面那间空屋去，嘻嘻，你也自己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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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是个小玩笑，他却很不赏脸，抿着薄唇道：“为什么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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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5 J/ f" P- ~% W* S; g　　苏离离觉得此人防备之心太过，性子又冷，便也收了玩笑的态度，正色诚恳道：“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要死在我门口。你若死在我隔壁的门口，我连花板的薄皮匣子都不送。既救了你，你在一天，我不会饿着你冻着你；你若有仇家寻到这里，我也护不住你，这是你的命。你明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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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S5 }. \. r3 E7 T　　苏离离说得分明，他听得清楚，点了点头。苏离离展颜一笑，赞道：“这样好，我喜欢明白人。”她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边，“昨天刚拉回木材，吃了饭我还要忙。这屋子潮，你筋骨有伤，住久了会落下病根。东面还有间厢房，堆着东西，一会我收拾了，你住那里去。”

6 k! F4 _; ~2 h& ?0 ]& R; L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边，“你叫什么，当真不说，我就叫你木头了。”他竟又点了点头，苏离离便笑道：“木头，你多大了？这总不是秘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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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注视苏离离半天，缓缓吐出两个字：“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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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伤一时半会走不了，以后叫我少东家吧，过两天再看你能做什么。”苏离离淡淡道。

+ C4 L7 e! K0 r; |% w( v　　“我？”木头惜字如金。

. e; B4 s2 H% B6 E3 k# f" |1 }+ \　　苏离离眉毛一挑，“难不成我白养着你？你要觉得叫东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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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 v- P- f* T- J8 P: l　　“你？”他声音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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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不再应他，端了碗要走。木头打量她两眼，闷声道：“你多大啊？”

　　苏离离嗤笑出声，“还不服气，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该叫我大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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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饭，苏离离便烧了热水，让程叔提到澡间，将木头擦擦洗洗，换药。木头腿上有伤，打着木夹板，身上也多处外伤，一洗洗了大半个时辰。趁着他梳洗，苏离离腾出东屋，扫净积尘，铺了洗净的棉褥。虽是最普通的蓝棉布，却散发着淡淡地洁净气息。少时，程叔将木头背了过来。苏离离多的是男装，捡了两套给他，穿着有些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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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扶木头倚床坐好，伸手推开了一旁的窗户。太阳已升了起来，阳光慷慨地洒进房中，照在木头脸上。木头阖上眼，微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若隔世重生。苏离离见他舒展开来的样子，心底似有泉水细细流动，柔声道：“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郊外逛逛。”

7 i! B. D1 v3 _( k　　木头微微睁开眼，阳光映在他眼睫上，像镀了一层金。他唇角轻轻扯起一道弧线，笑容虽浅淡，却如和风暖阳。苏离离抬头看去，窗外三分春色，凭添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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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材铺子的生意从不会门庭若市，也不会颗粒无收。苏离离的铺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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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樟、松、楠，应有尽有；方圆阔窄，各成气象。雕花意态峭峻，彩画栩栩如生。板间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几道漆下来，棺木锃亮如鉴，曲指一叩，声如珰玉。

/ L: F! h) d6 L& B' r1 T　　苏离离对着帐本定单安排活计。每天上午木工师傅过来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张师傅援刀雕刻，苏离离调漆勾绘，程叔拉板送货。生意不徐不急，不饱不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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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既不肯吐露一字，苏离离便一字不问，只对人扯谎说木头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战乱中，他孤身流离，落脚在此，留在店中给程叔帮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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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6 y1 r2 L: g. F9 `) V8 Y# P　　世间一隅静好，却是乾坤缭乱。放眼天下，各州兵马并起，因怕担了反叛之名，成为众矢之的，还不曾有乱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马乱，四野奔逃。个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见惯不怪。木头之事也就被苏离离顺理成章地遮了过去。

* v1 U# c! M+ M　　程叔抽空，做了两支拐杖。月余之后，木头伤势稍愈，虽整日沉默，偶尔也挟着两拐杖，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走动。苏记棺材铺，前门临如意坊，后角门却在百福街。苏离离平日坐在大堂，偶尔往后院看看活计。后院九丈见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从左至右，从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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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7 G. f1 ^9 e　　院子东西分厢，各占两间。苏离离住在西面第一间，隔壁却是个大书房，四壁书橱，积尘厚薄不一。木头随手翻出几本，却是天文地理，人物杂记，经史子集，无所不包。东面厢房第二间住着程叔，第一间如今便是木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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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窗户望去能见着一块葱翠的菜地，是个院外之院，从东墙小门就可走到那里。院里一口水井，波澜不惊。井侧却是一道葫芦架隔出的荫凉，葫芦蔓攀着架子，正作势要结果。白墙青瓦外，长着一株粗壮的黄桷树，正挂着满树黄桷兰，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墙之隔，意趣横生。

' s- c( o9 M) u5 ~6 x　　木头行走不便，更帮不上什么忙，常拈上本书，坐在小院晒着太阳看。这日午后，院落寂静。苏离离对了一遍定单上各家棺材的进度，一一记了，闲下半天来，便去后院洗两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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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3 D8 d  v; Q0 K; t$ k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肤映在水里，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着衣服，抬眼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不眨眼地看着自己，苏离离微微一笑，问：“木头，你知道什么叫做棺材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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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眼神如感应到不妙，应着她声音就黯了黯。苏离离已接着说道：“你若是块木头，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应了你成天挂着这张脸。你既是个人，这脸便该笑时笑，该哭时哭，该悠闲时恬淡适意。我这铺子只卖棺材，别人见了你，还以为我额外奉送哭丧的孝子贤孙。”

　　她一番抢白，木头的表情非但没有灵活生动起来，反而越发棺材了几分。苏离离眼波流转，笑意怡然，牵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泼了水拿着盆子要往里走，后角门上敲了三响，有人扯着嗓子喊苏离离。

# D$ c& u* G; N2 V4 j　　苏离离放下盆子去开门，一个短衣乱发的方脸少年扛着根扁担站在门外，正是这百福街上的闲人莫大。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娘生没爹养，整日混迹市井，干的营生并不那么光明。苏离离觉得他义气，不论他做什么，也结交起来。

2 ?4 Y8 D' a% O2 y* Y: g3 x( A　　莫大晃着扁担进来，苏离离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这后角门来。恰好我在这儿，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听得见。”

; S& \! p8 z" n% P$ v% k# V* j) j% f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铺子的大门那是买棺材的人进的，谁没事去找晦气。”

　　苏离离便赶人，“是是，我这里晦气，你快快找个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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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大一眼看见木头坐在那葫芦架下，虽穿着布衣素裳，翘着一条腿，却掩不住清贵态度；虽不发一言，却足以令人自惭形秽。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贵贱之别，有时是超越性格与心志的。见着比自己优越的人，往往心生愤恨；待见这人落难，便心喜意足。

# y/ p7 B/ u* B      无论欢喜与仇雠，总不能弥合差别，共做一群。这，也许就是所谓的阶级。

5 J6 @, Y$ n& \7 v' v' o: ?  Z6 c　　而莫大，一眼瞧见木头便不顺眼，对苏离离道：“听说你上次救了个叫花子，就是这小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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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4 L% n% C5 o  h　　木头斜斜地靠到椅子背上，也不见恼怒，只默然不语。苏离离叹口气道：“他家人离散，可怜得很，我认了他做我弟弟，你别叫花子叫花子地喊。”

9 r% M. h6 r7 Z　　莫大皱起眉头道：“本来就是叫花子，敢做还不让人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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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扬头看了他两眼，皱了眉，对木头道：“这是街对角莫家裁缝店的莫大。莫大是个混名，”她转头看了莫大一眼，抑扬顿挫地说：“他大名叫莫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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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原本一语不发，此时却极有默契，不咸不淡道：“名字风雅，兼且凑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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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K0 P, E. d  G4 j3 T' ?. I6 A& t8 y　　莫大顿时涨红了脸，大是不悦道：“离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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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和蔼地笑着：“什么你你你，我还不知你口吃。”她转视木头，款款道：“莫大哥的爹爹早年逛窑子，与人争锋时失手丧命。她娘亲开着个裁缝店拉扯两个儿子，给他取名叫莫寻花，他还有个兄弟，叫莫问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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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l$ n  P; H9 s1 b* u# g& J) Z　　她清脆地落下最后一个字，木头眼睛也不抬，毫无起伏地接道：“真是字字血泪。”

6 f" q8 x, F9 x: e) W　　苏离离“哈”地一笑，只觉木头被她刻薄时无辜得可爱，损起人来也不差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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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2 M, A' J: U　　老子逛窑子被打死可谓窝囊，儿子偏还给取了这么个富有纪念意义的名字。莫大生平最恨的便是别人叫他莫寻花，苏离离今天偏要揭他短，顿时在木头面前矮了气势，苦脸道：“你就这么护着他，他给你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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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c% w# H4 [8 T5 o, L1 Y& B　　苏离离擦着手道：“我说了，他是我弟弟。你找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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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Z" b0 R2 N/ W1 G, x# s　　莫大道：“我听人说定陵太庙闹鬼闹得厉害，今晚想去捉一捉。即便捉不着，也可以见见世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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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b( ]" I7 R; f$ z! c) q0 p# c　　苏离离大笑，“你去挖坟盗墓我还信，捉鬼？你骗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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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该不会是胆子小，不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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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笑得摇头，“我不受你激，大半夜的不睡，跑去墓地闲逛。你要去，我别的没有，看在朋友份上，大方一回，杉木的十三圆倒是可以白送一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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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5 v! M, e& v2 |' K* O/ I5 v% I4 J　　莫大“呸”地一声啐在地上，“你也太不仗义了，这不是咒我。”见木头望着他吐的口水皱眉，大声笑道：“我以为你照顾这瘸子弟弟肯定闷坏了，才趁着天气好，约你出去逛逛。你既不想去，那就罢了。”

　　说完抬脚要走，苏离离叫道：“等等。”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水润光泽，斜睨着一转，道：“我至多给你放个风，说吧，晚上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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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 }. O2 P' q7 |$ V　　“酉时三刻，我在这角门外等你。”莫大指指角门，大步而去。

　　苏离离应着，回头见木头默然地看着莫大去远。苏离离扑到他椅边，蹲下笑道：“好木头，你别告诉程叔。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来。”她一声“好木头”叫得未免有些亲热，直把木头叫得皱起了眉。本是光润华贵的椴木，也皱成了横七竖八的黄杨渣子。

      苏离离不管他冷淡，按着他右腿无伤的膝盖摇了摇，一脸谗笑地站起来，端了盆子进去了。

3 E- O7 L  ?9 X* f) L6 w( I0 y　　这天苏离离吃罢晚饭，院子里逛了逛，便说头疼，早早回房里歇息了。临去时，程叔毫不察觉，木头摆着一张棺材脸横了她一眼，被苏离离瞪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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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房里换了身深色的短衣，扎上裤角，挽起头发，扮作个小厮模样。天刚蒙蒙黑，探头一看，程叔与木头已各自回房，白纸糊着的窗棂上投来淡淡灯火。苏离离踮着脚尖，猫一样走过正院，蹿出后院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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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莫大牵着匹马，背了个包袱，包袱束得很紧，只有一把方便铲的铲头露在外面。见了她，翻身上马，苏离离便也踩了蹬上去，抓住他腰带。一路越走越荒凉，苏离离问：“你娘的病还没好？”

　　莫大叹气，“怕是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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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a) I+ k% O) W% ~　　“二哥还是没有消息？”莫问柳离家一年，音信全无。

2 I/ j$ S1 u% T; d/ t　　莫大摇头，“没有消息，且再等等看吧。”

6 n) {7 I4 \5 p　　少时到了定陵，莫大早已踩好了点，引着苏离离穿丘越陵，往最偏僻的角落而去。定陵，是皇家历代帝王后妃，文武大臣的陵寝，也是藏金葬玉的宝窟。苏离离等着他辨方向时，不知让什么蚊虫咬在了手上，一边抓着，一边皱了眉轻声道：“这禁军也太过渎职，皇陵荒芜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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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E- S4 h. j8 |　　莫大“嗤”地一声笑，“不荒能有活干么？主陵那边还驻着人，这些陪葬大臣墓早没人管了，天天都有人来逛。”逛，是个行话，不言自明。他指点苏离离道：“你在那棵矮树下看着，若有人来还是学夜猫子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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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i2 p3 s+ n: `- W3 E　　苏离离应了，莫大身子一勾，摸向前面方冢。苏离离也弓了身子，退到那棵矮树下。趴在地上，泥土着潮湿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苏离离从怀里摸出百草堂买的清凉油，抹在手腕脖子上，竖起耳朵听动静。

8 g! {! X  L: z2 L& U　　夜色转深，荒野陵墓间没有一丝声响，又似有万籁千声。远方微微起伏的地平线上，七颗明亮的星星排成勺状。夜空深蓝，大地反显得苍莽空旷，所谓大象无形，一时激起人的亘古之念。苏离离看着那北斗形状，略有些怔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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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W* B. V- F  M; A　　耳边一丝若有若无的声响，似有人轻声叹息。苏离离精神一振，回过神来，细听之下那声音仿佛是从东南面来。她趴着不动，凝神细听，少时又有几声呻吟。苏离离大奇，荒野墓地，除了盗墓贼，就是狐狸精，怎会有这声音。

　　她犹豫片刻，转了身，往东南方摸过去。约行了十余丈远，便见一座屋宇的轮廓隐约矗立在一片林木边，仿佛祭拜的庙宇。苏离离蹲下身子，慢慢爬近一些，还未落稳脚跟，就听“啊”地一声惨叫。

* X* `: h6 i* E* A/ `" \. q/ Y　　一个声音低沉地问：“当真不说？”方才叫唤的人虚弱地喘息道：“小人……小人确实不曾找到。叶知秋十年前……已隐退山林，不问政事。朝廷宫中都不知他去处……”

. h5 y3 ?( w, T9 A, P　　苏离离闻言一愣，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心中思忖个来回，便贴着地面，如觅食的猫儿，蹑手蹑脚地再爬近些，微窥那大庙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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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殿地上横躺着一人，牙帽已滚在一旁；他身侧站了一个人，却是阔袖散发，皂衣拂地。两人俱看不清面目。站立的男子身材挺拔，不知对地上那人施了什么刑，此刻只负手而立，缓缓道：“叶知秋即便死了，那东西总有落处。就是随他葬了，也必定有葬的地方。”

　　地上那人哀求道：“小人……只掌宫中采买，此事……实在无从打听……”

　　皂衣男子手轻轻放下来，冷冷道：“你既不知道，便不该欺哄主子。”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不大的瓷瓶，拔开盖子。地上那人陡然大声道： “不，不，……我……”话未喊完，几许清亮的液体洒在他身上。那人顿时没了声，只喉间发出咕噜的声音，像是放了水的皮囊，身体在地上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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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腥浊之气弥漫开来，苏离离猛然伸手捂住口鼻，半是恶心，半是害怕。眼睁睁看着那人化成了一地尸水，只有衣服覆地，苏离离竟僵了手脚，动弹不得，既想逃跑，又不敢动。只是这一抬手的动静，皂衣男子似有所觉，已微微转了头，垂手缓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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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t! t+ W0 @- p      他后脚踏出门槛边，便站住了。夜色青光下，这人脸上如罩着淡淡的寒气，纵横蜿蜒着十数道刀疤，仿佛将脸作地，横来竖去细细地犁了一遍，狰狞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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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4 t4 `/ O8 g" Y1 S　　他眼光缓缓扫过苏离离趴着的那片草地。苏离离捂着嘴，本也不想发抖，然而那手自己要抖，她止也止不住。此时此刻，只怕一只蚊子落在她手背上都能惊得她跳起来，何况是后脑勺上有什么东西静静吹风。

; T$ ^( N  _' _. K, c8 p　　脖子带点痒痒地凉，竖立警戒的寒毛被触动，苏离离猛然尖叫了一声，凄厉胜过夜猫子。一回头时，一张人脸很近地凑在眼前。

  ]* }4 K$ ]$ K( b0 z! l  [4 l% @　　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着大庙的方向退了几步，定了定神，才看清身后这人是个年轻公子，一身月白锦衣，暗夜中略有些暧昧的丝光，狭长的眼睛映着星火，清浅流溢，态度竟是十分的温和优雅，手撑着膝盖，正弯腰俯看着她。苏离离半天吐出一口气来，拍着胸口，将一颗心拍回原处。忽想起那个皂衣人，又猛地一回头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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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 [" q  N" q4 s9 X. t) `　　庙门空空地开在那里，一个人影也不见。正殿的地上，方才化成了水的那人，衣裳也不见了。仿佛是一场幻觉，苏离离抬头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尸臭味证明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她努力镇定了心神，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衣角，平平稳稳对那锦衣公子拱手道：“月黑风高，公子在此游玩，真是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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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T  D* x1 i4 _; U3 C$ T9 d; q　　那人直起身，颇具几分风雅，缓缓吟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声音带着一点鼻音，苏离离听来像细砂纸打磨着锯好的棺材板，光滑低沉。咫尺之距，他虽笑意盎然，却让她后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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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吸了一口气，道：“杀人放火大买卖，挖坟掘墓小营生。都是出来逛，公子说笑了。”苏离离假笑两声，站起来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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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走两步，手腕一把被他扣住，手劲就如同他的声音，不轻也不重，“这位公子，方才为何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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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那清凉油抹对了路，手上有些滑，一挣，脱开了手，仰头看他，“因为公子你悄声出现在我身后，荒郊野地吓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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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z  w' g2 ?7 h; A6 ?) F　　“荒野无人，你趴在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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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虽不聪明，也不蠢，自不会说我是来盗墓的，更不会说方才看见如此这般的事，张口就编道：“这位兄台，实不相瞒。在下的父母为我定了桩亲事。可我心有属意，不愿曲就。今夜收拾金银细软，正要与人私奔。方才，那是在等人。”

  B) b# I, [8 }4 h* ~* T  h　　话音刚落，莫大扛着一个又沉又鼓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摸了过来。苏离离暗自哀叹了一声，阖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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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A' ?7 T: k9 {　　莫大那把粗嗓子便响了起来，“你跑哪……咦？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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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睁开眼，绽出个假笑，清咳一声，嗔道：“你怎么才来。”

3 ?) t1 S7 x6 k8 T　　那锦衣公子打量了莫大两眼，皱起眉来，三分恍然，三分惊诧，似笑非笑道：“竟是……断袖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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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S7 E) B4 O7 z0 \; y1 `$ Q　　苏离离沉痛地点头，“唉，公子慧眼，此地实是容不得我们如此。今日在此不曾见着一个人，偏兄台撞见，还望兄台切莫声张，放我们一马。”

* h  _4 m/ D( R; Q　　莫大没读过书，听不明白什么断袖不断袖，以为盗墓之事败露，就包袱里摸出一个金杯，递给那锦衣公子道：“兄弟，你既然撞见我们两的事，就收下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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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想也没想，一把拉住他手，怒道：“你怎么这般大方，今后还要吃喝用度！”

8 A8 M& }9 M! c) q' F4 ]　　那锦衣公子眼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两遍，颔首道：“公子是个妙人，他却俗了些。”说着，一指莫大。

  b: p' |* `: O7 j$ e: y  O3 a3 j& j9 t　　苏离离叹气：“正是，我说过他多次，他还是这般庸俗，竟想拿金银俗物亵渎公子高洁的情怀。”

　　锦衣公子闻言，笑得如昙花夜放般粲然，伸手掂起苏离离的下巴，“你既知我高洁，何必跟他一处。不如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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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大云里雾里地听完前面几句，终于抓住了最后一句的用意。跟他走？原来是一路的。他上上下下地看那锦衣公子，惊道：“兄弟，原来你也是……”

% j( S/ z' J5 \4 \　　“来盗墓”三字还未出口，却被苏离离打断他，深沉地说：“公子固然也断袖，可我却不忍负这俗人。但得知心人，白头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了。”她说着，不动声色地拨开他手指。

　　锦衣公子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仰头赞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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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O! C) ]5 @4 R0 e+ F$ z' b+ ?　　苏离离见他高兴，一拱手，“告辞了。”一把拉了莫大鼠蹿而去，决然不敢再回身去看。

　　荒野有风猎猎吹过，锦衣公子迎风而立，看他二人去远。身后有人低低道：“主子怎放了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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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j# @8 p* O: e9 i　　锦衣公子默立半晌，伸手似要抓住吹送而来的风，飘来手上一点淡淡地薄荷香味。他轻笑道：“这个小姑娘有趣得紧，查查她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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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l9 U2 {: S5 M& [' `& s; [　　他身后的皂衣黑影一掠而起，紧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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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儿缓步走过百福街时，莫大问：“啥是断袖？”

　　苏离离想了想，说：“就是盗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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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C& I7 G" R0 f, @8 ?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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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O2 W! ?2 p* N: }　　“文人的说法。”

" @; L; ?1 [" e( P) w　　他们停在棺材铺后角门，苏离离跳下马来，道：“东西你拿去办，我先回去了。”她推开角门，漆黑中走过井台，眼角余光扫见葫芦架下石台阶上若有若无一个人影。恍惚瞥见，苏离离吓得兔子似的跳了一跳，已看见横在旁边的拐杖。

  G, K& f9 v7 @　　黑暗中木头低声说：“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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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缓过口气儿，走过去，怕程叔听见，也低声道：“吓着了。”

　　“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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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事。”她依着那石台阶在他旁边坐下。

　　两人默然半晌，木头忽然说：“走了。”

　　“什么？”苏离离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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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0 W0 M) V1 B7 \2 o% N　　木头的声音波澜不惊，“跟着你的人走了，方才就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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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2 o. F& q! o  v5 A% m　　苏离离吃了一惊，瞬间想到了那个扒爪脸，不由得往木头身边挤了挤。木头冷哼了一声，苏离离拉了他袖子，讨好道：“木头你真好，不枉我救你一场——见我不回来，这么晚在这里等我。”木头张了张嘴，听那声气儿像是要反驳，却又生生停住，大约没有好的理由。

/ [8 [- h/ R8 \! Z　　闷了片刻，冷冷道：“做什么不好，去盗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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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此刻巴不得他跟自己说话，好忘了那扒爪脸，忙编着解释：“那个……我挖坟掘墓的目的和别人不一样。我主要是想看看各种木料，哪个最耐用……以及，发掘一点古典的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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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2 E) B7 g　　木头忍不住哼了一声，却是笑了，苏离离趁热打铁，楚楚可怜，“今天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你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木头口气果然缓和了许多，道：“那人内力深厚，内功却是江湖异路。真气不纯，必是修习了博杂的心法。”

　　“这个你都知道？”她觉得他未免信口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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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轻功不错，自然内力深厚；提气间便能听出端倪。”木头难得有这个闲心跟她细细解释。

6 Z* r% \9 p: @8 F' b/ ~& |, U　　苏离离不禁刮目。他能有这番见解，也必不是寻常人物。失机落节，流落至此。老虎啸聚山林才是百兽之王，蛟龙潜游深海才是万物之灵。离了自己的所在，不过是笼中玩物，浅滩鳅虾。

　　她苏离离的所在，又是何处？三尺市井，九曲巷陌，能否藏身一世？她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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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L1 x+ G+ r, [4 J( I, n$ @& l　　晚来风凉，苏离离转头看去。木头的眼睛像暗处的琉璃，蕴藏着坚定沉静。她回想今日所见所闻，只觉许多旧事积淀，压抑的重，却活得明媚的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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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心中难过，反微笑起来，叫道：“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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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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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H+ U3 W; Q1 `% y0 |8 ]5 G0 a　　苏离离沉默片刻，“你父母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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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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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Z3 k3 \/ _　　“我也是。”她手指轻轻划着他伤腿的夹板，“还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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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6 v4 W3 X1 V　　“不。”

4 h# r/ N$ v6 r# z+ f# T　　她良久静默，木头也毫无声息，像夜幕中蛰藏的狼，不为等待猎物，却为了自己那份黑暗的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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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N' h1 ?9 N+ P( F. k  R( e　　隔了好一会儿，苏离离轻声说：“陪我坐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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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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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杉木十三圆 ---- 北方比较流行的一种棺木样式，十三根木头拼起来。大多是杉木，明清时漕运船舶需要大量杉木做桅杆，不许民间以杉木制棺，所以也有其他木质的。对平民而言，杉木十三圆算是比较高档的棺材了。

第二章 月明人倚楼

　　这一季有金黄的枇杷新上市，担在竹筐里，衬着碧绿简朴的叶子，沿街叫卖。

　　苏离离爱吃各种果蔬，买回一大篮子来，拈一个，撕开黄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饴饧，清新甜香。苏离离仰在那竹摇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对木头叹道：“世上还有比吃新鲜水果更舒服的事么？”（红果果地调戏一下某人：）

( f' |7 L1 O, H8 L* f　　木头坐在铺子大堂的柜后，给她抄这个月的定单，闻言白了她一眼。苏离离再剥出一个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诱木头，便见铺子正门外缓缓走进一个人来。苏离离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将一个包袱掷在柜上，道：“今天是来买棺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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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绷着一张俊脸，头也不抬，仿若不闻。

　　月余不见，苏离离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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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1 B$ G; ~% G% a　　莫大点头，“前天就去了。这是二百一十两银子，那天挣的，我们对半儿。零的十两是买棺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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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4 w& d, X, Z9 m) `　　苏离离转到柜后，数了数银子，毫不推辞，坦荡无耻地将包袱包好收了，方抬头道：“要什么样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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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大道：“你估摸着给吧，我急用，现成的最好。”

$ Y/ u* l+ p# b  U: Q4 C$ B. k0 M　　苏离离便将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这个怎么样？以前一个老员外家订的，他一死，他儿子不要这个，改换了便宜的。这个就搁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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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h2 A1 B) C9 c6 v3 H( P1 I　　莫大也帮苏离离拉过几回木料，见那板子七寸厚的独幅，连连摇头，“别别别，我娘这辈子也就那样，你这香樟整板别吓着了她。那个拗五的松木四块半就很好，就那个吧。我娘喜欢好颜色，你多画点花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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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叹气，“你那二百一十两能买次点的金丝楠木了，这个香樟原也不算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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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g  ~7 q2 u; b  N% k5 ]9 Q　　莫大道：“那二百两是上次和你断袖，你应得的。”

, {- {/ Z1 E  z9 t/ z6 b　　苏离离缓缓抬头，无言地仰视他良久，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 Q& w+ `9 u. G　　两人转出后院，苏离离问：“莫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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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事办完我就走，到外面闯闯看，顺便找找我兄弟。到时候也不跟你辞了，回来再说吧。”

, s/ W$ T$ M; x% W- k　　苏离离点头，“你一个人，万事小心。”说着走到大堂里，木头已抄完了定单，歇了手看着那帐目，见他们出来，也不理会，端了苏离离凉在那里的茉莉花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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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J% ]2 x% K" \/ x　　莫大看他爱理不理的模样，有些不放心，扭头对苏离离道：“离离，我不在你可别跟这小子断袖，等我回来，我们断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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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一口水没咽下去，呛了出来，咳个不住，褐黄的茶水洒了一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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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苏离离欲哭无泪，一把拽了莫大出门，苦口婆心地教导道：“莫大哥，断袖这种说法文气得矫情，咱们小老百姓，就说盗墓，直白！”

. G( ]( F' ?3 V9 r) |; g5 G　　莫大点头，“明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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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P* p# e6 ?( d# Q5 X5 t　　送走这个主顾，苏离离转身回来。木头一脸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凉凉地把她从头到脚，从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苏离离将那剥好的枇杷拈起来吃了，见木头这般看她，冷笑着指点道：“看你这面相身材，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这辈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那死鱼样的眼珠子瞪着，该有的那点运气也破败了。”

6 P% `* e! k4 d　　木头额上青筋现了一现，默然无言，拉开抽屉，收拾帐册单据。苏离离往摇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却闲闲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过来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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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换星移，木头腿上的夹板绑了三个月，终于拆了下来。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恢复得很好，大赞他骨骼精奇之余，也极力夸赞自己医术超群，能将骨头接得这么严丝合缝。末了，拍着木头的肩膀道：“小伙子，好好再养两个月，我包你今后走路都看不出来腿折过。”

# W9 F7 k/ }! m- a$ ~　　木头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苏离离一边数银子一边挑刺，“真好了么？什么叫骨骼精奇，我看是骨骼怪异吧。他还没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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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s7 Q8 r( G! v　　大夫道：“没有的事，我家九代行医，他这样严重的伤，我是从来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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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 L/ a9 v4 }( G4 z　　苏离离将一块碎银子放到大夫手上。

* V6 G8 ^. P  l4 T: L$ c; O- B$ C　　大夫看着银子，道：“可他好得这么块，我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两个月还别忙着走。”

6 \1 a0 e/ X" |8 v8 Q　　苏离离又数一块。

　　大夫慈祥地打量着木头，“这一年也别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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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3 I% \0 R2 G8 G0 U　　苏离离再数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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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9 U7 W. v5 L3 B0 v　　大夫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别凉着了腿。要是真的这条腿短一点，也是常事，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解决。”

- v4 p5 C# }( Z; w( f" E# b　　苏离离咬牙把最后一块碎银子放到他手上，大夫举到嘴边咬了咬，收到衣兜里，凑近苏离离耳边道：“治长短腿儿，有一个不传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垫高点。”

　　言罢让徒弟提了药箱，道声“告辞”，飘然而去。苏离离目瞪口呆地望着人去远，半天回过神来，骂道：“什么世道啊！医生都他妈跟抢人似的。”木头弯弯膝盖，动动脚踝，道：“人家又没挖坟掘墓，抢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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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O/ i. I' a, r4 a　　苏离离大怒，腰一叉，正待发火，木头放下腿，仰脸一笑，道：“这拐杖拄得人闷得慌，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来沉默，话不多，也极少笑。如今一笑，满屋都明亮了起来，像有烟花绽放，瞬间华彩，让人念念难忘。四目交投，脉脉无言。苏离离呆了半晌，才呐呐地说：“还是再拄一个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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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U4 g4 D7 ?! y; T# B% A3 T　　木头点头，“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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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才过，天气却燥热起来。后面小院覆在墙外黄桷的绿荫下，隐隐透来初夏的浓烈。树干枝叶上有些鸣蝉唱歌，幼虫巢丝。苏离离收拾打扫，上下照顾，依旧把日子过得没心没肺。

　　雕花的张师傅胡子花白，一双手枯瘦，却能勾出最为细致柔约的流边花纹来。做工做到兴头上，苏离离倒上一杯小酒给他，喝一口，逸兴遄飞，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转。两眼精光闪闪地扫一眼木头，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学雕工。

$ i) I; e- p+ X4 [- ?* S　　木头摇头道：“我不用这么小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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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师傅拈须一笑，“用笔原需细，用刀原须粗。练字时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体的气韵；练刀时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细致。”

; }; I. H. n2 u( E: ?3 c　　木头立刻服气，便也学着细细地雕花，磨砺心性。两人教学相长，说到投契处，竟是目不旁顾，你一言我一语，或争执，或启发。

　　没有两天，张师傅便觉得这个徒弟收得十分称心，大赞木头少年英雄，见识过人。木头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骥伏枥，志存千里。把个苏离离听得直皱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满意。木头跟张师傅分开来都是闷葫芦，凑在一起宜乎为伍。”程叔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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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a0 }; s1 r+ P# A! ?3 e　　这天下午，苏离离花了两个时辰，将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觉腰腿酸软，汗盈里衫。也不想吃饭，索性烧了水提到东厢浴房，热热地洗了个澡，全身舒畅。她擦着身上的水，些微碎发沾湿了，粘在身上。

　　苏离离放下头发，用手理了，重又挽上去，一根簪子一压一挑，还未挽好，木门吱呀一响，就见木头站在门口，倚着两只拐杖，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却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体莹白如玉，不带情色的眩彩，却是工艺一般绝美的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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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C6 ~2 W4 \$ T      苏离离还举着手挽头发，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才“啊——”地一声惊叫，抓过一张大浴巾，飞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么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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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9 p. d1 L" s; J　　木头突然就结巴了：“我……我怎……怎么不能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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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c/ p3 Z8 P1 D　　苏离离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L- h& ^" A0 d　　木头原本苍白的脸色红了红，勉强压住，拗着脖子道：“女的，又怎样……”

7 N% O6 w: N. S3 f4 N3 M2 h　　苏离离怒得无话可说，不知哪里来的神力，一抬脚将他踢进了门外敞放着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长的腿整个露了一露，风光无限又惊鸿一瞥。

2 v1 b4 `* N: {  o, O; C7 M  z. \8 Q; d　　木头跌进那薄皮匣子里，半天没爬起来。

  c/ x5 i& ~" T! n2 M* [: \4 _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打开房门时，木头坐在一块棺材板前，专心致志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松地从他手中开出来，掉落地上。苏离离眯起眼睛，愤恨地看他，木头目不斜视。僵了片刻，苏离离冷笑道：“一大清早起来，怎么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 z, V( T+ P* O1 L- S& P* O% t; {      木头手上不抖，沉声道：“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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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斜睨他一眼，“原来你是人啊，我还以为这里一院子都是木头呢。”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了。木头看她去远，方才抬起头来，目光却朝着厨房的方向追寻。半天，咬牙摇头，自觉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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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x5 [# }; l- {& X　　又过了盏茶时分，苏离离在后面喊了一声“吃饭”，木头放下活计，拄了拐杖到厨房外面饭桌上。苏离离盛出稀饭，烙了一碟焦黄软糯的饼子，卷了咸菜豆干，蘸了酱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两张饼，却见苏离离不似往日说笑，木头端着碗只一粒粒地扒饭，失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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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o  D( W% t- M/ v　　苏离离不说话，木头看她一眼，也不说话。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径自出去忙活去了。苏离离瞥了木头一眼，觉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便挑了菜，裹了一张饼子，递过去道：“你成仙了么？什么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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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接过饼子来，喝了一口粥，咽下去，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为何要扮成男的？”

　　苏离离没好气道：“难道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卖棺材！”

+ m; m+ l$ P  a" X  x6 M  @. L　　“为什么卖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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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8 ~" ~$ U. l+ `　　“不卖棺材，难道我绣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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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p; ]( Z% E- ~　　木头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 ]. {- O9 L3 B　　苏离离见他态度端正，容色严肃，也不与他置气了，看着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么也没有，和程叔一起动手给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过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幸好还有程叔帮我。”

6 d) Q' b/ Q. S* }0 S0 a$ u+ G　　她抬头，见木头神情关切，忽然一笑道：“其实做棺材也好。我爹说过，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卖菜、卖米、卖药、卖棺材的人什么时候都饿不着。卖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发送了，有始有终。”

& F$ P& d5 S& `" p3 S$ s9 [6 B　　木头轻叹道：“你爹是个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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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摇头：“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还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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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h! Z( c& ~9 `　　木头黯然道：“也不尽然，和光同尘难免不被掩埋在尘埃之下。临到终了，却后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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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静默。

　　其时，苏离离与木头年纪尚小，虽经离丧，也勘不透世事的锋刃。多年后，木头飞鸟投林，池鱼入渊，万缘放下时，却放不下这小小棺材铺里的一念。

& ^3 _9 M* L: t6 M2 ?8 k$ h　　苏离离拈着筷子，默然片刻，觉得两人的话都说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帮程叔刨板子去。我过两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说着，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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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喝了口粥，喃喃自语道：“我就说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样子，果然是女的。”

　　无奈苏离离耳朵尖，踱回来，隔了桌子看着木头。木头一抬头，见了她脸色，气势陡转，身子往后一退。苏离离眼含杀机，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木头猝然放下碗筷，抬高声音道：“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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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刻，苏离离已转过桌子，杀向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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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2 ~$ t/ p' }　　木头见她抬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伸指，点上她右腕太渊穴，苏离离手一麻，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气势却不减，左手已拍到木头背上。木头缩了手，腿脚不及她灵便，欲躲无路，欲还手又怕拿捏不好轻重。屋子里瞬间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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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叔探头看时，就见木头被苏离离按在桌子上，咬牙，埋头，握拳，一动不动。苏离离抄着一块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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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叔连忙叫道：“离离别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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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j6 v2 ~* I& e/ w& j; D　　苏离离不听，放下抹布，恶狠狠道：“叫姐姐！”

, j( T% s) }% f& I* [+ I( Z: `　　木头理亏，闷声闷气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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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叔笑得直摇头，转身捶了捶腰，见早晨的阳光洒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情也明快起来。咳嗽一声，弯下腰去接着锯那块柏木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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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始春余，时序相交，最容易生出疾症。木头犹如旭日朝阳，一天天恢复起来；程叔却如暮蔼沉沉，一天天衰竭下去。天气一热，反增了咳喘。每到深夜，苏离离听他咳嗽不住，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请大夫抓药，程叔不待见。苏离离自己一头扎进书房里，翻了一天的书，回头买了些平喘凉药，温补食膳做给他吃。

　　木头虽不言语，却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子里从早做到晚。苏离离便教他用丁兰尺打尺寸，吉位恒吉，凶位恒凶。（丁兰尺：一种风水用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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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问：“要是尺寸凶了，还能妨害着死人？”

( v& r: `' u3 v0 ]- D　　苏离离高深地摇头，“妨不着死人。棺材的尺寸凶了，约莫能睡出个僵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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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9 A% W  \6 n- @7 N　　木头不温不火道：“你不去挖开，想必那僵尸也行不了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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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翻起一双白眼，却言语不得。

+ r. S1 S( G. l% O8 j8 J　　木头见她无话，兴致忽起，随手捡一块长条角料，竖施一个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印堂。苏离离只觉眉心风动，未及反应，眼睛一花，木头已“刷刷刷刷”一招尽拢她全身十二处大穴。每一点都是要害，而每一点都只差毫厘，便即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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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i. N* s9 s2 p　　须臾收势，苏离离傻子一样呆站着。木头神情颇为自得，却绷着脸，矜持地一点头，手一扬，木条子飞回角料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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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d- F* W+ J4 |! X- C　　苏离离幡然醒转，大怒：“有这本事在我面前显摆，当初怎地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让我七拼八凑才凑齐了一个人？！”

　　木头声线沉静冷冽，“你何不问问伤我的人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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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样了？”

　　“死了。”他轻轻地说完，掉头锯板，见苏离离张口结舌，又阴恻恻地补了一句：“谁伤我一刀一剑，我必要他的命。”

- y% E7 w: q! c( X8 f( P7 I　　苏离离踌躇半晌，见他专心致志，还是忍不住打断道：“那个……我好象……也打过你……”

　　木头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苏离离心肝一跳，“……其实……是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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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x  K: `! Q9 @4 x' x# F　　木头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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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n; y8 `8 P　　“我只是……一时……那个激愤……”

　　苏离离好话说尽，末了，木头方抬头，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 Y1 W" u: m, u) d/ s' s　　苏离离望着他眼睛，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 抓起一把刨花儿当头扔了过去。木头的手袖像带着风，一挥，刨花儿反过来洒了苏离离一身。

　　苏离离再扔，木头再挥。

　　半天，苏离离大叫：“不来了，不来了。你看洒了这一地。”

0 |; H5 J7 O- B! [  D/ I　　再半天，苏离离叫道：“木头，你再闹，我恼了！”

　　木头收了手，苏离离不顾自己挂着一身的刨花儿，抓起满手木屑子直摔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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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时，院子里如同六月飞雪，炸起一地杨花，纷纷碎碎，嘻嘻哈哈。

. Y3 J5 P: u6 H1 y　　木头自拆了夹板，每日拄着拐杖练走路。过了月余，竟放下了拐杖，又过月余竟能将路走得四平八稳。苏离离一面骂：“还不会爬呢，就学着跑。欲速则不达，也不怕再折了伤骨，做一辈子瘸子。”一面买来猪蹄子，炖上黄豆，烧得鲜糯不烂，逼着他喝汤吃肉啃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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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伏以来，天热得厉害。铺子里的活都放在早上，一到午时便收了工。苏离离将木料用白布遮了，夜里凉了散喷些水，说是怕晒拱晒裂了。木头见她喷水，质疑道：“不会长出蘑菇来吧。”被苏离离一个白眼挡回去。

: ^: {) v) M# i8 ^  b　　木头午后在后院葫芦架下，或捻指意会，或以木条作兵器，不时比划一下。竟是想的时间多，动的时间少，不知琢磨些什么。苏离离每每见他入定一般立在那里沉思，周身的气韵却如山岳凝峙，川泽静默，万物隐于其形般广阔精深，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安。转顾四周青瓦白墙，墙外市井摊贩，心里知道这终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几分。

