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 |( T; H9 F. V估摸着入画差不多已经走进去了,小凤仙透了一口长气,吐吐舌头。也只有在这没人的时候,她才露出娇俏的小儿女情态来。就在她刚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r/ M2 V, S% }8 G$ h
# d6 X! I+ B* _' @9 L1 R1 [饶是大太阳底下,小凤仙仍然被唬得一个激灵。说实在的,她是不信鬼神的。但是,张家这园子里以女子居多,虽然说有不少是有见识有主意的奇女子,但那无知妇孺可也真是不少。夏天的晚上,闲来无事,丫头们常常聚在一起说狐论鬼,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这里女子住得太多,阴气重,什么什么的。小凤仙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平时里因为读了书的缘故,也嗤之以鼻,可下意识里还是有些毛毛的。 ) X5 H9 N1 j- A- |7 j8 s+ Z* y6 b: ^3 O
“哎……”那声音又来了一下。这一下令小凤仙“呼”地一口气松下来,那是明铛院子里的大丫头红鱼的声音。去了害怕,小凤仙几乎是立刻就想走。张家这园子里,最是飞短流长,那些琐碎的秘密在女人的嘴巴里传来传去,没意思之极。这红鱼,一定是和哪个姐妹在这里说体己话,趁早悄悄溜掉是正经。5 E( J' m9 U, R( h1 r0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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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说咱们这九小姐人嘛是好人,为什么长得这么不好看?”只听得那红鱼说。小凤仙嘴角牵动一下,这是非说到自己头上了,更得走快一点,听下去那是徒找气生。可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实在又想再听一两句。正在走和不走之间挣扎呢,有人接腔了。 / r+ B9 ]9 ~% j4 G* Z( N: |% j6 C
“那还不是怪二夫人。”旁边那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小了,“你看,这园子里的小姐个个都如花似玉,那是因为夫人们养孩子的时候都挑过的。她们自己漂亮那是不用说,孩子的父亲若人品风流,生下来的女儿怎么会不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九小姐之所以不好看,那可真是有原因的。” 7 g8 N) ^ } h2 Z: `3 n% V' h Y7 ]# G0 x4 Q2 u/ {0 H
听得这样说,小凤仙更加迈不开步子了。对啊,张家有靠女儿的传统,自然要漂亮才行。这漂亮不漂亮对一般家庭来说不好控制,可张家……自己怎么会……?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4:00
第3章 . _$ g3 e$ E }4 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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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吗?”红鱼说,“翠芝阿姐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过,九小姐的确是不应该不好看的啊!二夫人那个漂亮,要找个人品风流的客人养孩子那多容易!该不是当年二夫人不小心……” % A. P6 v4 | A " A0 L& @% ~" L9 ] R7 Z“你倒说说看,张家的夫人小姐什么时候不小心过了?”翠芝冷笑着,“一个个都是人精子,在这种事情上怎么会不小心。那二夫人,别看她不说话,还是人精子里的人精子呢!我记得她当红的时候,那客人一个个……咳,今天的四小姐都是比不上的。” 0 S7 B" a) ~( u1 r) o, ^ . c3 i/ S; X7 Z“四小姐都比不上?”红鱼很不服气,“不会吧?人都说四小姐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老天爷专程生下来对付男人的,要是四小姐都比不上,那是什么光景?”* D* t l6 z- F- W!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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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呢,四小姐本来是不比二夫人当年差的。”翠芝说,“可她那个娘,太用力了。什么客人都让她接,身份先就失了贵重。你慢慢瞧吧,顶尖儿的那批客人到得后来就会腻的。”. ~8 d9 r7 p* a$ D: E4 F+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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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说不清爽。”红鱼说,“四小姐马上就好自立门户了,那么聪明,不会自己挑吗?” & }3 Q4 u. ]% n4 g/ \; v 7 M7 J0 d/ {" I4 Y2 F# z$ g“哎,开头没开得好,这后面很难说呐!”翠芝不和她争辩,“二夫人当年一出道,那些客人那可就是风云人物,有些名字啊再过几百年恐怕这上海滩都不会忘记的。”# K' I. K4 |9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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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那说个我听听——对了,你知道九小姐的父亲……?”