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1930年,夏- u4 @9 D0 Y n4 B) J% v'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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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I4 J- y3 k" _1 |: a
9 b; X. z/ X7 ^: l( l1 x2 |6 Z! F b小凤仙出生的时候是一个夏天,母亲说,很多年没有那样热过了。太阳把所有的一切都晒得发烫,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后花园里的凤仙花在太阳的照射下,饱满的果实荚子爆裂了,一颗又一颗黑色的种子激射而出,在阳光里一晃,就不见了踪影。小凤仙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世界上的,母亲在阵痛中看到的是凤仙花种子在阳光里飞来飞去。所以,小凤仙是她的本名,并不是象人们说的那样,是为了吸引老外起的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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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W4 }8 J. y8 V+ u3 w( u. A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小凤仙小的时候又黑又瘦,动作非常伶俐,就象那年夏天的黑色种子,掉在地上会发出脆响。那是1920年的上海,大家都认为女孩子最好长得象月份牌上那样,高挑,白皙,眼睛大大,眉毛细细弯弯。在这样的标准下,小凤仙除了高挑以外,简直一无是处。如果她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倒也罢了,偏偏她又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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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9 k( ]1 ]- n0 f% |随着小凤仙一天一天长大,她母亲的眉毛锁得越来越紧:这样一个女孩子,拿她怎么办才好呢?在她们家,女孩子16岁就开始做事,30多岁退休,由女儿接替工作,已经好几代了,倒也生生不息。这样一说大家就知道了,这家人做的是最原始的、男人的生意。有人认为做这一行再简单不过,只要是女人就行。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一行最需要本钱。小凤仙家好几代女人都十分美丽,她们的老家在杭州,从外婆开始到的上海。在人才济济的上海滩,她们家首屈一指,真真正正艳帜高张。和富商巨贾一样,她们住着大房子,开着汽车,家里仆从如云,是最早用上电灯电话的那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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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的母亲在姐妹中最有人缘,不但模样好,而且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到了20多岁,客人就固定在两三个,很清闲,收入却非常的好。小凤仙的表姐们也都继承了各自母亲的美貌,家里审时度势,很早就让她们到教会学校念书,走到哪里都是上等人的样子。有很多年轻人追求她们,有的人甚至真的动了婚嫁的念头——毕竟时代不同了。但真正结婚的并没有。外面的人都说,就算男人一时糊涂,男人的父母并不糊涂,□□终究还是□□。其实说来没人相信,张家的这些女孩子倒是自己不愿意结婚——不结婚,男人就始终只是客人,一旦成了先生,问题就复杂了。孩子要跟他姓不说,每天还要晨昏定省,做同样的、甚至更多的事,价钱却大大打了折扣。至于年华老去也不要紧,女儿长大了,一样的花容月貌,一样的客如云来。! g* p; E+ ~5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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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上海滩上颇有名气的张家。在这样一个家里,小凤仙的容貌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虽然她也和表姐表妹一起读书,但人们永远不认为她是张家的女孩子,没有人给她背书包,没有人在教室外站岗,更没有人给她送花送糖。表姐表妹也很少和她一起出去,并不是嫌弃她,只是不知不觉就把她忘记了。在家里,因为明白自己很难给这个家做出什么贡献,小凤仙一直都比较安静,盼望大家对她不注意,以免又为她的前途操心。于是她有了很多很多时间,由于无聊,她只好把功课研究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年月的女子学校,对功课的要求是很低的,也并没有什么艰深的课程。渐渐地,功课已经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小凤仙开始寻找一切她能发现的书籍。好在家里有钱,藏书还是很有几本的,只是日子一久,她又觉得不够了。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小凤仙开始闹书荒:家里的藏书她已经读了不只一遍,所有的零用钱也买了书来看,但还是不够。8 z$ f |7 W9 B3 e