　　看得无聊时，趴在旁边打个盹，醒了煮锅绿豆汤给大家消暑；或者切一个西瓜，去皮剔子，用牙签子挑着吃。到了傍晚，将水泼地去暑气，铺开竹席纳凉，直呆到星汉满天，朦胧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穷人般清闲，又神仙般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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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 b: B' g4 m; z　　这天下了一阵雨，苏离离因天热，懒吃东西，煮了白粥，做了一个凉拌拍黄瓜。吃饭的时候对木头道：“你腿脚好多了，一会随我街上去一趟好么？”木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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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7 u, Z, _3 H4 a  A" j　　两人吃了饭，踏着积雨，出了后角门，慢慢转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轩。妍衣轩是制成衣的店子，装点得典雅别致，往来拿取净是达官贵人家的家仆侍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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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进店时，妍衣轩李老板便迎头堆笑道：“苏老板啊，你是来取衣服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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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寒暄两句，道声是。李老板便唤了伙计进店里抱出两个大纸盒子来，就在那精光锃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开一个。将里面两件素色单花的男装铺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针线匀称，服色朴而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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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W' `" P/ y. j　　苏离离倚在大案一角，手抵着唇上，展颜微笑，眼神指点木头道：“那边换上看看合不合适。”木头比苏离离高一点，身上穿的是程叔的旧衣服，肩肘诸多不合身处。少时，换了那身藏蓝色的衣服出来，修长挺拔，无处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道：“苏老板，你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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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i: m9 F4 M5 A8 {2 U8 t* l　　苏离离无耻地一笑，颔首道：“那当然。”扯扯木头的袖子，端详片刻，闲闲道：“穿着回去吧，把那两件收了。另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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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板拂开案上的衣料，郑而重之地打开另一个厚黄纸盒子，顺着盒沿，拉出一套女装，细心地铺展在案桌上。却是一袭淡粉色的广袖长裙，里面是华缎，外面衬着薄纱，纤腰长摆，裙角上绣着朵朵桃花，疏密有致，点染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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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o0 {! z2 B7 r+ R7 I- {$ }　　裙子一铺开在案上，满室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李老板指点着衣裙，滔滔不绝，这里多么幽雅，那里多么眩目，把一袭衣裙半实半虚地说得天花乱坠。苏离离一一地看了，淡淡点头，“不错，对得住我的银子。换个漂亮点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 F2 k# X! L" ^, N: V  k4 J/ i　　李老板笑得暧昧，“整个京城也找不出这么好看的衣裳，苏老板花大价钱是要送给心上的姑娘吧。”

　　苏离离笑得像朵花儿，“李老板又胡说，倒是送给一位姐姐的。”当下由他调侃，也不多说，只看人包了衣服，让木头抱了一个盒子，自己抱着这一个，出了妍衣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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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4 o8 j! A/ Y- P) E　　走在回去的路上，苏离离有些沉默。到得后街清净小巷，木头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觉得你穿合适。”

5 b2 K" `9 z3 `3 Z　　苏离离没回过神来，“哪件？”见木头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说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却踢了踢角门叫道：“程叔，开门，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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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七这天，万户乞巧。苏离离早早吃罢晚饭，对程叔道一声“我出去一会”。程叔点点头，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里多呆。”苏离离捧了那个衣裳盒子出去了。木头冷眼看着，也不多问。

　　苏离离沿街转巷，来到城心。这个时辰，百家歇业，只有秦楼楚馆，渐次开张。暮色昏黄下，灯红酒绿慢慢清晰起来。明月楼开在当街，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艳妓迎门邀客，将那三分的虚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论两，作数出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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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只从边角门上进去，使了几个银子给后廊下闲着的打手，引了去见老鸨。老鸨汪妈妈正张罗着扯大堂里的一张彩绸，见了她，认了片刻方道：“苏小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身子朝苏离离这边一靠，一阵闷香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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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I. A4 y$ J& |$ V. M' o  }　　苏离离给熏得几欲昏倒，却和和气气笑道：“我看看言欢姐姐，给她送个东西就走。”汪妈妈笑道：“大半年的不见，这模样儿越发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妈妈，倒惦记着欢儿。”苏离离只得陪笑道：“那自然先惦记着汪妈妈这里，才能惦记着言欢姐姐。”

. @5 G+ o! {3 |8 ?! i$ J/ s　　告了声扰，出来往明月楼内院去。一路听着淫声浪语，好不容易捧着盒子爬到后阁二楼，一间绣房前，苏离离先敲了敲门，扬声道：“言欢姐姐在么？”

# T  I# @5 L" E$ p: y& m2 J　　里面一个女子声音柔软慵懒，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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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推门进去，便见房间西边妆台前坐着一个女子，寝衣缓带，微露着肩膀，睡意未消，正对着镜子上妆。她镜子里斜看一眼苏离离，妩媚之中透着冷清，却不说话。

. B4 G+ @( W7 t  q7 h　　苏离离将盒子放在桌上，回身关上门。言欢调着胭脂，半晌开口道：“你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苏离离将盒子捧到她妆台旁的春香芙蓉榻上，解开绳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们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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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欢缓缓放下手，略有些怔忡，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没什么好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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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P9 y4 T( \' k　　苏离离除去礼盒，将那袭衣裳拉出来，裙带飘飞，满室华彩，笑道：“送给姐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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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3 z' l% ^8 C5 F　　言欢神色柔缓了些，注视苏离离片刻，道：“你也十五了，总是及笄之年，怎地还这般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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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S$ c" I" z3 T$ H, B　　苏离离难以捉摸她飘忽的情绪，低声道：“欢姐，皇上现在自顾也不暇了。我听人说，京畿政务都掌在太师鲍辉手里。我这些年存了些钱，看能不能使点银子，赎你出来。”

　　言欢淡淡一笑，几分冷然，几分苍凉，“你赎我做什么，外面的姑娘年满十五正是花开时节，这里的姑娘十五已经是花开败了。”

, @8 u& g, }+ R8 Q9 T- `- R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朗声笑道：“别的花开败了，言欢姑娘这朵花却是开不败的。”声音醇厚动听。

2 C: M8 F& N; G( Q　　言欢神情微变，似有些振奋，推苏离离道：“你去吧，我客人来了。”两人相望，有些迟疑，却都说不出话来，言欢张了张嘴，还是低低道：“去吧。”

3 y! W3 P1 L9 d7 q3 d/ V7 I　　门扉响处，有人进来。苏离离抬头扫了一眼，正是刚才窗外说话的那个人，穿着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头便走，边走边想：青楼嫖客也有这等人物。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楼飞雪，朱阁临月，俊朗清逸，几乎比我家木头还要好看几分啊。

6 Z2 a3 Z3 M0 h5 ^' M      她正自思忖，迈过那人身边时，那人却一把抓住她手腕，懒懒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0 _& j8 Y8 h, s) {! [4 t& |1 _, a
; g* v4 O/ J. a( L/ r　　苏离离大惊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狭长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宛如他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一般抑扬。苏离离像见了鬼的猫，脑子里“嗡”地一声，全身炸了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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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u# D9 B; b# d2 ]$ ^& x; }1 k　　那人仍温言笑道：“公子见了我，为何发抖？”
. a- F% O. R9 N, m2 G% R; T8 _' }
$ O: R9 q  s4 p) K　　苏离离又一次用力抽出手腕，虚弱地说：“我也是感慨人生的际遇实在离奇了。”

　　锦衣公子向后看去，言欢尚穿着寝衣，酥胸半露，也叹道：“实在没想到，公子竟是水旱通吃。”

　　勾栏里的谑语，男人和女人叫走水路，男人和男人叫走旱路，却含了些隐秘曲折的意思。言欢听得这话，忙把寝衣一拉，先红了脸，半敛着眉，低声道：“祁公子先请坐，恕奴家换身衣裳。”径自转去屏风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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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虽不懂得水路旱路，但见言欢都红了脸，自然不是什么好话，当即正色道：“公子勿要取笑，我是女子，不是男子。言欢是我结拜姐妹，今日来此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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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s/ }+ r/ d$ a) \4 R: {　　她突然这般坦率起来，那锦衣公子反收了笑，将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眼神锐利如刀，正色道：“你也是这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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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X# c, P+ z5 d2 t( ?5 [0 o. T% f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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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哪里的姑娘？”

　　苏离离不由得生起几分薄怒，“我是良家女子，不是风尘中人。”话音一落，见言欢换了一袭浅紫的舞衣，依在那屏风之侧，幽幽看她。苏离离猝然停声。

( z1 |3 {/ G2 j# K6 G　　言欢婷婷袅袅地走出来，漱了杯子倒茶。锦衣公子方才赞她花开不败，现下正眼儿也不瞧她，却盯着苏离离道：“你上次不说你是女子，是因为与你同行的那人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吧？”

& d- z: ~+ ?7 R2 S' l3 ^2 M) ]　　一针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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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z% j( U8 B# v# N0 j- B! x　　苏离离垂首道：“正是。公子若是别无他事，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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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k. J) i2 u# D) @　　“站住。”他闲闲地一拂袖子，如闲庭信步，又尽在指掌，“你叫什么名字？”

3 w# J  |7 U) w0 n　　此问无礼。然而苏离离女扮男装做买卖时，原没在意她的芳名被大老爷们挂在嘴上呼喊，也不介意他这么一问，踌躇片刻道：“我姓苏，是如意坊之尾苏记棺材铺的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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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h9 @' e& I4 I# l　　锦衣公子端起言欢捧上的一杯香茗，随手搁了却不喝，波澜不兴地说：“我知道你姓苏，我问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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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无奈，只得答道：“我叫离离，就是离开这里的离。”

" ^* R0 N( G# N) m　　锦衣公子“嗤”地一声轻笑，“我又不是鬼，你见着我就这般想走。”

　　苏离离望着他看似多情实则冷冽的眼眸，恳切道：“公子，小女子只是个寻常百姓，乱世之中求个平安度日，不想招惹别事。今日见着公子实是遇巧。我做的生意，也不敢招呼公子多来照顾。言欢姐姐美貌温柔，公子来与她叙谈，我在此多有不便，自然当走。萍水相逢，何必多问。”她抛一个眼神给言欢。

! f! S2 a; u6 B8 H" w# k6 F　　言欢对桌坐了，轻笑，柔声道：“祁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倒戏弄我这妹子来的？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别吓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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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p# X% q* e* w  G( d4 p　　锦衣公子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七分赞许，三分深沉，缓缓道：“苏离离……苏姑娘不仅聪明，还聪明得透彻。”莞尔一笑，“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祁凤翔。家中行三，人称一声祁三公子。苏姑娘记着，后会有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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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虽穿着男装，却曲了曲膝，敛衽行礼，夺门鼠蹿而去。

, @8 m/ z1 C4 h5 j; v　　言欢见祁凤翔望着门扉犹自沉思，心中不悦，却将一个笑容绽得明艳动人，“三爷一去半月，怎地昨天又想起言欢，让人捎信儿说今天来？”

+ y; `1 O2 s6 r; V' ?' o　　祁凤翔转过头来，眼神描画她唇线，柔声道：“来，便是我想来；去，便是我想去。言欢这般剔透，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言欢微微仰头笑道：“言欢今年十五，在这欢场已有七年，阅人无数。公子来便是来，却不是为言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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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凤翔长笑道：“你既这样说，即便不是专为你而来，也可以算是顺便为你而来。”他手一拉，将言欢抱进怀里，低头轻嗅她身上幽香，突然问：“你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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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欢微微闭起眼睛，由他抚摩，神情杂陈着痛苦与欢乐，似揭开心底一个深刻的伤口，半是嘲讽，半是含酸，“我姓叶，落叶飘零的叶，叶言欢，公子也记着吧。”

　　祁凤翔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低声缓缓道：“叶言欢，找的就是你。”

0 Z1 R* t2 x1 w7 Q; d3 o6 i　　言欢忽然大声一笑，扭转身子面向他，手指抚上他下颌，像觉得十分有趣，也低声一字字道：“你找的未必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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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一头扎进院子时，程叔正坐在几块叠放的木板上，看木头雕一块料。她这么急急地进来，两人都惊得抬起了头。苏离离有些喘，却放松表情，嘿嘿一笑道：“程叔还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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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h/ m( [  t  g( x/ o) c0 |# C3 K　　程叔的咳嗽止了些，精神好些了，见她平安回来，点头道：“就睡了，少东家也早些休息吧。”起身去洗漱。苏离离在木头身边坐下，愣愣不语。木头借着一支松枝油条的火光，捧着尺余见方的木桩子，刻一个阳文寿字。

! N& F; [- h8 {( n9 p3 O　　刚把轮廓勾出来，苏离离突然站起来，望着铺子大堂的方向，问：“还有多少活儿没交？”木头也不抬头，一边刻着一边答道：“西街寿衣铺子的三口柏木卸好了板了；另外两个散活儿毡泥铺了底，合了缝，只等上漆。案上还有没动工的两口，限的是三月交货，才放了定金。”

　　苏离离转过身来，又望着院墙之上，微微有些失神，似自语又似问他，“我搬到哪里去好呢？”她方才在明月楼厢房还算镇定自若，此刻神色平静，眼眸深处却如惊弓之鸟，暗藏着深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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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停下刀，抬眼看她，不动声色道：“街对角顺风羊肉馆的铺面就好，要搬就搬到那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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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9 B. E+ X7 I) _/ N　　松油枝子爆开一阵火光，映得照出的阴影四面摇曳，顷刻间委顿在地，熄灭了。眼前一暗，院子里一片漆黑，有目如盲。苏离离像找不着方向，犹豫了片刻，往后面小院走，迈出两步，手臂一紧，却是被木头拽住了。

  d* w8 Q7 H7 i( O　　她蓦然回头，黑暗中眼神终于聚焦在木头脸上。木头站起来，握住她一只手，“你去哪里？”

　　苏离离低头思索一阵，快而轻地说：“我不知道，我要走，他们要找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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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要找到你了？”木头柔声问。

　　他这句话在苏离离脑子里过了一遍，谁要找到她了。这样一思索，苏离离似忽然清醒了些，眼神不这么怔忡，却不说话，只由他捏着自己的手，心底里仿佛需要这种力度和温度来支撑。

2 f' w1 p) y0 H3 e3 ]1 l　　木头静等了片刻，自己接道：“上次盗墓惹上的鬼吧？”

　　苏离离点头，“我……我怕是被人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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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做了什么惹到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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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H' V1 l4 s' ~: Y2 S　　“我不知道，你别问了。”苏离离叹气。

　　“我不问便是。只是许多事，怕既是没有用的，你何必要怕。”木头拉起她另一只手，也握了在手里，“你当初救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怕？你说我若被仇家寻到，怨不得你。你可曾想过，若我仇家寻来此地，不是我不怨你，而是你莫要怨我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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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X3 f0 n5 z& c　　苏离离张了张嘴，心知如此，却说不上为什么。明知道救他是行险，还是把他救了。黑暗中木头眼神发亮，笑道：“你那时候不怕，现在也不需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们，打倒我们的原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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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Y2 }" a! U0 }　　木头不说废话，说出来就不无道理。苏离离看着他璀璨如星的眼睛，心里暗暗自责：我今日竟觉得那个祁……祁凤翔比木头好看，木头分明比他好看得多。又想到他说那个我们，原是泛泛而指，细细一想却有一丝亲密味道。又觉着他手上的温度格外舒适，脸上有些发热，抬手一巴掌不轻不重抽在自己脸上，心头痛骂：苏离离，你怎么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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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3 A$ x- b( M  S　　木头见她终于不再失神，举止却更加莫测起来，一愣之后，大惊，迟疑道：“姐姐，你……你到底受了什么惊吓，千万莫憋着，要成失心疯。”

　　苏离离挣脱他手，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今天确实有些怔住了，脑子不清不楚的。”

　　两人正挣在那里，房门一响，程叔握着蜡烛，披着衣服站在门口，虚着眼睛，伸着脖子看他们，道：“黑灯瞎火的，你们还在这里说什么。”蜡烛的光虽黯淡，却足以令木头看清苏离离绯红的脸色，一愣，顿时杂念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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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避开烛火，应道：“知道了，我就睡了。”今夜第二次鼠蹿而去，直入卧房。

" r( l- y$ T& @! }& S5 ?　　木头站在那里看她砰地关上门，一回头见程叔枯老的脸映在烛光下，不知怎么心里也就突然地一虚，低头拾起雕刀和废料，转了一圈，又扔了木料，手握着大号韭叶刻刀直直走进了卧室。

6 P3 I% y, T$ u9 D& \: k/ Y; J　　程叔举着蜡烛挪出来几步，望着木头关门，眼神疑惑之中又充满了无辜。

　　苏离离靠在门上，既没点灯，也没梳洗，反而闭上眼好笑，觉得自己当真无聊得紧。十五岁少女该有的深闺望月，花下怀情，不属于言欢，也同样不属于苏离离。似这般恬淡的时光已是流年中偷来，在她隐忧渐释之际又兀地折转，如此反复，不能也不愿去奢望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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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o8 C" r/ n" e  F/ y　　她抛开这一丝幽柔的念头，坐到床沿上，解开头发。指缝间有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萌动与纠结，直透到心里，生生放下，转而去想那个祁凤翔。只觉此人说不出的古怪可怕，辗转反恻，猜不透他真意，遂埋头睡觉。着枕即眠，一夜无梦，直睡到太阳爬上第三根窗棂。苏离离只觉睡得极沉，爬起来浑身不得劲儿，裹了衣服前往那五谷轮回之地。

　　走到屋檐下，木头迎面过来，道一声“起来了。”苏离离人醒了，脑子没醒，麻木地应了一声“嗯”。擦肩走过。

　　回来时，见院子里一早便堆着四五块截板废料，一地木屑渣子。苏离离乱着头发，打个呵欠，指着地上道：“都是你今早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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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8 V- _! w# u  ?, C" l! F　　木头“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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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 E. D/ c1 J　　苏离离细瞧瞧，一块刻着个“寿”字，一块刻着个“福”字，都是棺材上常用的字样。还有一块，却刻了个“苏”字，苏离离大惊失色道：“这个东西可千万不能刻在棺材上。咱们这一行是不做字号标记的。免得主顾们躺舒服了，晚上齐齐地来谢我，我可招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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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 [( t$ s$ |- y9 A: H  ]$ s　　说完也不听木头答话，惺忪着眼睛洗了把脸，头发一挽，去厨房觅食。程叔坐在饭桌边喝着豆浆，苏离离抓来一根外卖的油条，撕了一块放进嘴里，就听程叔道：“这孩子，今天天不亮又在院子里捣腾，敢情昨晚没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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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A. s3 ?0 H' z) q3 P　　苏离离闲闲道：“他许是昨天酽茶喝多了，失眠。”唇角却不经意扯起一道弧线。

' [! R* s! P2 t7 C$ ^+ e$ Q0 U　　此后数月，苏离离一直担心祁凤翔会找上门来，然而他石沉大海，杳无消息。那句“后会有期”像最管用的符咒，拘得苏离离时不时地抽一下风。木头终于见惯不怪，淡定地指点江山，教她该搬往何处，把一条街所有的铺子都指完了，苏记棺材铺也没挪一个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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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9 G/ g, J' m. Z6 z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从破败到萧条，从萧条到盎然。

8 G- o" |* L2 s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苏离离又去找了言欢一趟。言欢说祁凤翔是幽州商人，来京里探市摸行，现在已回幽州去了。她风月场中七八年，看人身份家世火眼金睛，这话言欢不信，苏离离也不信。但知道他不在京城，心放下大半。

　　心情一好，回家途中路过一个兵器铺子，便花十两雪花银买了一柄上好的长剑。到家时，木头正扫去一块整木上的积雪，准备改料，接过剑来眼露欣喜。许多时不摸刀剑，未免手痒，刷地一声抽出刃来，赞道：“好，嗯，好。虽然锋无沉劲，钢无韧性，但市井俗货里也算不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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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得苏离离只想一脚踹过去，十两银子，半年的吃喝，换来他一句“不错的市井俗货。”不知不觉间，木头已经把棺材铺子的活计做上手了，从改料、打磨、订板、铺胶、上漆，一样不落。初时做的棺材，盖不合盖子，被苏离离痛加指教了几回，终于像样了，渐渐地琢磨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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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T7 c! s/ X6 R　　捂过一冬，苏离离的抽风痊愈了，接活揽生意之余，觉得生活也就这么回事，自己未免多虑。这天喝多了水，晚上起夜，春寒料峭，让那冷风一激，打了个寒战，恍惚觉得书房里有什么细微的声响一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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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不禁皱眉，只怕老鼠咬了书了，昏昏沉沉走过去，用脚蹭开房门。阴沉的感觉刹时从心底升起，脖子上寒毛竖立。身边什么东西一晃，苏离离猛见是个人影，一抬头，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定陵墓地里的扒爪脸，皮肤像死人一样凹凸错落，惟有眼睛阴鸷地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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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k) t: N+ _$ s! ~+ Q1 b  @　　她“嗷——”地怪叫一声，扒爪脸向她伸出手的同时，一道沉稳的力道将她往后一拖。什么闪亮的东西从身后斜刺向身前，扒爪脸被迫收手。苏离离腰上一紧，被往后一甩，等她在院子里站稳，回过神来，月光下木头已与那人动上了手。

, J3 e* O4 W; C. A# L/ K　　木头一招占先，招招占先，亦攻亦守。扒爪脸进击数招，被木头一一挥洒开去，纯以剑招制胜。须臾之后，扒爪脸觑一个空挡，一拳击向木头。木头人不退，剑刃削下，清冷道：“撤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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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招不撤，固然能击伤他心脉，然而一只手也没有了。扒爪脸出招虽快，收势亦稳，缩手一立，方才的万千杀意瞬间隐藏，却如见了鬼一般望着木头，半晌道：“你招式精妙，内力不足，拼不过我。”

　　木头并不反驳，言简意赅道：“你已是第三次来了，再来一次，我绝不留情。”手一收，剑刃破风出声，不容置疑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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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N1 [' Z8 |) m　　苏离离紧了紧衣服，看两人院中对站，分庭抗峙。一种叫做杀气的东西隐隐弥漫在空气里。早春料峭的夜风吹来，牵起她几许散乱的发丝，扒爪脸的衣袖却垂直不动，似在思索动手，或者不动手？木头寸步不让，手里剑尖纹丝不动。

& J1 {" H! Q. a　　苏离离一向敢于突破严肃的气场，见气氛凝滞，便站在木头身后，探出半脸，尽量沉稳地问：“你找什么东西？找什么跟我说嘛，这里我最熟。”

　　扒爪脸扫她一眼，转向木头道：“你的武功路数我识得，今日不与你争斗，是给你师傅面子。”言讫，一纵身，像暗夜里的蝙蝠，跃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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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u, m  V; O% ?) [5 `2 ~$ s　　苏离离大不是味：“哎——我在跟他说话，他怎么无视我？！”

7 C7 {/ T  d5 {. W+ D) M5 r　　木头看也不看，“嚓”地一声还剑入鞘，道：“你总躲在我后面，他没法正视你。”转头看向苏离离，“那次从定陵回来他就跟着你了，前两次来也是在书房里翻。我腿伤未愈，不曾惊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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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E% j- C% w4 Y" d　　苏离离惊道：“我钉棺材，撬棺材，还没遇过这样的事。”

1 B* N; J1 v- F, `) h: t  u6 \　　“你知道他在找什么。”木头平平淡淡说出来，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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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迟疑道：“我……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上次在定陵，我给莫大哥放风，无意撞见这个扒爪脸在审一个小太监，说要找什么东西。”

　　木头审视她的神色，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看他不会就此罢手的。”

8 }4 \- V, j' x' t, `& f% N! }. T: D　　苏离离听得很不入耳，这算什么话，软威胁？“什么叫我不想说，我还把名字告诉你了，你的名字我却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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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q/ N) f) \9 B' U　　“苏离离是真名么？”木头兜头问道。

: B" e2 z% C' S& O2 f  J　　苏离离一噎，被他深深地白了一眼。木头提了剑转身就走。她一把拽住，“你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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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b, o. S: s　　“回去睡觉！再过会儿天就该亮了。”

, g! I, {' x" n4 E' ^' ]　　苏离离拖住不放，“不行！你陪我在院子里坐坐。万一……一会……那个人……”

3 l' M0 o  j. E) v7 }+ P　　木头板着脸不听，苏离离央道：“木头，程叔去拉板材还没回来，这一院子除了我就是你。万一我回去，那人想想不对劲儿，要回来宰了我，你慢一步我就完了。”

　　木头回身跃上堆放的木料板子坐了下来，“他背后还有人。他主子不说杀你，他就不会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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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H) n2 o9 s0 v; n　　苏离离蹦上前去，也爬上那半人多高叠放的成板，背靠着后面堆积的木料，“你怎么知道他还有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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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坐进去些，抱膝沉吟道：“你说他上次在定陵拷问一个小太监。既是涉及皇宫内院，便不是江湖中事。此人非官贵，定是为人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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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c" r, S* T4 U& a　　苏离离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有哪一个大官姓祁么？”

　　“朝中没有。”

" F4 y0 K0 q* v4 K! g8 w/ |　　“幽州呢？”

# |$ P' G3 v2 Q2 T) f5 r& R　　“幽州……有，幽州守将祁焕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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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冷笑，“想必是这位幽州的祁焕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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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冷淡地补充，“此人五十多岁，三年前调防幽州，守御北方，倒是一员良将。”

　　苏离离冷哼一声，“治世良将，乱世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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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c7 e, u2 G: v1 \' b8 f　　木头默然不语，苏离离曲了膝，侧坐在他身边，虽有些冷，却觉得安全。心安时，睡意萌生，不一会儿就垂头搭脑。木头略往她那边挪了一挪，将肩膀借给她的脑袋。苏离离便靠了过去，整个人依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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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将亮不亮之际，空中似有低低地鸣响，像从天地间发出，杳无人声，仿若时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这样一段时间，是从生命中抽离的，是不关乎过去与未来的。木头定定地看着天空变成青白，映上一点金色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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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u9 C' x! C9 t5 K2 [, Y- H　　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动了动，睫毛缓缓抬起来，头倚在木头肩上，背靠着堆积的木料，身上披了一条薄被。心知是木头趁她睡着给盖上的，裹了裹，心里有些空，又有些满，有些说不出的愉悦，像被太阳晒得懒懒的。仿佛这样相依坐了很长时间了，长过她知道的时光。

　　空气清冽微寒，她一动不动地倚着木头坐了会儿，才抬头看他。木头的脸侧对着阳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他的轮廓，他望着沾染青霜的屋檐，眼里涵着恬淡的波纹。

　　苏离离也看向那屋檐，笑道：“怎么？房檐上有钱？”因为才醒，声音低哑，凭添了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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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2 D. X; X  W( _) _: j　　“没有。”

, n" P. ?( M- s　　“那你看什么？”苏离离懒懒直起身来，“还这种表情。”

　　“去年今天你威胁我说，我死在这里只有薄皮匣子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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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被他一提，才蓦然想起木头住在这里也有一年了，心思不由得迁延开去。她凝望他的侧脸，这一年来木头个子长了不少。她每每抬头跟他说话，不经意间，仰视的弧度就大了起来。木头将目光投向她道：“你看什么？”

, l/ c; K% Y* ^1 r% h　　苏离离轻轻一叹，思索片刻，才将手按在他手背上，柔声道：“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去年那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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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y) R- T% t$ h- Y8 {& b　　木头默然片刻，也轻声道：“我也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昨夜那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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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相视而笑。

5 \. I' _: H1 o　　“木头，”苏离离低低道，“帮我个忙。”

　　“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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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G9 ]4 y. y; o　　“我有一个姐姐，身陷青楼。我纵有再多的银子，也赎不出她来。我想……你去把她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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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哪里？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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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踌躇了一会儿，“且再等几个月吧。我担心你的腿伤……到时候我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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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5 ?. x7 \8 k6 ?　　木头刚要说话，后角门上响动，苏离离凝神一听，欢声道：“程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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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n+ N$ \, \# B; F% n　　木头跳下板材，伸手给苏离离，“你去做饭，我帮他拉木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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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抱了被子，扶着他手，跳下板材堆子，依言各自忙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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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天气宜人，柔风吹润。明月楼眠花宿柳，正是温柔乡里不知归。言欢这夜陪了半夜酒，有些醉了，回到房里，头沉眼饧，意识却又极度清醒。在床上倒了半天，心中懊恼今天被灌了许多酒。挨到四更，到底对着花瓷盆吐了一通。

5 K7 U' A7 I, g, e　　抬起时却见窗边站着个黑衣少年，蜂腰猿臂，眉目俊郎，眼睛像明亮的星，趁夜乘风而来。言欢虽奇怪，也未惊慌，只愣愣看着他。看美人呕吐原是一件煞风景的事，木头神色平淡道：“你是言欢？”

　　“是。”言欢将丝绸拭了唇角秽物，习惯性地问：“公子怎么称呼？”

　　木头并不答话，“我来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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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欢一愣，“谁让你来带我走？”

　　“苏离离。”木头虽认识苏离离一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叫她名字。几个字平平吐出，心里反升起一种异样，些微形诸神色，眼底凭添了温柔。

; D9 N/ H# B: X1 K. Z　　言欢察颜观色，冷冷一笑，用职业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木头良久，“她凭什么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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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P. e& g$ ?, J( e! G3 C4 t$ R　　木头被她瞧得有几分恼怒，“难道你想在这里？！”

　　“我不想在这里，可我不要她来救我！”薄酒微醉，言欢有些把持不住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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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道：“为什么不要她救你？”

　　言欢道：“她要你来你就来？”

　　一阵短暂的停顿，木头道：“她非常想救你出去，所以我才来。”算是回答她的话。
' F$ Z* [6 |! _- V! Y+ J( S
  D- H" ^, G0 T' T; a: r( e　　“这世上没有承受不起的责难，只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欢笑出几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话。

　　“你是她什么人？”木头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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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t; F& S0 C. L# G　　言欢缓缓走近他，手指拂上他衣襟，毫厘之差时，木头退开了。言欢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头眸子微微一眯，眉头不蹙，却带出几分认真的冷静，“我为她来救你，你只用跟我走。”

　　“我不愿意！”言欢应声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么？”她又凑近木头。

　　“你可以讲。”木头这次没退，只一转身坐在了旁边的绣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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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X2 P, c) I, S- @! W' W　　言欢静静地审视了他片刻，欠身在桌边凳上坐下来，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时才发现茶里浸了只细小的蚊子。她转着手里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荡过雪白的瓷，蚊子挣扎片刻，随水漂荡。

　　言欢定定开口，“她并不如你想象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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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以前有一个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诛他满门。那一年，他的女儿五岁，有一个从小陪伴着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儿。她们有缘生在同一天，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大臣为了避祸，带着女儿远走他乡。那个忠心的小婢追随左右，不离不弃。三年间东躲西藏，尝遍冷暖。”言欢语气淡定，当真像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5 w! V8 J' R6 ~/ H( r- s　　“一天，官府的人找着了他们。追杀之下，大臣受了重伤，命不久了。这位小姐当时只有八岁，追兵重围中，将那小婢当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这个替身，余怒未熄，说，那位大臣既然自以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让她的女儿做妓女，不许人赎她。”

* v3 H& Z. S  R0 l' y1 e; [. ]* p　　“替身被送到青楼，教习歌舞，十三岁就接客。耳濡目染，尽是烟媚情事。”言欢顿一顿杯子，“就像这只蚊子，苦苦挣扎，也只能溺毙。某一天，这位小姐良心过不去了，想把蚊子捞起来。你说，蚊子已经溺死，捞起来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这小姐再来施她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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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神情渐渐激越，“言欢生来不受人怜，是苦是乐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帮我，我只无须她来假手！”

　　她言至此，那个丫鬟与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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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的这个大臣，是前太子太傅叶知秋。”木头冷冷蹦出一句。

5 I  R; v- W2 y　　言欢一凛，“你到底是什么人？！”

  W( W0 @- a( H# _$ Y8 S　　木头神色变化莫测，“我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正与你说的相合罢了。那个替身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假的？”

　　言欢轻轻一笑，“她说了，没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这个小姐，她在世上孤立无援。”她轻轻立起，脚步虚浮地走向床榻，侧倒在床上，像满心欢喜，又满腹忧伤，竟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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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见她半醉，心中定意只能打晕了扛回去交差。站起来，惮了惮衣襟，道：“言欢姑娘，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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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欢手中抓着一根小指粗的红线，扬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6 \6 }% @) b+ w- ~" u: ?　　木头一愣。

. k# D' B& Z% n( z: X# K3 G　　她扯着绳子，慢条斯理，笑靥如花地接下去，“看来你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样的绳子每个房间的床上都有，青楼恩客许多都不把妓女当人折腾。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这个绳子，楼下的打手就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房门“砰”地一声撞开，三个高大的下奴拥进房来，一眼看见一旁的木头和床上的言欢，一时愣在当场，不明状况。

" [, I# m5 R: z4 Z　　言欢纤长白皙的手指飘忽一指，朱唇轻启道：“这个小贼来我这里偷东西，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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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P: M9 o( ^9 m8 ^　　木头微微一叹，似乎不为所动，也看不见冲上来的打手，对言欢叹道：“我虽能带你走，却不想带你走。”目不旁视，一伸手，却堪堪抓住一个打手挥来的一拳，顺力一折，腕骨脱臼，将那人一掀，挡开后面两人，窗棱上一蹬，跃出窗去，身姿潇然若雁，转瞬掩入夜色。

　　苏离离等在棺材铺后院葫芦架下，木头忽然从墙外飞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面前。见他孤身回来，苏离离略略一愣，立刻牵着他袖子道：“你怎么样？没受伤吧，怎么跳进来了，也不怕把腿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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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 g! o0 s# U. {　　木头微笑打断她道：“我已经好了，没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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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Y& O& c% @3 C& P: N　　苏离离听他风清云淡般和煦的声音，大异平常，疑道：“言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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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看着她，她也不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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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离离疑心祁凤翔盯上了言欢，低头沉思道：“是谁的人？那可怎么好？那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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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头看她着急，并不多说，只道：“你这位姐姐对你颇有些怨意，你谋划这些她未必领情。她既不领情，你索性离她远远的才好。”

　　苏离离愕然抬头，盯着他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样开口。木头眼神中平静无波，一如他惯常的样子。他叫她离言欢远远的，无论言欢怎样怨，怎样说，木头却只为她着想，竟是全然的信任。

　　苏离离十年来江湖漂泊，市井藏身，冷暖自知，只觉木头这一丝暖意流进心里，怆然难言，将眼睛激得发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亏欠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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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_2 d5 S3 N! a　　木头手指划在一个拳头大的小葫芦上，“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她不愿受你帮助，就随她去吧。”

　　小葫芦轻轻晃动，拂叶摇藤，姗姗可爱，似应和着他的话。

第三章 人生足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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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k9 {" V  `8 j) n2 \烈日炎炎，近午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苏离离带着一身暑气，从外面回来，接过程叔递来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这才笑道：“这么热的天，菜市口还斩人，不知皇上怎么想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倒霉，听说全家八十多口都杀了，好多人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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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o& s2 m# Y/ n9 u" @程叔摇头道：“现在是越来越乱了，皇上也做不了主。谁不知道是太师鲍辉把持着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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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2 i7 G5 Z5 Z院角里，张师傅却坐在竹凳上，看木头锯一块板子。闻言，磕一磕旱烟斗，哼了一声道：“我说在这里，不出半年，皇上只怕连面子上的龙椅都坐不住了。到时各路诸侯可就有得打了。”他抬了抬眼，道：“木头，你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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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却自始至终没抬头，专注地锯着板子，锯得那笔直的墨线毫厘不差。苏离离看看张师傅，又看看木头，手脚麻利地调了调颜料盘子，在一副光漆柏木板上画一幅没画完的松鹤图。她端详了片刻，落下一笔，道：“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仔细传了出去。张师傅，你那杉木头上的花样儿什么时候能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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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师傅道：“少东家，我这风湿病又犯了，得请两天假。今天赶工模样都凿好了，有些硌应的，让木头拿砂纸磨一磨就是。”

苏离离过去点了点，便道：“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后面的我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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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师傅撑着木板站起来，“木头，给我老人家搭把手。”木头停下锯子，扶了他站起来。因他既扶着，便一路扶他慢慢出去。待两人出了后院天井，苏离离望着背影，心里有些犯疑，搁下颜料盘子，轻手轻脚跟了出去。

8 P) ~2 ~# j9 u她贴着葫芦架子走到后角门上，张师傅和木头果然站在角门外说话。张师傅不知说着什么，木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苏离离侧身靠近门口，隐约听见张师傅道：“……乱世争雄……能不择主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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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忽然一抬头，看了苏离离一眼，截断张师傅道：“老爷子的指教我记住了。雕工各有风骨，且看各自磨练吧。你的风格未必是我的。”
6 T; I! p1 Q+ t$ |张师傅此时回头也看见了苏离离，沉吟一声，点点头去了。

木头看他走远，转身回院。苏离离笑道：“你们在说什么？”

1 d  ]& }* @1 R木头道：“老爷子教我下刀要顺着木料纹理，逆行易错刀。”说着往里走。

苏离离收了笑，道：“站住！你们说的我听见了。”转到他面前，“为什么要骗我？”

木头正色道：“我不想说是因为我没当回事，你也就不必当回事。”

烈日下有蝉鸣贴着树干传来，啸长而粗砺。苏离离默默地打量他一阵，伸手拈下他肩头一片木屑，道：“别干那重活了。把张师傅留下的活砂一砂。我去做饭，一会叫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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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a! Q: H  x' Z, u- \. T4 W. ?* S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两场雨，天气凉了些。苏离离想要不要去看言欢，想了两天还是作罢，心里有些郁悒不乐，只在家里细细地做棺材。有时看着满院子的棺材，觉得棺材也是一件有灵性的东西，有种沉默的诉说，跟自己很亲近。

七夕这天，街上摆灯，夜市如昼。苏离离索性拉了木头逛街。大约时局不好，人们都借节抒怀，从如意坊到百福街，到处游人如织，比往年更甚。大红的，橘黄的，浅紫的，嫩绿的纸灯到处张挂，鲜艳的颜色驱走了大家几许忧虑。

4 A& y- Q, V" \5 E- p木头就像块会走路的木头，跟着苏离离一路沉默。苏离离也就由着他，只挨着地摊看一些小玩意，间或拿个配饰在他身上比一下。走完一条长街，苏离离对着晚风深吸口气，笑道：“好久没出来逛，倒觉得有意思。我记得护城河边有一家扶归楼，做得很好的酥酪。现在忽然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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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g+ z  ]4 x' P5 L" f( F木头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终于吐出了一句玉言：“那就去吧。”

上京内城有河，环城而掘。据说是定都之初依风水秘术所建，护皇家龙脉的灵河。河边垂柳依依，苏离离与木头沿河而行，游人少了些，三丈长渠，顺流漂着些彩灯。远远一道拱桥，却有三人扶拦而立，往开阔处眺望城郭地势。

彼明我暗，苏离离无心一瞥，借着明灭灯火，仿佛觉得中间那人身形样貌与那姓祁的颇为相像，心里突地一惊。拉着木头远远避开，绕了一个街口，正是扶归楼。今夜坐客甚多，苏离离直上二楼，也只剩了窗边角落一张空桌。

" I+ E8 ^0 j) u6 Y她拉木头坐下，忍不住就向窗外看去，方才小桥上那三人已不在那里了。苏离离轻呼出一口气，不知他又到京城来做什么，惟愿自己看错了人。她端了跑堂倒的热茶喝了一口，拿了菜单子点菜，正踌躇清风明月小酌点什么酒时，铁一般的事实告诉她，她目力绝佳，刚才确乎没有看走眼。

8 a# D6 x( _  Q* \+ d那三个人一走上二楼，便凝聚了万众目光。祁凤翔穿着窄袖的织金回纹锦服，并不张扬，却是细致处的华贵。腰带缀着一枚小巧的玉佩，束发长靴，不似往日风流态度，却像怒马弯弓的幽并游侠。清朗的眉目，衬着这身衣服，允文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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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侧两人，一个黑衣劲装，不怒而威，苏离离看来觉得世人像是都欠了他钱；另一个宽袖长衫，弱质彬彬，却是个文雅秀气的书生小白脸。与这三人比起来，陪侍一旁的店家如皓月之下的萤火，不足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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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C& d( D4 b$ ~6 I8 C+ ]- j7 I祁凤翔目光犀利地一扫，正与苏离离看个对着，苏离离来不及往桌下埋头，愣在那里，无言地一叹。祁凤翔微一错愕，忽然便莞尔一笑，对店主道：“那边不是还有空位么？”手臂一抬，直指到苏离离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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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b4 _, e0 V. f' P+ u, w6 s苏离离当机立断，对木头道：“你先避开去，我把他们赶走了，我们再喝酒吃饭。”木头看一眼祁凤翔，剑眉微锁。祁凤翔三人已走了过来，店家陪着笑脸道：“客官，这桌子是六个人的位子，与这三位公子拼一下可好？”

0 I. j, e3 M! I; l3 K) E9 y苏离离似笑非笑道：“行，有什么不行。”

祁凤翔在店家掸过的凳子上坐下，正要说话，木头忽然道：“我们在街口点心铺子订了点心，这会也该做好了。不如我现在去取回来吧。”衣摆一拂，站起来便走。

祁凤翔静静注视着他走下楼梯，方缓缓回头，宛然笑道：“月移花影动，似是故人来。苏姑娘，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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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V/ x% o3 C% |2 R0 q苏离离心道：你每次见着我就要念诗么？看着他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衣的表情，心里没甚好气，应道：“是啊，真是不巧得很。”

“苏姑娘好象不大乐意见着我啊？”祁凤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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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p  Q: {4 T3 u6 e$ T苏离离恳然道：“祁公子，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4 X& T: k7 k$ Y2 x小白脸书生“呵”地一笑，欠钱君却黑脸盯着她看。祁凤翔大笑，意态却很温和，道：“我这个贼不偷，只惦记。姑娘还记得我姓祁，想必也惦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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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Y/ v0 B! A- r苏离离握着杯子喝了口水，淡淡笑道：“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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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递了菜单过来，“既扰了你的雅兴，今天这顿饭我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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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点了，你点你们的吧。”苏离离应得懒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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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也不看菜单，只叫店家把有名的菜上上来就是。苏离离无比无聊地趴在桌上，听那欠钱君道：“祁兄，我们说的事就这么定了，最迟十月。”

祁凤翔看一眼苏离离，沉吟道：“不忙，我还没找着能去的人。”