红鱼问道。! Z( M# |) M' 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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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站在山石前,双手手心满满捏的都是汗,这个时候让她再走,那是死也不肯了。几乎恨不得抓了翠芝来自己问个明白。 " h1 z6 S+ b4 [5 C0 P `, T 7 w5 H! @2 c3 |' s& h& N2 n“红鱼你真吃撑了!”翠芝忽然就翻脸了,啐道,“在张家,怎么可以讲小姐的父亲!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好讲的!”4 y% Z( @ a2 j
9 ]& ^6 B- q' w/ Y U“翠芝阿姐怎么会不知道?”红鱼笑,“我不问就是了。我又不是九小姐,关心这个做什么?” ( `" A: @! y- T: u $ S6 p R1 h5 ^7 W“九小姐也不会关心这个。”翠芝说,“你看,这些小姐夫人谁关心过这个?父亲,嘿,又没生又没养,还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儿,就算知道了,那也一定不会认的。不但不认,说不定还会……”翠芝说到这里,忽然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哎……不过九小姐的父亲大概是不一样的罢……不说这个了,四小姐院里中觉也该打得差不多了,看到你不在跟前,三夫人又该不乐意了。”& ^+ V6 P: d& N. @# o( X; @
4 g+ G$ c2 x) O$ D“三夫人这段日子烦着呐!我才不要去惹她。”红鱼发出一声轻笑,“四小姐要自己飞了,她能乐意?我还是早点过去好了,省得她把气撒在我头上。”: i9 U# s+ m+ n. g
" R e$ B; S: v) B$ c( w听着她们的声音渐渐远了,终于没有了,小凤仙还半天动弹不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似乎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有了力气,转过小径,走到大路上去,再一步一步往自己的院子捱。& r( i( w, f;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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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自己的院子前,刚要进门,又想起母亲让出去买些丝线的,说是晚上要用。赶紧掉过头去,朝门外走。走得几步,又想起身上没有带钱,又掉回去拿钱。这样几折腾下来,看看时候又不早了,母亲要的那个丝线又远,心里不免有点发慌。 3 ]3 L+ G6 y0 H4 r" P, s9 v) B' C, m; ] + t5 P' V( S2 `4 {出了张家大院的角门,好几辆黄包车在屋檐的阴凉处等生意,一见有人出来,都围了过来。再一看是小凤仙,热情立刻减半。这些车夫都是有经验的,最喜欢做张家成年小姐的生意——手段疏爽啊。要不夫人们也不坏,断不至于小气。而象小凤仙这类小姐,是有包月车夫接送上学的,排场看来不小,实际油水很少。# D: n+ ^$ |$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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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包月的车只负责一早一晚两趟,中间的时间还要到其他地方揽点活,学校放假更是说好了不用来。其他车夫看看小凤仙,真不愿意顶着大日头跑——一会园子里的人中觉歇好,说不定就有油水丰厚的大活,送得这小姑娘,错过了可不合算。 4 f" l+ _; Q: _! ^: o+ U 6 _% K7 h& i1 ^) y& `" S小凤仙此刻还没有从震荡中恢复,头似乎还昏昏的,也没有怎么想,就跨上了一辆车,说了街名,就兀自出神。那车夫真是不情不愿,张了好几次口,想找个借口,又不敢认真得罪张家门里的小姐,想想又不甘心。/ w9 W/ M) W- L4 F/ ~" D' B
; _5 x) s' g8 ~( K0 J“小姐坐我的车吧,我一天没拉到活了。”这时,一个声音插过来。小凤仙回头,看到一张太阳底下热得红通通的年轻人的脸,刚要说话,她的车夫赶紧说,“好,好,让给你。小姐,我们这个兄弟确实可怜,毒日头下站了一天了,都没拉到活……” . x* m* P3 p2 I/ k ; Y {0 c) g0 \8 v- a: C3 T4 {这样一说,小凤仙就下来,换到这一辆车上,走了。 * q% E# R( Z1 b7 p ]+ D1 k% F% D! e: q, r5 T她没有听见,原来那车夫笑着对同伴说,“老王这小老乡人还是上道的,新来的嘛就要有点新来的样子,阴凉不要和我们抢,好活不要和我们争。嘿嘿,这就叫眼色!” ! y" |' i" ?' k 7 l" S7 G: k; T/ i+ H不错,这个车夫正是刘勇。他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守到张府门口的。在家里,甚至在路上他并没有头绪,完全是个垂死挣扎的意思。但是,一到张府门外,看到那罗列的一辆辆人力车,他就有了进一步的想法。是,他想做个车夫,只有做个车夫才有那么一线跟张家的人说上话的希望。至于说上一句半句话究竟可能有什么结果,那是他没有想,也不敢想的。但是,车夫也不是想做就做的。 ?" q% F' N* \8 J: X3 T# 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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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好歹也是在码头上讨过生活的,自然是知道任何地方任何行业都有“地盘”这回事情。于是,他先认了老王这个老乡。老王也的确是他的老乡,不过大家只是同在一个山东省罢了,并且老王的女儿恰好生病了,医院是不敢去,躺在家里,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老王的老婆在一个小康之家做娘姨,东家是个很刁钻的女人,根本拿不到假。老王要想停几天不做,又哪里有那个实力?所以,当刘勇这个老乡提出来帮他做几天,脚钱一人一半,租车钱由刘勇付给车行的时候,那真无异于救命。更何况,老王看到浓眉大眼的刘勇,想想自己18岁的女儿,又有了其他想法呢!! F$ m0 Z/ U4 Y; e$ d