+ R4 B& {) Q) Q( e终于有一天,母亲无法容忍她的这种行为了。那也是一个夏天,母亲和姨妈们一起去做旗袍,特意地开了汽车——由张家当时风头最健的明铛开车。明铛是小凤仙二姨妈的大女儿,皮肤白得吹弹可破,一张菱角小嘴天生红艳滋润,从来不用口红的。她长了一张瓜子脸,很妩媚的样子——如果没有她的那对眉毛,她的美丽就显得过于古典,有些落伍了。她生了两条漆黑的剑眉,那样英气勃勃的眉毛让明铛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了,男人看上去,是有点挑衅的意思。偏偏这明铛的其余部位都那么妩媚温柔,让人不由得不心软。她这个人的模样就是这样,让人心里紧一阵,松一阵,难受得不行,又好受得不行。明铛做人也是这样的,说她温柔吧,她就象个男孩子,骑马、开车、溜冰、打枪样样精通。不是象当时某些小姐那样做做样子,而是真正的玩得转,多少时髦男子都要在这些技艺上给她比下去,并且,她和人比起来,一点都不来假的,哪怕是和最尊贵的客人玩起来,一样把人家赢得面无人色。让人恨得牙根直痒痒。不过,你要说她不懂温柔吧,相信半个上海的人都会跟你急。张明铛的媚那是闻名黄浦江的,有人说她天生就是狐狸精,腰肢一扭,男人就要昏倒。至于她究竟怎么个媚法,传闻的版本就不值得相信了。但有一个事实不容忽视,上海滩上有数十位名流、公子为她倾倒,还有一些黑道大人物想方设法要和她亲近。总之,明铛就是这样,永远让男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O/ Y' `2 J/ Q2 t, W3 i) j
3 q# }: J! O3 P/ p. Z/ G6 n8 f明铛这天本来约了人,可那人临时有事,不能来了,在这一小段空挡里,她决定陪母亲和姨妈去做旗袍。临走时,她的母亲不太愿意:“你大好的时间,和我们逛什么街,储先生有事,你为什么不约童先生?”% u, ~+ r1 H8 q ^% [: K4 {. u+ G- ^# Q8 J
& Z8 W. b- W4 `# t明铛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她的母亲入画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现在生意比较清淡,已经过了最风光的时期。而她的姨妈们都比她母亲强一点,或多或少有几个老客人。因为这个,入画的心情常常不太好,幸好明铛一天一天长大,并且无法阻挡地红了起来,简直拦都拦不住,这才让她好受一些。只是入画总觉得,女人的好日子实在太短了,不抓紧时间多赚点钱,以后不知该怎么过日子。早在二十岁左右,她就为自己的退休生活打算着了——姐妹们对生孩子不是很有兴趣,一般生一个或两个,最多也不过三个。入画一口气生了六个,当然,中间有一个男孩子,给孩子的父亲抱走了,最后的两个是一对双胞胎。但这种情形已经让姐妹们震惊了——入画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至少五年的时光用在了生孩子上。在她们这一行这基本上是自杀行为,虽然张家有秘方让女人生育以后尽可能的维持美貌,这秘方也真正非常有效,但就算是仙丹也救不了一个连续五年都在生孩子的女人啊。所以,入画现在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美丽的中年妇人,而她的姐妹们是看不出年纪的。5 F7 L6 O- p6 F( y% d%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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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画现在基本上是不怎么做生意了,她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培养女儿上,她的五个女儿对她来说,就是后半生的依靠。潜意识里,她也觉得自己年轻时的打算有点失误,但她不但从不在人前承认,就连自己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也是不承认的。她只是常常催着明铛约客人,挣钱。在张家,不成文的规矩是,女孩子16岁到18岁的收入一律归母亲所有,由母亲发零用钱,到了18岁以后,就由女儿给母亲发零用钱了。算来只有两年光景,但这是女孩子一生中的钻石光阴,这两年基本上就可以把养一个女儿的钱连本带利地赚回来,以后的时光就是女孩子的孝心。所以,张家的女人都喜欢养女儿,这是铁定赚钱兼可以养老的投资。; h$ }- Q) t% a, 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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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画在明铛身上不但早就收回了投资,而且大大地赚了一笔,眼看明铛下个月就要满18岁了,她是很有一点着急的。虽然明铛的妹妹叮当已经长大,也是一个美人,但这上海滩上,美人要有多少就有多少,象明铛这样的天才却并不多。明铛自然知道母亲的想法,有时侯不免有一点难过,可母亲总是母亲,又有什么办法呢?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张家的传统,说不定有一天,自己也会养个女儿,让她赚钱呢。