欠钱君似很不耐烦，“我去就行，何必找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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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N0 n$ m# V6 Z, ~祁凤翔断然道：“你不行，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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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钱君欲要争辩，小白脸淡淡插话道：“祁兄的意思不是说你武功不济，而是杀鸡不用牛刀。你不是鸡鸣狗盗的食客，惩恶锄奸的刺客，何必屈身行此。”他忽然转向苏离离道：“这位姑娘，你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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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f8 I' `$ A0 [2 o; H苏离离抬头打了个呵欠，全无半分姑娘的体统，懵懂点头道：“是是，怎么不是呢。”欠钱君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祁凤翔忽然开口道：“方才与在你坐在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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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2 [- P% ~* v4 j" q“我……我朋友，棺材铺对街裁缝店的莫大。”苏离离临时扯了个谎，却是怕木头身份不好，被什么人找着。反正莫大也走了，裁缝店也关了。

7 y" V2 x" w/ x祁凤翔不再问，只打量那菜单，仿佛钻研菜系。少时，店家过来，说菜准备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苏离离摆手道：“别别别，我朋友还没回来。”祁凤翔也点头，“那就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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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i. q( }8 Z/ `" L8 A' d0 Z等了一杯茶又一杯茶，祁凤翔泰然静坐。苏离离看他闲适模样，心道：老娘好好吃个饭，你们三个要来搅，我今儿不把你们撵了，我不是就次次都由着你拿捏了么。便懒懒地看一眼窗外，拿最无害的小白脸开刀，长叹一声道：“公子啊，你看这饭吃得，该来的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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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脸一愣，似笑非笑，“哈”了一声，看一眼祁凤翔，祁凤翔头也没抬。既然该来的没来，必然是有不该来的。小白脸书生起身拱手道：“祁兄，今日晚了，我府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 u1 o5 C7 b7 i' ?/ t祁凤翔点点头，“好，慢走。”

小白脸转身下楼，苏离离一脸遗憾，望着欠钱君道：“呃，不该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还有该走的。那人横眉冷对，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对祁凤翔道：“我也走了，说定的事我且去办，有什么事你再给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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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u& v4 `9 s2 ?9 y祁凤翔礼貌周到地点头，“好，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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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钱君转身一走，苏离离立刻转向祁凤翔，怪道：“诶——我又不是说他。”正对上祁凤翔那双秋水含情的眼睛，他不愠不火地笑道：“你不是说他，那是在说我了？”

此人比那“哼哈二将”难缠！苏离离虽没有大学识，却知道人分君子小人。小人自是不好，君子有时也太过迂腐，遇着小人往往还要吃亏。故而君子的德行是必备的，小人的手段也不可少。这位祁三公子仿佛深谙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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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U, z! y. B2 R- e* P苏离离讪笑道：“祁兄误会了，实在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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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Q5 u! t- n+ [, {& J) f' ^+ Y祁凤翔淡笑道：“你怎么就知道，他们听了你的话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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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苏离离要赶这三人走，怎么反过来像是两合伙人赶走了“哼哈二将”。苏离离立刻觉得不大对，如今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虽在这食客济济一堂的地方坐着，还是觉得有种危险暗中袭来。

她思索片刻，答道：“这两人一看就是世家子弟，哪里受得别人半点言语。他们又不大瞧得上我这样粗鄙的市井女子，大约觉得对着我吃饭大煞风景，所以就走了。祁公子你也不必勉强。”

; P  {( y% k8 d! j祁凤翔听她说得诚恳，善解人意地解道：“我一点也不勉强。”

$ j2 t3 b# C5 l7 O- m苏离离愈加诚恳道：“你的朋友都走了，你吃不高兴；我的朋友又没回来，我也吃不高兴。不如你到明月楼找个姑娘小倌什么的喝两杯，水旱通吃去吧。”苏离离既对这水旱通只一知半解，用起来也自然没羞没臊。

祁凤翔听了也不怒，竟当真想了想，认真道：“我不喜欢小倌，只喜欢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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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 g( B7 n3 H3 N9 \) {苏离离差点喷了茶，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反过来瞪着他。

% v0 S0 C& t& Q6 l% R1 C4 p9 h4 M祁凤翔又道：“既然你我的朋友都不在，不妨我们交个朋友，吃饭赏景也是雅事。”

  p0 g; L2 x: N7 ?苏离离连忙道：“好好。祁公子既然想和我做朋友，就本着一颗朋友的心，帮我个忙吧。我委实不愿和你一起吃饭，这桌也是我先来，你还是走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啊。”说完见他脸色有点沉，又连忙道：“你刚才说做朋友的，可不能生气，就当帮朋友我一个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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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p! v6 \6 b( h- U祁凤翔被她这无赖又歪理的话噎了一噎，反而笑道：“好吧，这个忙我帮了，既是朋友，改日再叙吧。”说着站起来要走。

苏离离连忙叫道：“祁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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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 e: H- I; H' }3 G* ^“嗯？”他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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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你刚才说你请客……”苏离离无耻地笑。

3 H% K/ L* f/ ~8 r  e5 }- n祁凤翔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默然片刻，摸出一张百两银票，按在桌上，笑得极其勉强，“找零的银子我回头找你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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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r0 @+ ~* e7 j苏离离债多不愁，你既盯上了我，我也不怕你找，欣然收下，道一声“慢走”，大叫店家“上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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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Z# @) Y# G0 m, g* k8 d) Q祁凤翔步出扶归楼来，远望城郭，忽然觉得好笑，自己竟然被个无赖小女子讹了一笔，还被赶得灰头土脸。他走下店门台阶，右首目光一瞥，寒气逼来。木头站在大道上，目如寒星，眉似刀裁，冷眼看着他。晚风牵起他衣角，低低地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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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负手而立，也兀自回看着他。半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低声笑道：“江秋镝，你还没死啊？”

木头眼中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个名字是个陌生人的，只在一个遥远的时代存在过。半晌冷冷开口，却只简捷道：“不要招惹她。”说罢，径自往楼上去。越过祁凤翔身侧时，祁凤翔忽然出掌，半途变掌为爪，探向他肩井穴。

+ w# S* ~4 L  H3 a5 v& s木头斜肩一闪，避开他手，一指点向膻中要穴。两人须臾交了十余招，祁凤翔一跃退开，笑得如同嗅到猎物的猛兽，“三年不见，险些没认出你来，坏脾气不改，功夫倒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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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O3 F! |3 L% I+ M. y木头收手，动静自如，仍是冷然道：“你打不过我。”布衣和风，却身姿挺拔，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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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 v2 \2 J. w9 y祁凤翔赞许道：“不错，当初能和你打个平手，现在确实不是你对手。”

* g* e6 l2 d3 L“那就记住我说的话。”木头说完，衣裾一拂，转身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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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F4 `. V) h4 D3 h祁凤翔叫道：“我再约你说话！”木头置若罔闻，径直迈步登楼。祁凤翔看着他身影消失，有些欣赏，有些怅然，转看夜色下远远的城墙，起伏着温润的曲线，像亘古变跌的轨迹，兴亡胜衰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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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I) A4 u, y' c5 D( o, `三年前幽州校练场上，幽燕兵马节度使祁焕臣将一袭紫金菱纹绦挂在军营高台之上，对客访的临江王笑道：“今日且看我军中良将争锋。”那年，祁凤翔二十岁，已是右军总领，当先向前，快意拼斗，直打到高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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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忽然从中杀出，招招精妙，料他先机，竟是平生少见的敌手。足足战了大半个时辰，将一幅菱纹绦从中撕裂，各执一半，满场喝彩。祁凤翔将半幅绣缎献上祁焕臣道：“孩儿不才，父帅见谅。”

祁焕臣却看着那个平分秋色的少年，对临江王道：“令郎实是龙驹凤雏，假以时日，才略定在翔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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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王拈须，笑得慈蔼，道：“元帅过誉了。”

9 j8 [, v* d! I6 Q江秋镝雕弓宝马，意气风发，却内敛收涵，只将绣锦往案上一放，默立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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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两相打量，心生相惜之慨。

半年之后，临江王被论谋反，实是被逼反。几路诸侯奉着皇命征讨，顷刻楼塌屋坍，一朝权势付之东流，败北陨命。幽州负手观战，听闻败绩，祁焕臣淡淡一叹，“临江王早知今日之殇，何必当初入这俗世。”

祁凤翔却蓦然想起那个夺去他半幅紫金菱纹绦，眼睛明亮得直指人心的江秋镝。

不想三年之后，却见他穿着寻常布衣，坐在市井酒楼，手无寸铁，身无片金。再见之下，祁凤翔不禁有些壮志雄心的激昂与天地倾覆的沧桑混杂在心里。静立良久，摇头笑道：“这孩子，我要打过你，不必非要亲自动手嘛。”

苏离离的一桌子菜端上桌时，木头也坐了回来，见状皱了皱眉：“怎么这么多？”

7 }, L  \( s* a  a' m: u苏离离筷子一齐，道：“刚才那个请的客，吃不完打包，省了我这两天做饭。”

木头不动筷子，“你怎么认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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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1 n( _9 _! L0 d' ]( e. b苏离离下意识狡辩，“谁说我认识他了……”狡辩不过时结巴道：“好吧，我认识，就是上次定陵招来的鬼。”一面说着，一面夹了一块脆藕芋泥做的素炒腿肉，放到木头碗里。

木头望着那腿不像腿，肉不像肉的东西，继续皱眉道：“祁凤翔是幽州守将祁焕臣的第三子，才略比他父兄都要高。更可怕的是心机深沉，手段狠辣。”

苏离离道：“这个像骨头的是莲藕切成细条子，外面卷了芋泥炸的，看着像鸡腿。你要是喜欢吃，我也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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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_6 h4 o6 \2 ?木头仍然不吃，数落她道：“什么人不好惹，你去惹他！回头骨头渣子都别想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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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Y$ S# k, p苏离离轻轻搁下筷子，默然半晌，似疲倦地说：“木头，我们不说这个好么？今天我生日，陪我好好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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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望着她沉默片刻，道声“好”，伸手握了白瓷酒壶，将二钱的酒杯倒满八分，苏离离举起杯来仰头喝尽。木头用筷子夹了那芋香素腿肉默默地吃。

苏离离端着杯子，一手支肘撑着头，仿佛已有几分酩酊，望着他微笑道：“我许多年没有这样过生日了，有这么多好吃的，有真正待我好的人陪着我。”

6 H+ h' p; R9 ?5 E/ O她说得伤感，木头却抬头笑道：“是挺好吃的，你只怕做不到这么好吃。”

4 K5 K+ C. L6 \5 n* |2 s' |: ^苏离离也不放任自己感伤，便夹了一筷道：“那我也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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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q8 @* O# H两人鼓起意兴，将每样菜尝了尝。苏离离一杯杯抿着，喝得高兴，跟木头说些坊间的趣事。常人喝酒原是越喝越闹，苏离离却越喝越静，最后只端着杯子莫名地微笑。两壶酒斟完，木头道：“你别喝了，吃点饭。”

苏离离也点头道：“不喝了，酒沉了。”又盛了一碗汤抿着，木头指点菜肴，品评滋味，苏离离纷纷赞许，直吃到亥时三刻。店老板为难地说：“两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两位要不明天再来。”

苏离离豪爽地把祁凤翔的银票一拍，“拿去吧，不用找了。”站起来，人有些飘，却径直往楼下走。木头紧随她身后。苏离离疑心，怎的这楼梯突然变得宽窄不匀了，她竟也稳稳地走了下去。

3 a: T- [& i. c走到外面大街上，灯火阑珊，空旷无人，河岸寂静。木头见她越走越靠边，怕她摔到河里，伸手拉了她往家走。苏离离由他牵着走了丈余，忽然摔开他手道：“你牵着我做什么？”

“你要掉到河里去了。”木头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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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I9 h8 T- s( i' v“我没有你也一样走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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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在这里，暂且可以为你找找路。”

& B) N( e8 M- a- l' Y苏离离抬头斜睨了他两眼，冷笑道：“我是荒原枯藤，你是天地沙鸥。偶然倒了霉才落到这里，难不成还在这棵树上吊死了！”

' a' s( v" M# l1 ^# L木头一愣，苏离离头也不回地甩下他往前走。走出去五步，腰上一紧，一道力量将她拉得往后一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木头的声音气息近在耳边，带着固执与强硬，“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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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原本想笑，却湿润了眼睛。他的手臂用力地箍着她，脸贴在她头发上，有一些温软的鼻息穿过发根，触抚着皮肤。苏离离转过身，把脸埋到他怀里。

; i- ?. |, |2 s1 X# L  ?拥抱本是一种抚慰的姿势，在这静谧的、空旷的河边，却是一种突兀的承诺与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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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很少喝酒，更很少醉酒。据说喝醉了酒说的话做的事什么也记不得了，早上醒来和衣躺在家里，除了头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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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说：“没见过你这么喝酒了，喝了都变成眼泪珠子掉我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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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坚决否认道：“姑娘我千杯不倒，万杯不醉。你喝汤洒了吧，反过来赖我。”

木头冷哼一声：“喝晕了还在那凉风里站着，到底伤了风了。我不把你抱紧些，只怕要得伤寒重症了。”

苏离离顿时丢盔卸甲，大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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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了两天风寒，一早起来，阳光明媚，万物宜人。程叔在院里独自招呼几个小工订板子，苏离离转了一圈，奇道：“木头呢？”

) C6 |; J# b. g" v- I+ ]- S0 R程叔道：“秋高气爽，跟张师傅到栖云寺游玩去了。”

- m$ _) p; }! ?4 S; Q/ p苏离离大怒，“这两天货正赶得急，他还有闲心跑去游玩。不想做棺材，想做和尚了！”

8 Y7 q- Q& \2 x# B2 X/ P6 {$ H程叔笑道：“你就放他一天假吧，他自腿伤痊愈，也没出去逛过。”

; r( J# u; y& H( ^1 ~苏离离小声嘀咕，“逛就逛吧，也不知道叫上我。”

/ l9 u, B7 I4 \1 _1 o) L苏离离原以为木头会细问她认识祁凤翔的事，然而从她酒醒过后，木头也不曾问过一个字。倒弄得苏离离自己问他怎么认得祁凤翔的。木头说曾去过幽州，祁焕臣领兵北伐时出城，人群里见过。苏离离听了，也不知该不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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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9 m- {3 d- {! o: Y) L这天午后，祁凤翔却自己来了。左顾右盼地进了棺材铺，苏离离正坐在柜上和木头对帐，祁凤翔优游地走上前来，叫声“苏老板。”苏离离“哎”的一声，“祁公子来了。”

" }# h% {2 R* N- B- z" s& X! u$ H祁凤翔把棺材铺大堂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笑道：“你这个铺子倒好找，看着也不错。”

谈到铺子，苏离离一副老板的样子，陪笑道：“那是啊，祁公子要照顾我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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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y, j- i% n# K/ B! ^7 @) X% @祁凤翔点点头，“既然来了，就照顾一个吧。”

苏离离让木头拿出帐册来，翻开便问：“什么材质？花色？尺寸？”

& t; e. P& j: M8 l- c祁凤翔看着木头，眯起眼睛想了想，蹙额道：“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材质也不用太好，中等吧。做宽些就是，要装得下个大胖子。最关键的一点，在棺材盖上刻四个字——禄蠹国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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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8 V1 |8 \3 c. B3 x1 A“什么贼？”苏离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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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3 x+ I# Q  r3 r4 B9 T( b$ h祁凤翔讨过她的笔，册上落墨，笔力严峻森然，搁笔道：“便是这四个字。”

$ V' b/ ~2 L7 i7 l  B# A0 a0 Q苏离离瞅了一眼，淡淡道：“定金一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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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A$ o0 t2 M( @“苏老板是想裹挟定金潜逃么？开这么大的口。”

苏离离认真道：“难道我像骗子？还是只骗一千两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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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O6 I: B' s  R祁凤翔嘿然笑道：“是我小人了，一千两银子原不足一骗。来日我遣人奉上吧，明天我回幽州，大约十月中旬来取货。苏姑娘勿要忘了。”

$ e7 f: b' ~4 G. N“生意的事我忘不了。”

祁凤翔眼睛指点木头道：“这不是裁缝店的莫大么？”

苏离离头也不抬，仍是淡淡道：“那是骗你的，他叫木头。”

2 I  ^! |% t$ a, V2 Y祁凤翔附掌大笑道：“这个名字好，看他面色神态，人如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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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额上青筋隐隐浮现，待祁凤翔走后，板着脸对苏离离道：“银子不是这么好讹的。”

苏离离摇头，“禄蠹国贼不是谁都能做的，这个价已经便宜了。”

" g) j# g5 Q' ^  X5 n( k苏离离最终挑定了杉木做这一口棺材。

* |: u- A( _8 x2 o' U. R$ r+ V3 o0 ^! X8 Q木头亲自动手，精雕细琢，把那四个字刻了，又从书房里翻来些符咒，刻在棺盖里面。

1 N5 @9 J# E# g苏离离奇道：“这是谁呀，你要人家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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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冷冷道：“既是禄蠹国贼，自然不用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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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正是九月初，天凉秋深，万物隐含肃杀之气，天地酝酿翻覆之象。苏离离那根敏锐的毫毛似触到了什么危机，夤夜转侧，难以成眠，猜不透平静表面下埋着怎样的波澜。这夜睡得不实在，隐约觉得有几根微凉的手指抚在自己脸上，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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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 G2 A3 ]- T; G4 x+ H有人轻声唤道：“姐姐。”苏离离听得是木头，努力想睁开眼睛，却仿佛被睡梦拽住了，怎么也睁不开。她静静等着他再说话，木头却始终没有再说话。不知多久，苏离离睡沉了，甚至早上也比平时起得晚。

( @& [+ B& _8 R醒来便觉得不大痛快，心里默默思忖，坐起身来，掀了被子下床时，这数日的不安终于有了着落——枕边露着一角白纸。她抽出来，上面是木头清癯的字迹：“不要相信祁凤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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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披着头发冲到院子里，推开东面木头的房门，被褥整齐，窗明几净，床上横放着那柄市井俗货。苏离离一时把握不住这是什么意思，愣愣地站着。程叔不知何时在她身后，静静道：“木头走了。昨夜跟我告辞。”

/ ~1 G0 ~. i7 T; m; @  {“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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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也没说，只说他走了，叫你万事小心。”程叔洞察世事，“离离，他终不是池中物，不会就此终老于市井，你……哎。”

! `6 U6 h! ^3 t4 |苏离离牙缝里迸出三个字：“白眼狼。”欲要再骂，却说不出一句话，转过身来，但见碧空如洗，圈在院子的围墙里，宁静有余，却不足鹞鹰展翅。终是你的天高地远，我的一隅安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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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猝然倚靠在门柱上，默默凝望着自己的棺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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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7 `5 L$ B& J' H: h1 L1 W* j七日后，太师鲍辉弑君自立，京城九门皆闭，兵马横行。苏离离关在城中，自然不知外面州郡已然义帜纷起，各路封疆大吏没了皇帝，各自建政。

如同本就潋滟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横生，天壤倒置。

' ^$ J) Y8 u% a" {这脆弱的，勉力维系着大统的天下，终于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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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三这天，阴云密布，城中也愁风惨雨。晚上苏离离裹在被子里，只听见外面兵马往来，难以成眠。太师府已下严令，申时之后，街上禁行，有违令者，立斩。每天天不黑，各家已是关门闭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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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Z7 ^/ K6 G2 {2 d8 }$ l- l2 K苏离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散着头发走到后院葫芦架下坐着吹风。那昏君死了，大约是这些年来最为大快人心的事。她纵然命如蝼蚁，也有恨的权力。像千钧的担子忽然折了，一时之间竟茫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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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B' T9 q# R9 r% B. Z墙外又一队巡逻的士兵脚步整齐地走过。苏离离仍然坐在葫芦架下不愿走，仿佛这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记忆。四周静下来时，角门上轻叩了三声。苏离离骤然惊起，凝神细听。敲门声又起，有点惊慌，又有点急促。

苏离离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声问：“是谁？”

/ P: K' D# w5 p* n3 X& Z门外小声答道：“是我，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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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连忙打开门来，张师傅牵着一个孩子，闪身进门。三人屏息片刻，张师傅低声道：“进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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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 C( ]! P  X# }4 ~/ u2 {苏离离带他到内院，关好四面的门，叫起程叔，点了一支小烛。张师傅借着烛火点起了一袋烟，吸了一口，道：“少东家，我最近有些事，要冒险出城一趟。这个孩子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想暂时留在你这里。”

6 Y- }" v1 G8 p4 r! P6 Y: {苏离离看去，那孩子只有八九岁，躲张师傅身边，神色畏缩。苏离离看程叔，程叔咳嗽道：“这兵荒马乱的，有什么不能留。且住下就是。”

张师傅将那孩子拉到身前，柔声道：“这位姐姐和老伯都是好人，你莫要害怕。”孩子穿着一件粗布衣服，皮肤却细腻白皙。

9 C% Z2 c& R. v- y# g4 d" n苏离离道：“你叫什么？”

9 @; D, A* F2 w5 z他望着苏离离胆怯地开口道：“我叫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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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O+ V# o; ?4 M( h. M苏离离蓦然想起木头才到这里时，也是这般戒备犹疑，只是眼神之中比这孩子多了几分坚毅。苏离离笑道：“你别怕，这城里的大人们发了疯，才闹得震天动地。咱们别理他们。”

, F! x3 I; ^, V9 q于飞懂事地点点头。

天明时分，张师傅辞去。之后十几日，苏离离都默默守在店里。于飞很沉默，尾巴一样跟着苏离离，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狗，找着了主人。苏离离本是个心软的，也就真心实意待他好。

因为街上乱，程叔不让苏离离上街，自己出去买食用之物，有多少买多少，都屯在店里。然而京城的物资却越来越短缺，兵士又抢掠，挨过这几日，也不知道往后如何。苏离离望墙兴叹，这天下治起来不是朝夕之功，毁起来却一夜荡尽。

那位太师大人轼君篡政，将皇室宗族屠戮一空；意犹未尽，大驾摆到街上，看谁不顺眼就杀谁。京中各富豪之家，敌对的朝臣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国库。花天酒地，纵欲无度。这时节，人命如草荐，惜命之人皆缩头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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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时，又有消息传来，外面的军队举着为皇帝报仇的旗号，打到京城来了。京城势单力微，难以久持，有那么些人便破罐子破摔。那太师鲍辉大人，似乎也抱了这样的态度，既结集不起有力的抵抗，便放火烧城。

京城繁华一世，终沦为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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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记棺材铺正在百福街角，烧了半个铺面，幸亏风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苏离离也不惊不急了，只将内门改做大门，关上避个风雨。这天爬上屋顶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烟直冲上天。

她顺着梯子爬下去，回房里抱了木头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货，拿着觉得又长又重，不趁手。放下那剑，又去厨房举了把菜刀，拉开门要出去。于飞拽着她衣角道：“苏姐姐，你去哪里？”

: W+ [$ f6 J7 {( Q0 f1 S苏离离擎刀道：“我出去找程叔，他去了这半日还没回来。你好好呆在家里，要是有人闯进来就到后院堆杂物的角落那只空水缸里躲躲。”于飞应了，苏离离出来带上门，但见百福街上一片荒凉，到处是断壁残桓，有人在废墟里扒东西，有人在不明原因地奔逃。

苏离离一路走去，没见着程叔，转了两个街角，便到了西面明月楼。方才望见这条街上正烧着，明月楼也塌了大半，早已关门大吉。门边挤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姑娘。苏离离站在前门大声道：“言欢姐姐，言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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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J: ?4 `0 K叫了一歇，汪妈妈那张圆圆的脸从里面探出来，望了她一眼，也没了惯常的一惊一乍谈笑风生，反不悲不喜道：“苏老板，欢儿上个月让人赎走了。”

1 l$ P3 x5 x% m1 P. M8 n城西门那边传来的喧哗声，苏离离大声道：“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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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x9 n7 Z! \汪妈妈漠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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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欢自然是可以被赎出来的。可她被谁赎去，去了哪里，竟也不告诉自己一声。苏离离站了一阵，有些茫然，城西那边的喧哗声渐渐震耳欲聋。

$ R- X! A( e2 z# A% G9 C4 @她转身往回走，刚走过一条街，就见乱军从城门边退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兵士，依稀是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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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以前见着定陵扒爪脸，觉得很可怕；此时这张满是鲜血，大声呼救的脸孔应是比扒爪脸更加恐怖才是，苏离离见了却仿佛没有想象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只想回到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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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Q6 Y' L4 t3 H! I: k. v* V) l/ X她虽是穿的男装，身形却很单弱，恍惚中不知是被哪个溃兵拖了一把，苏离离不认识那人，一刀便砍了过去，几点液体溅到脸上。她也不多看，挣开就跑。耳听一个人说：“他朝城门那边跑，肯定是奸细，捉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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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不及细看，回身挥了菜刀拼命一般乱砍过去。背后有嘈杂的马蹄声冲了过来，刀影在眼前晃。耳边“嗖”地一声风响，一支长箭越过她脸侧，直没入面前那溃兵的咽喉。那人惨叫一声，朝她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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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1 q$ p  ~9 X7 h7 k2 [苏离离不暇多想，一手抓住箭杆，一刀挥过去砍上他颈侧。菜刀嵌在那人脖子上，随他倒在地下。苏离离一愣的时间，背后骑兵风一般掠过，人已被凌空抱起，摔得趴在了马背上。

她尖叫一声，挣扎起来，手被那骑马的人捉得很紧，挣脱不开。那人勒马站定，沉声道：“苏老板，你别扭来扭去的可好。”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语调却又过于冷静沉稳，一时分辨不出是谁。那人已将苏离离提起来坐稳在马鞍上，评道：“砍人倒是利落，只是下手时不可惊慌失措。”

9 B: X# k5 S! i  j2 T% R- S# i苏离离望见祁凤翔那张沾着烽烟的俊逸面庞，四目相对不过数指距离。祁凤翔看她吓得愣愣地望着自己，原本严肃的表情也漾上了笑意，增了几分往日的调侃态度，道：“我上次定的棺材做好了没有？”

4 N8 H  L; G: N, f“啊？”苏离离的脑子有些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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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十月中旬来取货，你该不会劈了当柴烧了吧。”祁凤翔仍是笑。

苏离离回过神来，点头，“做好了。”骤觉他双手合在自己腰上，自己坐在他马上，半倚在他身上，忙推他道：“棺材早做好了，就等你来取。”手却触到他冰凉的铠甲，抬眼打量，祁凤翔一身银甲，肩直腰束，盔缨飘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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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落落大方地松开苏离离，将她提起来放到马下，交代一个亲兵道：“带她去找应公子。”回头对苏离离温言道：“你不用怕，跟他去吧。回去把棺材擦擦灰，我明天来取。”他说完，笑了一笑，将马一打，穿过长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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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的骑兵也跟着他，风驰电掣般朝城心杀去。苏离离看着这一队骑兵过尽，被那亲兵拽了一把才跟着他走。后面大队人马进来，与溃兵交上了手，百福街那边零星巷战。苏离离此刻也过不去，只得跟了那亲兵在入城的军士中穿行。渐渐走到城门边上，只剩了百余步兵，围着一辆朴素的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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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兵走到车旁，禀道：“应公子，三爷令我带这个人来见你。”车里有人漫不经心应了声“知道了。”那亲兵径直去了，苏离离站在车外，半天不见车里动静，也不知是哪个应公子，这般大架子。又站了一会儿，苏离离咳了一声道：“应公子，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 L  d( ~; f: X: [车窗处忽然探出一人来，苏离离认了片刻，才认出是扶归楼里跟祁凤翔一起的小白脸书生，“哼哈二将”的“哈先生”。“哈先生”已然笑道：“原来是姑娘，恕我怠慢了，且上来小坐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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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6 t2 v; b( V5 O# ~1 H苏离离看看那大车，推辞道：“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 n+ E' U: O# W小白脸道：“姑娘还是上来吧。这会儿入城正乱，你出去不到十步，说不定就给人杀死了。待祁兄安顿下来，我再送你回去。”

苏离离只得上了马车，车上甚宽，摆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脸书生略施一礼，道：“在下应文，上次匆匆相见，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苏？” 苏离离心道，上次我赶你走，你当然通不了姓名，嘴里却简捷答道：“是，应公子客气了。”

应文也不多说，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苏离离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迟疑道：“这是……哪里的军马？”

+ Z# T. B# y& D+ a: f4 W6 K" @应文一手写着，嘴里却答道：“幽州戍卫营的。祁大人已传檄讨贼，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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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心想，以祁凤翔往来京城的频率，自是经营许久，如今戡乱，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领诸侯。只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正好鲍辉轼君，给了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苏离离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应文眼里，他轻轻一笑，收了文书，敲车道：“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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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q4 t' M) _+ z马车缓缓行过如意坊，转到百福街，正是苏记棺材铺烧焦的门面。苏离离告辞下车，踢开断木进了内院，见别无异状，唤了于飞两声。于飞从后院奔了出来，扑到她腿上。苏离离左右看了看，问：“程叔还没回来？”

* a; a0 y, H2 `$ ?于飞摇头，说：“刚刚有城边溃兵进来，在院子里翻了一阵，没见钱财，就要烧房子。后来有人打过来，他们就跑了。”

5 Y$ |" C+ H9 k+ B苏离离抱着于飞，默然无言。半晌，起身去厨房找了些东西，两人胡乱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没回来。苏离离在床上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于飞已睡熟，才倚在床头模糊睡去。

& i; I! `" P; ]! ?8 r恍惚中，看见很多年前暂住的一个山谷，莺飞草长，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只觉得寂静空旷，冷得不似人间。遥遥的路上过来一辆板车，车前挂着一盏鲜艳欲滴的红纸灯笼，灯笼上墨色漆黑写着一个隶体的“苏”字。

苏离离看不清楚，站起来喊“程叔，程叔。”拉车的骡子踢踢踏踏将车拉到她面前，车上却没有人，只有一具没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苏离离又小声叫了一声“程叔。”程叔还是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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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i7 c( A& F1 m/ A她犹豫着上前，顺着棺材盖子拉开一尺，赫然看见木头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躺在棺材里，似是死了。苏离离大惊，想推开棺材把他拉出来，然而那棺材盖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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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9 U( ~- A% A% Q0 I, k+ F苏离离伸手摸到他脸上冰凉，四顾无人，连一个救他帮她的人都没有，只有满目的空寂，刹时泪流满面，从梦中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脸上湿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脸。水冰凉，风侵骨，正是后半夜寂静之时，月色清辉洒满一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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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清晰得犹在眼前，却有一种感觉笃定地告诉苏离离：木头不会死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他伤得那样重都不曾死，如今伤好了，更不会死。心中却有另一种忐忑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内院门前，拉开门栓，是焦塌的店铺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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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9 m& y: P/ f& c* Y* D苏离离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断桓，有烧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过的摇椅，有踩旧了的门槛。门槛外，程叔静静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苏离离走到他身旁跪下，企求而胆怯地叫了一声：“程叔。”

* C+ r! _" z* C8 j3 P2 K程叔没有应，手指紧扣着苏记棺材铺的门槛，人已经死了。

第四章 客来桃叶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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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分，难得有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拧一把毛巾，水淅淅沥沥滴到盆里。她跪在地上，展开毛巾细细地擦程叔那双枯瘦的手。这双手多年来扶着自己栉风沐雨，不离不弃。于飞蹲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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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擦完，将毛巾扔进盆子，对于飞道：“你起来，抬着程叔的脚，我们把他放到棺材里。”本要卖给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说人死魂去，尸身会分外的重，两人废了很大的劲才将程叔有些僵硬的身体抬起来，装殓进了独幅的香樟板里。

苏离离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将他的头扳正。于飞忽然道：“父皇当时也是这样子。”苏离离陡然回头望向他，“你说什么？”他有些失神的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们当日就是这样躺在披香殿，没有人管。”

苏离离注视他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带着脆弱的稚气，与他父亲暴虐的心性毫无沾染。于飞怯怯道：“苏姐姐，你看我做什么？”苏离离扶着棺沿，转视程叔，轻声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着他的脚，程叔抬着他的头……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他装进了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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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J3 M9 X  d8 f她默默望着程叔斑白的鬓发，仿佛穿过时空听见他温言的话语劝她，“小姐别怕，老爷虽不在了，我至死也会看护着你的。”一阵突来的虚弱击中了她，苏离离伏在棺沿上，却无泪可落。

& ]- u# x- I% Q于飞伸手拽住她衣角。苏离离心里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说出来。你的父亲杀死了我的父亲，到头来他在宫中无人收尸，到头来你也跟我一样可怜。苏离离忽然抬头“哈”地一笑，说不上是悲还是喜，抚过于飞的头发，柔声道：“你饿不饿？忙了这一早上，我还没弄点什么给你吃。”

于飞摇摇头，小声说：“我不饿。”肚子却“咕”地一声反驳。苏离离拉了他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道：“我们去厨房看看去。”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一响，有人进来，却是张师傅，还带着四个士兵。

6 O4 Q" v3 Y- d$ |8 x: |8 {: Y苏离离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道：“张师傅来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盖棺了。”张师傅闻言，快步上前，探到棺头，“老程怎么……？”

苏离离伸手一指檐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们要的棺材，抬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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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6 l# H& v4 I, c5 Z, B( G9 C张师傅诧异地抬头看她脸色，是难以言述的平静，沉吟道：“少东家怎知我们是来抬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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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么？到我这里来不就是为抬棺材么？”

2 s; b4 y3 R7 j1 H4 N张师傅道：“这孩子住了这些日子，我也要带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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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手抓着棺沿，沉默片刻，转头看于飞。于飞摇头躲在她身后道：“我不走，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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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H% t* b* L1 t苏离离看向张师傅，张师傅摇头。她便蹲下身，拉于飞手道：“你去吧。别怕，世上的事躲不过。怕没有用，又何必要怕。”木头说怕既是没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们，打倒我们的原只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将于飞牵到张师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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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7 }& R, m; C8 u) A& H9 M2 L张师傅似不认识苏离离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终是牵了于飞走向门外烧焦坍塌的铺面。于飞扭头看着她，依依欲泣。四个兵士向檐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禄蠹国贼”四个凹凸的大字在棺面上闪过。

苏离离忽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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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B, U  h+ Z  I1 a6 B7 A张师傅站住。苏离离问：“木头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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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 [7 N: P* {5 ^7 U* k“老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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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扶在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劝他乱世择主，不就是劝他归向祁氏么？你跟他去栖云寺游玩，不就是带他去见祁凤翔么？”

/ t. W& u0 a$ A+ Q; O! I张师傅面露赏识之色，坦然道：“木头自有打算，非我浅薄言辞可动。”

/ D' f; H6 e. F" }5 _( g% P“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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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f4 C  `, Z7 S5 k, i2 X; o$ x. p张师傅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他与祁三公子似是旧识，确是在栖云寺密谈良久，但我不知谈了什么。”他话锋一转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许多政务要忙。祁大人的后队大军不日也要赶来，他脱不开身才托我来此，说空了再来看你。”

苏离离轻柔飘忽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张师傅，你不来看看程叔么？看看他是怎么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却僵硬得拉不动了，隐约可见指甲泛着青灰，皮肤带着乌紫颜色。

% j# y4 |: d$ z  g5 ]/ `" R( b“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断了。肋骨也被人打断了，腿骨也扳不直。”苏离离拂着程叔的手，“唯有头脸是好的。你说，别人这样折辱他是要做什么？是要逼问什么？是想知道什么？”

4 R0 p* b! h7 g5 h7 \: w张师傅大惊，松开于飞来到棺边，细细查看程叔的尸身。苏离离冷眼旁观。张师傅看了良久，沉声道：“少东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为？”

0 k" \3 a( U  y2 T, J苏离离不语。

. N6 m1 e- J2 g* E6 D7 k张师傅道：“你在这里也不无危险，不如……”

  F/ \8 @9 R$ }苏离离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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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X4 F) F  f/ k+ w! X张师傅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站起来道：“稍等一会，我半个时辰就回来。我们送老程入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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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o+ ]1 d6 p& B4 I. w* ^  J9 }2 ?& j4 T那天下午，正北门外，祁焕臣幽州的数万大军到了京城；黄杨岗上，苏离离却默默地挖了一个九尺深坑，和张师傅一起，将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尘埃飞舞，扬起旧日怀想。苏离离烧了纸，祭了酒水，一路无言而回。

& E! E  J' t- n' `又过了一日，大街小巷里，应公子那张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将已死的皇帝追诣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师鲍辉杀尽，只得一个八岁幼子逃脱，便被推继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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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K/ ^+ P, w8 V- P7 C+ p. u太师鲍辉被祁军杀死，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禄蠹国贼”——真正的盖棺定论！棺材被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烧，用石头砸，将尸带棺一起锉骨扬灰。

* Y. S1 a8 |% g6 y$ z; W& Z5 k宦海之中，有人身败名裂，有人登顶冠绝。八岁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将祁焕臣封为护国公平原王，祁焕臣三子皆封侯，军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挟着这皇位正统，发出檄文，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割据，强弱不一，却也不敢冒头撄祁氏之锋。

( H9 ~' Z: W% m9 Y! j京畿秩序很快复原，百姓拥戴平原王。而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凤翔则风靡了万千少女，倾倒了无数美人，他的英风逸事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连那茶楼说书的都谈着祁三公子怎样连克坚城，救生灵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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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听了一笑带过，仿若不识，另请了人，将铺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过活。只将苏记棺材铺的门槛削去，成了大豁门，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无事时将木头称为市井俗货的那柄剑练了一练，虽是混练一气，却比原先顺手多了。晚上便抱着那剑睡觉，似乎底气也足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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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 @" Z3 P! Z7 S$ \2 R世间有许多人与事，无法改变，便无可留恋。想着活着的人，哪怕远在天涯，也觉得心里慰籍，唯觉思念入骨，是生来不曾知晓的悱恻萦绕。像一种瘾，沉迷难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8 m; F- ?4 {8 Y大年三十这天，流年不变，朝纲已改。祁焕臣为示气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满排花灯，大放烟火，与民同乐。苏离离乘着意兴，倒是去看了一番。灯虽胜过七夕，却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过后院到了铺子内院，见空空的院坝，孤灯一盏，一人坐在竹凳上，阔袖白衣，谪仙一般出尘。一只白瓷酒瓮摆在面前小几。见苏离离回来，祁凤翔举杯吟道：“冬寒本寂寥，爆竹添喧哗。祝语酬觥酒，迎窗绽烟花。筵乐辞已尽，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几何，流年岂堪夸？”（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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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b% u8 V1 h7 ]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凤翔低低笑道：“苏姑娘，对不住得很。我本想请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前。幸而你家的门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进来了。”他将手优雅地一伸，“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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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态度，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凤翔将她对面的杯子斟满，举杯道：“我敬你。”

! \8 u2 |' x+ d  N9 Y% v苏离离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 n# `$ ~8 W" L- n% {, }/ x- {, i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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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A% J. P5 ]6 C' O" _4 C苏离离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觉酒味醇香。祁凤翔一笑，仰头饮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宇疏淡，眼眸灵秀，颊色是柔润的白，尖尖的下巴倒带出几分清丽，神情殊无半分愁苦，只比前时沉默了几分，不由得赞许道：“姑娘不仅聪明，还颇具坚忍。”

苏离离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却来此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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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u; ]% _8 \- F) N  A祁凤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觉得你这里最好。方才来了，果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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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有什么好？祁公子征战之人，就不怕晦气。”

5 Y* @) D; T7 J1 L. j$ M% y祁凤翔摇头：“棺材并不晦气，却能参悟生死。你方才没回来时，我与你的棺材聊得很是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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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4 S4 @% ]+ I6 e% l& ]1 g苏离离一向以为只有自己才与棺材说话，不想祁凤翔也省得这静默中的沉蕴。苏离离默默审视不远处的一口薄皮棺材。因为修葺店面，原先存下的木料已所剩无几，院子里空旷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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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C, _) x( M7 N: ^5 x“那天的事，张师傅跟我说了。”

“哦？”

4 S# g) E5 [( Y- l; m; F! ~- T% S祁凤翔正色道：“你那位老仆之死与我无干。我险恶之事敢为，有些事却不屑为之。”

0 \2 f  ?8 u: `. d7 ]9 K苏离离默然，既不信，也不疑，只揣摩不透他今日来意。祁凤翔也不再辩，又将杯中酒饮尽，再斟一杯，笑出几分冷意：“苏姑娘大可放下心来，我并非妖魔鬼怪，今日来此也不是做祟。”

* i! J8 e. T" i! g1 H  G/ f# ~苏离离忍不住微微一笑，应道：“大节之下，万家团聚，祁公子反显得落寞了。”祁凤翔点头，“有时越是家人，倒越是生分。越是熟人，倒越是疏离。言笑谈吐，无不顾及，倒不如找个不那么熟的人，还能聊得坦然有趣。”

; B8 S: {& C- J$ \; k2 m# T苏离离仰天道：“你心有所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最近却闷得紧，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翻覆之下，仇已释，爱已别，亲人离丧，孤身只影，才觉天地茫然。这番话听来像是寻常抱怨，此时却觉祁凤翔能解她深意。

祁凤翔狭长的美目淡淡一扫，足将冬日严冰融成涓涓春水，语调微扬，含笑道：“苏老板就没想过嫁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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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G' `) n: r9 L9 \4 A0 G! j6 x苏离离听他说得轻佻可恶，眼睛一竖，怒道：“嫁人！老子有房有业，有吃有喝，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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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g' g2 |7 e$ H  t苏离离初见祁凤翔，便成了老鼠见猫的定势，再见之时，也无不抱头逃窜。只在扶归楼稍微扳回一城，却从未如此豪放地蹦出市井粗话。