' g* h* z+ D! a在张府外做的这几天,刘勇在同行面前自然是做低伏小,象小凤仙这样没有油水的活他是做了不少。除了给车行的租金和给老王的一半,所余不过就够他不算太饱的一日两餐。而最让人着急的是没有油水的活自然也是张家门里最不起眼,没有话事权的那一批人——稍微有头脸的丫头的款都是不一样的呢!这对刘勇的计划大大不利。做了差不多一周了,他连话都没有和张家人说上一句。5 \" q, T5 A, z( w
* [! a7 Q* G- t* T, H3 \小凤仙要去的那个地方,和张府几乎隔着半个上海,这一趟跑下来,那几乎就要晚饭时间了。下一次有活恐怕得等到深夜。其实也怨不得其他人不想做。刘勇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卖力地朝前跑。虽然明知就算跑得再快今天下午也没什么指望了,但脚下还是没有一丝懈怠——这是他的性格使然,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放弃。 ' K. D7 S: b2 [2 G* C x2 T7 y. x 0 b4 C5 E T2 _小凤仙坐在车上自然是不会知道前面这个背对着她的高大车夫有着曲折的心事和难言的苦衷,她只是觉得闷,胸闷。开始还以为是听了翠芝和红鱼的对话,心底震荡,慢慢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闷,是实实在在地,纠结成一团,塞在胸口,全身都热得慌,但又没有一丝力气,摸摸手臂,是干燥的,一滴汗也出不来——想是在日头下站得久了,中暑了。 6 _6 i; i( e: x# Z/ x ( G1 L0 @: n B( Y3 g等她想明白是这么回事的时候,车子已经沿着黄浦江畔一条小路朝前跑着了,她想喊又喊不出来,唇青面白地坐着,使了好大的劲才跺了两下脚,示意车夫停下。# a7 x6 i1 s# \; J
5 h) x* {+ L# [2 U刘勇一回头就看见小凤仙面如金纸地歪在车蓬上,心里咯噔一下,这要是有个好歹,他实在是讲不清楚。但那只是一闪念,赶紧把车子靠在一家的屋檐下,借了那不大的一块阴凉,唤道,“小姐,小姐……”见小凤仙一双眼睛转啊转,就是话说不出来的样子,大着胆子搭上她的脉搏,再摸了摸额头,然后就大力地去敲那户人家的门了。* K* }, \' \+ C2 U2 [ Y1 K2 r!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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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小凤仙才说出了第一句话:“谢谢。”身上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但那闷却不见了——刘勇和那户人家里的人搭手,给她刮了痧,喂了药,喝了水,还在通风处呆了好大一会。 * r; T A3 R) [" t) u # P$ f; u9 P* P b2 \刘勇将小凤仙扶到车上,慢慢地朝张府的方向走,心里千回百转,想着怎么抓住这个机会。想想看,他无意间救了张家的小姐,虽然说中暑不是什么大病,但搞不好真是要死人的。这样的一个机会一定是老天爷看他可怜才给他的,可是,他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一路盘算,那步子就更慢了。* }! i: k+ d9 D/ o0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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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坐在车上,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空气中有点风了。车蓬收了上去,她坐在车上,有点劫后的无力感,心里真是感激这个车夫,尤其感激他现在慢慢前行的这一份周到。* ^& H7 G* @1 l% a% |5 e$ S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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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张府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尽了。门口没剩下几个车夫在呆着,看来今天大家的运气不坏,差不多都有活儿。小凤仙这会子精神已经好了许多,慢慢扶着扶手下得车来,摸出一块钱给刘勇,想说什么,先自红了脸,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朝他深深地弯下腰去,鞠了一个躬。% }- Y' O0 g" w" L- e" a. v; D