一想到这个,她不禁有些悲哀,但这悲哀就象浮云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十七八岁的、张家的女儿,有什么悲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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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们的车子在南京路上经过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都还是不错的,入画虽然有点肉痛,但一看到百货店里来往的人群也就释然了:或许,这里的机会更多呢。其实,单身男人是很少逛百货公司的,即使来,也脚步匆匆,买好东西转身就走,很少在这里逗留。那些慢悠悠的男人,往往胳膊里都挎着个美貌女人,或者是太太,或者是情人,他们是不敢怎么样的。但张家的这一群女人一走下车子,还是引来了无数目光。即使是那些有美在侧的男人,看看人家,再瞄瞄自己胳膊上挂着的那一个,不免更加馋得慌。有道是,不怕比识货,就怕货比货。; S* v9 i) }" B% i4 o
7 |" }* T( i' L: {张家的女人对这种情形早就见惯不惊,眼角都不乱瞄一下。其实,心里早就有数了:这里的男人,哪些是可以开发的资源,哪些是十足的金矿,哪些只是笑料谈资……而她们的动作和表情,则是早就编排好了的,仿佛置身于一个大舞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大家默契地配合着,彼此张扬着对方的优点,掩饰着的弱点。在这样的情况下,张家的女人个个被衬得风流可人,真真是春花秋月,各擅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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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1 R* j% {, ^当然,也有例外。这个例外自然就是小凤仙。小凤仙当时十四岁,正在发育阶段,长手长脚身量单薄,走在哪里都显得有点尴尬,更何况是和如花似玉的姨妈、姐姐们在一起呢。因为知道自己并不美丽,她就显得尤其沉默。更因为沉默,她越发不起眼。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是张家的丫头也比她得意一些。母亲看她这个样子,不免有一点点气苦,尤其是已经有好几个声音在议论:“看,那就是张明铛……”6 n" p# p* h% F j8 s/ t$ ?) ]: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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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你来看看,这个料子好不好?天热了,也该给你做件旗袍穿穿。”母亲闲闲地说。小凤仙伸头过去一看,那是一段白缎子,有稀疏的兰花图案,很雅致。但不知怎地,她觉得这个做蚊帐还可以,做旗袍穿在身上,素得过了。更令人难过的是,自己这单薄的身材,穿上旗袍,恐怕同一块门板相差不大吧。所以,她有点踌躇:“这个……”! h, w1 |1 c# u7 F' b7 }7 g" o5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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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母亲并不一定是要她拿主意,甚至也并不一定要做旗袍她穿,只是要让她开口说话,显得活泼一点。小凤仙皱眉踌躇的样子落在她眼里,只觉得没有半点风情,简直气得要命,但面子上还是一点都不带出来,微笑着问:“怎么?不太喜欢吗?”$ ]9 b8 W& |( y/ G
! C0 ?) X2 V1 E' f; S+ v“也不是不喜欢,……噫,那边好象有新书……妈,我过去看看!”说话间,小凤仙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人也飞奔而去。1 {& y# a3 a- C( \& P,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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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看样子,咱们张家还要出个女秀才了呢!”入画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笑着说。若莲——小凤仙的母亲是何等涵养,不动声色地说:“是吗?真是过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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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Q$ n, @5 r" p# ?当晚回到家里,关上自家院门,若莲把小凤仙叫到面前,还是淡淡的样子:“小凤仙,你知道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眼看你也大了,我的后半生可全看你的了。” 小凤仙其实还只是一个孩子,这样一个大问题压上身来,简直只能用惶恐来形容。+ [8 {, j) O z)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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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准备怎么养活母亲呢?”若莲不紧不慢地说。说实在的,她本来不愿意这么早就叫小凤仙学习事人之道的,但事实明摆着,这孩子简直不开窍到了极点,再不着手,让人笑话是小事,衣食无着才是大事呢。$ X, P, ^ g- V3 s6 p1 _4 k/ g