祁凤翔一听之下，大惊，竟端了杯子愣住，半晌才一脸诚恳地喟叹：“这个……确实有些难嫁啊。”

% Y4 P6 \& Y! C4 ?) e: W! r* A苏离离一拍桌子，痛下决心道：“不错！我还有棺材铺，我要做棺材，卖棺材！”

# c+ `/ }; l2 L& I. Y“嗯？还要撬棺材？”

* o; V- H' M+ T- ^' L苏离离不管他微讽的语调，直言道：“这个也不一定，有条件就偶尔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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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3 f3 ^3 D1 @+ n祁凤翔眯起眼睛给她斟上酒，举杯道：“那祝你棺材铺财源广进。”

苏离离将他杯子一碰，“也祝你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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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一愣，见她笑得心无城府，没有迎附，没有猜疑，只得一份磊落义气，心底有什么空落的缝隙被慢慢填满，一仰头，杯中酒一滴不剩。不用说破，倒有了剔透的相知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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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U! n0 q4 o很突然地，他邀道：“苏姑娘近日既然闲着无事，能否随我去一趟冀州？”

5 I2 A0 l2 K7 A  R. ]7 r! d) \4 F“冀州？那是谁的地方？”苏离离诧异道。

祁凤翔道：“现在是冀州守备陈北光占据着，他北接燕、云，兵强马壮，我们实力不及，正与他结盟。所以，我只能悄悄地去。”

苏离离实在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等等，你去做什么？哦不不不，你不用告诉我，可是你要我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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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莞尔一笑，风清云淡，“你不是无事可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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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Y" m* C" \# q苏离离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苦脸道：“我可以说不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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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手指抚着白瓷杯口，不知思量什么，沉吟道：“这样行不行？你现在没有木料也做不了棺材，你随我去一趟冀州。下个月修葺皇宫的木材运进京，我替你弄出一批来。”见苏离离踌躇，他补充道：“此去不要你杀人放火，不要你偷奸耍猾，不要你出生入死，我把你带回来，一根头发丝都不少你的，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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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极其怀疑地竖起一根手指，道：“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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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J* t. O) |/ ~6 c祁凤翔点头，“可以，不过你自己梳掉的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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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k5 K) b0 J' Q! U) {0 J7 t他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苏离离也无可挑剔，忍不住又道：“我们先谈一下木料的材质、成色、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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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7 }; s( e$ S$ ~: V2 c& A3 @祁凤翔大大地皱眉，叫道：“苏老板，你怎么这般庸俗。我这高洁的情怀难道像是骗子？还是只骗几根木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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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w$ W( b' R. u( N苏离离听他说起自己前几次说的话，忍不住嘻嘻一笑，确凿无疑道：“我是小人。小人就是这样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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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_  j8 P4 i9 f三日后，苏离离写了一封信，放在木头的枕上。想了想，又拿出去订在院子里醒目的柱子上。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折回去，调了朱砂色，在大门上写了八个歪斜不齐的大字——有事暂离，三月即回。

祁凤翔坐在外面车里，看她像蚂蚁一样忙来忙去，好笑不已。待得苏离离拎包上车，他便嘲笑道：“苏老板生意还真是好，一时一刻都离不开。还没出门就归心似箭了。”苏离离也不理他，坐上车便蹭他的六安瓜片喝。

张师傅坐在车前，道一声，“坐好了。”马车辚辚向前而去。一路出了京城，直向东北行进。时值隆冬，万物肃杀，七日后行到渭水边上，竟飘起了细碎的雪珠。才过未时，天色一片铅灰，祁凤翔便叫渡口停住，先住一夜。

这是个小镇，也不太繁华。祁凤翔换了寻常布衣，行止都很低调。可再寻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仍然棱是棱角是角，气度不凡。苏离离忍不住就上下打量，换来祁凤翔鄙视的一眼，将她指到了中间那间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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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V  ^/ H$ r8 l+ |& B这一路上他都开三间并排的客房，苏离离住中间，他与张师傅住在两边。苏离离不好多问，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凶险。坐在窗前眺望，渡口一排木栈伸入江面，幡旗上飘飞着三个大字——桃叶渡。岸边孤零着一棵银杏，光秃秃的丑陋，却与周遭物色出奇地融合。

人对着陌生景致，便易生出感叹，苏离离正幽幽一叹间，祁凤翔提着一壶水进来，给她搁在桌上，“苏姑娘叹气做什么？”苏离离见他动手泡茶，忙站起来，又不方便夺他手中水壶，只好站在一边，支吾道：“你这六安瓜片可是正品，现在市面上假的多。只是一路怎不见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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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D) t4 _% Z+ ~2 O祁凤翔撩衣坐下道：“六安茶汤色翠亮，香气清高，原是张师傅爱喝，我却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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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爱喝什么茶？”苏离离不敢劳他再奉上茶碗，自己赶忙端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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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0 l8 `1 g  {/ ~7 d祁凤翔淡淡道：“我不爱喝茶，只喝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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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奇道：“那……那可就俗大了，仕官一族不是一向认为白丁粗人才那么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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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望着窗外天色，目光悠远道：“白丁粗人的喝法才是好的，所谓清水至味。”他慢慢回转目光，却疑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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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的表情说不上是什么意味，抿了一口茶，似轻叹道：“也是，白水有白水的好处。”

+ E' h6 i: r$ Y5 V1 x. [& ]( c* M, R祁凤翔注视她片刻，眼睛眯了起来，正要说话，张师傅在门口叫了一声“公子出来一下。”祁凤翔看了一眼，还是接着把话说完道：“白水虽有白水的好处，我给你泡的茶却是可以放心喝的。”说罢，起身出去，与张师傅在走廊上耳语。

# d  b8 E6 e. _$ ]9 y苏离离默默品着茶味，心里奇怪。这个祁凤翔怎么像会读心术似的，她的意思他就这么能领会。白水易尝出有无下毒，难道他被下过毒？自己又偏去多那么句嘴，把他话里深意提起来。她暗暗告诫自己，今后定要装傻，不可跟祁凤翔深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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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苏离离扮作家丁小厮，张师傅扮作老仆，而祁凤翔则像一个殷实人家的公子爷。张师傅与祁凤翔的关系也很奇特，似乎就是私人幕僚，却不是下属与主子，仿佛有那么点如师如友的味道。

门扉上叩响一声，祁凤翔站在门前道：“下来吃饭。”

三人走到楼下大堂，稀稀松松坐着几个人，都似江湖路客。因天下不太平，有的还带着刀剑。祁凤翔并不看那些人，就桌坐了，举箸吃饭。苏离离四面扫了一眼，却被角落里一个虬髯大汉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低着头，面前摆着牛肉烧酒，时不时地啜一口，并不着急，像是在等人。苏离离一直看他，冷不妨那人头一抬，目光扔刀子一般向她投过来。她赶紧回过头来，跟着吃完了饭。外面雪已停了，祁凤翔手指一点，“你，跟我出去走走。”

. K( P% V" H2 @/ w6 a: @苏离离乖乖跟上，踏着岸上薄雪，只见一派暮色苍茫，水天相接，万物寥廓蛰伏，像博大的旧时光，触绪回肠。只听祁凤翔吟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苏离离心里叹了一声，有出息的人和没出息的人果然天差地别。入眼景致一样，感想却迥异。

/ B6 F& b& d4 s* p; d6 w. x她蓦然想起七夕生日那天，祁凤翔站在护城河的石桥上，眺望城郭起伏。三个月后，便马踏京师，弓开劲旅。如今他站在这渭水河边遥望，莫不是有侵吞冀北之意。可他何苦孤身犯险，还把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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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一回头，见她躲寒母鸡一般缩在那里，目光呆滞，神魂半去，失笑道：“你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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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K& N1 [: u! @, |3 v% v& L# N9 `苏离离点头，祁凤翔凑近她身边，捏了捏她肩膀，“衣服是薄了些。这里的被子也不知够不够，晚上穿着睡吧。”他眼波闪处，别有情致。

' s* D3 M! S, f4 ?& s苏离离愣愣地听着，祁凤翔拉了她手腕往回走，笑道：“你这人有时看着呆得让人无语，心里却还算明白。早些回去歇了吧。”两人回到大堂，食客已尽，那个虬髯大汉却还坐在那里埋头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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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二人迈步上楼，那人忽然用筷子敲桌，声音苍洪，唱道：“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乡。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洪荒。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

# `, q- x$ l5 ^% O, I4 s$ _! W2 I+ _) m他眼睛随着二人的身影从楼下盯到楼上，祁凤翔目不斜视地推开苏离离的房门，仿佛没有听见那人唱词，一手将苏离离送进房中。苏离离已忍不住笑，故意大声道：“公子，你听那人唱的词颇有风骨。”

  g- Y5 X5 E, d, U9 t6 T, |祁凤翔唇角噙着笑，却将声音放平，道：“他八成喝糊涂了，正值寒冬，哪来南风大麦黄。”伸手带上苏离离的门，正眼也不看那人，往隔壁自己房里去。

虬髯汉子站起来，大声道：“诶——不肯低头在草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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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祁凤翔的门也关上了。

楼下安静了片刻，听楼下那人惆怅道：“妈那个巴子的。”

4 C: s# U) x' }5 D. E( s苏离离在房中笑得打跌。这人必定知道祁凤翔的身份，想要毛遂自荐，偏偏荐得不伦不类。还“腹中贮书一万卷”，只怕最后一句“妈那个巴子”才是本色吧。苏离离找了一件单衣出来，穿在外衣里面御寒，聊胜于无。吹熄了灯，抱了包袱，依祁凤翔之言合衣上床，窝在被子里，却不闭眼。

3 k' e7 B7 J% f果然二更时分，窗户一响，苏离离陡然坐起，祁凤翔转瞬已到她身前，一把按在她肩颈，示意她噤声。随即将她挟在腋下，飞身从窗户跃了下去。苏离离只觉一阵失重，脚落地的瞬间一个趔趄，祁凤翔就势将她往地上一放。苏离离屁股着陆，毗邻鸡窝。

# w3 X9 F# |9 s7 y那鸡被惊，正作势要扑腾，祁凤翔五指一散，有什么暗器出手，一阵细微的钝响，一窝鸡立刻趴下不动了。祁凤翔作手势，令苏离离就在此地，不要动弹，转身陷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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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时之后，祁凤翔回转，伸手捉起她跃出旅店围墙，向左飞奔，到一片草笼处，将苏离离扔了进去，自己也藏身其中。两人趴在草笼里，苏离离忍不住抓住他胳膊想说话，祁凤翔竖指示意不要说，指她看旅店的方向。

只见刚刚还悄然无声的旅店二楼，已燃了起来，为首的正是他三人的住房。冬日天干物燥，木制楼板一点即燃。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再添点油硝硫磷，立时烧得呼呼作响，虽隔着这么远都觉得炽焰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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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客栈燃了半柱香工夫，前面岸口忽然便聚了十余名蒙面黑衣之人，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为首那人蹙眉望向燃烧的旅店，道：“人跑了，找找。”

其余人等四散搜索，借着掩映火光，一人遥指水面，“那边有船，正往对岸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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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呼哨，一群人足不点地奔向上游寻船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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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看那群人走远，笑得嘲讽无比：“一群傻子，人如其主。”

苏离离小小声道：“我们还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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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音刚落，岸边一个声音暴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敢杀那旅店里的贵人！”

二人扒开草笼看去，却是傍晚那个虬髯大汉堵住了那群黑衣人的路，拔刀相指。黑衣人更不答话，三人出手，向他攻去。那人武功明显比脑子管用，刀法大开大阖，一一挥洒开去。剩下那十余名黑衣人却不管他，继续往上游去了。

  K& v0 ?/ h" s* ]祁凤翔看着那几人相斗，神色从讶异到不悦，阴晴不定。他们四人纠缠在此，苏离离与祁凤翔便出不去。苏离离只觉身边风一掠，祁凤翔已站在场中，劈手夺刀打倒一个黑衣人。反手再一刀，割断了另一人的喉咙，却还是晚了一步。剩下那人将一枚火红的焰火放上了天，随后倒在了祁凤翔的刀下。

: z7 b2 r. y& ~1 {/ I  H: E虬髯大汉见是他，神情大是激动，一抱拳正要说话，祁凤翔断然道：“跟我走！”回身挥手叫苏离离出来，一面往下游奔去。苏离离连忙爬出草笼，跟着他跑。祁凤翔还是拎了她衣领，健步如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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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B; M' e  r# T1 R. i9 h0 A约行了一里，下游一点灯火，却是一条小船泊在岸边。祁凤翔拎了苏离离涌身而入，虬髯大汉跟着跳了进去，张师傅接住，道：“开船吧。”竹梢一点，离岸而去，只扯了帆顺着往下水走。船行如飞，料得别的船马都赶不上，苏离离呼出一口气缩在了角落。

3 [+ Q' N2 B7 l. P7 C船里却还有一人，四十来岁年纪，面色焦黄，神采奕奕，当先见礼道：“三公子许多时不曾到渭水，今日一来便遇险受惊了。”

$ R+ T, g7 P% e* q( \  Y祁凤翔眼睛如暗夜里的豹子，凶狠而优雅，却带着笑意回礼道：“两年不见，方堂主还是这样见外。上游的兄弟应该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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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p0 M% ^) t0 c, m+ u那位方堂主对祁凤翔很是恭敬，答道：“不碍事，我们在这水上惯了，那几个人容易甩脱。”

祁凤翔点点头道：“如此多谢，上复黄老帮主。他日我定到帮中回拜他老人家。”

方堂主连连摆手，“三公子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在下一定转告帮主。公子若还有吩咐，只管告诉，若没有，我且回堂里。公子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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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P0 g$ e: H1 p% ~  X祁凤翔点头说了一个“好”字。那方堂主竟推开舱门，纵身就跳进了冬日刺骨的江水，连水花都没激起来，就这样没入水中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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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6 g& @' z: g4 Z! y/ _; \虬髯大汉大惊，指着水面道：“沙……沙……沙河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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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颔首道：“是沙河帮，你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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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虬髯大汉忽然一跪道：“小人王猛，是这山上的草贼。听说祁三公子仗义疏财，交游天下，所以想来投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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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U, E9 I8 f7 J4 @0 O+ b* z( R祁凤翔道：“王兄要投我，有什么要求么？”

王猛连连摇头道：“无有，无有。我孤身一人做山贼做了好些年，却是没头苍蝇一般乱蹿。情愿投在公子军中效力，上阵杀敌，遇险当先，别无要求。”

祁凤翔修长的手指抚在膝上，文质彬彬道：“是谁教你来投我的？”

王猛“啊”的一声，犹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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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3 A1 z. z% @) M祁凤翔又道：“就是那个教你念‘不肯低头在草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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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9 G* D. i“这……公子英明，确是那人教我这样说，可……可他不许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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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沉吟片刻，道：“你可以不说，只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是。”

9 s& g# T" G7 W  H$ o7 J“这人的住所你是否知道？”

" S, e; E; V6 s“是。”

“是否在渭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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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 i1 l* Z“是。”

“是否陈北光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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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M) F. L1 f  r“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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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收手道：“很好，那么到了渭北你带我去他住处便是。你什么都没说。”

* R. `0 W3 D8 q5 ?  |) V2 L王猛愣了一愣，似乎觉得不妥，又似乎觉得自己确实什么都没说啊，一脸错愕状。苏离离腹中暗笑，就你这样子，跟这狐狸玩弯弯绕，怎么都能把你给绕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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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8 j% Y) ^, f2 p冷不犯一件衣服兜头盖来，苏离离执起一看，是件厚棉衣。祁凤翔刻薄道：“穿上吧苏大老板，冻死了还得给你‘搬尸回巢’。”

' H% d, e2 E; k9 D  N! A  r苏离离将衣服裹在外衣上，见他还惦记着自己衣单，心里感激，笑道：“你说过一根头发也不少。”

祁凤翔阴阴笑道：“我说一根头发也不少你的，可我没说是死的还是活的啊。”

啊？！！苏离离几欲昏倒，这个阴险小人把自己诓出来，却这样解释。登时哀哀欲绝，暗骂祁凤翔祖宗十八代。骂到第十七代时，被周公劝住了。

) ?3 ?$ q: o! x2 g! s/ |% w# ~醒来，只觉得虚晃浮动，仍是在舟中，已靠北岸。船舱狭小，张师傅靠在舱壁养神，船板一晃，祁凤翔自外而来，道：“都起来吧，这边已经是太平府地界了，行事须得小心。”

1 N* H' D( M! `太平府是冀州大郡，繁华丰茂。三人上岸，王猛已在岸边候着。一行人弃了车仗，步行向前，在那繁华闹市七转八绕，竟绕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巷末一带竹篱，王猛止步道：“那位先生就住在里面，我被官府通缉，逃到他院里。他劝了我一席话。我本想跟着他，他说他不需要，指我来投祁公子，给我看了公子的画像，我在桃叶渡见着你，就认了出来。”

祁凤翔道：“那你且去那边茶庄等着，我见见他就来。”

王猛应了，自去等候。张师傅娴熟地介绍，“太平府西南，绿竹黄篱人家，正是闹市桃源的睢园。睢园主人是冀北名士欧阳覃。欧阳覃早年江湖闯荡，颇有些侠气，后来折节向学，不知师从何人，功名屡试不第，最后在太平府闹市建这睢园，取其仰止之意，自诩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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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觑着张师傅侃侃而谈，叹道：“天下事尽在张师傅胸中，给我一破棺材铺雕花，真是屈才，屈才啊。”

张师傅哈哈笑道：“老头儿已是残年向尽，有用时便用用罢了。若是早三十年，还有些心志，如今也就是少东家的雇工。不必虚赞。”

苏离离也哈哈一笑，上前敲门。

半晌，一个青年仆从过来开了门，扫了三人一眼道：“诸位是……？”

1 ]( Q# s& s6 N8 m祁凤翔拱手：“幽州客商，路经此地，特来拜会欧阳先生。”

  C% j+ u  q9 l7 R  C+ p仆从将他们让入园中，园内苍苔小径直通草堂。堂下一人临轩遥望，散发阔裳，飘然若仙，一路看着他们走近。苏离离才看清这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眼角吊稍，鼻端略勾，却不给人阴鸷之感，只觉有些深沉。

他一双眼睛将三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回，方开口道：“在下欧阳覃，闲居疏懒，怠慢几位了。里面请吧。”

祁凤翔熟视其面，眼睛微微一眯，唇角漾起一笑。

) x3 n" N4 R3 }. i- J) f' o; B9 h苏离离看他这无害的一笑，便觉祁凤翔已起戒备敌意。

) p- G1 t. |, C' Q1 p; a& M他微微转头对苏离离道：“你在这儿候着吧。”独自带了张师傅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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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5 v, G) Q2 L& y& g- D" e" \欧阳覃转身进屋的一瞬，忽然回头看了苏离离一眼，直看得苏离离心里“咯噔”一掉。草堂门扉已关了起来。在这儿候着？苏离离摸不准祁凤翔是不是叫她先走。倘若这是个圈套，倘若那个王猛并不如外表看来那么简单……还是早溜为妙，她侧了身犹疑地向来路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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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自小不会认路，这曲了两曲的小路居然也把她走迷了。绕过一片竹林，不见篱笆门扉，倒有一点艳红从苍绿中探出头来。苏离离前后望望，无人，沿着小径过去，但见那丛绿竹后竟是五六株梅树散在院里，正沁芳吐蕊，开得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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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S# K/ ?7 P+ L, V0 J1 X. ?她心里暗暗郁闷：我这是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便见这梅花小院的落英下，有一张矮矮的石桌。苏离离缓缓过去，嗅着梅花香味，看着满目嫣红，与方才萧疏的竹林辨若云泥。只觉宁和安静，仿佛世外仙方。石桌上放着笔墨，那砚里的墨已冻住了，却有一张薄绢铺在桌上，看大小是一方女人的手绢，手绢上纤巧的字迹写着首诗：

“少年不识愁，蓼红芭蕉绿。
闻声故人来，掩裾循阶去。
. a7 G% M" ^7 j: \; R! w4 E& e# G% F泥墙影姗姗，竹梢风徐徐。
2 h- e# L/ h3 \2 w0 _6 j8 a2 z4 q1 A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东风误花期，江水带潮急。
) u! b& G; G8 o肯将白首约，换作浮萍聚。”

苏离离默默地念了一回，只觉辞藻朴直，却别有一番婉淡情致。细细想去，不忍释手。仿佛回到棺材铺里，那葫芦架下碎碎洒洒的阳光映着井水从自己手上滑过，冰莹清澈；清晨的白霜伴着心意缱绻凝在屋檐上，木头说你去做饭，我去给程叔开门。

这题诗的女子十年不渝，只换得浮萍一聚。自己并未曾许下白首约，又能得来什么？只怕是白驹过隙，时日匆倏。一时间入了魔怔，只想着今是昨非，握着那绢子掉下泪来。不觉身后有人极轻地一叹。

7 C3 O, o) `% U2 [* y- A苏离离猝然回头，那竹屋门前站着个白衣女子，应是没有三十岁，病容清减，长发素挽，厚棉袄子穿在她身上不显臃肿，却微笑地看着苏离离，目色柔和。苏离离握着绢子站起来，“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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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淡淡笑道：“你在我的屋子前。”声音柔婉，略有些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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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a" o; G8 O# }  `苏离离忙放下手绢道：“我……我是个访客，无意来此，冒犯了夫人。”

女子看那手绢搁在桌上，扶栏倚墙，慢慢走出来。她每一步都极慢，仿佛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在地似的。苏离离上前两步想搀她，触到她袖子时，骤悟自己穿着男装，忙缩回手来。女子缓缓道：“妹妹也借我一把力吧。”伸了手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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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0 z6 p; \9 w苏离离见她看了出来，便扶着她手走到石桌边。那女子缓缓坐下，手抚了那方手绢道：“你方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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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q! F9 B3 l  d2 M& y4 U# \5 x- ^8 }苏离离以手抚颊，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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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心爱之人不能聚首？”

2 k; |2 g# i0 D& f0 z苏离离明知她绝无半分揶揄，却止不住红了脸，支吾道：“不……不是的，……只是……”想了半天觉得与木头的关系不好阐释，只得小声道：“他走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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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q# c# w8 z1 t: ?, E8 O  y' E. `白衣女子眉梢眼角略有些笑意：“走了多久了？”

1 a: ?$ \; J& S4 I9 \( ]: ^; A; O“三个多月了。”苏离离极小声地应着，只觉和她的十年比起来简直无地自容。

3 y, m; b" u0 I2 v白衣女子却不笑了，幽幽一叹，道：“三个月，也够久了。”她转顾苏离离，缓缓道，“我许久不曾和人说话了。你既能为这诗句掉泪，这绢子便送你吧。你等的人总会回来的，好好珍惜，莫待无花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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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将那手帕接过来，正要道谢，白衣女子继道：“这不是你留的地方，快走吧。”她神容冷淡，用手指划着石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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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也觉这院子古怪，只想快快离开，忙应了往回走，走出两步，忽然折回来道：“姐姐恕罪，我走迷了，不知怎么出去。还请姐姐给我指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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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g$ R$ D) q/ d6 F白衣女子一愣，“我没有出去过，不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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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苏离离有些懵，拿了绢子对她屈了屈膝，还是由来的那条小路而去。转角时，从梅枝影里看去，那白衣女子默默坐在花下，望着墨砚不知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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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s; r3 h6 U; n: c. ?苏离离心中有些可怜她，看她病得极重，只怕不久便如这花朵凋零，再寻时，只余空枝了。她低头看了看那手绢，似能触到那女子的万念俱灰，折了两折，揣进怀里。始一抬头，猛然撞到一人身上，大骇，却是那个欧阳覃。他不是和祁凤翔在前面么？

$ w7 H3 O$ h7 M8 `! J欧阳覃抬起那双吊梢眼，往梅院看了看，声音阴柔道：“公子与贱内在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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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0 H. G4 u% |, s误会啊！苏离离险些结巴起来，“欧阳先生，我是走迷了路，误入此地，偶然遇见尊夫人，并非有意来此。我……我家公子呢？”

/ ~6 C. y1 q7 v. C. Z! y( E欧阳覃阻在她身前，仍是不阴不阳地开口道：“他已走了。”

苏离离还不及说话，欧阳覃已五指一伸，作锁喉手，罩住她咽喉，眼中满是杀意，冷笑道：“小姑娘，是谁让你来见她的，你家公子么？”

* c4 `' P+ s6 Z  v$ {4 r苏离离顿时傻眼，心道定是祁凤翔长得太像偷花贼，让这人疑心了。一口气接不上来，要挣扎却全无力气，正手舞足蹈间，身后忽听人笑道：“欧阳兄真是手狠，不懂怜香惜玉么？”

苍苔小径上，欧阳覃对上祁凤翔那双狭长的眼睛，祁凤翔一臂牢牢箍住那白衣女子的脖项。白衣女子似浑然不顾，望着枝头梅花，认命一般由他捉着。

) j- F7 c; q; _) ~4 s欧阳覃鹰目一凝，抓着苏离离的手劲略松，道：“你不是什么幽州客商。”

7 \1 |6 S1 R- Y" q3 u祁凤翔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笑：“你也不是欧阳覃啊。”

那鹰目男子一笑，“放了她，否则我掐死你这丫头。”手指一用力，苏离离顿时接不上气来，脸红筋涨，瞪着祁凤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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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s; g5 M; j/ I祁凤翔意态之间，仿佛大觉有趣，朗声道：“哈，妙极，你使一分力，我便使一分力，且看她们谁先没气。”他手中那白衣女子苍白的脸色也陡然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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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覃”手不懈劲，阴恻恻道：“她不是我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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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目光指点着苏离离，应声笑道：“她也不是我妾婢呀。”

这天杀的腔调！苏离离愤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每一瞬都如万年般难受，却觉天色渐渐暗了起来，看不清眼前景致。两眼一花时，喉上五指一松，她身子一滑，只觉咽喉俱碎，伏在地上，半天才咳了起来，喉间腥甜。

“欧阳覃”放缓声音道：“我已放了你的丫头，你也放开她吧。”

* U3 k% d; m' p1 n$ [3 ?祁凤翔松了手劲，那白衣女子挂在他臂间昏了过去。祁凤翔却搂着她身子道：“你是什么人？”

“欧阳覃”拧着苏离离的胳膊道：“你我各不相干。我放她过去，你放她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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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搂着那昏迷的白衣女子，淡淡笑道：“这女人显然对你有用得多，这亏本买卖我不干。”

& K( v3 j  F2 d9 f“哼！”那人冷冷笑道：“我不是欧阳覃，我也可以是别的任何人，告诉你你便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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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5 g2 p$ M& n) A) W. @祁凤翔心底似在权衡，权衡得苏离离全身发抖，生怕他定要擒着那女子不放，这“欧阳覃”便一掌劈了自己。良久，祁凤翔终于道：“换人。”

苏离离只觉后背一紧，身子越空飞去，四肢凌乱地摔到了祁凤翔怀里。祁凤翔抱了她，对那“欧阳覃”道：“阁下鹰视狼行，非为寻常之人。方今天下失鹿，群雄逐之，异日若为对手，再定输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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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覃”闻声注目，略一颔首，道：“彼此彼此，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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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虬髯大汉唱的词改编自李颀诗《送陈章甫》。白衣女子的诗我没写对，急字出韵了，全诗不入律。

第五章 月暗孤灯火

+ p7 w& u  B4 J( ^苏离离被祁凤翔放下时，已在那竹篱之外，喉咙肿胀，口不能言。张师傅等在外面，一见他们出来，忙上前道：“公子无恙否？”

祁凤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声，“我还以为她早溜了，结果在人家园子走迷了路了！费爷半天的工夫去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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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师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 T/ i( g0 l$ r' Z祁凤翔摇头，“不是，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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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Q1 |9 k+ k, [“我去茶楼看过了，那个王猛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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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得很，连我都骗过了。”祁凤翔冷笑，“我大约知道他是谁了。”

! C8 W+ X9 ?  {9 X苏离离委顿在地，缓过一口气来，捂着脖子，嘶哑道：“我不跟你走了。”

7 m8 O0 X, {* ^; z4 Q, f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撩衣蹲下身，凑近她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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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已靠在墙上，避无可避。祁凤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说一遍。”

+ b" _3 I" a' f& P, V/ k# {. g9 K苏离离默然低头，祁凤翔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站稳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张师傅一旁扶住，见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搀了苏离离跟在后面，道：“少东家，三公子出来不见你，立刻就赶进去找你了。”

找我？苏离离无奈，只怕他对那假欧阳覃的兴趣比找自己更大，波澜不惊道：“不必客气。圣人云：‘生死变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与祁公子非亲非故，怎样做都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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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侧了侧头，瞥见她表情淡然无畏。他回过头来，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这太平府市中寻了一家客栈住下。吃饭时，苏离离根本难以下咽，只得端了碗汤，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晚上躺在床上，直着脖子失眠。门上有轻微的敲门声，苏离离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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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f# A: n. G# t8 J- V" V片刻之后，窗户一响，祁凤翔越窗而入，径直走到桌边，挑亮了灯，冷声冷调道：“过来擦药。”

苏离离端着脖子立起来，走到桌子旁。

- P% P1 O! R. o7 u, }! H( a祁凤翔打开一个木盒子，一股草木清香飘了出来，盒子里半绿的透明药膏。他指间挑了一点，往她项上抹去。苏离离往后一退，挡住他手，道：“我，自己来。”

$ D- p  ]$ y; L' s+ a  R祁凤翔半是讽刺半是教训，道：“这两天不想吃饭了？！脖子伸直了！”

苏离离微仰了头，觉得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药膏抚到了脖子上。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上药，呼吸之气若即若离。祁凤翔柔缓地将药抹匀，细致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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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苏离离眼里便有了酸涩之意，却不是因为淤伤。

他抹好了药，从袖中抽出一块白绫，给她裹在脖子上，将药膏掩住。苏离离觉得脖子有些微微的凉，伸手抚上绫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凤翔盖上木盒子，却背倚了桌子望着她不语。苏离离摸着喉咙，瞠目以对。

$ j, T2 H* b3 V0 a, ~灯油燃着了什么渣滓，芯上“劈啪”一爆。

祁凤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线，三分无奈三分好笑，道：“不大个园子，走迷了路。亏了你这没用的记性。”

2 X/ k* e; G! Z苏离离无可辩驳，咬牙低眉不语。

5 z, u9 l/ S' t9 g1 c! r祁凤翔见她从外表到气势都纤弱了起来，大是高兴，款款道：“苏大老板，你可知道猪是怎么死的么？”顿了一顿，见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0 ?, G' b! u6 i第二天早上，祁凤翔令人将早饭端到苏离离房中。苏离离昨晚没吃什么东西，本就饿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搅着。

祁凤翔坐她对面，觑着她脖子上的绫布，狐狸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漓江。江上渔夫以鸬鹚捕鱼。以绳索系其颈，令其难以下咽。如此，鸬鹚捕上来的鱼便都吐进了渔夫的仓里。”

苏离离由他取笑，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条斯理道：“看不出来，公子连这些风物地理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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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笑笑，“那也不算什么。王土虽阔，十有七八我都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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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放下勺子，将一个盐茶鸡蛋磕在桌上，十指纤纤地拈着碎皮，和风煦日般温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么死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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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风发意气的表情顿了一顿，脸含笑意，眼露凶光，“吹、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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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鸡蛋。

* M; @. e* [7 F( x& l% q  M0 ]- q. w祁凤翔看她眉目之间颇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这小丫头较什么劲儿，你不信也罢。我自十三岁离家，交游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说十有七八，实是自谦。”

: @& D+ L, I9 b2 Z# k, t8 D4 f5 ?“当真？”

“当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里就能识得的。我们在桃叶渡上遇见的沙河帮，就是五年前我救过他们的帮主。”他说得冷淡，神容不似狐狸的狡猾，却有狼的孤傲深沉。身为州将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测，志不可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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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H  Z% |" c0 o! ^* X  l! b苏离离默默吃完最后一口粥，搁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要我来做什么？”

% g( b/ u' O/ }* s4 q! j0 s" ?祁凤翔手指叩着桌面，“三日后，你与我到冀北将军府，去见陈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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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话未说完，苏离离已惊叫。虽说陈、祁两家现下互不相扰，那是为势所逼，大家心里都清楚，驻地相邻，迟早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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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6 H) e3 S1 A& t“怎么？陈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称，你也不用激动成这样？”祁凤翔凉凉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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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f3 m3 w* `苏离离摇头，“你们两家是世交？”

  a6 n: U; F( k# z“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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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不是去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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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叹道：“苏姑娘，你说话总是这么直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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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连连摆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么来一下，我小命儿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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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眼睛一眯，“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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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O/ `7 v$ d; X' [3 B1 w% ]- f苏离离不寒而栗，“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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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2 j/ s( j0 `8 f. ]* D* q祁凤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颌，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这身男装换一换。”见她惊愕得顿时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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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d- g3 o" s, ]4 r6 a祁凤翔素来言出必行，下午的时候，果然有人送来两套女子衣裙饰物。祁凤翔拈着那衣料，笑出几分猥亵，“女人的衣服你会穿么？要不我帮你吧。”

  D3 q' J4 J9 Q0 T苏离离一把拖过衣衫，将他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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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再过半天，声息不闻。祁凤翔敲门道：“你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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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d, e) _& q0 M6 W% a3 v$ c) R没有回答。

" s. _- ?9 i6 ^2 H  c6 T“我进来了！”

& r. L3 l7 l$ V5 O4 H8 R$ Y2 y" O还是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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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H8 C$ z  F1 o) e祁凤翔推门进去时，只看见她的背影站在立镜之前。妃色长裙曳地，由腰及踝，开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肩背匀停，纤秾合宜，发长及腰，散乱地披在身后。不知不觉间，苏离离已不是那个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长成了娉婷女子。

祁凤翔站到她身侧，望中镜子里她怅然失神的眼睛，“怎么？被自己吓着了？”

苏离离喟然道：“是吓着了，我这个打扮跟我娘亲，实在太像了。”时间如水流过，并去的还有亲人。回头看时，岁月荒凉。

+ j/ i/ q' f+ e8 N“真是孩子气。”祁凤翔抚上她的头发，柔软顺滑，是慰籍的意思，却不显突兀，“这个人本就是你，要学会认识你自己。来把头发梳一梳。”

苏离离低头看那裙摆，衣袖一牵，抬手划起一道弧线，忽然莞尔一笑，道：“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她笑得俏丽狡慧，方有了一点少艾女子应有的新奇灵动之意。转身在屋里走了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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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5 n4 g: D0 e/ u- Z$ |惹得祁凤翔附掌大笑道：“你若站着不动，还像个样子。当真走起来，头不正，肩不直，左顾右盼，定要被人议论。”

整个下午苏离离的时间都用在了梳妆打扮上。然而女子的发式，即使最简单的，她也觉得太难了，那辫子怎么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凤翔“给我捉着这缕头发。”几经奋战，总算把头发梳好了，虽然蓬松凌乱了点，到底还有些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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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坐到镜子前，苏离离才发现胭脂水粉实乃她的大敌。祁凤翔从旁参谋：擦得太白了，粉没抹匀，胭脂像猴子屁股……于是数番尝试，以两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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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5 [6 b* U& E/ N% f% F% O鉴于苏离离画的眉毛高低不匀，祁凤翔亲自动手给她画了一遍，粗细不同。于是他将细眉添一笔，发现另一边又细了。反复添了两次，眉如大刀，杀气腾腾。

苏离离大怒，祁凤翔很是挫败，说画美人图从不失手，怎地画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结论，盖因苏离离不是美人，故而影响了他的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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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C, t4 b" H' q$ Z4 E) G! E洗脸净妆，一番闹腾，以祁凤翔抚额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终。

+ r8 L* y. W/ ]4 H& G' A" p( z# m次日，不知他在哪里请来一个莹脂坊的化妆师傅，将苏离离捉在房中教辅一天。苏离离哀哀不悦，祁凤翔劝胁相辅，曰：“别人花钱都请不到的师傅专教你一人，不可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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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晚，浓妆淡抹总相宜了。

8 B& m' m- b% i& Q+ _; R再次日，苏离离浅施脂粉，淡扫眉峰，将头发挽作双鬟。簪上一排单粒珍珠，祁凤翔将明珠耳夹扣上她耳垂，端详片刻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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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2 v! ?$ t7 [门外有车等着，两人上车坐了，苏离离四顾道：“张师傅这两日怎么不见？”

5 M" V: N3 n9 [6 r祁凤翔肃容道：“我另托他有事去做。现在告诉你的话，牢牢记好，说的时候，务必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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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0 o. z: q. T6 t车外阴天，似昏暗欲雪。青石大道一路行至冀北将军府前，祁凤翔下马投了名刺，回身指了门前狮子铜鹤，低声笑道：“这陈北光的府制颇多僭越，总不是这两个月才建的，可见是个浮躁不慎之人。”

苏离离手心却有些出汗，埋头不答。祁凤翔将她鬓边的一粒珠插正了正，语气清闲道：“不要紧张。”苏离离点点头，他便笑了一笑，“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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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q6 d% o1 q( f# E说话间，将军府府丞亲自迎了出来，将祁凤翔请进去。苏离离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左右雕梁画栋，戗戟森严。

大殿之上，坐着一位长髯剑眉的大人，四十上下的年纪，英气之中带着儒雅，踞案而候。

祁凤翔趋前施礼道：“幽州祁凤翔，久闻镇北侯大名，无缘识见。今日特来拜会。”苏离离便跟着他深深地屈膝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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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光虚扶了一扶，不咸不淡道：“不必多礼。世人皆言，祁焕臣三子，长为鹿，次为羊，祁家有虎，只待凤翔。今日一见，果是英雄出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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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5 a4 P/ C  X+ P* i祁凤翔直起身来，不卑不亢道：“大将军谬赞，家兄才略见识数辈于我，晚辈不敢逾越。今日来此，一则奉父命问礼，二则为两军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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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光冷笑两声，“你倒是虚比浮词，口吐莲花。谁不知祁家大公子无能，却见嫉于兄弟；祁家二公子莫名其妙得了奇疾，缠绵病榻。你祁三公子虽英武过人，却是庶出，父兄皆不待见。你虽有用，也不过是为臣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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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神色连一丝波澜都不改，道：“疏不间亲，为子为弟本是臣奴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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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Y1 N, X% A- X陈北光缓缓站起来道：“你若是这安分的人，今日便不会到我府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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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昂首看着祁凤翔，“前年中秋，祁焕臣家宴，席间问道：‘如若起事，当何所以据？’你大哥说，幽州经营多年，当据为根本，建立基业。你却说应弃幽州，先取京师，立幼帝以挟天下；继之扫平冀北、豫南，与京畿成拱卫之势，则基业奠定，然后可以睥睨群雄，一统天下。”

祁凤翔眉目微蹙，脸上笑意却似有似无，听他赞许道：“这番见解称得上真正的雄才大略，我若有子如你，必然欣慰万分！可如今你们京师已下，要取我冀北，竟敢明目张胆到我府上招摇！祁凤翔，你欺冀北无人么？！”陈北光重重地一拍书案。

苏离离暗暗叫苦，仁兄你所算差矣。我人还没见着，这冀州大都督只怕把你的人头都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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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k9 L- s# s' |9 L3 i陈北光盛怒之下，祁凤翔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将军耳目千里，世所少有。前年家宴，我确实倡谋若此。然而将军不闻，世异时移，策无长策。方今之势，瞬息万变。那年我说取冀北，今日却是来联冀北。我既孤身而来，正是诚意殷切，奈何将军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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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w0 b1 Z: P) f陈北光神色稍霁，哂道：“便听你能否说上天去。”

! z- ]0 C+ c- I0 T祁凤翔正色道：“豫南巡抚使萧节，上月致书我父王，愿同讨将军，功成之日，划地平分。我想将军踞一江之堑，易守难攻，你我相攻不是上策。现今诸侯并起，各方势力不下数十，妄动则先失，不如坐待时日。我们两家和睦，则萧节也不能轻动。将军以为呢？”

陈北光沉吟道：“你我两地毗邻，怎能永共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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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率然笑道：“今日我们合，是上上之势。但为主者各修德行，为臣者各尽职守，他日若有胜败，再决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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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光沉思半晌，扶髯道：“世侄所见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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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差点没当场笑起来，方才他拍桌子发怒已见杀机，经祁凤翔三言两语，就成了他世侄，果如祁凤翔所说，心浮不慎。这姓祁的混蛋莫非是天生来欺人的。

# }: J+ w& V1 E1 y冷不妨祁凤翔抛给她一个暗示的眼神，苏离离略正了正脸色，敛衽上前道：“将军见谅，奴婢有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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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t; T5 b9 y2 v“嗯？”陈北光疑道，“你有什么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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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先叱道：“我与将军说话，哪有你插话的份儿。”他转顾陈北光道：“家人无状，将军恕罪。这个小婢原是皇宫内殿的侍女，鲍辉屠城时幸存下来，我入京时救了她，所以追随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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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光细细打量了苏离离几眼，显然想得太多了，“世侄既是龙驹凤雏，自然多有佳人陪伴左右。”祁凤翔笑而不语，苏离离表情有些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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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挤出几分悲痛，道：“奴婢自小失怙，全赖义父提携养育。鲍辉轼君之日，义父生死不明。近日赖公子多方打探，才知他在将军府上。奴婢恳请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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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光摸不着头脑，道：“你义父姓甚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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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 [' L5 \0 P0 E: K5 j; Y“先帝的内廷侍卫长时绎之。”

5 A3 i+ h: n2 C0 O! }( V% ~, w“啊——”陈北光大惊道：“你说他呀。时大人曾与我有些交情，也确实在我府上，然而姑娘要见，多有不易。”

苏离离道：“这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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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光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时大人伴随君侧，武功原本深不可测。去年不知为何，却气脉逆行，冲破要穴。如今……如今形同疯癫，人不敢近。我怕他伤人，想将他关在地牢，他一掌便打死我两名侍卫，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哄得他进了牢里。姑娘若去见他，倘若被他所伤，无人能救得了你。”

4 @7 k4 o' }; j7 ^' ~$ B; S苏离离一惊，转看祁凤翔，有些犹疑。祁凤翔挽过她手臂道：“离离，你一心要找他，不如我陪你去，远远地看一眼如何？”苏离离被他那声“离离”震得一麻，只得恳求道：“将军大人，即使义父神志不清，我也想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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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P4 V. S# |2 U陈北光点头道：“你这个丫头倒颇具孝义。来人，带这位姑娘去地下石牢。”

祁凤翔也拱手道：“晚辈陪她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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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R, C7 @! f' Q; n3 _/ }陈北光颔首应允。

冀北将军府的地牢，触手是阴寒的空气，石壁之间透着诡谲气息。每走一步，便有脚步声回荡。一排陡峭的石阶延至地下三丈，再往内行一丈，有一间小小斗室。四壁都是石墙，却坑坑洼洼。

将军府侍卫点着一盏油灯，指引他们道：“这墙上都是当初时大人砸的，他有时癫狂，有时静默，我们也只能趁他发呆的时候把吃喝送下去。”
& t# U3 W0 v; Q7 H+ i% f/ y到了一扇铁门前，门上尺宽方洞，侍卫将灯挂在壁上，躬身道：“姑娘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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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自方洞看去，一个人影倚坐在最深处的石壁下，花白凌乱的头发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黯淡灯光将他侧脸轮廓投在墙上，英挺虚幻。四肢连着铁链锁在墙上，那铁链的环条都有拇指粗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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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道：“能不能把门打开？”

那侍卫大惊道：“不可，不可。公子，这人内力过人，武艺超群，若发起狂来，无人能挡得住他呀。”

祁凤翔道：“他手足扭械，一时也出不了这地牢。陈将军允我来看他，若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未免不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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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H6 ^. t5 I侍卫踌躇片刻，“公子不要多呆，看看就出来。”摸出钥匙，开了门锁。那铁门竟有七寸厚，嵌在墙壁，缓缓滑开尺许。

祁凤翔颔首道：“你去吧，我们看看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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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逃也似地跑了。

. K6 T8 H! ~; }0 ]" q. s" n苏离离站在门前，望着那静默的人影。祁凤翔一手合在她腰上，道：“进去。”将她半揽进了石室。

, e$ C; b5 N5 A# l坐在地上的人影动了动，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看不清面目，却漠然地对着苏离离。

苏离离看看牢顶，用尽量散淡地口吻道：“时大哥，这桂园晓月怎么不似太微山的亮啊？”

9 q% M: X! \% ]( |; K5 u7 T* @时绎之缓缓将头抬起来，露出面目，胡须蓬乱地飞着，眼睛却明亮，瞳孔涣散中渐渐收缩，定在苏离离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手脚一动，牵得铁链细碎作响。他像是激动，又像是惊讶，声音如沙砾摩挲，“苏姑娘，你……你回来了。”

. }9 M! {# Q+ D( s1 h他这句“苏姑娘”一出口，苏离离脑中电光火石，顿时明白了祁凤翔的用意，震动之下，竟愣愣地站在那里，忘了开口。

2 n0 S& x& @: w- O3 d) d时绎之思绪杂乱，看着苏离离，一时又抓住一些零乱的片段，“不，不对，叶夫人，你……你嫁给叶知秋了。”

祁凤翔站在后面，声线低沉，并不急促却带着压力道：“接着说。”

苏离离仿佛思维已从话中抽离，机械地问：“时大人，七年不见，你竟要赶净杀绝了么？”

: t+ G( X* ^: A/ I$ I) |此言一出，时绎之混乱的头脑刹时如平湖落石，激起千层浪，用手抱着头，略显狂态道：“不，不，我是奉了皇命，我不杀你，我不杀你，我不杀你……”

) K7 E, B$ ~7 M7 e, m# u; b6 E他内力充沛，声音雄厚，竟震得苏离离耳中有些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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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9 w5 p; G2 ^/ L+ b9 F0 R8 r4 _# ^祁凤翔清冷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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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道：“先帝给你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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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 v- Z8 H1 h“东西？”仿佛正要连上的记忆被从中突兀打断，他不暇思索应道：“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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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Y2 N5 \3 x+ o8 ^“给我。”

时绎之摸索着在衣襟里理出一条线绳，就脖子上扯断，递了过来，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响着。线绳之下，坠着一个细长的物件，三寸长短，有些像三棱刀，只是刃面各有参差不齐的齿，状如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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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看一眼祁凤翔，祁凤翔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苏离离走上去，接过那钥匙，正要收手，却被时绎之一把抓住了手腕，叫道：“辞修，辞修，你别走！”他力量之大，捏得苏离离“啊”地一叫，想挣脱，却全无作用。

祁凤翔沉声道：“顺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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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5 d% W2 D! }6 I$ a( ^苏离离被他一提，负痛哀求道：“我不走，我不走，时大哥你放开我的手。”时绎之愣愣地松开，却一瞬不瞬地望着苏离离。爱慕，相思，悲恸，记忆百味杂陈。苏离离望进他眼眸，反倒镇定了下来，对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要闹好不好，我去倒点水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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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 s, W2 j. V4 \) G时绎之点头，苏离离转身将那三棱钥匙揣插在腰带里，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跑，竟走出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祁凤翔低低道：“你慢慢出去。”
. O  g4 ]5 K3 G& }+ S苏离离依言走到门边时，时绎之像突然发现了祁凤翔的存在，忽然站起来道：“你是谁？”

! Z- f; w) c) G% V0 b3 A) O: A苏离离一愣，祁凤翔不语，负手在后做手势让她走。

' R' [9 m( u! T( Y苏离离提了裙子刚迈出铁门，时绎之大吼了一声，朝苏离离扑过来。他虽面貌憔悴，身形却灵动，一挣之下被铁链缚住了。祁凤翔一把将苏离离推出地牢，叫她“快跑！”回手注力推上厚铁门，刚一拉合，便听见“砰”地一声巨响。时绎之竟挣脱铁链扑到了铁门之上，他内力所注，透铁入壁，仰天长啸间，已是狂症大发。

内壁声音回荡，祁凤翔只觉气府一震，竟被他内力破空而伤。强压下激荡的真气，一把捞起苏离离快步跃出地牢。甫一见光，祁凤翔已听见地下动静，将苏离离放下道：“躲开这里。”苏离离一愣的工夫，四面找路，却是在后院演武场上，全是围墙。祁凤翔见状有些着恼，将她往前一推，“往那边跑，放伶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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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跑开两步，便听见后面呼哨声起。她停住脚回看，时绎之已追了出来。两个将军府的侍卫虚拦了一下，被他手一挥扫开，直取祁凤翔。祁凤翔不敢接他，顺手提起一柄日月刀，脱手掷去。时绎之衣袖一振，将刀阻落。祁凤翔打点精神，避开他掌风，须臾已躲闪了七八招。

苏离离恍惚间，有些记得这场景，母亲苏辞修说：“你要赶净杀绝了么？”那个人锦衣束袖，一掌击向父亲，苏辞修斜刺里扑到丈夫身上……那人在雨中大恸，“辞修，我不是要杀你……”程叔拉她手道：“小姐快走！”大雨滂沱掩住了逃亡的孩子微渺的脚步声。

苏离离转身疾步向前，大声道：“时绎之，你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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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Y+ F* _! S* R1 ~时绎之被她一叫，眼前的景致与记忆有瞬间的重叠，一缓之间，祁凤翔脱身而出。谁也不知道人的心智是怎样生成，时绎之不知是被触动前情，还是遗忘过往，竟陡然像红了眼的魔头，杀戒大开，身形如鬼似魅，瞬间放倒了两个侍卫。

: F- C+ e1 W, D* g) U$ U祁凤翔大惊道：“糟糕，他真气冲破百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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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急急接了一句，“那就怎样？”

“那就疯得彻底了！”祁凤翔一把扯开她，勉强将时绎之一拳从旁格开。煞气扑面而来，竟让人站不稳脚。

, I' Z' a2 p9 l0 f, _' j) G时绎之第二掌击出时，一个纤瘦的身影至侧面穿入，鬟青珠垂，挡在了祁凤翔身前。毫厘之差，时绎之早已昏聩凌乱的神智永远记得那一刻的真实，令他此后十年日夜不能释怀。早已凌厉的杀意陡然一顿，意念强大得胜过身体的极限，本将从掌而出的真气出乎意料地生生收住，自手三阳经回溯，直抵百会，逆冲膻中。

苏离离穿入，时绎之停手，祁凤翔揽她后跃，都在一瞬之间。丈余外，祁凤翔落地，苏离离伏在他怀里不动。他一惊，扣她腕脉，脉息略显凌乱，却勃勃不息。想来时绎之内力深厚，发之如洪水倾泻，虽然及时收手，苏离离还是被他掌风击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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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_4 }% C% a9 B! g$ b) R* u然而越是雄厚的内力，发力之时越不容易收住。苏离离脉息无伤，只是昏厥，时绎之竟将内力全敛，必致经脉逆行。祁凤翔揽着苏离离，如临大敌地注视时绎之，看他这番气脉冲突，不知是要疯得更厉害，还是经脉毁损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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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时绎之却默然无声地站在当地，眼神空虚却清澈不涣散，有些莫名地望着自己的手。就这么站了片刻，他左脚一动，祁凤翔手一侧似要因应。时绎之却是退了一步，他缓缓再退一步，再退一步，一转身跃向墙边，轻功如臻化境，竟绝尘而去。

角落门上，将军府的侍卫探出头来，见疯魔已走，才纷纷涌入校场。祁凤翔神色冷峻，望向他离开的方向，见陈北光也进来，正听侍卫解说，祁凤翔将苏离离插在腰带上的钥匙收入自己襟衣，抱了她起来，淡淡道：“陈将军，离离被吓晕了，我也不便多留，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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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_, p: b* Q* j9 d5 m陈北光慢慢踱到他二人身边，看着苏离离道：“世侄有所不知，我这地牢墙里嵌了熟铜管。”他抬起头看祁凤翔，“你们在牢里说的，我都听见了。”

祁凤翔微微一笑，“听见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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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的什么东西？”陈北光也不跟他弄虚。

) I  |+ C' _# w% `* V% E0 x祁凤翔神色不变，“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还不及琢磨。不如将军替我看看。”他右臂抱着苏离离，左手摸到她腰肋。

* I2 X( R/ H- q9 m% }" e6 U) i2 ^陈北光见他如此识相，倒放下了些戒心。只见祁凤翔在苏离离身上摸索半天，扯出一张写满了字的手绢。祁凤翔自己也不知何物，慢慢拂展，再慢慢递给陈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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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光接来，初见时神情一凛，细看之下，竟蹙眉慌乱。手抚着绢子，细细辨那字迹，颤声道：“肯将白首约，换作浮萍聚……”他失态地扯住祁凤翔的袖子，“这……这是哪里来的？她在哪里？”

' Z; c, r7 I8 }# t! Y3 Q祁凤翔察颜观色，冷静简捷道：“时绎之给的。”

5 C$ Y- z0 a# n& P2 c陈北光若有些微头脑，便该看出这手绢雪白，不可能是时绎之身上得来；祁、苏二人在牢中索要这东西，必是知道那是什么。然而他一跃而起，将手一招，“跟我追！”竟带了侍卫冲出了时绎之所去方向的角门。

( h. \  k1 w/ W) n8 G  h6 X$ v. f祁凤翔旁观众人去尽，肃峻的神色竟漾起几分冷笑。低头看看苏离离，犹自昏在他臂弯里，他收了笑意，将她横抱起来，径直往将军府大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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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7 r; @, s7 d8 i6 z5 l苏离离恍然醒来时，身在低矮狭小的船仓里，一灯如豆。暗黄的旧舱板上开着一扇小窗，窗外正是夜幕深垂，水声似有若无。祁凤翔白衣散发，倚坐窗边，看着江面低回的漪纹，侧脸的轮廓宁静出尘，竟似带着几分寥落入骨。

. f, d  f0 {/ s9 e" j! I3 z6 u他没有回头，却平静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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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挣了两下，坐起来，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头发散乱垂坠，衣裳却还穿得好好的。她裹了裹被子，蜷靠舱壁，愣愣地问：“这是哪里？”

“渭水南岸。”祁凤翔回过头来，眼神有些不可测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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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挡那一掌？”

苏离离道：“你受了伤就带不出我来，我受了伤你还能救出我。我想活命，只能先予后取。赌他还记得当年的事，难得侥幸。”

& Z5 H) l7 k1 l8 d% G3 ^祁凤翔看不出作何情绪，似乎有那么几分赞许的意思，“你一念之间能想到这么多，也很不容易。但时绎之的掌力没人挡得起，一击毙命。”

苏离离道：“上京城破之日你救了我一次，我不愿欠人情，还你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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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定定地听完，看着她不语，良久淡淡笑道：“好。现在钥匙有了，我们说说那匣子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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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并不惊讶，也不奇怪，顺着他语气淡淡道：“我猜言欢没有等到你赎她，是绝不会告诉你实情的吧。”

( ?9 v7 ^2 b, b: E. j" L“她比你实际，虽功利了些，也算得上聪明。”

苏离离审慎地问：“她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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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停顿了片刻，“该怎样便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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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只觉一股凉意从头蔓延到脚，“你杀了她？”

祁凤翔嗤笑道：“你不也拿她当过替身，现在猫哭耗子了？”

& V2 Y  R1 \' Y" Q" d! r苏离离将脸埋在被子上，沉默片刻，抬头时眼睛有些潮：“她很可怜。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我爹死的那次，我摔伤昏迷不醒，官兵为找我，要放火烧山。她的妈妈，就是我的奶娘，带着她出去止住了他们。官兵走了，奶娘死了，程叔背着我逃到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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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0 l2 o0 q5 }+ V7 n& k1 a“我花了四年的时间才在京城找到她。那时候她见到我哭了，求我救她。可我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救得了她……她也渐渐变了。她无非是想找一个依靠，你本可以对她好些……”

' Y1 C) ?- n! w* p4 E: M6 f祁凤翔打断她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不顾京城危险来寻她，她却能出卖你。有朝一日难保不把这个真相出卖给别人。女人的怨恨，有时很没有道理。我封她的口也是帮你的忙。若是别人，未必如我对你一般温柔。你想想程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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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一个寒战，“我不知道什么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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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摇头道：“太急噪了。说谎之时切忌心虚，要耐心找到最佳的时机，让谎话听来顺理成章。”他抚膝而坐，衣袖上绣的暗纹花边落在白衣底衬上，神情落落大方而收敛内涵，不似定陵的暧昧危险，不似扶归楼的英越出众，反倒像世外散人一般萧疏轩朗。

“已故的戾帝做太子时，有一位老师，”他起音扬长，像讲一个悠远的故事，“也就是太子太傅叶知秋。相传他有经天纬地之才，鬼神不测之术，展生平之所学，著出统御天下之策。先帝看后大为赞许，令良工巧匠以钢精铸匣收藏，用奇锁锁上。世人称之为天子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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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今夜似刻意要跟她多说些话，续道：“传说那钢匣淬锰镀金，可千年不锈，若非三棱钥，便是刀劈斧砍也打不开。先帝将匣子留与叶知秋，令只传继位之君。然而昏君登基时，不知与太傅起了什么龃龉，叶知秋竟离朝而去，不知所踪。那天子策也失了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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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人们便传言，天子策得之便能得天下。昏君虽登大位，却因失了这个匣子，故而失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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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无奈笑道：“天下之道，纷繁复杂，能装在一个匣子里，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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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便也笑道：“我正是有些不信，所以好奇。”

. Y; ]. p' J' [3 e+ e# J" O苏离离仍是笑，“我也挺好奇，这么个东西害了我父母家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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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 U  B5 N祁凤翔往她身边挪了一挪，温和道：“苏姑娘，你还小，历练有限。在我眼里，你是晶莹透彻，无所遁形的。你每说一句话，我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出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从被角拉出她纤细的手指，“不要跟我说谎，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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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手一缩，没缩掉。他温柔地捏着她的手，温柔却不容抗拒，让苏离离顿时毛骨悚然，不知他意欲何为，全身的肌肉骨骼都做出了抗拒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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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却兀自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似研究般问道：“你做棺材怎地没有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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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p5 I. z, l: `' u- [苏离离本已紧张到了极至，几乎是咬着唇道：“我这些年不做改板，卸料的事。”

9 [: J  }% F8 S: Q, {% o2 d- u祁凤翔从舱角抽出一个木盒子，一手揭开盖子，叮叮当当倒出十余根两寸长钉，钉头四棱锋锐尖利。祁凤翔拈起一枚道：“这个东西叫做断魂钉，可以从你手指尖钉进去，直到指根。定陵那夜你也看见默格用了。我猜你看见他那张脸定然怕得说不出话来，所以还是我来吧。”他仿佛处处替她着想。

苏离离听得分明，一急之下，手舞足踢想挣扎开去，却哪里斗得过祁凤翔分毫，被他按趴在船舱里，压制得几乎动弹不得。苏离离骇怕之下，放声惨叫，破口骂道：“……祁凤翔，你他妈的疯子，老娘没有什么匣子！你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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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6 r# a; z% X9 u/ f祁凤翔将她两手死死按在褥上，却俯在她耳边低沉道：“别这么叫，让人听见还以为我在怎么你呢。”他胸口抵着她的背，唇颔拂着她的耳鬓，苏离离挣不开他，欲逃无路，欲死无门，再也控制不住，脸伏在被褥上，虚弱地抽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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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一只手捉住她纤细的两腕，另一只手拈着钉子，用那锐利的针尖在她手背细腻的皮肤上轻轻划过，看一道浅淡的红痕慢慢浮现，好整以暇道：“刑讯逼供这套我还真不太通，我们摸索着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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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咬着唇，哭得一塌糊涂，“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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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她几乎是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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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沿着她中指的指骨一直划到指尖，柔情款款道：“这个钉在手指上，也要不了你的命，只是疼些罢了。你可以不说，我们每天使一使，耗着吧。”他将那钉尖对准她指尖轻轻一旋，虽没钻破皮肤，却有尖锐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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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大叫一声，“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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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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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E- C9 n: e  W苏离离声音细弱地问：“这个……这个是从定陵那个化了水的……死尸身上取下来的？”

; l0 a! d+ F- y" n0 i& z/ ~“不是，是全新的。”他温存的语调被这一问搅得有些僵硬。

“干净不？”苏离离胆怯地再问一句。

7 ~1 X2 G/ O' ]8 d“干净得很。”这次颇有些咬牙切齿。

# J  q  j2 R) q“那……那你用吧。”她像被遗弃的猫儿，心知不免，纯然的畏缩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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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沉默了一会儿，却缓缓松了手劲，只捉着她手不动。尽管被他几乎是抱着压在地上，苏离离却顾不上脸红，心里害怕，身子竟有些发抖。祁凤翔松开她，坐起身，往后挪了尺许，靠在舱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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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p8 ~( S& b( [他看着苏离离趴在舱板上抽泣，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忽然低头，将那枚钉子在自己左手虎口比划了一下，缓缓扎了下去。苏离离觑见他这个动作，大惊，一噎之下，抽泣止住了，停顿了片刻，转化为打嗝。“嗝……”她想努力克制，却毫无办法，“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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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里一时诡异非常，祁凤翔徐徐用力将钉子扎得更深，始终冷静，却有深沉的狠厉。他默然注视着自己的手，良久，拔出钉子扔到窗外。手上有鲜红的血涌出，他视线随着那枚钉子划出的弧线，没入水面，眼光凝在波纹上不动。静谧中只有苏离离不时打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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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色平静冷淡，苏离离却觉得他此刻的情绪杂乱而难以捉摸，像地下的岩浆涌动，一会要是喷涌起来，不知会不会把她抛尸沉江。“嗝……”苏离离手脚并用爬向舱口，推开舱门，却见孤舟一艘，泊在江边，离岸丈余又没有舢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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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顾不了许多，就想往水里跳，刚摸到船边，衣领一紧，被人提了回去。祁凤翔凉凉地嘲笑：“苏老板，你这是要投江自尽么？这边太浅了，我可以帮你扔到那边。”

“嗝……不是，我是……嗝，想上岸活动活动……嗝。”她万分沮丧，痛恨自己没用，方才不仅被他吓哭了，此时还不住地打嗝，既影响说话的连贯，又影响说话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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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u6 N2 S7 V, x- I/ }2 u祁凤翔看着她，默然良久，忽然笑了一笑，道：“你还真是不经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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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往日惟觉他笑里藏刀，此刻却巴不得他戴上这副假惺惺的面具，正在脑海里搜刮着话来答，祁凤翔已递过一杯白水，“喝水。”

1 t, I/ b5 p3 m3 x苏离离接过来，一小口一小口连续地喝了下去，放下杯子，打嗝止住了。一下子安静下来，苏离离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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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却又倒了一杯水，自己抿了一口，自语道：“我曾经听一个大夫说，打嗝是因为紧张。看来果然不错。”

苏离离“呵呵”假笑了两声，“那是因为你用刑讯逼供来吓我”。她把“吓”字咬得格外精准。

; g  P6 N2 C" U  z, ]“其实审讯女人，不必让她痛苦。”他眼神暧昧，眼角的线条流出神韵，“而该让她快乐。可惜你不是女人，顶多算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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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9 ^4 Z/ m1 m孩子就孩子吧，不跟他做无谓的挣扎，以免惹祸上身。她干笑道：“那是，那是，你相信我没有你要的东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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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置杯大笑，且笑且答道：“我不相信！我本可以杀了你，也可以让人审你。”

“那……那你为什么不？”苏离离问出来就想打自己耳光，真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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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答应过别人。”他收了笑意，只剩一派清冷和煦。

苏离离渐渐睁圆了眼睛，“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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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P6 S! x& N3 E& t, `+ S- F祁凤翔不答，苏离离也顾不上怕他，一把扯住他袖子，“是不是木头？”祁凤翔袖口洇染着团团血色，由深及淡，似桃花雾雨，手腕上猩红蜿蜒如渠，虎口伤处却已止住了血。他皱眉看看那只手，道：“你可知道皇上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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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鲍辉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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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头，“是你那个木头杀死的。”

苏离离这么久以来，骤然得到木头的消息，微渺的期待与难以置信叠交冲突，竟愣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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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H0 E" O& U* h0 C. }祁凤翔淡淡道：“鲍辉虽有不臣之心却没那么蠢。弑君会成为天下诸侯群起而攻的借口。皇上暴死，无论是不是他做的，都可以算在他头上了。我和江……和木头定了个约，他替我杀皇上，我替他杀鲍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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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I9 c  J! C0 \苏离离蓦然想起祁凤翔定的那具棺材，木头亲自刻了符咒，刀刀峻峭，要让鲍辉永不超生，“他和鲍辉有仇？”

祁凤翔点头笑道：“有仇，家破人亡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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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y+ [) P: x4 L+ L4 k“他是谁？”

- V2 j" ^% b. d$ I5 x1 l“哈哈哈哈，你和他朝夕相处两年，竟然问我他是谁？你真是单纯得像个傻子。”他笑得肆无忌惮，骂得痛快淋漓。

5 U& `- W1 V$ o. b4 `7 y7 t' I+ |苏离离默然，她确实该被嘲笑，不明不白地救了一个人，到头来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然而她忍不住要问：“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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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顿了一顿，才道：“我也不知道。”

苏离离审视他的表情，一无所获。木头杀了那昏君……可皇帝岂是这么容易杀的，时绎之武功如此高强，这样的人皇帝身边还不知有几个。她突然紧张道：“他……他是不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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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N) q9 ^9 e. D, i# x9 g: ?9 l: N祁凤翔颇不耐烦，“没死，也许他另有事做。”

扶归楼头，欠钱君说，还找别人做什么，我去就是了。祁凤翔说我没有合适的人，不行，必须得有十足的把握。苏离离灵光一现，忽然就回过了神来，“他和鲍辉有仇直接杀鲍辉不就完了，为什么要和你定下这个约定，替你杀皇帝，让你替他杀鲍辉。”

祁凤翔叹道：“你真是蠢得让人想打你。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也不知道，兴许是想替你报个杀父之仇，顺便跟我叫板，迫我答应不许伤了你。”
4 q# h( E3 o5 h“可他叫我不要相信你，他自己却信你？”苏离离万念之中，慌不择言。

: L9 z% t: Z& n7 C  p' s) Q0 l3 t祁凤翔微眯起眼睛，望进她眼眸，“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只对值得信的人守信用。他正是少数这样的人之一。”见苏离离听得愣愣的，手指在她眉心一划，看白痴一样怜悯地问：“明白了么？”衣裾轻拂，转身到船头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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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犹自发呆。木头原来什么都知道，他知道祁凤翔盯上了苏离离，才与他定约不许伤她。为了这个，他替祁凤翔杀人，为她报仇。祁凤翔果然也杀了鲍辉，果然也按下天子策的秘密，没有当真逼迫于她。可是木头呢？木头在哪里去了？一时只觉得杂念纷乱，耳中渐有万马踏蹄般的轰鸣，鼻梢仿佛嗅到了尘土飞扬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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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Z4 Q4 S9 l: R) K7 d$ k苏离离猛然自发呆中醒转，钻出船舱，见祁凤翔临风而立，衣袂飘飞，注目远方。苏离离顺着他目光看去，西南方远远的地平线上，太阳将出未出，大队的骑兵暗云一般压来。苏离离惊道：“什么人马？”

/ s& [0 Z% u% k1 L- q祁凤翔的目光却幽森辽远，平静得出人意料，“幽州戍卫营。”淡漠的语调像蛰居的豹，潜藏着万千杀机：“为战之略，需谋全局。一招既出，岂能随意更改。陈北光如此庸才，即使坐踞一方，也不足为我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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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k2 w& e" l( x; K他伸出手去，染血的手指盈盈舒张，晨晖明灭间，稳静的姿势像开出了一朵佛光潋滟的红莲，却衬在暗沉杀戮的背景上。苏离离从旁看去，仿佛已触到了烽烟征尘的厉烈快意与凌驾万物之上的悲厌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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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太过复杂莫测，苏离离瞬间明白，自己永远不是他的对手。扶归楼一时的巧言令色，恍若隔世，幼稚无比。苍穹之下，风尘之上，人如飘蓬无依。

第六章 夜雨透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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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j4 P8 X7 i/ d* w 苏离离一觉醒来，窗外阳光明媚，倒让她想起一个佛经里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惊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强躲过虎口，却见头顶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条。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咬藤，危急中忽见眼前草藤上开着桑葚。他摘下一枚一尝，觉得甘甜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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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困苦固然充斥人世，细微处的甜蜜满足却令人心生欢喜。人生即使是一场大的破败，勘不破的人仍要经营小的圆满，比如苏离离望见这灿烂阳光，便一跃下地，跑出了草屋。

门前有大片的桃花，灼灼其华，让她心情大好。仰头看去，一片落英徐徐掉落，无声，却摸得到时光静谧的痕迹。耳畔有人清咳一声道：“苏造办，今早营里来搬了箭矢。这是点的数，你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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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u, [$ O! m* l9 g! ?% c “哎，哎。”苏离离接过来，哀叹连连，不知祁凤翔究竟做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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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A2 e" i, [* c- B2 B 那天清晨，祁凤翔一跃上岸，将她扔在渭水舟中，临去只说了一句，“好好呆在船上，敢下水我就让你溺死在水里。”苏离离只好趴在船沿望断春水，终于等来了那位书生小白脸，正是扶归楼头哈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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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q. d; _' ]/ T( e 苏离离饥饿中见着熟人，虽是祁凤翔的人，也觉得激动了。激动之下脱口叫道：“哈公子好啊。”见来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苏离离想了半天，“啊——应公子。”

应文摇头轻笑，“苏姑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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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U( B2 S, K# g5 ?应文办事缜密，有条不紊。当即找来舢板，将苏离离带下船来，安顿在桃叶渡旁边的小镇住下。祁凤翔大军当日便驻在渭水南岸，使手下大将李铿去攻陈北光屯粮草的成阜。陈北光一面亲自修书来质问祁凤翔，一面手忙脚乱调兵抵御。祁凤翔拿到书信扫了一眼，笑了笑，随手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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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文第二天带给苏离离一纸任令，乃是祁凤翔手书，命她为箭矢造办主管，盖了右将军大印，下辖一百个工匠。苏离离见令，哭笑不得，辞受两难。应文道：“苏姑娘不必为难，祁兄用人自有道理。让你造办，你就照办吧。”

, h6 f9 ]( R) u6 p8 [8 J1 H苏离离莫名其妙地上任了，官邸就在桃叶镇的这片草屋里。上任之后发现祁凤翔哪里是眼光独到，简直是剥削压榨的本性不改。箭矢造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难得一个精细。

0 T  @8 ]! A3 c 箭矢在战斗中消耗颇大，每人每天要造箭百支以上，按造箭支数记帐行赏。不同的箭头有不同的射程，箭杆的削凿，箭羽的偏正，都是影响射击效果的东西。偏偏苏离离做惯了木工活计，触类旁通，半天不到，熟练已极，监督造办，一眼看出优劣。

营中各部每日往来搬取点数，需要详细记明，帐册繁琐。偏偏苏离离记惯了帐，谁家做什么样的棺材，什么时候取，做到什么程度了……比这箭矢制造繁琐得多。于是……她一经上任，便万分胜任，少不得操劳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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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之时，仰天长叹，小时候没见八字带官杀，怎么在军中做起官来了。一时高兴，将那剩的木料敲敲打打，研究尝试了数日，做出了一具一寸长的小棺材，盖、帮、底俱全，还上了漆，和真棺材无异，只是尺寸玲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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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高兴，在这棺材首尾凿上两个小孔，加上线绳底穗，做成个饰物。趁应文来此，为答谢这些日子的关照，便送了给他。应文见了这袖珍棺材，清俊的脸庞抽搐了一下。苏离离捧着棺材，像捧着最宝贝的孩子，侃侃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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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U9 {7 E: _+ ?# h! z 棺材者，升官发财也。常常带在身边，可以带给你一个超然的心态，无畏生死；可以带给你一份沉着的智慧，贯穿始终：可以带给你一个灵魂的归宿，心安意得。想要在这纷繁复杂的尘世获得一方宁静详和的天地么？带上这只棺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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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7 ]* u) a1 g, T 晚间，应文回到营里，腰带上没佩玉饰，却挂了只棺材。祁凤翔听他如此这般地把话重复了一遍，绝倒在中军大帐，笑得伏案抽搐。心情一好，打起陈北光来越发神出鬼没，奇谲难测，手掌一翻，尽下冀北十三县，更将成阜围得铁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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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光粮草不济，拼不得，亲自领兵去解成阜之围，前脚刚走，祁凤翔便施施然渡江占了冀北首府太平，住进了陈北光的将军府。陈北光进退两难，拼尽手下兵将，冲入成阜固守待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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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四月，夏始春余。苏离离这造办也从江南做到了江北。自渭水舟中一别，她再没见过祁凤翔。有时候想起他来，觉得为了自己小命着想，此人还是少见为妙，早早打包回家才好。这个想法一经吐露，应文便温文尔雅，波澜不兴地回她一句：“右将军不发话，谁也不敢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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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o9 L8 ]+ a- W( r9 d) x# F# q右将军者，祁凤翔也。苏离离痛下决心，拟舍生忘死见他一回，求他放了自己回去吧。奈何祁凤翔军务繁忙，苏离离工务也繁忙，两下里见不着。让应文带话一问，祁凤翔淡淡道：“她回去能做什么，整个铺子里就只她一人，日夜苦守也无甚趣味。不如留在这里，帮我做点事。”

苏离离死也不信祁凤翔军中会缺造办，那留她下来真是为了怕她孤单无聊？她断然地否决了这个解释，定是祁凤翔贼心不死，想追问那匣子的下落。碍于木头的面子，不好对她明白下手，便想徐徐图之。哎，木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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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k( t# W0 ~ 再过两日，祁凤翔又来一道喻令，说她既想做棺材，那就做两具棺材吧，材料不限，厚薄不限，盖上刻字，一曰贪婪小人，一曰寡决匹夫。苏离离悻悻地应了，捡了二流的松木板子慢慢地精打细造。只要是做棺材，她都不愿马虎了事。

2 X  n' g. {1 d( o 世上什么事最不可忍受？就是做出不像样的棺材来！

这日午后，她把两口棺材打好的板子，用细砂纸磨了，把造箭的工匠材料安排妥当，便去找应文，要他带她去见祁凤翔。应文收了她的棺材竟一直佩在身上，拿人手短，也不好十分拒绝，带了她到将军府，说祁凤翔有空就让她见。

+ L; J, K3 U" J- l7 t& R9 F 走到将军府正殿廊下，朱漆的雕橼像圆睁的眼睛，定在排排屋檐上。檐下正遇欠钱君，戎装带剑而出。应文见了招呼道：“哈，李兄。”欠钱君本要答话，一眼望见苏离离就皱了眉，愣了片刻，答道：“哼，应兄。”苏离离忍不住“噗嗤”一笑。欠钱君大是不悦，“你笑什么？”

苏离离忙收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应公子喜欢说哈，公子你喜欢说哼，二位正是相得益彰。”

欠钱君有些哭笑不得，勉强冷然道：“一点体统也没有，不知祁兄看上她哪一点。”

$ b* q! n3 Q5 A5 d9 M6 P" B8 Z0 u, g苏离离哀哀一叹，心道公子差矣，他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天子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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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b9 h: k: w) F! h 应文止住说笑，截过他话道：“苏姑娘，这是李铿，祁兄手下第一大将。”

, k/ H9 {: g; q" G8 g苏离离不甚关心战事，也不知李铿是多大的将，只点点头权作应付，听应文道：“他现在得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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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z! s# R4 i2 E4 Z. \李铿摇头，“他要找的那人捉住了，我正带了来，在上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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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i' m' ^3 d5 J7 D) Z, c应文也皱眉道：“这样……李兄先请吧，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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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走廊往上，到了一间画阁外，窗敞半开，侍卫林立，耳听得祁凤翔的声音像箫管陶埙般醇厚沉静，道：“你怎么跑得这般慢，让我手下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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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8 g2 G3 K' f一人答道：“我也惭愧得很。”带着几分假装的诚恳。

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站住门外正要再听，不料应文将她一扯，示意她进去。苏离离踏入房门，便见一张大案桌之后，祁凤翔懒散地靠在椅上，正眼也不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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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前站了一人，正是当日睢园那个假欧阳覃。

苏离离大惊，不禁伸手摸了摸脖子。祁凤翔瞥见她这个动作，唇角微微一翘，说话都带了几分温朗的笑意：“说说你是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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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应声答道：“我叫赵无妨，她叫方书晴。”他手一指，落到旁边客座上，正是那梅园赠帕的白衣女子，淡漠着神色，半倚着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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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着这女人做什么？”

0 A* Q$ J, H; X" l2 d0 ?赵无妨微微一笑，“我现下正想将她献与将军。”

祁凤翔也淡淡笑道：“哦？这女人一脸菜色，已是尸居余气，想必床笫温存也没什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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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妨道：“你不觉得有趣，陈北光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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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d( X0 O* o( U9 K “方书晴十年前乃是冀北有名的诗妓，陈北光便是裙下之臣。可惜他父母嫌弃方书晴的出身，不许陈北光纳做妾室。方书晴流离江湖，不料为我所获。我得知陈北光对她念念不忘，想用她跟陈北光谈个条件。”

% C$ p9 L# h1 F他目光一沉，说不出的锐利阴鸷，“可惜你大军到此，取冀北之后，必取豫南，则与京畿互为犄角，牢不可破。北方再无人可与祁氏抗衡，此地我也不愿多留。她于我已无用处，不如送给将军，对付陈北光或许还能有点用。”

0 ?' @2 ]4 Z/ |0 R5 p8 r1 d祁凤翔淡定地听完，对他说的战略不置可否，椅子上略换了换姿势，平静道：“陈北光已经和萧节勾结起来了，两家打我一个，你就这么肯定我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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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q8 ~1 N* v赵无妨道：“我想你比我更肯定。”

祁凤翔大笑：“这话说得我都不想杀你了。你想要什么？”

( Z# |' L. \. p; x! F1 E9 N8 v赵无妨将苏离离一指，“那日你说换人，如今便换这个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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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眼睛一瞪，心骂一声老娘来得真不是时候！

祁凤翔姿势未变，声音却多了几分冷然，“不成，你那个女人已经掉价了。”

3 T- {* Y7 S* {- j0 C赵无妨哈哈一笑：“开个玩笑。我什么也不要，只想略表我的友善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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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你见此地已无伸展之方寸，便想他方寻机起事？你何不用她换你自己，以免我现在杀了你。”

5 I7 h3 U; v0 C: Y( X) j0 U赵无妨缓缓道：“祁公子可知飞鸟尽，良弓藏；绞兔死，走狗烹。为祁氏之大业，你自可以杀我；为了你自己，倒是留下一两个劲敌才好。”

. K9 `; Y9 k- a* {2 L祁凤翔微扬着头，笑意浅淡，目光却有些阴晴变幻，沉吟片刻，下巴一抬，“你去吧。事不过三，下次我再看见你，必定要杀你。”

赵无妨抱拳道：“祁公子，后会有期。”一侧身，却深深地看了苏离离一眼，拂袖而去。

3 C, W( T# Z' A& S6 a 苏离离被他看得心里一寒，听一旁方书晴咳了起来，上前握了她手道：“这位姐姐，一向可好？”方书晴用绢子抵在唇上，喘息片刻，微微一笑道：“好。”态度风致仍是婉柔绰约，仿佛不是身陷囹圄。

应文目视赵无妨出去，道：“你不该放了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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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笑了一笑，想说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眼珠一转看到苏离离那边，忽然问方书晴：“你想见陈北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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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a5 u0 I- `7 Z7 Z# s+ r方书晴看着他的目光带了丝幽幽寒意，“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祁凤翔也不多说，立下决断道：“我送你去见陈北光，你告诉他，后日辰时，成阜决战！应文，安排人送这位夫人到成阜军中。”

方书晴惊诧之余，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畏缩，一时坐在那里发愣。

1 J* H5 a- N/ W* [0 m' y+ P) G, B- x 祁凤翔站起来就往外走，应文一个眼色，苏离离忙忙地跟了出去。祁凤翔理着折袖，径直转过后廊无人处，远山近舍都笼罩在阳光之下，清晰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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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着阳光站住，伸展了一下手臂，抱怨道：“坐了我一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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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此时在他身后站定，疑道：“你当真是要放那个方什么的姐姐去见陈北光？”

* Y3 a$ C7 |0 r祁凤翔“嗯”了一声。

9 R: ~1 n( n  a; U+ w$ q 苏离离踌躇道：“其实……她挺可怜的……你不要为难她。”

祁凤翔终于回过头来看她，距离不远不近，眼神不冷不热，气氛不咸不淡，苏离离却莫名其妙地一慌，先低了头。

0 f$ a: \% _; P9 \& l' k1 f 祁凤翔看她俯首半敛眉，三分玩味又带着三分严肃道：“我并没有为难她呀，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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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犹豫片刻，道：“你……是看陈北光性情优柔多疑，想乱他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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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 ?  U% W* ^4 o# y" s! o: q7 S祁凤翔抱肘道：“我以为恰恰相反。他们今日一见，陈北光必定振奋胜过往日。”

“那为什么？”若是以前，苏离离必定不会这样问下去。现下祁凤翔既知道她身世，又将她捏在手中，便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言谈之间，反无所顾忌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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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0 ^* d# ^7 L2 d# G3 g0 q+ S 祁凤翔艳阳之下笑出几份清风明月的凉爽，转看远处墙院之外的市井屋舍，辞色却是肃然而不容置疑，“因为我必胜，陈北光必败，只是早晚的事。陈北光虽蠢得会为一个女人自乱阵脚，我却不愿以妇人相胁战胜，白白辱没了这大好河山。”

他气度卓然，风神俊朗。苏离离看着远处天地相接，层峦起伏，生平竟也第一次觉出了驰骋天下的快意。她十数年来蜗居一隅，担惊受怕，一时却倍觉释然。即使天下纷纷攘攘，即使木头一去不回又怎样，苏离离仍是苏离离，自有一番天地，自有心意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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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受这情绪鼓舞，当下真心实意道：“你这就是所谓‘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祁凤翔望她微笑，“又胡说。我虽乐意狂狷不羁，也自有许多掣肘之事，不得不为。人生在世，哪能恣意无畏。你虽年少清苦些，却还能悲即是悲，喜即是喜，这已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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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L, _6 `0 Y: E苏离离一愣，暗思祁凤翔确是喜怒极少形诸颜色，永远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渭水舟中那夜，偶然将情绪显露出来，却是用钉子扎了他自己。他当时冷静狠厉的神情如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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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3 h3 E% z  ?' z 苏离离清咳一声，“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只因为遭遇差到了极点，所以无畏无惧。你有所持有所求，自然自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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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点头，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道：“不错，有长进。听着有些佛道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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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B% s) d' Y% I% B苏离离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又道：“只是有些人不是不愿放下一切，而是不能放。有进无退，一退即死。比如你爹，辞官远走可自由了？”见她渐渐又眼现迷糊，高兴道：“小姑娘，好好参悟吧。”