; {' b( \2 S7 l# m, H- h& [. n“这个……”小凤仙知道,张家的传统,当母亲问到这句话的时候,应该回答:“母亲怎样养活我,我就怎样养活母亲。”但真真切切,她知道,自己连说这句话的资格都没有。她也知道,今天在百货公司的表现实在太令母亲失望。所以,只能默不作声。8 y' ]5 C6 p% H9 y7 [+ U6 h
1 ~; o8 O9 L, g5 r/ O“什么这个那个的?”若莲当下变了颜色,想狠狠地骂她一顿:连张家的规矩都不懂了?!但看看女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忽然意识到:生得不好看也不是孩子的错,倒是自己这个当娘的,没有给她一张好相貌,让她无法谋生,又如何怪她呢?因此语气稍稍和缓:“不说养活母亲了,你如何养活自己呢?”2 ~2 O5 n( B O0 a5 N4 T/ O
( b& v" D7 [) ?' h# [小凤仙的头埋得更低,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她是有自己的主意的:“男人如何养活自己,我便如何养活自己。”但这个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口来的,当时的上海固然已经开放,但这样男女平等的想法仍然惊世骇俗,尽管社会上已经开始有了新思潮,但纯洁的女学生们往往争取的是恋爱自由。并且,在小凤仙所在的张家,所有的女人学习的是另一套本领和处世哲学。在母亲面前讲出这样的话来,除了惹她更加生气以外,没有第二种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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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P- O) C# s1 a. q“其实,嫁人也不失为一条出路。”若莲慢慢地说,“但张家的女孩子要嫁人也并不容易,人们总觉得我们不太清白。幸好你年纪还小,这样好了,我把你送到外国去。在外国,别人对你底细了解得少一点,风气也开放一些,你要想办法好好抓住个人。”4 A. x- W) ?+ @0 k
( n) E% f( M4 b, _& P4 F) X“是,母亲。” 小凤仙恭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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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我养育你花了很多钱,眼下又要送你出去,这笔帐真是不能细算,来,你在这里签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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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1 S& J6 z7 e, N. B小凤仙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借据,写明她,张小凤仙欠张若莲银钱若干若干,将于某年某月还清,如果不能还清,余生就都由张若莲安排,做工偿债。那个银钱数目,当真不小,看看日期,还清欠债的最后期限是在她的25岁生日,也就是说,她有整整十年时间。说也奇怪,十四岁的张小凤仙竟半点也不觉凄凉委屈,只觉得条件天公地道,完全可以承受。她相信,十年间可以发生很多奇迹,即使真要给母亲做工,母亲总会比自己早死,她也有自由的一天的。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7 A+ k# ?. |, q, e8 y$ e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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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契约,若莲补充:“秋凉的时候我送你去美国,我会给你买头等舱的船票,同时为你准备三个月的生活费。以后的一切,全看你自己。”3 J6 q. s4 V% o.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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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母亲。” 小凤仙一一答应下来,许是年轻的缘故,她好象完全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何等重大的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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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的日子里,小凤仙常常想起这个夏天的晚上,所有细节都清晰得象昨天:母亲手腕上绿得流水的翡翠镯子,空气里淡淡的玉簪花香,应该还是微微有风的,她感觉得到丝绸的裙子轻轻拍打脚踝。很多次她的眼前都浮现出风轻轻从雕花的窗棂间穿过,在母亲的梳妆台上流连一番,然后,到了她的脚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