+ j: F2 ^0 G- ?* ?: R苏离离大不是味，此人专喜贬低别人来衬托自己的高明，可偏偏他怎么讲都像是有理。祁凤翔洞悉人心一般安慰她，“不过冒傻气正是你的可爱之处，改了倒一无是处了。”言罢，施施然地掸了掸衣襟，便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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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6 R) @. T* ^ 苏离离蓦然想起，来见他可不为这么鬼扯一通，连忙追上去叫道：“将军大人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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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头也不回，苏离离大声道：“我要回家，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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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7 B' z1 t* r  ]4 D( m) J祁凤翔一撩衣摆迈进画阁里，平淡道：“不行。”径自走到大案前，铺开一张地图，上面标着三色线号。

% N- F& |# U0 _4 ]" ?' ?) t* y6 {% Z 苏离离一头扎到案上，“为什么？！”看他今天心情貌似不错，遂决定死缠烂打一番。

- T- d! c$ E" `* C, z, A+ @ 祁凤翔闲闲地将图一指，“你说萧节会不会帮陈北光？”

5 D6 ^( W. V1 _$ v$ h; s “啊？”苏离离始料不及。

祁凤翔在图上态势指给她看，道：“如若你是萧节，你会出兵给陈北光解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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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眉头一皱：“陈北光一败，他唇亡齿寒，自然要救。”

祁凤翔狭长的眼眸微微一眯，脸色一本正经道：“原来如此，你知道‘唇亡齿寒’，那你知道‘髀重身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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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v& e3 a) q8 |! F7 g- \ “什么？”

祁凤翔在椅上坐下，悠然道：“《战国策》上讲，楚国伐韩，韩求救于秦，派使者尚勒去游说秦王出兵。尚勒讲了‘唇亡齿寒’的道理，秦王很赞许，秦宣太后却对尚勒说：‘当年我伺候先帝，先帝搭一条腿在我身上，我觉得很重；可先帝整个人压到我身上时，我却不觉得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注）

. D' G4 P3 j1 ]; U 他倾前凑近苏离离，万恶地笑道：“宣太后说：‘因为那时舒服啊！以秦救韩，正是负重致远，韩国不给秦国好处，让秦国舒服，秦国凭什么出兵？’依我看，萧节只怕和宣太后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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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听得目瞪口呆，兼且两颊飞红，结巴道：“啊……啊，这……这太后可真大胆，朝堂之上，外使面前敢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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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g3 Y6 i: w& R1 P5 x* U祁凤翔好整以暇地欣赏她如遭雷击的表情，接着道：“这也没什么，秦太后大多骠悍若此。始皇之母赵姬，有一个中意的姘夫名叫嫪毐。《史记》中记载，此人有一项异乎常人的才能，你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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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 ], J2 E0 G- b苏离离大惊失色，连脖子都红了，兔子一样蹦起来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不想知道。”边说边走，落荒而逃。祁凤翔静静地看她跑出了门，方倒在椅上哈哈大笑。苏离离如离弦之箭蹿出了将军府，看见的人都要赞一声，不愧是箭矢造办，人如其职！

* t7 [/ L6 C+ d 回到北街的造箭司，一众工匠正削得那木杆碴碴作响。这两日祁凤翔正要能射出五百步距离的长箭，箭身长、宽，各部位的重量都有一定的比例。苏离离一一地验查了一遍，坐到自己的棺材板前。

松木独板六寸厚，这个规格材质，棺材里算是下品。她抚着松木特有的纹理，窘意渐消，心里却愤怒起来。祁凤翔这厮真不是个好东西，看书都看得如此龌龊。转而一想，也不对，《战国策》怎么能叫龌龊。那么是他这个人龌龊，对！他竟然说……舒服……啊呸！

想了一回，脸上又有些发热。起身招呼了两个人进来钉那棺材板。两个短衣小工依着她的指导，叮叮当当钉好了。合了盖子，处处合适，只要刷上漆，就能严丝合缝了。其中一人赞道：“总管做的棺材比我们老家那最好的棺材铺子做的都好。”

苏离离于做棺材一事也从不妄自菲薄，道：“我本来就是经营棺材铺子的，经手的棺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 ^& i7 ?& c* k那人低声笑道：“是，是，总管知道不，那剪箭羽的小伍今天早上偷偷溜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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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眉头一皱，“什么？！他怎么不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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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B, _; k; `# s “他知道现在正忙，不许告假，所以私自走的。”他指指外面，“还跟王师傅说好，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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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心下雪亮，这人是在告小状啊。不辞而别，师傅还帮着隐瞒，必然有不得以的苦衷，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她看了一眼外面，默然片刻笑道：“知道了，等我问明白再说吧。”

告状那人不料她就这样办了，想再添两句，又看她神情淡漠，只得悻悻而出。

苏离离冷眼看他出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别人能溜，她为什么不能溜？祁凤翔让她造办，她就傻在这里造办，又没卖给他，凭什么啊？此念一起，再难止住。方才他说后日辰时与陈北光决战，到时兵马一动，两阵对圆，谁还顾得上看着她。

7 }) g6 ^; b# `5 G3 j3 ?5 X* U 天予不溜，反受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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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色阴了起来，祁凤翔领兵往成阜。苏离离早起饱吃一顿，穿着素日穿的衣裳，揣上余下的军需钱款，假作去找应文，实则携款潜逃。远远跟在大军后面，自北门而出。她站在城墙边，看着后军远去时扬起的尘土，心里倒升起几分茫然惶惑。

1 ?/ c1 U6 T' l. C! t 天地越是高远，她越是无处可去，那么还是回京去吧。一个地方一旦住成了家，无论它是破败残缺，还是人去楼空，总会带着某种眷恋。想起那青瓦白墙下的葫芦架，墙外的黄桷兰香，苏离离振作了一下精神，沿着城墙折而向西行去。走了半日到了一个小县，便在一家路边小茶寮里歇息。

# i' w! ~. U- O! @) v4 D2 ]9 o! i# R 店家端上一壶花茶，褐黄的颜色，入口略有茶意，却多的是涩味，还不如喝白水。苏离离不由怀念起祁凤翔的六安瓜片来，但愿他此战成功。一招店家过来，问：“京城是哪个方向？”

3 @' X( r- n4 x. ?; r( V店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客官，就是你来的那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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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c2 b1 ~; U6 k! Y8 n+ O7 V4 i苏离离脸色一黯，回望了一望，“我不认得路，是那么过去么？那不是到太平府了？”

  `& _4 u% t5 C  M1 O: k “是，这里也是太平府辖界。您沿着城外官道往东，一直走，就到渭水了，渡过渭水……您再问吧。”

- P% e9 \$ f- x2 e, K “哎，多谢。”她懊恼地应了一句，怎么就记错了。

1 h' b! y" x- _  L# R 身后忽然有人冷冷道：“难道你又走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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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N, ~# q# |' A) n+ f8 L" d苏离离蓦地回头，“啊——”地一声，“你，你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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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L2 x8 K( x  n3 j赵无妨一身蓝布长衫，侧桌而坐，不阴不阳地笑道：“果然是你。不在你主子身边呆着，怎么跑出城来了？难道是跟掉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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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灌下一大口破茶，强自镇定道：“他不是我主子。他是……是我一个朋友。现在他打架去了，我要回家。”

“哈，”赵无妨笑道，“用兵不叫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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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F0 O# P  H/ B* p4 L2 q “不都是聚众斗殴么，就是规模大点而已。”苏离离小声嘀咕。

2 {4 }! r; w. i; f% L7 J 赵无妨注视着她，似是探究，“有趣，有趣。”顿了一顿，“既然是你朋友，他去打架你就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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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E. A1 R  O3 g& R苏离离随口应道：“我不会打，怕血溅到身上，还是躲远些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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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去看他们斗殴，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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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你一个人方便。希望打得精彩，祝你看得愉快。”

赵无妨默然看了她片刻，微蹙了眉怪道：“你究竟是胆小还是胆大，是聪明还是糊涂啊？说你胆小吧，这时候还能对着我大大咧咧地胡说；说你聪明吧，小至园子大至城郭，连个路都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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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摸出茶钱放在桌上，站起来道：“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喝。”

走过他身边时，赵无妨笑了一笑，手臂一晃，苏离离只觉后心一疼，人便瘫软下去，眼前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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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b( C- m2 x# x 依稀醒来只听得雨声丁冬作响，仿佛那一年在明月楼听言欢抚琴的声音，心里莫名寥落。苏离离缓缓睁开眼，却是倚坐在一个草棚里，四面风寒。赵无妨升着火，望着天边出神。苏离离一动，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视若不见地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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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5 R; U6 m- j7 {3 I, I; h) P5 Z 苏离离再动了动，坐正了，抱着膝盖，看着外面水滴，忽然道：“你别想用我威胁祁凤翔，我跟他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 J$ G5 C0 Q9 P; V8 W- S+ l( H; @赵无妨拈着一支树枝，扒了扒火，道：“你至少是对他有用的人。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带着个没用的女人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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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f; [( K, a% O, `6 h- t& n苏离离道：“我大约也只能帮他做棺材。”

! W: i: |) n* D7 b- Q" j “你姓什么？”赵无妨突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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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苏离离慢了一拍，方道：“姓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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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妨摇头，“说谎。”

  i& U+ k, I0 }% R; K$ o% O; d这人怎么和祁凤翔一样狡猾，苏离离吸一口气，流水般念道：“好吧，我不姓木，我姓莫，是京城如意坊后开裁缝店的莫寡妇的小叔子的二女儿，从小跟着我婶子学裁缝，跟邻街苏记棺材铺的少东家学过做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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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g$ Y1 N$ E1 Y( {  t赵无妨默默地审视她片刻，道：“那苏记棺材铺里都有些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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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们少东家苏离离，还有他一个老仆人。怎么？你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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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s9 D; M' R- r5 f3 P" c# i4 N气氛刹时变得有些静，像危险的猎人和机敏的猎物，一个在寻找蛛丝马迹，一个在躲避枝末细节。半晌，赵无妨阴恻恻地笑，“苏离离，你跟我耍这些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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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u, w5 p( s" i6 A9 c0 {苏离离瞪眼道：“什么呀，我叫莫问柳，百福街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 \& G8 f: v/ ^3 x# c1 h4 ~赵无妨注视她神色，道：“我的人查出来苏记棺材铺的那个老仆，是当年太子太傅叶知秋的仆从。”他言尽于此，却望着她一瞬不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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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表情未变，心里是翻涌起伏，哑然怔忡道：“什么？谁的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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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妨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的人问他，他却死也不肯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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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仍是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却有大颗的泪溢了出来，掉落在干草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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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妨冷冷道：“你姓苏。”他上前两步，一把捏住她下巴将她脸抬起来，有些急促道：“你是叶知秋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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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愣愣道：“我是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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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S* o, k' W5 W" Q赵无妨瞳孔倏然收缩，道：“你是他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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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m/ a9 p/ \" A0 S6 x “是。”苏离离漠然地答。

他拇指忽然摩挲着她下颌骨的肌肤，慢慢松开，似乎在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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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g$ @6 w, n' g- ^( u$ F. I4 C8 d 苏离离冷冷笑道：“你想要什么？天子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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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h6 T& s* R2 `( l# _- ^ “当真有？”他迟疑。

苏离离点头，“有，在祁凤翔手里。这就是他带着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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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逼你交给他了？”

# p4 t  X! u# e1 c8 S* o# [- m “没错。”

毫无预兆地，赵无妨一掌扇在苏离离右脸。雨滴声中听不出多大的声音，却打得她摔在干草堆上。

% W$ R& m3 K! x4 \' m 他阴沉一笑，“你实在是不会说谎。像这样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必定不得安宁。祁凤翔内有父兄，外有勍敌，岂敢自己拿在手里。若是拿到了，必会杀你灭口，又岂会把你带在身边到处招摇？”

苏离离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疼，慢慢坐起来，仍是平静地说谎：“他没有钥匙，钥匙在先帝的侍卫长时绎之手上，时绎之又疯在陈北光府上。时绎之旧年认得我娘，所以祁凤翔想让我来骗钥匙。但是没成，时绎之带着钥匙跑了。”

赵无妨冷冷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见苏离离一副认命的表情，心里重新思量自己的谋划。正出神间，苏离离难得地出手如电，出乎意料的一个耳光拍到他脸上，手劲虽不够大，但也打到了他左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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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r$ \# M7 n  I! U 赵无妨顷刻间反手又是一巴掌，将她打倒，气犹未解，用力抓住她的头发拖起来。抓得苏离离尖叫一声，却咬牙道：“老子这一耳光是替程叔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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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妨一手抓着她头发往下拽，将她的头仰起来。注视半晌却没有再动手，反古怪笑道：“仔细看看，其实你长得也不错。我一说换你，祁凤翔脸色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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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骂，“放你妈的屁！”

赵无妨抓着她头发不松，反笑道：“这泼辣样子还挺够味的，不知扔到床上还有没有这浪劲儿。”

苏离离大惊，且大怒。需知祁凤翔有时也说些无耻的话调戏她，却不会这样露骨，只让她觉得郁闷。然而这个人说的话，让她切实地觉得被侮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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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H  A3 R* f! C 正在这关头，草棚顶上突然“砰”地一响。赵无妨一下松开她，站起来凝神细听，片刻之后冲出草棚。树上跳下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笠沿压得很低，看去刺猬一般，全身又滴着水。赵无妨直攻了上去，那人虚挡了一招，回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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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a/ j% y' L( [3 [- O 赵无妨追出两步，站住了，便见那人沿着林间小道淅淅娑娑地一路走远。他折转身，一把抓起苏离离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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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后半夜，雨点稀疏起来，但还是很快淋湿了苏离离的衣裳。一路上，山林木叶散着雨后清芬，一阵风吹来，冷得她发抖。赵无妨抓着她手腕，只管急行。苏离离一路磕磕绊绊，脚上不知踢了多少树根，就差没死在地上被他拖着走了。

( h* t% Q. B0 X% ^! d+ @+ ?; O 行到天色将明未明时，钻出了山间小道，沿着树林边滑下一道陡坡。苏离离一交摔在了泥浆里，膝盖撞上泥水里的石块，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咬着牙不肯吱声。赵无妨看她一眼，道：“看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怎么倒硬气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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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捂着膝盖，有气无力，“谬赞了，杀我害我的人虽多，你是混得最差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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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妨伏在一道土堑后，从稀松的林木边缘凝视前方道：“人不争一时长短，你若足够长命，便拭目以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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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 t) |/ q* I( M前方昏暗的天色中隐现一道城郭，远远有人马自右而来，火光如星，不计其数，渐渐在城门前一里处站定。便见城门上也站满了人，只见身影，却无火光。赵无妨沉吟道：“这架要打不成了，陈北光的手下根本无心招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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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城门缓缓打开，天色渐明。陈北光当先一骑冲出了城门，手绰长刀，一身铜甲反着金色黯淡的光。身边跟着一人，也骑了马伴随左右，衣袂蹁跹，正是方书晴。他站住阵前大声道：“祁凤翔，出来！”

右军阵形缓缓分开，像山川相酬的岿然与灵动，祁凤翔徐徐策马而出，意态矜持高贵，微微颔首道：“怎么？陈大将军要和我单打独斗？”

陈北光将刀一指，“自古兵对兵，将对将。你我就斗一场，我死了，你放过我的兵卒；你败了，就收兵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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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妨这边先“嘁”地一声笑。

祁凤翔一手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笑容衬得风神如玉，道：“将军读迂了书了么？我今日兵多而气胜，取成阜必也，岂有我一人之败而致全军无功而回？前日见你不明战略，只道是个腐儒；今日竟要战场肉搏，真乃无用匹夫。世人竟称你为儒将，可知‘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 {. e5 ?1 F' S陈北光被他一番折辱，大喝一声，举刀策马直取祁凤翔。后面李铿自祁凤翔身后杀出，迎下他一刀，兵刃相交，火光四溅。刀锋在祁凤翔胸前一尺，划过一道弧线，被挡了开去。祁凤翔并不抵挡，也不闪避，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变一下，坐看李铿与陈北光斗在一处。

方书晴欠了欠身，注视陈北光的身影，眼神竟第一次焦急起来。城墙上有人举出白旗喊道：“我等愿降！”陈北光回看了一眼，手下一松，被李铿砍中手臂。他惨然变色道：“罢了，罢了，我占据冀北二十年，不想两月便丢了。事不能遂，成败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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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M& [8 }+ |' O5 Q) K! D赵无妨听得这句，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竟还能怨天……”一回头，却不见了苏离离。他骂了声“贱人”，抬眼四看，见远远的山林边上泥地里有个人影猫着腰蹒跚向前。赵无妨看她一眼，却见场上陈北光举刀自尽而亡。方书晴将马一拉奔到他身边，不知是用的利器还是毒药，须臾之间伏在陈北光尸身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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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Q1 P& k$ ^6 _$ r8 n 苏离离回头看时，见赵无妨已追了上来，连忙手脚并用，爬上土堑，跳出树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

# y% n0 O* J  h7 K- ?( K0 S, W她所处本已接近祁军阵脚，祁凤翔闻声注目，一时间也没认出这一身是泥的人是谁。片刻之后，眉头一皱，眼睛眯了起来，断然令道：“拿下那两人！”他身侧骑兵应声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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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I' m( k$ L1 T  d5 g/ n5 Y( x- C 苏离离身子往后一沉，却被赵无妨捉住挡在身前，有什么锋利冰凉的东西搁在脖子上。赵无妨的声音切金断玉般狠决，“祁凤翔，你再过来，我杀了她！”

: ^0 A0 f( b! T8 p% Y李铿勒住马，回看祁凤翔。祁凤翔神色肃然，辨不出作何考虑，半晌，缓缓道：“我说过，再让我看见你就杀了你。”

赵无妨紧紧抓着苏离离道：“今日只是个小小意外，你可以当没看见我。”

' L$ X6 n1 ?2 H5 I. i/ N/ z0 G “你手上抓着的，是我军中逃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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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苦笑，她也不想弄成这个局面，然而老天总是和她做对。如今毫无办法，逃奴也好，人犯也罢，只好任人宰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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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抓她，是这位姑娘自己送到我手上来的。”

! L9 {- l) ~) s祁凤翔抿着唇，眼神吃人一般的凶狠，盯着苏离离，“放下她，饶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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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p9 O/ Y$ \; Y1 G% G赵无妨凝视他神色，沉思片刻，拖着苏离离后退几步道：“别急，你的人总归是你的，现下还要劳她陪我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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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2 o# W/ u6 d4 f祁凤翔勃然变色，一字字冰冷道：“你威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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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时，他扬手抽出流云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坐骑之上身姿矫健挺拔，动作流畅漂亮，长箭呼啸而出。赵无妨诧异地看他拉开弓，破风声过时，苏离离听见自己肋骨“喀嚓”一响，低头看见箭头没入自己胸肋，却没来得及感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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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 N, l# I1 v% g# u: t) D/ t 只听祁凤翔咬牙道：“格杀勿论！”

赵无妨在耳边亦咬牙道：“你狠。”

$ B6 }2 `% g6 V: Q5 i5 Z8 T; _. b3 P腰上一松，她向地下滑去，最后一眼看见远处地面上，陈北光与方书晴兀自相抱的尸体。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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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上眼，听见马蹄声向后追了去，苏离离转瞬陷入了不知是此行第几次的昏迷。

苏离离很少做梦，这次却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时而像是放在热水里煮，时而像是扔在冰窖里冻，度日如年，无一刻的安宁。落雪纷飞的时节，驿外断桥边站着的青衣女子回头一笑，正是十余年来梦里才有的情景。苏离离仿佛回到十年前，轻声叫道“娘”，心里酸楚，已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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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抚上她额头，温热，宽阔，像含蓄的抚慰，瞬间打碎了记忆，不知身在何处。原来骨子里，仍是无家可归的苍凉。意识逐渐积累，她努力地，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欠了欠头。一个人说：“你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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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定定地看着那人，半晌才从时光里回到现在，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道：“你是祁凤翔。”

祁凤翔坐在床边，侧了身看着她，气色不太好，平静道：“没伤着脑子吧，认不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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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觉得胸口有些闷，身上却躺得很累，想动一动。祁凤翔按住她腿道：“叫你别动。”苏离离微不可察地一叹，低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祁凤翔蹙了眉，“受点小伤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 O. S( B2 u8 F6 v8 {+ |苏离离苦笑，不是她要死要活，是她确实要死不活了，她也没办法。沉默了片刻，也不反驳，低垂了眼睫看着眼前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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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6 u1 R" `+ Z. h8 N- x! u; i9 w 祁凤翔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有些放松，有些疲惫，淡淡道：“你死不了，昏了两天。断了一根肋骨，伤及肺脉。救得及时，原本不算什么大伤，可是又有点着了风寒。现在烧终于退了，再休养几日应无大碍。”

苏离离“嗯”了一声。

他望着她，也不生气，仍是平静道：“你不该跑出来。可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世上有多少人想捉住你么？造箭司里我安排了侍卫，若是你不出来，便没人抓得了你。”他吐出一口气，却道：“是我大意。”

4 M' r9 r0 }4 R2 Z苏离离原本以为自己逃了他会发火，然而他此时把所有情绪都掩盖在平静之下，反让苏离离心里难受，抬起左手来，手臂酸软。她懒懒地将手搁在额上，遮着眼睛，却笑道：“没什么大意不大意的，我早死晚死在哪里死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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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Y$ n- i" Z$ {祁凤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捉住她手，也不拉起来，反轻轻按在她眼睛上道：“你这是在怨我了。”

苏离离鼻子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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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  z0 W6 m* S- P 他接着道：“赵无妨当时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她知道你是叶知秋的女儿了是么？”

9 J, c+ N$ A, o; \4 ~7 a( f “是。”

“他怎么知道的？”

“……嗯……我说漏了嘴……不过他也查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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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z) t# x! Q! P4 b: T$ I' t祁凤翔叹道：“真笨。你若是被他抓去，可知他会怎么对付你？与其被他折辱，还不如被我一箭射死呢。何况我若阵前因为你而退缩，他就更要以为你奇货可居了。”

) k% }5 W& L# y- Q他拉下她的手来，苏离离咬着唇，倔强间隐忍着委屈，眼睛润泽清澈，如雨水洗过的山涧。祁凤翔的手指抚拭着她眼角的泪，掌心摩在她右脸颊上，问：“挨了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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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情并无戏谑与嘲笑，反倒认真而关切。苏离离像是受了蛊惑，又像是孤独久了的孩子经不起旁人用三分温暖来引诱，内心带着几许挣扎，又有些希冀，问他：“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2 {4 {5 L) Z' n  E( p" d1 j  A6 y祁凤翔愣了一愣，望着她像是思索，又像是审视，有些迟缓，却无比肯定，“我会难过。”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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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n! B8 j2 d8 |3 ^% J3 v8 B1 W5 o注：宣太后事见《战国策》卷二十七•韩策二。

第七章 有恨无人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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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n% C  B- }+ d  O$ Z$ c0 ] 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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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拉一拉被子，盖住了头。祁凤翔去掀，她拉住不让。祁凤翔自然不能使全力跟她扯，怕牵动她伤口，“放开，别捂死了。”

苏离离哽咽道：“捂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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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听她哭起来，万分无奈，惆怅道：“捂死了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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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 |# Y$ C7 t1 R苏离离抽得更厉害，“我自从遇到你，就再没有好事……迟早是要死的，呜呜呜……”

2 c5 ?$ o& M7 Y# M9 y. C祁凤翔有些哭笑不得，站起来道：“怎么叫遇上我就没好事儿。在睢园我暗示你先走，你却走迷了路，让人掐得半死。时绎之那一掌我可没拉你，推你走你不走，自己跑来挡晕了。虽说后来我吓了你一吓，到底是吓你的，也没把你怎么着。这次更好，不声不响地溜了，突然又在阵前跳出来。你要我怎么办？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放他捉着你走？”

苏离离将被角扯开，愤然道：“你……你可以用箭射他嘛！”

祁凤翔冷笑，“你以为赵无妨是吃白饭的？我远他近，再快的箭过去，他提一提你也能把你挡在前面。还不如我挑个不那么有害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来一下。”

苏离离气得磨牙，却驳不得，转而恨恨道：“那赵无妨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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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一张光风霁月的脸顿时棺材了，“跑了。亏他伤那么重还能跑。”

" G% p5 u/ Q8 v& A0 V苏离离冷笑，“真笨！这么多人追一个，还让人跑了，哈哈……”笑得太狂了些，牵扯伤口，又哎哟一声。

祁凤翔无奈地笑笑，又坐回床边道：“当时忙着救你，没顾得上他。他带着箭伤蹿进了林子里，再多的人也难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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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f* Z4 h( L& o' u8 V% b: h+ H苏离离抓住他手臂，喘息两下，低声道：“程叔是他害的，我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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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想了想，道：“他既然觊觎天子策，志不在小，早晚死在我手里。”

苏离离沉默半天，忽然又问：“肋骨断了是不是要躺几个月？”

祁凤翔笑，“肋骨是最没用的。我早年和人动手，也断过。断了自己还不知道。现下有最好的大夫，你养两天就能走能坐了。”

" G+ n( k. \( \苏离离怒道：“我能和你比么？你那肋骨里装的是铁石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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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谢谢你口下积德，没说是狼心狗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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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且怒且笑，继而又一惊，“我衣服怎么换了？”

“你一身的泥，膝盖也摔肿了，手腕又擦伤，难道就那么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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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v. z% ~& j, g4 m “谁……脱的？”

“军里的老医生脱的。”

5 f6 F. k  W' v# ^7 X1 ~0 u苏离离微微松了一口气，听他补充道：“我在旁边帮了帮忙。”

“啊？！”这次愤怒了，“你看了……看了我？”

祁凤翔冷哼一声，“我看你？你这种小孩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看你，你早死得姹紫嫣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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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 E( N" M* V苏离离哀叫一声，“你给我出去！”

祁凤翔愈加可恶地笑道：“你躺在本将军的大帐里，还要我出去？”

3 r% T! Z$ l0 U3 i6 x “啊——”苏离离的声音滑出一个颤抖的尾音，又埋进了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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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正待继续奚落，帐前有人禀道：“公子，药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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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4 }: [  h% c3 x! Z( ^ “进来。”

6 J# G0 a* y8 A& I0 h6 c& C进来的是祁凤翔身边的长随祁泰，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放在床边长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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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i" g& b4 ~( u) N* S 祁凤翔叫住他道：“你回来时，韩先生还说了什么要注意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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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泰恭敬道：“韩先生听我说了一遍，说苏姑娘的伤当时处置得很好。只要她醒了，就把这药隔天一服，七天后可以下地走动，吃满半月可停药。三月内不要跑跑跳跳，其余并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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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8 M5 X7 I8 T9 ~* U祁凤翔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道：“江秋镝怎么样了？”

- @" y! E6 _! F, T祁泰摇头道：“还是老样子，韩先生说找不到内力运转不息的人相助，只怕他好不了了。”

9 j2 {  h0 p/ r “他这不是白说么。”祁凤翔皱了眉，眼神像暗夜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少林的住持也没有这份功力。”顿了顿，“你先下去吧。这两天照样煎了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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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泰应声而出，祁凤翔曲一膝坐到床上，用手指点着苏离离唯一露在外面的头顶，“出来吃药。”

苏离离不应，他哄道：“乖，听话。”伸手拉开被子。

6 }  H5 o" u9 u9 U' h$ i, p 苏离离只睁着一只眼睛，眯眼半觑着他，几分犹疑，偏又衬出几分皮态。祁凤翔失笑道：“这是什么鬼样子？”

苏离离缓缓睁开另一只眼睛，低声道：“你不会杀我的吧？”眼神严肃而胆怯，竟是真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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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 L, S8 z8 ~- S3 l& p 祁凤翔心里有些不快，却放柔了声音道：“不会，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丢不了。快别闹，乖乖把药喝了。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韩蛰鸣开的灵药，我千里迢迢令人取来。”说着，小心地扶她半坐起来。

$ E+ h+ v2 ]% B- W  x' U" \0 Z/ A 苏离离望一眼，皱皱鼻子，“这什么味？我不喝，一看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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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7 x' C5 L; ^* A6 ^9 v, `祁凤翔耐着性子哄：“良药苦口，喝了我给你吃糖。”

苏离离咬着唇，仿佛那药是她的大仇人，“我最怕喝药，吃糖我也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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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6 F: s2 u9 G7 l7 v祁凤翔忍无可忍，大怒，“不喝我就捏着下巴灌！”

* I& s0 W# f4 [5 |但见苏离离飞快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 ~2 z' Y* w$ S/ W% } 五月正是莺飞草长，晚春时节，渐渐有细蚊子飞，天气也湿热起来。苏离离养伤这些天，下了两场雨，空气中都是草叶清香。祁凤翔将三万大军分驻太平、成阜，自己却不入城，只在这山野扎寨，休整了半个月。

, o* Y# E9 @( Y3 X% F- }1 w" [ 每天，他扣住苏离离手腕，内力突入她体内，从天突至鸠尾、巨阙，再分散到期门，蜿蜒回到俞府，一一稳固她受创的肺脉。苏离离原本不知道习武之人真气的可贵，又觉得是他伤的自己，便受之无愧，当之无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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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k9 N; X. R! `- V4 \( k' V 不知是那韩先生的苦药见效，还是祁凤翔的真气有力，七天之后她果然可以下地走动，只是右肋下数第二根肋骨，轻轻一碰，便隐隐作痛。只是肋骨确如祁凤翔所说，行动坐卧都很少受力，倒也不太辛苦。

) A/ V. X2 l& ^$ }0 @# U/ v 半月之后她就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太阳一出，她吃完午饭就在祁凤翔大帐四周溜达。远树含烟，山川萦雾，地上有淡黄的小野花点缀在草丛间。一季花期已过，蝶倦蜂愁，大多栖身敛翅，停在草颠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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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见一只小巧的粉白蝴蝶收着翅膀，停在木栅，一时兴起，伸出两指，慢慢靠拢去拈它。还隔着数寸距离时，那蝴蝶抖一抖触须，翩翩飞走了。苏离离也不追捕，反站住，望着它微笑。

忽听祁凤翔的声音道：“你捉它做什么？惹着你了？”

3 x9 X. [* v% i苏离离懒懒打一个哈欠，“没惹我，就是想捉来玩。”回身见他束袖长靴，原本是英雄中人，却偏有一种闲散出世的态度，两种特质出奇的融洽，别有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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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淡淡一笑，“这里的乡人说，从这谷口入山两里有一棵大樟树，已生长千年有余。是这一方的地神。我去看过，路也还好走。你既这般无聊，不如带你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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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一听有大树木，欣然应允，跟着祁凤翔慢慢沿着山间小道行去。一路只闻空山梵呗，万籁无声，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竟把两里多路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过一缕飞瀑，远远看见粗壮的树干立在一块阔地上。

那棵树原本很高，因为主干太粗，远看却显得低矮。枝条虬曲伸展，蜿若游龙，形如伞盖，气韵舒张，令人见之忘俗。行至树下，祁凤翔拉她站住道：“我曾令手下士兵合抱这树干，十一人手拉着手才能抱一围。”
   
大樟树像知道人赞它，婷婷绿荫撑得如一座大房子的顶盖，从树梢到树根都是怡悦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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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惊异非常，半晌叹道：“这么大的树，九寸厚的整板棺材都可以改好几块了。”

8 n( \# [$ h: {" A3 T5 e祁凤翔唇角有些抽搐，默然片刻道：“你要想用它做棺材，我替你砍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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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许是有风吹过，大樟树枝条仿佛抖了一抖，天空也似阴沉下来。

) b! r& k: Z& z7 @ 苏离离走得有些乏了，松肩垂颈，“你还是饶了它吧，人家长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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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p  A# C/ V: G" v祁凤翔伸臂将她揽在怀里，让她后背靠着自己胸口，权作休息。苏离离有些僵硬，却由他揽着。半晌，祁凤翔道：“你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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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B& K0 n" ~' e9 T5 c' \, ^5 X苏离离老实道：“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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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A$ m, N% I  R0 R; g他柔声道：“不用怕，我不会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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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F0 K8 Q8 ^: g' r8 |5 k就算要害她，她也跑不了啊。苏离离放松了些，倚在他胸口。祁凤翔嗅着她发丝，低头时，唇触了触她耳廓。苏离离侧开了头去，默不作声。

4 Y& I! ?2 {. O& j* y9 f8 M  N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只觉得林间的风习习吹过，拂在面上，柔软清凉，心绪迷茫。苏离离轻声道：“陈北光和方书晴那样死在一起，不如把他们一起葬了吧。”

祁凤翔下巴抵在她头发上，触感是柔软而纠缠，口气淡漠冷凝，“那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兵败身死，一事无成，葬便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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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低低得“嗯”了一声。

祁凤翔声音里忽带起几分笑意，道：“我记得遇见你时，你在那定陵墓地随口诓我，说什么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当真是这个心思？”

. r# Z$ [5 f: {, f# e6 G* k" g1 `5 @苏离离不答。

7 `1 d% X! }" L, X 祁凤翔握了她手，手指顺着她指骨慢慢地一根根梳理，似在沉思，却也不再说话。

有一些话，谁也不愿先说，仿佛谁先出口谁便落败。人于情感之中便如蝼蚁微渺，彼此伸出触须稍一试探，心下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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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那时什么都看出来了吧？心里一定笑我蠢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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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g$ n1 x/ t2 O& w+ A3 q; L) m+ o祁凤翔也笑，“还不算太离谱，勉强算是可爱吧。”松开她身子，走到大樟树身边，手抚树身道：“这棵树历尽千年，看过胜衰兴亡，应比我通达，我且对它许个愿吧。愿它神力，助我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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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9 I* [  |6 ?1 M+ H说着，敛容正色，心下默祝道：“生年当荡平天下，扫靖宇内，筑享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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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兴致也起，道：“那我也许一个吧。”想了半日，仿佛无所求，心里默念：“树神啊树神，让我今生有吃有喝，无病无灾，棺材卖得多，银子全进帐。”想了一想，觉得太俗了点，又道：“有生之年，平淡生涯；莺俦燕侣，苍颜白发。”

祁凤翔见她正襟凝神的样子，失笑道：“你莫不是在求棺材铺财源广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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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_! c+ ]7 o5 |: `' B苏离离猛然睁开眼，“你怎么知道？呃，不止，还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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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溺爱地摸摸她的头发，“你也太贪心了些。前时让你做两具棺材，正好能用了，‘寡决匹夫’就是陈北光。”

! z5 [; k5 m( ], H; T: H' M5 {苏离离也不避讳，直言道：“我猜那‘贪婪小人’定是萧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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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s4 z* w5 U: Q  L% X- Z4 I8 d9 p3 i祁凤翔点头微笑。苏离离涎脸笑道：“豫南前府台大人傅其彰的六小姐，美名播于天下，都说是神仙中人。等你打下豫南，不妨娶回家去，轻舒绣帐，拂展牙床，以慰征尘劳苦。”说到最后一句，自己先笑得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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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大笑，却佯怒道：“真是没羞没臊的，越发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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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笑着往回走。待得他们身影走远，寂静的山林间，一棵小树苗枝条微晃，树干里发出一个清亮稚嫩的嗓音，“老大，那个帅哥走了。”

大樟树粗大的树腔里低沉道：“唔……”

小树苗道：“您刚才为何发抖？”

" w  R' c" b0 p2 X9 F老樟树的声音满是洞察世故的精练，“他可不是一般人，鬼神尚且敬而远避，何况我们树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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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许的愿能成么？”

“嗯……能成。”

/ j% k8 ^' s" [! l$ i小树苗年轻，定力不足，兴奋了，树枝乱颤，“啊……，那您看他们俩能成么？！”

“唔……”老樟树沉吟片刻，枝叶呼吸吐纳，尽得玄门精妙，宏大悠远的声音响彻法界道：“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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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1 Z  B, G% \4 q# O树林之中远远望去，顿时升腾起一片祥和瑞气，仙姿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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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y' l3 v8 `4 X( E/ |: Y 世上千年，不过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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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与苏离离走回里余路，视野开阔，道路平坦。路边大石上盘膝坐着一人，苏离离一见，愣了。那人穿着一身蓑衣，旁边放着斗笠，头脸轮廓坚毅，此时见他们过来，望他们微微一笑道：“祁三公子，久违了。”

苏离离只觉十分眼熟，猛然之间想起，这不是桃叶渡上骗他们到睢园的那个虬髯汉子么？如今他把满脸的胡子剃了，倒显得文气了些。苏离离往祁凤翔身边一躲，惊道：“王猛！”

祁凤翔落落大方地牵她手道：“他不叫王猛。我没猜错的话，他叫欧阳覃。”

那人哈哈一笑，跃下大石，下拜道：“在下欧阳覃，前日唐突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 L2 g" r' o8 H5 n! _% m祁凤翔道：“你并不唐突，正是扮得极好，骗过了我。只是我不明白，赵无妨怎会住在你的睢园？”

欧阳覃嘿然道：“公子既猜出我是睢园主人，想必也能知道其中端倪。我本闲居睢园，陈北光几次派人召我，都推辞未去。去年十一月，那赵无妨不知从何处来，携着那女子到我园中拜访。言语之间可见其心思机变，手段狠烈，我便不太愿意结交。”

“过了一日，他夤夜孤身入园，说要与我的睢园一用。我自然不允，两下里动起手来。我不是他对手，竟被他赶了出去。我的几个仆从都被他所杀。我受了伤，在太平府辗转几日，未有计策，便易容渡江想到京城寻一朋友。恰巧在桃叶渡遇见公子。”

4 A5 c! w: T9 l9 @) {, Y( J: n0 H “我在幽州时，随朋友入祁大帅幕府筵讲，见过公子一面。在桃叶渡时……便想将你引到睢园，去对付赵无妨。最好你们两人争斗，我好从中取利……”他神色微赧。

% Y8 a+ t( A; k& g, g) S 祁凤翔点头笑道：“欧阳兄直陈其事，正是磊落君子。”

欧阳覃继道，“后来你们都不愿交手，我便猜测，你们到冀北别有目的，大约都是为了对付陈北光，便一直等在太平府想看看情势。成阜决战那天夜里，我从太平府赶过去，途中经过一山居茅棚，竟见赵无妨擒着这位姑娘在说话。”他指了一指苏离离。

7 L$ Z& L0 j& F) w“言谈良久，赵无妨动手打了这位姑娘，之后又言辞猥亵，似有不轨之举。”

祁凤翔轻飘飘地问：“还有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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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低了低头，“嗯”了一声，“是欧阳先生从树上跳下来，赵无妨和他动了手，把这个……这个事岔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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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T" {+ M) t1 k* }. @* z4 _祁凤翔眼神沉了一沉，转看欧阳覃。

, ~4 g0 F, X1 y# j 欧阳覃摆手道：“我打不过他，也怕他认出我来。只吓吓他，让他不敢妄动罢了。只是姑娘跟他说的那些话大是不妥，若他传扬出去，只怕你的性命也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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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问：“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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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L& \( L' A+ e& @苏离离刹时脸都绿了，一拉祁凤翔的袖子，见他回头看来，又连忙松开，急促道：“你……你听了不要生气。我当时被他所逼，说谎骗他，他其实也知道我说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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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4 k6 J3 T6 c! V& K) o% H祁凤翔眼睛一眯，淡淡打断道：“到底什么话？”

$ B% Z0 E5 P, T2 f苏离离见避不过，心一横，“他知道我是谁，我说……”看一眼欧阳覃，“我说那个什么已经在你手里，钥匙在时绎之那里。当然他没信，说你肯定会杀了我的，于是打了我两巴掌……又说我生得不错，你对我那个……然后……欧阳先生就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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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7 f5 C" ~" V9 D/ U1 v+ P( {祁凤翔听了，脸色未变，气质却深沉了。不再看她，转头对欧阳覃道：“欧阳兄等在这里，就为了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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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v, D1 H9 W2 S, k+ i欧阳覃正色道：“我不是想用这点事要挟你。昔日陈北光召我，我不肯前去，盖因陈北光好谋寡决，不足成事。这些日子察量良久，祁公子仗义礼贤，谋略出奇，正是乱世之主，覃折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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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并不应允，反淡淡道：“我可以引荐你给父王，你素有名望，定能博个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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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C4 Z$ p" W- o! r3 e欧阳覃勃然变色道：“我若是为功名又何必找你。你不信我，那便当我没说罢。”说罢，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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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见他转身，缓缓道：“欧阳兄有心助我，我却之不恭。”

6 C( d6 s4 l0 k0 Y一路回到营里，祁凤翔正眼也不瞧苏离离，径自将欧阳覃引去见各级将领，相谈甚欢。苏离离在大帐闷坐到要睡觉时，祁凤翔进来了。撩衣一坐道：“把手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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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D* Z  o1 g: e; v苏离离老实地伸手过去，两股真气缓缓从太渊突入，汇于膻中。她心思不定，也不能跟着他真气意想，踌躇片刻，小声问：“你会不会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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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真气骤然一乱，在她气脉中一蹿，苏离离“哎”的一声，祁凤翔瞬间摔开了手，怒道：“你怎么天天就琢磨着我要杀你？！我要杀你让你躺那城门外就完了，费这么大劲儿救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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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q0 Y: r  x6 Y% K苏离离低眉辩道：“我只是害怕。倘若赵无妨真的那样传言出去，你父亲兄长必定要问你，你为了要自保，难免不会杀我灭口。”

% j. h: l+ }: ]1 u/ F, `" j祁凤翔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要真有个万一，也是活该。自己把生死看开些吧！”一摔帐帘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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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苏离离睡得极不塌实，梦里许多人来往奔逃，都看不清面目。梦境虚浮而浅淡，杂乱无章，仿佛寂静中有那么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细弱的金石相撞声直透入心里，她猛然醒转，正是下半夜寅初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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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b6 t- K& l5 A 苏离离头脸都是细汗，慢慢爬起来就着盆子里的热水洗了把脸，静坐片刻，却不想睡了。慢慢穿起衣服，忽听有十分轻微的脚步声从帐边走过。她也不点灯，踱到帐门边将帐帘揭起一道细缝向外看去。

( ^( Y, |3 I5 \0 ~( q 有三人从前面弓身蹑脚而过，摸向祁凤翔大帐。不远处也有人影晃动。苏离离心里纳闷：这是做什么？见那几人将什么东西沿着大帐泼了一周，苏离离猛然想到他们是要放火，一把掀开帐帘，就喊：“喂，你们在干嘛！”

那几人顿时望向她，瞬息之间，白光一闪，竟是剑刃划过，已被斩杀了一人。欧阳覃仗剑纵身向前与诸人斗在一处。那剩下几人中有人吹燃了火折，就地一扔，祁凤翔的大帐顿时烧了起来。

1 L4 A1 g- h7 ]" X$ G( w  Z 那几人大叫：“火起，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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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时，营中四处都放起了火。

! C# ~5 i! V- J) o2 I& P2 x0 ] 欧阳覃望苏离离喊道：“还不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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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o3 X7 o1 M) A8 v* i& ~$ e' q苏离离转身往帐后跑去，不知是不是因为黑夜看不清路，她竟然找对了方向，出了大营，一交坐到草丛里，便见前面四营皆乱，火光冲天，人影纷杂，分不清谁是谁。盏茶时间里，苏离离似过了千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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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之中，十余骑杀了出来，渐渐走近时，她看见为首那人像是祁凤翔。因为不那么确定，她也不敢轻举妄动。那人策马逡巡，四面了望，对着旷野喊了一声。苏离离当即大叫：“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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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S2 H3 R- K祁凤翔纵马过来，脸色严峻，伸手给她。苏离离踩了马镫坐到他马上，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 R: G$ p1 i8 E祁凤翔略一回神，也低低道：“嗯？不知道，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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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2 P+ W# g5 U' L将马缰一拉，那马稳稳地跑了出去。

苏离离觉得他气息不匀，有些不同以往的沉默。约行了一柱香时间，前方一带波光，又到江边，岸沿泊着一艘小船。祁凤翔直将马停在岸边平地，抵在她耳边道：“这是渭水上游，你跟着应文过去，我让他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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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听他呼吸沉重，侧过身目光一瞥，一支折断的箭杆隐没在他胸腹的衣料里。苏离离一把攀住他臂膀，看那箭杆，显然箭头就刺在他身体里。祁凤翔见她看着那断杆，竟笑得温柔，“我这报应来得快吧。”

苏离离死死抓住他手臂，“这个怎么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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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拔不得，我还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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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H, t+ s' x+ b) N2 O* }. }" f苏离离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映着波光，有些浮动的光彩在流溢，平静坦然而不失坚决。她刹时有些脆弱，哀柔道：“我们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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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摇头，“我不能走。你们去吧，应文照看着她些。”苏离离转头，见小船舢板上站着应文。她有些惶然地回头看着祁凤翔，只觉变故倏忽，眉目中百感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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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S& H8 ]! p+ i, I 祁凤翔凝视她的眼睛，似受了蛊惑，低头轻轻的一吻落在苏离离眉心，温柔的触感缭绕着他的气息，转瞬疏离，却有什么东西像山间流岚在心底氤氲而起。

他低低道：“去吧。”松开她腰肢，将她扶下马去。苏离离滑下马背，仍然仰头看着他英挺的轮廓映在夜色里。祁凤翔却不再看她，对应文道：“带她回去，你到徽丰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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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文点头道：“你回太平一定要小心。”

" s6 r/ }* t* k, P7 v- \祁凤翔短促地答道：“我知道。”缰绳一扯，转身便走，毫不流连。

% k! j/ }- O8 t' t3 Q 苏离离看他背影没入暗夜，被应文一把拉上舢板，进了船舱，叫梢公开船。苏离离自舷窗边望去，江岸渐远，流水衬着对岸熊熊的火焰。整个营地已烧了起来，江上的浮波将火色带得愈加变幻。苏离离终于可以回家了，心里却有些难过。

$ V& V2 u( m, S7 `* V; v6 g: |# S' r! c! X 回头见应文坐在对面，眉头微锁，似有隐忧，她问：“怎么回事？”

应文道：“有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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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北光的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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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n: {7 }- T6 I' I1 N( b应文踌躇片刻，喟叹道：“只怕是大公子的人。祁兄此番功劳太高了些，有人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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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U. T, _( k4 O) K1 ?苏离离不好再说什么，回头看着水面渐渐变得宽阔，只觉得人如逝水，永远不知会流向何处，不知会有怎样的聚散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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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时分上岸换马。苏离离旧伤并不曾痊愈，行得甚慢，到京城时，已是十天之后。暮色中踏入城门，应文径直用车将她送到如意坊后门，递过一个盒子，道：“你家里现在安全的，且呆一段时间。我要在城门下钥之前出城，不跟你多说了。万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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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1 l% ?3 j0 u/ z3 T5 M+ q9 V/ ^待他去远，苏离离慢慢转到正街大门口。苏记棺材铺，恍若隔世。她伸手轻触门上“有事暂离”那几个大字，当日祁凤翔嘲笑她的情形历历在目，这一去竟是半年才回来。她忽然有些急促，连忙跑到后角门，打开门进到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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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棱上都积着浮尘，那张字条子还钉在柱上，让风吹得有些飘飞，洇着雨水打湿的痕迹。没做完的棺材还是她走时的样子，房间里被褥整齐，桌案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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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回来。

, u: X" v" g& E. t- C 苏离离慢慢扶着柱子坐到檐阶下，肋骨有些隐隐作疼。她坐了半天，伸手打开应文给她的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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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文办事素来色色齐备，遇乱不慌。此时天色已晚，苏离离无处吃饭，盒子里便整齐地码着各色小巧的点心。另有一张百两银票，聚丰钱庄，见票即兑。

苏离离笑得有些勉强，自语道：“陈北光和萧节这两人的棺材才值一百两么？”

信手拈起一块冬瓜酥，慢慢抿着。天便渐渐黑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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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泼水扫院，开门营业。京城在祁氏治下，已恢复了些元气，不似去年鲍辉篡政时的惨状。但钱庄的生意已在战乱中被掠夺一空，她查了查自己旧年积蓄的银子，只提得出小半。便将钱提出来，把应文那一百两银子也兑了，到城里木料场上买了些散料，让人拉回家。又去往日做工的小工那里看了看，有两人还在，便定了工钱，让他们后日起仍每天上午来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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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棺材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祁凤翔曾笑话说，就她那头脑竟然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还没给人卖了。然而一沾到做棺材，苏离离就觉得自己无比精明，无比娴熟。世上很多事她都没法把握，这件事却是她可以指掌，且能做得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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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京城有了新消息，祁三公子自太平府移师，直指豫南萧节，在徽丰大破其先锋，正围追余部。苏离离看榜时，四众纷纷喟叹，大赞祁三公子英武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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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6 ~1 P) r+ J) ? 她笑笑，抱着一罐刷棺材板的光漆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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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七月，初七这天，苏离离想来想去，决定去给程叔上个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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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u# s8 C1 X, q1 C9 s: U 这日风和日丽便提了个篮子，装上纸烛，去黄杨岗上祭了一祭。祭罢也不愿多呆伤情，信步在城西郊外逛着。远远看见小山冈上，依山傍树有一角房屋檐上的勾戗，蓦然记起那是木头与祁凤翔见面定约的栖云寺。

一念至此，再也止不住心绪，便慢慢走了过去。一路走着，心情颇不平静。木头当初走在这条路上，必是与她看着同样的山川草木，心里却在想着怎样令祁凤翔不再为难她。

从一条葱郁的青石便道，她直走到寺门石阶前。栖云寺建寺多年，也衰败多年，远不及城东大佛寺香火兴盛，建址宏大。那寺门木梁上题着的匾额似遥遥欲堕，两旁立柱仍刻着对联曰：“古殿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文意入眼已是凄清空寂。

  i" o6 s- `. Q9 g$ }7 W% M9 ^ 苏离离默默走上石阶，迎面是接引殿，四大金刚倒了两个，只扶在一边立着。穿过天井略有些凹凸的青石板地，便到了正殿。前面供奉之具还算整齐，地上排放着三个蒲团。苏离离仰头看去，释迦牟尼像庄严慈善，斑驳的佛身似渡尽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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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历来不怎么信鬼神，此时却禁不住屈膝跪在当中的蒲团上，合掌如莲，暗祈道：“释尊，佛经上说您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我有许多烦恼，不敢求解脱。但有一个人，我不知他姓名，我叫他木头，求您保佑他，无论他在哪里，令他平安欢喜。”

% j/ N2 q; J  n. C" @; B+ O+ \: b这一刻心意虔诚，却是从未有的笃定。她默默跪坐在蒲团上，发愣良久，幽幽一叹，侧转身要起来，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正殿屋角经幡掩映下坐着一个年轻的光头，穿着身旧布僧衣，神色恬然地望着她。苏离离惊叫一声跌在蒲团上，道：“你……你是人是鬼？！”

) O& ?& s& \" }" t光头生得一张俊俏的脸庞，不及应文的秀色，却有竹林贤聚的清雅风致。他合掌，掌上挂着一串龙眼大的菩提珠，温言道：“施主太过虔诚，不曾发现贫僧坐在这里，贫僧也不敢惊扰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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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4 L8 m+ w8 \7 C “你是个和尚？”苏离离大惊。

. j$ n0 a: G# m* [$ G5 w+ H“正是。”

, k2 |7 J2 D% ?  T* L* z. r7 U% t6 Z苏离离想说你长这么英俊怎做了和尚，再一思忖，此话颇无道理，生生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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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和尚却不以为意，道：“施主在求什么解？”

“一些世俗烦恼。”

俊和尚“哦”了一声，“三千众生，各有业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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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R) I! z+ u1 l- A8 X; I苏离离索性在蒲团上坐了，抱着膝盖道：“这位师傅，你既是和尚，读过不少佛经吧？”

* n! {& J( x: g3 _8 X4 }; | “贫僧修过《佛说四十二章经》。”

“那记得什么精要的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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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0 l* R1 W! s9 ?3 S “佛言：‘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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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B8 `: J% q( D" H( b* x/ v# k苏离离默然片刻，蹙眉道：“那人为什么要逆风而行，不会顺风而行么？”

俊和尚点头道：“不错，顺风而行能心明眼亮，照耀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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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本就生了些小聪明，自小由叶知秋亲自教书识字，虽则八岁失怙，但底蕴已成。无事时也看些杂书，记得些典故，便问：“师傅，六祖慧能曾指经幡说，不是风动不是旗动，仁者心动。那人是应该诚于心，还是顺于物呢？”

俊和尚道：“诚于己心。”

2 }. J3 ?& d  i, k7 |: S. t1 } “那风是心还是物？”

$ W5 Q6 t" C" e6 n6 ~6 f6 a “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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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7 M, Q; ?) j: T* A% f. G苏离离点点头，“那若是己心想要持烛向前，恰好遇着逆风，莫非就不诚于己心而转身往回走？”

$ m8 Z# Q: ?3 Z) d" Q7 u俊和尚被她问得一愣，踌躇了片刻，迟疑道：“贫僧以为此时若诚于心则会烧掉了手，若顺于物则失去自己所求。心意固然该坦诚面对，还应该不执着。依贫僧之见，此时便应该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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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v6 \1 N  J& V: G+ [( h1 g: A- D苏离离沉吟道：“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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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 w3 s% u! o3 j7 ?7 x俊和尚眼露了然，目力灼灼，“施主莫非心有所恋，又怕烧了手，故而心意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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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苏离离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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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K/ \, s4 R3 |+ F 俊和尚怪道：“那施主怎会纠缠诚于心还是顺于物，必是此人有些不可亲近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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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有些尴尬，站起来怒道：“你一个和尚怎么这样说话！”

俊和尚也不怒，施施然道：“贫僧道行尚浅，说话还不够机锋，施主不必动怒。”

, y  E; M0 e9 ^4 U: a' A: ~8 R苏离离理了理衣裾，没好气道：“那你还做什么和尚，不如还俗。”

' e% S" ~$ |8 o  k/ X1 U1 ^; s# q他徐徐抬手指点大殿，“这也有理，只是寺庙都荒芜至此，我想化缘将它修葺一新再想还俗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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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抬头四面一看，道：“这主殿的木料不错，梁柱都是百年难遇的良材，要修也是容易的事。寺门的对联清净空明，时逢乱世，这寺庙也不必像大佛寺的恢弘，简洁雅致就是。”

俊和尚微微扬眉道：“施主还知道怎样建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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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道：“正是。其实世间万物触类旁通，精通了一件，便能想明白其他的事。且不说建房子，就比如说棺材，在兴盛的时局下，人们有了钱，死后追求也比较高，棺材就有许多样式。比如线雕的，浮雕的，盘螭金银漆，百寿连字，松鹤延年，还有方头、圆头、凹板和凸板之分。”

/ O: H* Z" X8 J: A “倘若遇到乱世，人命如草菅，活只要温饱，死只要有盛殓，在款式、尺寸、花色、做工上就没有这么多要求。这个时期就有很多清棺，式样转向古朴凝重。漆色大多以黑，饰纹大多以简洁，而外形趋向方正。”顿一顿，忍不住解释，“因为方正的板料易于打制，方便快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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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和尚听得瞠目结舌，脸上肌肉有些抽，好不容易打断她道：“施主，天将正午，贫僧正要去化点斋饭。佛门戒训，过午不食。”

苏离离有些意犹未尽，“哦，哦，那师傅请自便，不知道师傅法号是什么？”

“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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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5 O7 w. |4 t “十方？”

) D  ]4 x$ j( }3 i他眸光高深莫测，“虚空界十方乃是施主平日所知的八方，再加上、下两方，共称十方。佛在十方世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端了托钵，也不再搭理苏离离，起身而去。

苏离离站在他身后，禁不住想，若是祁凤翔听了她这番棺材流行趋势论会做何反应？他必会笑着赞许或是嘲讽她说得好说得妙。她说的话，不论是无聊的，无知的，或是无畏的，祁凤翔总是耐心听完，再悉加指教。

她提了篮子，也走出寺门，站在石阶上时，见一辆蓝布马车停在便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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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转身隔汀洲

她提了篮子，也走出寺门，站在石阶上时，见一辆蓝布马车停在便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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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3 x, F% B) a6 X' E! z 车上竹帘子微微掀开来，一只白玉般的手戴着只金钏子将一个纸卷样的东西放在了十方的托钵里。十方合掌念一声佛，转身走了。

2 @' T" g' }9 o' T 车帘遮掩下，那施物的女子杏眼桃腮，脸轮半露。她忽一扬头，看见了苏离离，神色陡然一沉，刷地放下了帘子。苏离离已看清她面目，大声道：“言欢姐姐！”几步跑下石阶，马车正要走，她一把拉住车窗。车里的人拍拍厢壁，赶车人停下。那个熟悉的声音冷淡道：“让她进来，你下去。”

赶车人跳下来，打开车门，退到一边。苏离离慢慢走到车门口，言欢端坐车中，近一年不见，她愈加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苏离离也不上去，心中暗思，自己在渭水舟中问过祁凤翔是否已杀了言欢，祁凤翔当时并未否认。她一直以为言欢死了，然而现在她在做什么？

# |  Y/ C6 Y  {9 r& ^; [“你过得好不好？”苏离离生涩地问。

: T; R/ X" H' ~" O- x 言欢勉强开口道：“我很好。”

“你是……在哪里？”

1 `9 k' a' D- w& R言欢似有些倦怠，漠然道：“我在明月楼。”

苏离离道：“祁凤翔留你在那里？”

& f  {2 P6 q3 z$ C$ U; r言欢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厌恶的语调，“你怎么还是这么幼稚，我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我愿意在哪里，是我自己的主意。”她忽然撩了裙摆，在低矮的车厢倾身向前，单膝扶着侧椅蹲到车门前，凑近苏离离道：“偏他怎么就不杀你呢？你竟然还能站在这里。”

苏离离脸色雪白，轻声道：“姐姐想我死？”

言欢被她一问，愣了一下，注视苏离离面庞，脸上有些许的动容，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死，你也别再惦记我。我现在是明月楼的老板，我的事我自己会照理。今后你我若是再见，就当不认识。”她说到“不认识”三字时，猝然住口，看了苏离离一眼，将车门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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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望望车门，语调淡漠而轻散道：“既然如此，姐姐保重吧。”转身让到青石便道上。马车掉转了头从她身边驶过，她定定站住，望那马车绝尘而去，回头看了看栖云寺的扁额，神色冷凝起来。

# V# c5 {! E0 x3 W 又过了十余日，祁凤翔大破萧节，占据豫南，将北方三地初列成形，站住了祁氏大业之基。于是京城的玉屏山上隐渊潭中，白日现河图；城门外浅草原上，夜有优昙婆罗花开于树丛，色如焰火，直映长空。见者言之凿凿，听者赞叹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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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B" b% _( e( a9 N: J" ~ 一时间种种祥瑞之兆遍布京城，便有传言四起，说尧以贤继舜，而华夏兴，今天象应于时势，祥瑞著于世间，正是平原王祁焕臣当受大位之兆。太史令上奏天有异象，愿吾皇顺天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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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尚未批复，祁焕臣先将那太史令饬出京畿，表称自己忠心不二，绝无舜禹继代之心。小皇帝嘉其忠义，更进王爵，勤加赏赐，内外之事悉由专断，更让各地立碑述表，无论鸿儒白丁，都要知道祁焕臣的社稷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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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看了那皇榜回到家，四顾无人时望了望天，还是该蓝的蓝，该白的白，也没见有火凤凰飞过去，叹一声：“不就是想称帝么，搞这么多名堂做什么。”想祁凤翔曾寻天子策，可见也是有心之人，这次大胜必是高兴的。不知为什么，她便也有点高兴。

祁凤翔回京时深夜入城，不惊一人。次日出朝，京中官民才知他回京来了。百姓们很是赞颂了几天，便又有一个消息甚嚣尘上——这位用兵如神的祁三公子要成亲了，娶的就是艳动天下的豫南傅家六小姐，英雄美人，珠联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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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乍听之下诧异，这不是当初她开玩笑对祁凤翔说的么？怎么成了真？再想之下，顿时明了。傅家乃是豫南大族，素有名望，门客布于天下。人如祁凤翔者，岂会为美色、感情而左右言行，他要娶傅家的女儿，无非是为了要她身家世族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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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很好明白，却让苏离离气愤难平。究竟愤怒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大约觉得祁凤翔是个王八蛋，把她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现在好象清风明月两不相干了。若她见着祁凤翔，必定要……要怎样呢？嗯，要正眼也不瞧他，再也不跟他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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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V* c" l7 p  M. X  H$ p1 v2 [ 然而祁凤翔不给她这个表达愤怒的机会，回京半月，连个脸儿都没露，径直把傅家小姐娶回了家。倒是应文来过一趟，送来了很多上好的木料。苏离离心知这是当初离京时祁凤翔允诺她的，她从不跟钱财过不去，不收白不收。

回头独自在家把一块上好的木料当作祁凤翔，劈成了一百零八块。顿觉神清气爽，胸中块垒尽消，自己犯得着冒火么？她苏离离是一个有追求有觉悟不世俗的人，不应立志在嫁人生子，更不是嫁祁凤翔这种烂人。至于渭水分别时被吻了一下，就当是被狗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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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w5 a' Q* }. ^6 ^ 这种豪迈不过充斥了盏茶时分，苏离离的激动渐渐像沸腾的水失了柴火，慢慢焉巴了下去。心里不免有些自怜自艾，自己既无姿色，也无身家。为什么同样是人，别人就好命许多？自己遇见的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虚情假意！

一天应文路过如意坊，顺便来看看她。苏离离一本正经道：“应公子，你成亲没有？看我怎么样，嫁你算不算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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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H  w; O4 |  R6 b& k6 A( n& S/ q) l应文“砰”地一下绊在棺材板上，风度尽毁，捂着膝盖连连摆手道：“不高攀，不高攀，实是太屈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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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思忖半晌，缓缓点头道：“我也觉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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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文苦笑道：“苏姑娘，这种玩笑开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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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K: B1 ], i' x一个月过去，苏离离渐渐心平气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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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心灵受创能使人沉默专注，苏记的棺材越发做得精巧绝伦，无人能比，生意倒好了起来。这天小工们休息不来，她拎了篮子出门买了点小菜和糕点零食。正往回走时，一阵急雨下来，苏离离跑回家里，淋得狼狈却禁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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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望一眼屋檐，便见檐下站着个人，月白衣衫。她这个纯粹的笑容隔着层层雨帘映入祁凤翔眼里，像年少时最散漫明媚的梦，轻易触动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柔软。苏离离挽着的裤角露出一段洁白的脚踝，沾着雨滴，像花圃里的小把茉莉，让人想捏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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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Z* `$ @8 E' e. O8 p+ b5 ?6 @ 她几步跨到檐下，两人咫尺而立。苏离离设想过再见着祁凤翔，一定要无耻地笑着说恭喜你了。此时张了张嘴，却怔住了。他的眼神犹如渭水别时的专注，生死之际的真心实意，让她一望便有了深陷的无力。

: S  o* {/ C  } 祁凤翔先绽出一个万分诚恳的笑容，道：“苏老板，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4 w# L( a: i7 s苏离离“哈哈”两声，换上一副奸商嘴脸，道：“祁公子，恭喜啊恭喜，沙场告捷，美人在怀。”

祁凤翔收起假笑，温言道：“这样才对。方才那副样子，我看着以为你要哭了。”

! ^$ R" {% N: w/ I苏离离登时沉了脸，大怒：“祁凤翔，你以为老娘好欺负是不？”

祁凤翔竖了竖手指示意她小声些，忍着笑意道：“我知道你不好欺负。不管你欺负我还是我欺负你，大街上站着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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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n7 e9 I) x0 K7 e. ^8 ^. H苏离离干瞪眼，开了门进到屋里，也不跟他客气了，一边拍着身上的水，一边没好气道：“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 z4 z8 M7 H7 c祁凤翔也不客气，挑了把椅子坐了，打量她店铺大堂里的六口黑漆棺材，淡淡道：“进来看了，你不在，我只好出去外边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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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啪”地一声把擦头发的栉巾摔在棺材盖上，这人还真把她家当菜市场了。欲要打人，可是打不过他；欲要骂街，又显得太没教养；欲要冷言冷语，他正是个中翘楚。一时咬牙切齿，束手无策。

& L  w7 s7 V( M 祁凤翔收起笑来，正色道：“好了，是我不好，下次一定挑你在的时候来。身上的伤好了么？”

苏离离怒极反笑，“祁三公子的箭伤都好得能洞房了，我怎会没好。”说完有些后悔，自己实在没必要这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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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却只笑了笑，有些冷淡，既不反驳，也不嘲笑，轻声道：“这便好。像这样下雨天还是多穿一件才是，受了凉今后落下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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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心情万千寥落翻覆，沉默不语。

祁凤翔也不延续那个话题，手指微抚在花梨小桌上，直视她眼睛道：“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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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C! H2 G( s3 m6 W3 Y苏离离靠着一具棺材，手扶棺沿，“我没什么可帮你的，你要棺材那就谈买卖。”

) Z9 H( i0 r, n4 E( k “于飞你还记得吧？”

6 f) c4 a! r' C7 F- a7 u( l4 G苏离离微微皱眉，“记得，张师傅带到我家那个孩子。”

& B  \* F, f. ~; d# x祁凤翔点头道：“正是。他就是戾帝的小儿子，现在的皇上。我想请你跟他谈一谈。”

“谈什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轻笑地看着她，“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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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T% h/ F' R6 T4 H. w6 T “禅位？”

祁凤翔不置可否，却道：“这孩子很有些犟劲儿，让人拿他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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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2 P1 u1 N1 t3 b: k+ O苏离离冷笑道：“他也就是你们菜板上的肉，有什么没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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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摇头笑道：“这件事他不肯，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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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大事何需要面子？难道他亲自捧着玉玺金印送给你爹，你爹就不是篡位？”

6 N& p: `4 F+ h- [$ }$ c他握拳虚抵在唇上，忍不住发笑，“你可真敢说啊。”顿一顿，“政治，就是明知道骗人，也要把过场演一演，让它看起来符合道义。你肯去劝他，对他也是好事；若是不肯，那就做他的棺材吧。”

; O& k3 {# o5 x' _* J5 a苏离离一惊，“你们要杀他？”

# l0 i# }6 X# S( ?! d/ Y/ l+ E “实在没法子也只能找个假的替他来演这场戏，至于他本人自然是不能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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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k9 X/ O( l: r苏离离猛然想起一事，眉毛一竖：“栖云寺是你的巢穴吧？你留着言欢在做什么勾当？”

7 N. |! w4 m2 c祁凤翔既不吃惊，也不藏私，反嗤嗤笑道：“你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么？栖云寺是我的地方，十方掌管我手下一切线报。言欢自愿为我做事，也就是在明月楼收集一些高官贵胄的小事情罢了。我看她还算聪明识时务，就留下了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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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5 c4 |+ }( u) t苏离离听他说到十方，不知那番“逆风顺风”的话，他知道不知道。她侧过头去，有些被看穿的逃避。祁凤翔却站起来道：“怎样？你愿意见于飞，我午后就带你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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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想了半天，低声道：“于飞若是肯禅位给你爹，就放过他，把他交给我吧。过两年对外说他病亡便是。”

7 @' E9 `6 L2 d# r8 X$ v祁凤翔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这个我说了不算。我现在也不方便在里面做手脚，会引人猜疑。”见她带着求恳的神色，又道：“这件事只能尽力而为。”

苏离离也不好再说什么，擦了擦手，拎了菜往后面去。祁凤翔道：“你这是要做饭？”

1 e$ k, K; J7 w1 V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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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J3 y: m$ z3 c$ `5 ?8 U9 }. o他似乎兴致又起，“扶归楼你骗了我一顿，我要不也在你这里蹭一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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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e' N+ B) ?0 h$ s' R临近中午，祁凤翔在书房找了本书，翻了两页，却又没怎么看。苏离离在厨房把饭做得有条不紊，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杂乱。午饭是红烧豆腐、笋炒肉片、凉拌三丝和青菜汤，蒸了一笼清香松软的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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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简单的家常风味，却满是人间烟火的平实与充足。祁凤翔大赞她手艺好，末了问道：“你怎么还是吃得这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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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S. a* d) B% f( H5 k3 ^0 U! g苏离离扒完了小半碗饭，盛了汤凉着，“我一向吃饭就这样。今天沾你的光，平日哪有心思弄这些，随便填填就饱了。”

祁凤翔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太好养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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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4 N, c$ O$ h8 t1 x$ W5 _苏离离也笑笑，“大约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吧。”

祁凤翔听了，但笑不语。

吃完了饭，苏离离便乘了他的车，入禁宫东华门。祁凤翔引她穿堂入室，直到北面一座大殿。进去时，两边的禁军侍卫见是祁凤翔，都不加阻拦询问。殿内站满随侍，侧面便榻上坐着个明黄的小小身影。

# p2 F8 p0 |4 v9 O 祁凤翔负手而立，也不说话，也不行礼，抬手做了个手势。殿上伺候的人会意，鱼贯而出。大殿上登时空旷，于飞转头看过来，辨认了片刻，猛然站起来，上前几步又站住了，迟疑道：“苏姐姐？”

/ m  c5 s- T( N/ s0 x, p; j苏离离敛衽跪了下去，道：“民女苏离离……”于飞已跑到她面前，一把拉住道：“苏姐姐，你怎么来了？”苏离离抬头，觉得他比去年见时长高了不少，只眉色间有些阴郁，便由他拉着自己手臂，只微微笑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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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a4 S0 }# F/ S/ J 于飞眼眶突然一红，也跪下了，一把抱住苏离离。苏离离轻扯他，柔声道：“快起来，这样子让人笑话。”两人互相拉着站起来，祁凤翔冷眼旁观，似笑而非笑。于飞也不看他，径直拉了苏离离走到坐榻边。榻上棋坪散乱地摆着些棋子。

于飞拂开棋子，让苏离离坐了，道：“苏姐姐来看我？”

5 w' T* k2 X  {; z苏离离直言道：“我是想来看你，也是受人之托来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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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7 L) N  ~. N6 H/ ~$ n4 O0 a8 k于飞闻言作色，想要说什么，忽然瞪了一眼祁凤翔，“你能不能出去？！”

. ?0 C7 x& V* ]" @% @8 b祁凤翔挂着一个浅淡的笑容，优雅地摇了摇头。

: x) @0 B1 Q( v) [2 Y0 N1 R& |9 A6 | 苏离离轻轻一叹，“你就当他不是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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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飞看一眼祁凤翔，低头沉默了半晌，道：“苏姐姐，我知道这个位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也从来不贪图这个。可是我毕竟是皇家的血脉，我禅位于祁焕臣，青史之上，这江山就葬送在我手里了。于国于家，我不能这样做。”他摇头，“死也不能。你不要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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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默然片刻，“我知道你这样想是对的。但青史并不因为你禅位就认为你是亡国之人。历史都是任人评说的。姐姐小的时候，曾经以为亲人死去很苦，以为被人逼迫追杀很苦，以为成天东躲西藏很苦，惟愿自己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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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i0 m5 b8 X8 R她笑一笑，“后来才发现，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是与非有时也不是我想的那样。”

又顿了片刻，才道：“于飞，你今天坐在这里，穿着这五爪团龙服，也不必执着于自己就是自己。名誉地位是很高，但是人的一生也很广阔。你成全不了家国，就成全你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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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R( a6 y: p9 E于飞微垂着头，似在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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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A, k" M! C  u- G1 A 祁凤翔一副高深的表情，却看着苏离离，眼神有种深沉的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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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L+ }% Y' Z5 `/ b, ]. C3 P( r 苏离离坐了一会儿，笑道：“这个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皇上自己斟酌吧。”她从榻上拈一枚黑子，对光照了照，棋子透着墨绿的微光，“这是滇缅的墨玉，石中极品。皇上不嫌我笨，不如我们下棋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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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E8 w% _. t, b" [2 H6 U+ S几盘棋，苏离离输得一塌糊涂，快到掌灯时分，才与祁凤翔才从大殿里出来。于飞恢复了些往日风神，看一眼祁凤翔，淡淡道：“苏姐姐有空再来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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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殿，坐到车上，苏离离笑嘻嘻地小声问：“你腿站软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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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好气又好笑，“你拉着他下棋，故意在整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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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才站在那殿上，既不上前，也不离开，目光总在苏离离左右萦绕。苏离离也明知他看着自己，心里却有些雀跃，仿佛希望他就这样看着。心照不宣。

' ?# f! \# m* e, O6 k) a' f 她收起嬉笑的表情，肃容道：“我今天帮你，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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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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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8 G- s, [2 e) F1 y* M “保于飞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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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带着点紧张，心里有种慨然涌动，虽思忖了数个来回，仍是答应道：“好。”

; u* R( L1 W8 Y三日后，小皇帝下诏禅位。祁焕臣三辞三让，上表力谢，不允，便施施然从了。满朝文武祭天礼地之后，于飞亲手捧上玉玺金绶。祁焕臣黄袍加身，登上了皇帝之位，加号改元，传檄四方。

3 L' [% ]  E9 ` 第二天，祁凤翔上书议立长兄为皇储。祁焕臣便立长子为太子，封三子祁凤翔为亲王，赐号锐。上京歌舞升平，欢庆七日。

0 X! o$ a( \& y6 j% M 苏离离毫不收敛，当着锐王殿下祁凤翔的面嘲笑道：“皇帝陛下倒是登基了，可惜名讳还是个‘臣’。”

# \+ X8 Q& X, w4 T+ R: z& Z祁凤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往棺材上刷漆，轻笑道：“这话跟我说说就是，可别跟其他人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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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祁凤翔挺奇怪，这些日子把兵权也交了。午后闲着没事，常常跑到苏记棺材铺坐着，看苏离离往棺材上刷漆作画；有时到书房挑一本叶知秋的旧书翻着，就翻过一下午去，然后顺理成章蹭晚饭。美其名曰来给苏离离改善伙食，免得她一个人吃饭总是应付了事。

- `! S( p: ]7 m" x 苏离离就把木料来源交给他了，全由祁凤翔找人拉来，她只管做成棺材。既蒙他帮忙，无以为报，苏离离说：“人终有一死，我们相识一场，不如我送你一副棺材吧。”

0 F9 t4 \+ f0 ]/ J; r, w祁凤翔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摇椅上喝白水，好整以暇道：“什么样的棺材呢？”

苏离离跪在一口才钉好的楠木大棺上，用砂纸仔细打磨边角凹纹，专心得无暇答话。头发随便一束，有些散。纤长的身体折做两折，勾勒成好看的弧线。

半天，她直了直身，用手摸着那光滑的花纹，满意地跳下棺材盖子，道：“等我看看有什么好木材来做。用素色推光漆画，内衬七星隔板，美观又实用，包你躺在里面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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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喟叹道：“你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苏离离嘻嘻笑道，“那是。”

( L, P& T7 h% w: K, ?看她对于棺材这种纯然的乐趣，往往令他发笑又感慨。人世里太少纯粹的东西可以令人心怡，祁凤翔淡淡笑道：“那可说定了啊。”

" L: |9 l9 G- K9 g苏离离点头，“说定了。”

" q& G7 ]" o& O4 x$ L4 I8 ?入冬天气渐渐凉了。腊月一到，年关将至。用苏离离的话说就是，大过年的你还想着打得人家不安稳。祁凤翔摇头道：“非也，非也。兵不厌诈，正是要在他最不想打的时候打他，才能事半功倍。”话虽如此说，他到底也没再出京，只是忙些了。也不知忙什么，十天半个月才见着一面。

1 M3 G& ^5 \! H( l 苏离离近日在木器店看见一种柜子，接缝处不是平直的，而是咬合的榫齿。据那店老板说这种接缝可防浸水，但是很不易做得紧密，极讲究木工。苏离离脑子转个来回，回家用散料试了一试，顿时意气风发，要做新一代改良棺材。

这天用小木块做出个九块的木榫来，民间也叫孔明锁，自己开解了两次觉得挺有意思。自上次见过于飞，祁凤翔给了她一块令牌出入宫禁，便想拿去给于飞玩。

1 Y1 m1 t9 z9 J# I" H5 j 跟着那个认识的总管太监，转过一个回廊，走到于飞居住的馆舍之后。平日这里侍卫环立，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总管太监精细，一看不对，拉住苏离离道：“姑娘，今天还是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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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也觉出了名堂，心下犹豫了一阵，摇头道：“你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 Q) Y  F  D3 T( y9 T总管太监踌躇片刻道：“姑娘执意要去，可别说是我带你过来的。”言罢，逃之大吉。

苏离离左右看看无人，慢慢走近门边，就听于飞叫道：“我不喝，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要杀我！”屋子里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人。苏离离心里一惊，靠在门边，不知该怎么办好。便听另一人声音温和，语调从容，缓缓道：“王侯将相之家，生死变故本就匆倏，生不为欢，死不为惧，又何必留恋。”

* A) w0 K, @* \9 `, Q他说得犹如林间赏花，月下抚琴，平仄顿挫款款道来。苏离离只觉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转身“框当”一下推开了门。堂上两名侍卫架了于飞站着，看见她推门都是一惊；而祁凤翔轻衣缓带，仪态优雅，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仿若不闻。

于飞大叫道：“苏姐姐，救我！”

苏离离慢慢走上去，望着他激愤的神色，沉默片刻，才尽量沉稳地转向祁凤翔，平静道：“你放过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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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正眼也没看她，对着堂上略一颔首，道：“喂他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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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飞眼中绽出绝望与惊恐，大力挣扎。苏离离一急，扯着祁凤翔袍角，低身跪到地下，“他只是个孩子，我求你放过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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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蓦然低头看着她，眸光冷了一冷，颊上的弧线咬出坚毅的轮廓，带着一点嘲讽神色，抬头看着堂上，仿若不见她跪在地上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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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飞大声道：“苏姐姐，你不要相信他！”

话音未落定，已被一个侍卫紧紧捏住了下颌，只留下含糊空洞的余音在屋顶回响。一个侍卫一手箍着于飞的身子；另一名侍卫从案上端起那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苏离离惊叫道：“不要！”站起来时，手腕一紧，却被祁凤翔反剪了双手牢牢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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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用力挣扎，扭得生疼也顾不上。他毫不犹豫将她横起来，捏着双手箍在胸前。苏离离身子悬空，使不上力，眼睁睁看着那个侍卫把那碗药强喂进了于飞嘴里。于飞身子委顿下去，伏在地上咳得厉害，仿佛要把脏腑咳出来似的，渐渐从鼻子嘴巴流出血来，越来越多，染了一地，人也渐渐蜷缩起来，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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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U) f6 [. M8 x' U' N# T* J 苏离离仿佛随着他死去抽空了力气，也慢慢在祁凤翔手里委顿下来，身体如柳条轻折在他臂弯。一个侍卫伸手探了一下于飞的鼻息道：“没气了。”祁凤翔望着于飞沉默了一阵，方道：“你们出去吧。”

两个侍卫遵命而去，待他们走远，祁凤翔一把挟起苏离离从馆舍出来，随手带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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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r+ y7 G& s2 _+ N8 k 苏离离扶着栏杆喘气，听他低声严厉道：“你现在跑来做什么？还有谁知道你过来？”

她缓了一阵儿，语调生疏而疾快，道：“人人都知道我过来。我看见你杀了禅位之君，为避天下悠悠之口，你现在便该杀了我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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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顿了一顿，冷硬道：“不错！”

苏离离骤然抬起头，“你答应过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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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4 g# Y; {2 }7 ], Z/ ~- t祁凤翔仰了仰头，似思忖什么事，迟疑道：“那便如何？”

她禁不住冷笑，“你们家坐在那皇位上不会觉得不吉利吧？”

他的目光聚焦到她脸上，终于有些恼火，“皇位是权力，从来都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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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e% S% y, s7 |苏离离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被他一把捉住。拖到馆舍曲栏外，直接扔给那个太监总管，“怎么带进来的怎么把她带出去！”

. V3 }0 P# d" \那太监总管一看祁凤翔的脸色，吓得砰地一声跪倒地上，未及说话祁凤翔转身就走。苏离离站住看他去远。那总管有些虚弱地直起身，一脸苦相道：“姑娘害死我了。”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他，想了半日，也只得苦笑道：“对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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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k! v0 I( W1 K- l回到棺材铺时，两小工正在合力锯一块七寸厚板。苏离离心情不佳，把他们打发走了，关门歇业。祁凤翔原就说过于飞的事很难办，倘若于飞被别人所杀，她还稍可释意。然而今天他死在了他的手里，她的面前。苏离离有些倦，什么也不想，上床睡觉去了。

5 ?  Z+ [8 a6 g7 E 蒙头直睡到晚饭时，她坐起来喝了点水，热冷饭吃了，怔怔地在院子里坐着，摸着她的棺材们。这院子里的棺材默默地陪着她，每当她看到它们，心里就变得平静。许多年来如此，像强大的隐秘的力量之源支撑着她。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离离从无畏惧与犹豫，虽散漫而任性，却绝非妥协与冲动。

4 R5 J8 D' l% L9 C) `+ h6 o: j' e 直坐到天色暗了下来，她站起来出了门。沿着百福街，穿过西市，三曲闾巷后，长街正道边正是祁凤翔的府邸。苏离离远远站在大门外，向里看去，庭院深深，烟锁重楼。这里面的祁凤翔不是棺材铺里的祁凤翔。他喜怒自抑，心思敏锐，从不以真意示人，她又怎能投以些微的相信。

7 b+ Q3 I3 e; ~/ q  J, a0 N 默立良久，边门上一开，祁凤翔的随扈祁泰一撩衣角出来，往西而去。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还是被他看见。祁泰疑道：“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4 v3 a% T( n3 q& b" F) F4 ~8 M苏离离笑了笑，“没什么，刚好走到这里。”

0 T1 }" t) I7 b- Y祁泰道：“你要找主子么？”

苏离离不答。

祁泰道：“我带你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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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O/ h6 x( t! H6 G苏离离想了想，道：“好吧。”

一路跟着他走过院落重重，侍卫林立，却静得呼吸可闻，一步步像走在自己心上。祁凤翔在书房，祁泰报了进去。苏离离走进那开间的三进大房时，祁凤翔正在写着一个什么东西，专注而忽略她；落完最后一笔，方搁下笔，手抚桌沿抬头打量苏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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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道：“你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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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6 s  @" M' Z* F! s) t# P7 i苏离离依言在旁边木椅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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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V' d7 r! I/ `8 T- B2 E( T 祁凤翔眼睛微微地眯起来，是她见惯的深沉莫测与风流情致，不辨情绪地开口，“还在为于飞的事难过么？”

苏离离点头。

“你可知道你今天是怎样凶险？倘若被人发现，我也护不住你。”祁凤翔平静之中有着摸不透的情绪，话却说得坦率而坚执，“我愿意对你好，不会害你。前提是你要懂事。很多事你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

苏离离有些松散地倚在扶手上，像出离了世情的繁复，反是冷静的梳理：“我却不一样。我在意很多人，在意言欢，在意于飞。这些人在你眼里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不愿他们受到任何伤害。尤其在我相信了你，你却来伤害他。”

祁凤翔眼神闪了一闪，似流火的光芒，静静笑道：“你可真是善良博爱啊，难怪今天那个大太监要因你而死了。”

! Z5 ~# X9 w6 u! Q苏离离黯然摇头，“……我不是来和你冷嘲热讽的。”

他沉默片刻，注视她道：“好，我也不想这样。于飞的事我是答应过你的，即使我这次真的救不了他，我也希望你不要难过。我确实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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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打断他道：“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好么？”

“好。”

5 h- [$ y- P+ c  C) Y一阵突兀的沉默抢入二人之间。

( F6 t. Q% W7 o8 W1 k2 c3 @, n 半晌，祁凤翔无奈地笑，“算了，我不该说这些。”他站起来走到她椅边，伸手给她，“你也不要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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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4 L+ {6 q" ~; ~苏离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祁凤翔的手修长而温暖，骨节正直，左手虎口上的小伤痕，如一点朱砂痣揩拭不去。伤口虽小却刺入筋脉，穿透虎口，即使痊愈，也能摸到皮肉下的硬结。

苏离离抚着他手上的皮肤，道：“你的手经常杀人，为什么却没有血腥气？”

; C: K: f7 L5 p0 V( [祁凤翔似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因为杀了人可以洗掉。”

/ ?  L+ \$ ], B6 _- T9 E* ]6 r苏离离拇指摩着那伤痕，问：“你那次为什么要扎自己？”

# G$ Z1 o; F  B) A, |+ R9 D0 X祁凤翔被她一问，忽然露出一丝恼怒与窘迫，却觉她摸在自己手上温柔缱绻，低沉道：“那天你在船上还没醒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想到底要把你怎么样。我想了很多恶毒的法子，可以让你生，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然而我最后放过了你，扎这一下是要当作告诫的。”

5 [+ l- U" b2 ^! e/ `1 {3 ~1 b- P “告诫什么？”苏离离问得很轻，怕声气儿将这答案吹散了。

1 p# p7 h) P0 S% Y* J 他眼仁犹如墨玉一般内敛深沉，“告诫自己浮世之中有许多诱惑，但需明白要的是什么，就不可轻易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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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s( |3 ^- q! D+ y# K苏离离缓缓抬头看他，“有用么？”

祁凤翔有些危险地笑，“有用得很，你要不要试试？”

& g+ k% W3 A* L; i9 H' v/ N苏离离摇头，“我不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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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0 ?, d( A! w他狭长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怕烧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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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然是听说了那句话的，然而她也摸到了这个伤痕。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定在心里，有种残败的平衡。苏离离此时想到于飞惨死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她手指微微的凉，而泪滴淡淡的暖，落在他的手上激起差异的触觉，将他的情绪搅起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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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伸手抚上她的脸，将她头抬起来，有些愕然地看她流泪的样子。手摸着她眼角，忍不住低声道：“其实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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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未已，祁泰在门口急急地报了一声，“主子，魏大人来了。”

祁凤翔神色一整，对苏离离道：“在这里等我一下。”

约过了盏茶时分，他才匆匆回来，看一眼夜色，“走吧，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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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Q1 s# O6 ?* N3 k" t苏离离摇头道：“你忙吧，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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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凤翔却执意把她送到棺材铺后角门边。苏离离转了身站住，望着他却不走，有些出神。

祁凤翔看她这副样子，轻笑道：“我以前看得透你，现在却有些看不明白。”

, t+ {* d+ G  {, @常言道当局者迷，若是看不清一件事时，必是不觉间已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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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o6 e( L1 e- D# _0 H 苏离离盯着他衣服上的暗纹，像定陵墓地里初见他时泛着的暧昧丝光，“我进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开了角门，迈步向前，身影消失在门扉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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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2 ^  k2 R; R8 g) {) R' D# g5 m 祁凤翔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后，走入长街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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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M: i7 K4 U& x 苏记棺材铺开业数年，卖过的棺材遍及京城。这里住过程叔，住过木头，住过于飞……死者往矣，生者无讯。苏离离拿着手中的纸条，默默看了一阵——不要相信祁凤翔。清峻的笔墨就像那年救他时的倔强，如同一首悠扬平仄的曲，倏然弦断声竭，隐没在乱世浩淼之间。

- I( L$ k! x" d; A( y 她看着那张纸在手中燃起，飘落在地上化为灰烬。火光一闪，灭了。她想留下一点什么，却不知留给谁，情知祁凤翔必然会看见，她只简单写道：“我走了。”将那张纸折了三折留在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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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晨曦透出第一缕光时，苏离离换上以往的男装，仿佛如往常到南门边木材市场看木料，沿着市场转了两圈，越过河边拱桥，走出了人流熙攘的京城南门。

& a& `, |8 n9 D; i* ?% ^' u 前面的路也许荆棘遍布，但她已无可失去，故而无所畏惧。

第九章 似是故人来

正是十二月严冬，越往南走却越暖和。苏离离从京城直下徽州，她曾听祁凤翔说过，祁氏现在无有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带着自己数年来的积蓄，一路却装得很穷，只是不断往南。

$ I$ Q& Y7 h' _+ r 她无法再呆在棺材铺里，于飞曾经住过，她帮着祁凤翔劝过他，也等于帮着人害死了他。他纵然有千万可行的理由，她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有一些答案，她还需要慢慢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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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g8 F( d. S* \! @ 又行数日，到了长江边上，听闻祁凤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陕。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静。除夕这夜坐在江上小舟里，看见万家灯火，想起去年除夕时，他坐在院子里喝酒，满心算计要把她骗到冀北，不由发笑。

所有的话语，试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计的无情都如烟花在空中绽放，凋落，寂灭。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难终会过去，就像家破人亡，像无处可依，像遭人戕害。时间如水般流过，将尖锐的痛打磨得钝重，成为永恒的黯淡的印，而生命始终鲜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栈住下。正是个江南小镇，苏离离问店家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店家说穷乡僻壤没什么好的，上游江边有个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们这里叫磨盘镇。南边的口音她听着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从北方来的，翘着舌头跟她说官话，说得苏离离嬉笑不住。事后果真跑去看了，大开眼界，比房子还大的石磨，被水流冲着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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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行到一个稍微繁华些的市镇，找了家不好不坏的饭馆吃饭，一边吃着一边研究这江淮的菜系是怎么做的。北人粗犷，南人谨细。即使一群大男人谈话也谈得别开生面，语音急促而温和，只听一个油光满面的老头道：“依我之见，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没有个三五年是分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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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一人打断他道：“难说，祁氏即将平定北方，到时挥戈南向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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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光老头道：“祁氏长居北方，不擅水战，长江天堑一道，他们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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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细细一想，这凉菜必是从滚水中捞出汆凉水，才能这般生脆，再放少许醋提味，余香无穷，不由得满意地用筷子将碗一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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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一人道：“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有传闻说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陆战水战必然都不在话下。说起来，这件事还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 [) b) Q4 M) y' m: M. Y: m6 W 桌上诸人忙道：“有些什么？老兄莫要藏私，说来大家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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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b# W7 s3 R+ \- P! L8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脸，“你们可知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话说这天子策从前朝太子太傅叶知秋归隐之时起就再无下落。祁氏得到时，却是从一个女子手中，这女子就是叶知秋的女儿。”

8 Q$ c0 w# B. R1 i0 } “听说是生得妖艳绝伦，祁三公子征冀北时遇到了她。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被这女子迷得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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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H2 z5 e$ x. q2 J天下大多数人是没有那个叱咤天下的机会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鲜人物栽在女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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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光老头打断他道：“胡说。祁三公子平豫南时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来的什么神魂颠倒。”

2 }1 v+ j7 _5 j* W) D( z那人扣着桌子道：“老爷子有所不知，这些王孙公子们，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傅家那是什么家世，可这祁公子未必就喜欢那傅小姐。单说那叶知秋的女儿，他带回京去另置别苑，金屋藏娇，不想还是让祁焕臣知道了。祁焕臣大怒，要杀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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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边白听的人兴致顿起，催促道：“结果呢？”

“唉，结果那女子当面献上天子策，祁焕臣一则迷惑于她的美色，二则感念她献策之功，竟将她纳入后宫，充了下陈。”他叹息不已。

四座纷纷摇头哗然道：“这祁家父子真是淫乱无耻啊！”

6 B/ R# N: Y: o  T2 I “是啊，那祁三公子为祁氏基业南征北讨，他父亲却连个女人都要抢去。”

一时间众说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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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一手支着腮，一手夹了菜蹙眉抿着，顿觉索然无味。这江湖传言也太离谱了吧！她当初编的瞎话只有赵无妨，欧阳覃听见，事后祁凤翔也知道了。后两人不会去传这样的话，只怕是赵无妨在那里胡说，想把祁凤翔拉下马来，发挥想象添上点桃色作料，便可广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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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1 S6 U  ~$ y4 P% ~8 { 只不知京城那边是否也知道了。即使还未传去，十方也应能收集到，那祁凤翔会逼她才是，他却如此不动声色，岂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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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 K) N. m5 R 她正想着，忽听角落清冷处一人声音中厚，带着北音道：“长江天堑守不守得住，还要看江南有没有抵挡得住的将才。现在的郡守，不战也罢。”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静了静。店家忙出来打圆场道：“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谈国事哈莫谈国事。”

1 T5 {' ]% I& E7 t" Q/ C非常时期，也无人不识相，于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苏离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说话那人，无论如何，也算是帮她这传说中妖艳绝伦的祸水解了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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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2 I" g$ ~# q+ q 但见一个青衣中年人在自斟自饮。他唇上留着髭须，脸型有些消瘦，神容淡漠。见苏离离回头，便冲她微微一笑。苏离离一愣，礼节性地笑了笑，回头暗忖：莫非是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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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想完，那人已端了酒壶过来，在她侧凳上坐下，放下杯子道：“小兄弟大节下，怎的出门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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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c0 C$ ]% G! {7 h苏离离看他一眼，除了程叔，自己从不认识这等中年大叔，也不好询问推辞，只顺着他道：“我在京城求学，家父在淮经商，节下正要回家。路上因事耽搁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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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U, C1 k; |) {; b: ]那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有些黯然道：“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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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句苏姑娘一出口，苏离离蓦地一惊，但看他眉目不蹙而忧，那神色似曾相识。苏离离结巴道：“时……时大……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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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t; f5 J5 _: o* ^- _0 }, k时至今日，他不像冀北所见时的疯癫，苏离离也不好堂皇地叫他“时大哥”。时绎之见她有些惊吓，淡淡一笑，“你是辞修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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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H  H! d" ]1 J. G# y  G “是。”

他温言道：“你不用怕。那日真气冲破我任脉，鬼使神差竟将我先前走火入魔的疯症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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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L3 ]/ \5 M7 _* w9 {4 V5 p, L8 V苏离离点点头，也不好说什么。时绎之道：“你记得小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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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一些，记得那天下雨，你失手杀了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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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绎之眼睛蓦然一湿，“失手，呵呵……那你恨不恨我？”

苏离离默然片刻，“我不恨你，恨你有什么意思。你害过我，我也算计过你，扯平了。”

& N* r. u6 C* e5 J+ W2 H时绎之端详她面庞，低低一叹，“你真是辞修的女儿，连性子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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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y0 c+ ^0 ^. E# \0 j& o苏离离抬头看他，忍不住道：“你怎么认得我娘？”

他一仰头喝尽了杯中清酿，“我一直就认得她，从小就认得她，我和你娘是师兄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并非书香门第。”

& {# a( U6 t& _7 P二十年前，莺飞草长，时绎之与苏辞修青骑红衣，山水为乐。本是思无邪，却因偶遇而改了心衷。师妹爱上了一个文弱书生，成了人妻。师兄辗转来到京城，投身朝中，只为时时见她。然而一个人的心不在，纵然天天相见也不过是徒增伤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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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z" f% y" k; Y4 c: n“有些东西真是说不清。”时绎之缓缓道，“你娘的剑法好，当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气，她也颇为自得，曾说自己夫婿必要胜过自己才会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为有朝一日她必会嫁我。谁知她最后嫁的人，丝毫武功也不会。”

) ?: t7 y+ f+ p, L+ } “你娘看着洒脱随性，有时却又很认死理。我知她不会回头，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时，叶知秋辞官离朝，我奉命追杀。”他叹息，“那时我心里恨你爹，确是想杀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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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8 G. A$ }, S" [' N苏离离听他说完，低了头不答，心里波澜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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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D) N- q& T$ A+ [7 a 时绎之叹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气在任脉冲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制，其苦万般。这样不死不活，无亲无故地活着远比死了更难。这也是活该的报应吧。”他话锋一转， “上次跟你到冀北将军府地牢的人，是祁凤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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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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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绎之摇头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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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M5 d5 f. M$ i6 d- T “朋友而已。”苏离离苦笑着想，他不抓着我，谁愿意做他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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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绎之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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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_! p9 i/ e& n5 D1 a  Q* h苏离离食指在筷子上划着，“随便逛逛，没钱了再说吧。”

他淡淡笑道：“关键在于，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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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默然想了一阵，“我要什么？”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着。”她有些怔忡地抬头，转看四周，别人的饭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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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1 B- |! M$ E, t( F0 d: {时绎之道：“我现下正要去三字谷，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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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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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绎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谷乃是神医韩蛰鸣的住处，韩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医之人只能送上门去。无论刀剑外伤，或是沉疾重病，他总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不怕他医不好，只怕他不医。”

苏离离听得眼睛溜圆，不禁叹息：“这人真是棺材铺的大敌！”她站起身来，对着店家喊，“小二，算帐。”转对时绎之道，“饭吃完了，就此别过吧。”

时绎之摇头道：“你一直被人跟踪着，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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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不相信，“谁跟踪我？”

时绎之拈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那筷子直飞向屋顶，穿破屋瓦一声脆响，时绎之喝道：“下来吧。”

! p" r9 |6 l" v: H; G一个黑影自檐上飘落，站在阶下，黑纱覆面，看不清五官，苏离离却认了出来，惊道：“是你！”

* ?& l8 m3 S# n: [1 x: s( m/ M- s& }本已过来的店家吓得连连倒退，一转身缩到柜台后，和店小二一起，半露着脑袋看这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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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时绎之问。

苏离离点头，“认识，祁凤翔的人。”

3 r+ D% r) m6 y& v7 _& W# [% o扒爪脸缓缓进来道：“阁下好身手，隔着屋瓦我竟避不过你的筷子。”

! O8 W8 P0 S7 f/ D0 l6 k5 L时绎之未及说话，苏离离已然怒道：“你一直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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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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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 h% Q0 I" ^0 o$ L* C7 k4 B( O 扒爪脸已善解人意地接了下去，“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回报给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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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S: c3 f- ^4 V' y “你主子怎么说呢？”苏离离怒极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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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沿路保护你，直到你逛腻了为止。”

祁凤翔真是令人发指！苏离离有些恼，却冷笑道：“怪不得我走了这一路还没让人卖了，打出生就没这么顺风顺水过，原来是你在暗中跟着。这样多不好，我吃饭你看着！”她一拍桌子坐下来。

时绎之微微笑道：“祁凤翔倒是个有心人。”

8 c" _' N3 V( h苏离离咬牙，犟劲儿也上来了。他凭什么这般淡定，要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纳入指掌。她转头道：“时叔叔，不如我跟你去三字谷吧。只是这个人跟着讨厌得很。”

时绎之笑道：“你也莫要为难他，他为人下属，原本不得已。何况并无恶意。”他转向扒爪脸，却是冷凝语气，“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只是我这位侄女不爱见你，你便不要出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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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看了时绎之一眼，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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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k  k9 y0 _1 ?( r3 I7 M9 F 三字谷在徽州南面的冷水镇上。苏离离一路上前后左右地看，问时绎之：“他藏在哪里的呢？为什么我都看不见就跟了我一路。”时绎之大笑。
冷水镇位置稍僻，房屋简洁，人众朴实。晚上住在那里，时绎之指点着房上炊烟道：“离离，你看这里的人，他们虽各有弱点，彼此之间却从不乏关爱。”

苏离离抬头看去，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像极了她不曾遇见祁凤翔时的日子，清淡如茶。她望着这郊野村庄平静中的生动，觉得这是丰沛充足的生活。

这生活于她，或者曾经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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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字谷正在冷水镇西南，在山间小道走了半日。时绎之说那个黑衣人停在冷水镇，没有再跟过来。他跟不跟着，苏离离也觉察不到，并不介意。

沿途陆续看见三拨人，或携弱扶伤，或抬着背着病患。每一个人周身都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仿佛落汤鸡一般。见了他们，眼里说不清是愤恨还是绝望，又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看得苏离离一阵心里发毛。

忍不住问时绎之：“这些人怎么都像水里捞起来的？这大冬天的，韩大夫他老人家治病就是泼凉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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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绎之也皱眉，“想必是来求医的江湖中人。韩先生若是人人都医，必定人满为患，所以他医与不医有一个规矩。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规矩是什么，或者只凭一时喜怒吧。”

% c( _: k: m( {) a; r4 [苏离离疑道：“江湖中人不讲理啊，他若是打不过人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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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 h/ }4 V7 ~1 t6 @" i9 G+ D时绎之摇头道：“人家要求他医治，必不好动手，只能按规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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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b3 Q8 a" U( g7 R  o3 r6 D沿着崖边一条独径慢慢往谷底走，山势奇峻陡峭。时绎之对这山路不屑一走，一遇崖阻，提着苏离离的衣领飞身而下。苏离离打从出生不曾这样飞行过，直吓得牙齿打颤。待得落地，却又觉得应该多飞一会儿才够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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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峡谷极深，直往下行了约有百丈，才落到一块断石上，石后隐着一条木栈小道。大石边缘犹如刀切斧砍一般整齐，裸露着层层叠叠风化的印记。苏离离忍不住就往内壁里靠去，落地没站稳，摔在地上一声惨叫。

9 l2 y% a& |7 t8 o% ?7 Y 便听时绎之道：“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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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后缓缓走出一个老者，面有风霜之色，一身宽袖长衫。谷间风大，他低垂的衣袖却纹丝不动，显然是身怀极高明的内功。那老者缓缓开口道：“你的内力不错，竟然连我的呼吸之声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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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K! Y% X4 M' `7 K+ {4 L时绎之一把挽起苏离离道：“岂止是不错，简直不错得让我受不了。韩先生的武功也在仲伯之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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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淡淡站定道：“我不是韩蛰鸣，我姓陆，别人都称我一声陆伯。”

时绎之拱手道：“原来是韩先生的义兄，失敬。”

& w% N. A5 x# N% l# N& E陆伯也不客气，也不虚应，“你可以就此进去，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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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 c% }7 O- _4 M+ z# L时绎之微微一愣，“为什么？”

* z7 ~2 H1 B/ x; c. N “这是规矩。”

* ?  x- I8 r* b! d- P, p( ^4 p时绎之摇头道：“这是我世侄女，我要求治，她只是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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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y4 y! H' t) }+ V# n1 r- |陆伯寸步不让道：“那也不行。”

时绎之不动声色地微微抬头，语气有些强硬，“你这是什么规矩？欺强凌弱？”

: w6 U, G3 L, }) }& [6 v陆伯袍袖一抒道：“小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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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站在一旁转了转脚踝，见他面无善色，老实答道：“听说叫三字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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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G1 x4 q, i. P “你知道为什么叫三字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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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是写《三字经》的人来此治病，韩先生不治，最后死于谷底。”她语音清脆，煞有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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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4 C0 ^, t6 l# j5 P( O% d 时绎之忍不住一笑，陆伯却似乎听不出她嘲讽之意，正色道：“不是。此谷的规矩，凡是求医之人，在我出现之前必须要说三个字。不是两个，不是四个，而是三个，那么此人便可入谷治病。否则便要被我扔下这石崖去。你这位叔伯方才说了‘什么人’，你却没有，所以照规矩，我只能扔你下去。”

/ t4 e9 M0 n( b5 W8 G; t苏离离大惊，看了一眼崖边，吞口唾沫道：“我……我也说了三个字的。”

1 W$ v% n! V  ]0 s( b$ x& g陆伯眉间微蹙，“老夫耳力甚好，绝不可能听漏。你说了什么？”

苏离离恳切而认真道：“我刚刚下来摔了一跤，当时就说了‘哎哟啊’。”

时绎之这次“哈哈”大笑，陆伯老脸皮抽了一抽，带着三分薄怒道：“吐字不清，不算！”

2 N5 m1 x) k8 c7 ^ “那……那个，”苏离离望一眼崖上，“你先退回石头后面，我重新下来一次。”

3 e7 L- ?$ a, w  Y( S0 \ “不行，出去的人再不能进。”陆伯言罢，身形一晃，如影如魅，飘向前来。

苏离离大叫，“时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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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r9 t/ [2 l  Q; \/ w5 e8 ^! W时绎之却负手不动，摇头叹道：“江湖规矩，不可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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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苏离离已经凌空而起，飘飘落向崖外。她眼看着那氤氲着雾气的谷底在眼前一现，随即转了个弯看见石崖从眼前闪过，陆伯带着一丝狞笑的脸，和天空上浅淡的云朵。佛曰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念，一念间九百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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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心念起伏。弹指之后，她钝重地一响，水波荡漾，浪拍两岸如和声。苏离离沉重地摔进了一潭温热的湖水，水往鼻腔里灌，窒息与恐惧深切地袭来，冲开她的临界，脑中仿佛只剩天边一抹若有若无的云彩。

苏离离像一条懒散的海带，舒展漂浮在湖底。腰上有人一抄，如同记忆地层层剥离，她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接触到空气的一瞬，昏了过去。仿佛是咳了些水出来，有一只手抚上她的眉目，温柔，缓慢，犹如带着感情，令人安心。

5 W+ P; `' B" H/ p: S- N 苏离离流年不利，又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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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b/ [0 V, k7 M1 [ 醒来时，正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木屋中，时绎之静坐一旁。苏离离斜倚在椅子里慢慢睁开眼来，望了望屋顶道：“时叔叔，你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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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绎之摇头，“不是我，是谷底的人救了你。三字谷从来不伤人命，谷底碧波泉有疗伤的奇效。凡是入谷之人，扔进去泡泡，总有好处。我可以留此治伤，所以你也可以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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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B- L9 \+ v& Q) i, \苏离离站起来，确觉神清气爽，“还真是的，怎么就这么神？”

; s' M+ |6 x1 Q9 H1 f5 g$ {7 Z “那是因为我刚才用内力把你的衣服哄干了，你补了这么多真气，怎能不爽？”屋角传来一个干瘪的声音，却见一个相貌清奇的白胡子老头踱了出来，捋一捋须，对时绎之道：“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到底做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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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绎之摇头道：“韩先生，我和那人非亲非故，数十年功力散去救他，这未免太离谱了。”

苏离离大惊，她初听韩蛰鸣之名以为风雅有度，不想却是如此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如市井俚夫，两眼却闪着精悍的光。只听这老头道：“你真气本就充沛，如今冲破任脉，不是由人力导，而是走火入魔，不受你控制。若不散去内力，你一辈子也只能受真气激荡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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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5 k0 Z0 _; b) s1 |7 a6 }时绎之皱眉道：“散去真气人人都会，我远行至此，正是想求一个万全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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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X; f5 K  w) F' L3 \0 d韩蛰鸣冷哼一声，“你也明知道没法，我教你法子你又不依，那便这样吧，明日自可出谷。只是难得你走火入魔走得真气冲突不息，正是那人的良药。你的伤不治虽不死，他的伤不治却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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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7 @. u& _5 t  a4 K% ~  P8 P苏离离从旁听了半天，怔道：“时叔叔，你为什么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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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绎之摇头道：“真气一散，如同废人，那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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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低了一回头，道：“我就一点真气也无，虽然没用些，也算不上废人。其实做寻常人有寻常人的好处，你只是武功高强惯了，反不愿做平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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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学之道，便如权势，越是贪恋便越是难以抽身。时绎之看着苏离离，只觉亏负她极多，若是自己合该失了武功，便全当是还她吧。默然片刻道：“离离，你说我该怎样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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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觉得……若是还能救人一命，那便散去真气救了吧。”

时绎之看着她面庞清柔，有种不真实的错觉，良久微微点头道：“罢了，就依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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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M1 L1 h" a: s2 d; W# J- i韩蛰鸣眼里精光一闪，顿时高兴道：“老子还没治过气府受创如此之重，还能痊愈的人！”喜向窗外叫道：“真儿，真儿，快去给我备下银针药剂！”

窗外一个少女应声而来，步履轻快，杏红的衫子映着青翠的树木，分外耀眼。她笑容明媚道：“爹爹，他肯治江大哥的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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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蛰鸣点头，“肯了，这位姑娘说服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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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1 W% B6 H  V, s3 D8 z: o; P: t那少女看了苏离离一眼，欢声道：“太好了，我去跟妈说。”转身又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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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x% ]: `- a1 ]8 l6 p 韩蛰鸣道：“叫你们备药！”

5 U( W. h' I" g- }9 D7 G “知道了！”她人已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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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看着他们几人一派生气，心里也多少有点愉快。慢慢踱出木屋来，屋外生着一片凤尾竹，晚风一起，刷刷地摩挲着响。苏离离漫无目的地走过那片竹林，渐渐离远了木屋。山谷幽静，间关鸟鸣，一路树木丰茂，不乏百年良材。苏离离摸着一棵大榕树的树皮，暗想自己这一辈子只怕是与木材结下不解之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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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x$ E2 {$ L" V' o4 `0 T 天色将暗不暗，木叶草丛有些沙沙声。苏离离放眼看去，山坳处走来个青色人影，影影绰绰也看不分明。苏离离转身欲往回走，却见那人步履从容缓慢，却又专注地朝着这边行来。渐渐近了，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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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如魔怔般站住了。那人眉目俊朗如星月皎洁，却褪去了青涩，而更加深刻英挺；身量也愈加挺拔，足比苏离离高出一个头。他在离她三尺之外站定时，望着她的眼中无悲无喜，只是专注，衬着身后薄暮，似从前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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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7 v# a* K; B+ g3 V 寂静中，他的声音低沉愉悦，“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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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被凌乱的风吹散了头发，她撩开颊边的发丝，疑幻疑真，低声道：“木头。”呆呆立了半晌，眼中看着彼此，却仿佛触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后院葫芦架下稀松细碎的阳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们记得一段时间，并非记得它的细节，而是因为种种见、闻、触、动，编织成某种模糊的感觉，印入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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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v5 d) b8 X% W- f  j, V/ y 苏离离语调迟涩，在唇齿间辗转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声叫道：“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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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让他顷刻间动容，未及说话，苏离离已扑上前去，将他狠狠一推，大声道：“你死哪儿去了？”声虽狠恶，眼眶却红了。

木头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却仰头笑了。苏离离一把将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来？！”

木头由她按着，却微笑地看着她：“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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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愣了一愣，眉头一拧，“怎么？惹了桃花儿债了？！”

# u/ L) U+ k5 A; V& V7 M- c- o木头苦笑，“没有。快死了。”

苏离离松开手，目光刀子一般扎在他脸上，“你都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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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看着这双清明的眸子，心中不复死灰般的寂，却是喜悦的沉静，淡淡道：“也没干什么，就杀了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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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咬牙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 X" j& ?( c4 K$ C2 t木头支起身看着她，轻轻道：“难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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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s4 ?$ j. v% A3 @0 W苏离离一把将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边，道：“怎么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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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慢慢坐起来，“当时受了极重的内伤，祁凤翔认识韩先生，把我送到这里来。韩先生用尽法子才保住了性命。每天都需在温泉里疗伤续命，不能有一日暂离，顺便打捞被扔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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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你把我捞起来的？”苏离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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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J! `$ z- k9 P% |“嗯。”

她默然一阵，“你为什么要杀皇帝？”

“他是我们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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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端详他清冷的神态，“你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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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我是木头啊。”

) f0 I- j. V+ D% X* b “为何不告诉我做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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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可能有去无回。”

6 j% [* J* x  M* J. X4 t* ]* M; M “那你过后也该给我一个信儿啊！”

木头停顿了一会儿，望着那片竹子，静静道：“我的伤终究好不了，又不能离开峡谷温泉。让你知道不过是白白难过；即使你来见我，过不了两年，我也还是死了，又何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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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m$ s; }) p0 |; j( N- [! p苏离离静了静，眼珠子一转，急急扯他袖口道：“你不会死的，现在有人可以救你！”她看一眼竹林那边闪烁微渺的灯光，“我们快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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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s# s6 M/ L+ [2 w拉着木头起来，两人往木屋那边去。他走得很慢很稳，一步一步。苏离离却一眼看出他不如原来的矫健敏捷，心里有些懊悔方才不该推他。放慢了步子，两人走到木屋前，韩真迎了出来，一见木头，笑得纯粹真挚，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时绎之要救的那个人果然是他，苏离离略略放下心来，却禁不住一阵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姜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 ]# o+ d" I9 N 三人进得屋去，时绎之正盘膝坐在苏离离方才躺着的床上，依韩蛰鸣所教之法调息理气。木头甫一进门，蓦然站住了。时绎之睁开眼时，眉目一凛，寒霜般冷冽肃杀。见苏离离站在他身边，意态亲熟，沉声道：“离离，你认识他？”

4 r% f6 {- L% k1 Z “他？”苏离离转头，凉凉地问木头，“公子，您贵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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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L9 J' W) j) J  ?3 M4 Y- l木头眼色一丝不乱，望着时绎之，却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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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时绎之时任内廷侍卫长，总管大内侍卫。其时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面侍卫们懈怠，他却克尽职守。这夜正在偏殿静坐，忽闻正殿轻响一声，如猫扑瓦。时绎之内力深厚，耳目聪敏，纵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属奔来，急告一声“刺客”。

9 J# m; D9 \: \. W, a1 `( t 时绎之道：“皇上无恙？”

3 p" }" X* X7 ]9 ?0 `1 |! H: Y" D答曰：“被刺。”

0 [3 N2 o3 r- Q他心惊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见一个人影倒纵而出，身姿萧然，平沙落雁般点地。时绎之武艺虽谈不上冠绝天下，却也在天下之颠，见这人刺杀皇帝，毫不慌张，举动之间倒透着一股从容优雅。心中生慨，使出叠影身法，欺至他身边。

那人步法碎而不乱，须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脚尖点地一划，正是一招曼珠沙华。三途岸边接引花，花开而叶落，花叶生生不相见。时绎之触动情怀，收势而立，细看那人。却见是个布衣少年，既不蒙面，也不玄服，眉目之间反透着疏淡开阔之气。

他心念一动，道：“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你这招曼珠沙华，少林寺不传俗家弟子。你年纪轻轻与少林有此渊源，必是临江王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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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_& A( |4 J& C* R/ ]7 E' q少年衣袂飘飞，眼睛犹如冰雪般的冷与纯，既不得意也不惊惧，反透着种释然淡漠，“我已杀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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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v  ]7 }1 \时绎之亦点头道：“你年纪虽轻，武艺却好，何苦今日来此送死。”这个“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颈脉，料到他因应之数，中途陡然变招为拳，击向他胸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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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8 a3 ~" ?( m2 k! z 少年反应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时绎之侧身闪过，拳法未老，变为指法，擦身过时，微微点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内三变手势，已是专注之极，却只擦过他衣袖。时绎之多年来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点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内勉强能还八招，退向宫墙之侧。墙头接应之人连发暗器，将宫中侍卫逼退。时绎之手下再不容情，一掌击向他气海。

8 o5 g! B$ H2 x' v 那少年竟置而不顾，倾注内力点向他膻中。膻中为人体要穴，心脉所在，时绎之收势不及被他点中胸口，慌乱间一股真气反射般窜上心脉，散入哑门、风府，竟致走火入魔，神志疯癫。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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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秋镝被他一掌拍起，飘飞着摔到宫墙之外，气府震碎，内力俱失。韩蛰鸣以银针刺脉，保住他仅存的真气，却无法聚集于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温热疗伤之效运转真气，勉力维系，苟延性命。

一年半过去，时绎之再见那个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鱼死网破般的交手仍然历历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伤？”

“拜阁下所赐。”木头声音清淡。

苏离离瞧出点眉目来，“时叔叔，是你打伤的他？”

时绎之点头，不咸不淡道：“他也没吃亏，逼得我真气错乱，神志不清，落在陈北光手里，囿于地牢数月。”

: c( q; ]5 P6 E' l$ l9 @苏离离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杀那昏君，我又在陈北光的地牢里救了你，而你却将他打得不死不活，现在你的真气乱跑，他的伤乱七八糟，于情于理，你更应该治他的伤了。”

时绎之听她一阵劝说，急切之态溢于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陈北光那里说要见我时，谎称我是你义父。离离，我既是你娘的师兄，认你做义女如何？”

苏离离一怔，眉毛轻轻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摇头道：“我虽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亲，我怎能认你为父……”

4 _' p& J: `4 U4 w/ C时绎之低头看着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罢，我原不配做你义父。”他抬头看向木头，“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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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k  t5 H& l  s' _木头道：“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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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内力，不仅内伤可愈，武功也必然大进。我的师侄女苏离离，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护她周全，不被坏人所害；否则我予你的内力尽消，筋脉俱断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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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听着，眼仁在灯光下有些收缩，态度却很坦荡，“我会护她一生一世，却不是因为要你的内力。我不会立这样的誓，你愿救则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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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_, f! ?( u1 J3 j, u: a1 k* p时绎之遭拒，却抚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节，向死而泯不畏。韩先生，我们该怎样疗这内伤？”

第二天，韩蛰鸣以针灸封住二人几处大穴，以防真气散漫。时绎之试探着将内力从掌心透入木头掌心，经手三阳经行至天突，沿任脉而下，汇于丹田气海，一一修复他受创的经脉。时绎之脉息中冲突的真气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绝而出，像翻腾的洪水倾泄，终于不再漶漫肆虐。

) f* S/ Y6 H& t# O 二人疗伤之际，苏离离百无聊赖，跑到木头住的小木屋里。屋子只一丈见方，一桌一床，却整洁清爽，一如他过去收拾的那样。藤条箱上叠着的衣服，正是苏离离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长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却洗干净放在那里。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后院的井边打一桶水倒在盆里，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齿。

床头上摆着一本书。苏离离拿过看时，是本《楞严经》。她愣了愣，想他这一年多来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开一页，边角有些起毛，显然时常翻看。苏离离思意缱绻，心轻浮而沉堕，随着那古雅简练的字句读下去。

1 b. z0 _5 K8 j' ? 经上讲到阿难为摩登伽女所诱，将失戒体。佛祖遣文殊师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开讲正法，阐悟空性时，便觉艰深难懂，只因是他看的书，她又折回前页去读，还是看不懂。缓缓合上书页，却拿在手里，望着那扇小窗发愣，直到木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5 Q) P9 R% h4 U5 t' } 苏离离回过神来，笑道：“伤治好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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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伤已无大碍，他的伤还没全好。明天继续。”他点上烛火，屋里明亮了许多。火苗在他眼睛里跳跃，黝黑的眼仁映着火光。脸色虽持正，眼中却有深深笑意。

8 k3 W7 g5 C% H 苏离离见他这副样子，不阴不阳道：“江大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 ?1 I! e3 V* }+ E& W木头淡淡笑了，伸出双手给她。苏离离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细腻温柔，从指尖牵延到心底。静静握着，却有情愫流动。木头望了她许久，轻声道：“我离开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苏离离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身后夜幕渐渐垂下，缓缓道：“还好。被人掐过脖子，中过箭，断了根肋骨，晕过两次。铺子在城破时烧坏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头收了笑意，“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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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眼睛有些发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个孩子，后来也让人杀了；言欢姐姐把我的事告诉了出去，不过她也是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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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U1 M. o9 X/ Z5 A木头默然片刻，道：“还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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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望着他道：“没有了。”

他捏着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着她放在膝边的书，轻声道：“《楞严经》上说：‘又如新霁，清旸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诸有尘相，尘质摇动，虚空寂然。’”

苏离离道：“什么意思？”

木头将她拉起身来，沿着手臂抚上她肩头，声音中正清明，“就是说雨后新晴，太阳光射入门缝，从门缝的光里可以看到空中尘埃飞扬，就像你经受波折，颠沛流离；尘质轻而浮动，但虚空依然寂静博大，虽然看不见，却时刻相伴相随，就像我。”

8 i+ I: m- k8 [6 ~' w, Y他顿了一顿，“我一直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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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7 i# `7 Z3 O) G' G# j7 [刹那间有大颗的泪从苏离离的眼眶里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拥抱，还是她先依靠，落燕归巢般紧密，竟不觉有丝毫间隙。苏离离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1 r! R7 r  r! f木头吃疼，也不辩解，“我再不那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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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q* g8 C  R* X( k: i相拥良久，她把脸埋上他肩颈，用衣料蹭净了泪，仰起脸道：“你叫江什么？”

2 Q3 Z! d9 o# ], G木头望着她脸庞，“江秋镝，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镝的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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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W: `* Y! e$ s) O苏离离道：“今后改叫江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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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M" H2 n* S* X2 K, k木头板着脸，似在犹豫从是不从，半晌弱声抗议道：“父母取的名字……”

! j* A- j' r: ?  V1 {苏离离打断他道：“姓江，名秋镝，字木头。”

' Q7 @( r) u, I' x0 Q木头额上青筋浮了一浮，低头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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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大喜，戳着他肩道：“说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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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闷声道：“我父亲是以前的临江王，被鲍辉进谮，皇上下令诛了九族。”

! q' U/ L+ p4 V. L$ P/ I+ N苏离离的眸子猫一样眯起来又张开，点头喟叹道：“我爹名叫叶知秋，幸会，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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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翻起一双白眼勉强应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细雨在屋外飘飘地落下，像满天浮尘盖世。牵着手跑到药院里，铜灯之下，头发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染满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还是冷风吹的，苏离离脸靥上有些红，格外动人。

2 [+ x' b7 R  W( A- ^ 韩蛰鸣夫妇，陆伯，时绎之都坐在桌前等他们吃饭，但见木头笑容虽浅淡，却真挚；苏离离眉目顾盼，灵慧动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谐调，让人只觉心意圆满，岁月静好。几人看着，都不觉微笑；韩真却有些怔忡。

' M1 Z. X' K5 x$ p( b  F6 b 一顿饭吃下来，苏离离忍不住问木头，“你一年多来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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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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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o& [* y, h/ O9 L“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

2 a% b* G: G3 O2 |' y& t2 k木头踌躇了片刻，沉闷道：“吃习惯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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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O" s% C) L. K6 R. @韩蛰鸣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烟青，风韵犹存。年少时患了麻风病，父母宗族都视若灾祸，将她丢弃在乱葬岗上。天寒地冻趴在雪地里等死，正遇着韩蛰鸣经过救了她性命还治好了病，便嫁给了他。韩夫人温柔贤淑，样样都好，惟独厨房里的功夫不能恭维。人说熟能生巧，几十年下来终于能做到饭不糊，菜不生，汤不咸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钻研，越是进步迟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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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吃了两天，第三天上，拼了小命气喘吁吁趴上峡谷，去冷水镇买了一窝农家泡好的酸菜，一块猪脊肉，三斤米线，以及豆粉，鲜姜，芫须，香油等物。北方人爱吃面做的东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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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米线嚼着有些糯，却比面爽口。酸菜洗净切了薄片，放少许姜熬汤；脊肉切丝和上豆粉，入汤嫩滑。竹编的漏勺舀一勺子烫好的米线倒进汤碗里，轻浮翻滚。挟一箸，酸汤开味；吃下去，鲜香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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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R! l: @: ~8 E0 M8 f 三字谷内气象一新。木头大喜，连尽两碗；时绎之亦喜，连汤带料喝了下去。韩蛰鸣几十年的伙食得到改善，喜不自胜，将木头抓来剥了上衣，刷刷刷刷出手如风，扎成了刺猬。陆伯严肃的面容紧绷不改，却淅沥哗啦将人扔得愈加痛快。

苏离离听见那巨大的水花声，问木头：“我掉下来的时候也这么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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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道：“水声小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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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8 x5 c/ a6 r苏离离满意点头，“那还算文雅。”

9 Z( B) V7 b0 r/ \. o. U( m “但是叫声更凄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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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夫人顿将苏离离视若珍宝，每天拉到厨房里请教做饭。韩真年轻的脸上也满是羡艳，说你做的饭真好吃。苏离离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却不是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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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真红着脸问：“苏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江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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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离离犹豫了一下，道：“我与他相处两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们之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活着我就很高兴了，只盼他每天过得快活开心，我便心意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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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z% m/ f; `! [" _! M3 X: R韩真却点头道：“那天你们跑过来吃饭时，江大哥拉着你笑。他在这里一年过，我从未见他那样笑过。倘若他见着你，天天都能这样开心，我也就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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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 g2 |4 i5 s# U苏离离觉得时绎之说得不错——这里的人各有弱点，但彼此之间却从不乏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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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弱点的人，她只见过一个，便是祁凤翔。他那双眼睛秋水含情，似睇而如盼，却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虽怒时亦笑，虽喜时不怿。

, t7 f8 `9 K, w) i 这样一个人，你无论何时伸出手去，触到的只是彼岸的芬芳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