1 y0 j* F. h v K# _. k刘勇握着那一块钱,想着是应该找给她好几角,可摸来摸去怎么也摸不到早上放在口袋里的那几角钱了,多折腾一会,小凤仙已经进了门,消失在庭院中。刘勇一时懊恼得几乎要吐出血来。不,不,他并不是后悔没有抓住机会、趁热打铁向小凤仙提出他的要求。在路上他已经想得很清楚,即使他做了一件似乎可以提要求的事情,但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怎么提,他已经有了主意。他懊恼的是他就这样被动地接受了小凤仙的一块钱,自己在口袋里摸索的窘样,看在小姑娘眼里,只怕是存心不找吧……想一回,再呆一阵,终于还是摔摔头,让喜悦和充满希望的心情浮了上来。拖着车,他从街角的小摊子上买了个大饼,一边啃着一边再兜回来门口等活。边吃边想心事,吃得急了,一口饼噎在喉咙,接过旁边另一车夫递过的水瓶,喝了一大口,只听得“咕咚”,喉咙里发出一响,他的眼角泛出了泪花。) s+ ^5 {0 o6 r
2 j# T, r- M% t5 e8 i小凤仙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朝母亲的房间张了一张,看见门口的一盆白海棠端正地摆在左边,便知道母亲是有客人在,当下也不言语,径直走到东边小厨房里去。 $ m) `/ \7 P. h2 C* n' {9 w4 z' w3 @; G& V+ X( x
张家各房各院都有自己的厨房,大灶那是几乎不开的。除非是象张明铛过生日这样的大事,由入画拿出钱来请全家,大家才在一起吃。各院自然都是有手艺精湛的厨子坐镇,除此之外,张家的夫人们在厨艺上也很有几度散手,于是,房房都有地道的私房菜。若莲的烹饪手段在姐妹中是薄有名气的,但是她差不多已经有五年不下厨了。若有特别重要的客人或者特别重要的日子,厨房里都由小凤仙主持。- {/ e4 C- d" }
: p0 J. O9 }4 X“小姐回来啦。”厨子李娘坐在厨房的角落里抽烟,看见小凤仙进门,站起身来,“锅里还有扬州炒饭,我让嫣然给你盛到房里去。”7 w: C+ F$ A9 f+ f
* P2 u/ v& |* _0 v. D3 d: k在回自家院子的路上,小凤仙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是母亲,会不会做得好些?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后得出结论:不会了。就算是母亲,也抵不过廖爰的一个姿势。或者说,也抵不过忘却烦恼,脱离尘世——即使是短暂的——的强大诱惑。 ) I. M w7 T1 L" P6 P& x$ Z7 ~* w8 I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没有办法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只能靠自己的。小凤仙想起多年以前母亲说过的话。回身望望明铛的小院。那里,亮起了一盏盏温暖的灯火,夜色,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来临。6 f# p9 I. ?- y f" F9 U+ m
7 _ Q: N6 X1 Y& m) [一念至此,小凤仙将修长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平生第一次,认真地,郑重地,问自己:“小凤仙,你最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5:27
第15章 第 11章下" w ?, g: j: T0 d8 N, ~+ `$ t
4 A! V; b4 w1 {5 D从在拙政园里感觉到周润田有企图的那一刻开始,入画就一直在等待。等待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5 P3 W8 i7 M, ^# [& n7 | Z" P S# B' E
这一天终于来了。那天天气不坏,刚下过一场雨,园子里有一丝丝凉意,秋天就快来了。午饭过后,周润田就来了。穿了件黑色中山装,腰板挺直,鬓角洒着星星点点的白,一见到入画,眼睛里就带出笑意来。这副模样,在他这个年纪,当真是相当得体,简直堪称别有风流。和年少的俊俏公子不同,有了一定年纪的男人因沉稳体贴故,其实更有动人心处。看着他的样子,入画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叹一声可惜了,如果这份风流是真的那该有多好。甚至,在这个时候,她又希望她在等着的那一刻晚些到来。有得一天快活且算一天吧。这样想着,她笑容里的诚意可就多出数分。让小丫头子铺排出果子点心,再沏上一壶好茶,弄了副纸牌两个人打着玩。从雕花木窗望出去是回廊,廊上挂着几只鹦鹉笼子,有一只白色的大鹦鹉,时不时地冒出一两声叫唤——它还在学话,即将小成。+ \6 u2 k' 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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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大丫头红鱼去接听了,恭恭敬敬地走过来,“周先生,您的电话。”然后就听见周润田说,“嗯,好的,现在啊?现在我在入画女士这里,对……很急啊?这……”他捂住话筒,朝入画转过头来,“有个文件要签字,我让人送到这里来好不好?就耽搁一小会儿。”入画微笑颔首。于是他又转回去,“你送到这边来吧,左右不过就是签个字,我就不回办公厅了,来来回回地跑着怪烦的……嗯……好,好的,你过来再说吧。”/ L% R" I3 O3 Z4 E# P* ~*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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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继续玩牌,周润田越玩兴致越高,某一把赢了,甚至爽朗地大笑起来。入画看看牌面,也不是赢得特别出彩,也不是连赢数把,这笑声,有点推敲不得。她一边娇嗔一边重新洗牌,把心定了一定,唤过小丫头来添了一回茶,呷一口,微微地眯了眼,笑:“再来再来!”“再来就再来,再来十把你也玩不过我。”周润田真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 - E8 }: J# s/ \. r* d/ X' l' B# D9 L" O9 F) P
“周先生,客人来了。您是正厅里见呢还是叫进来?”大丫头翠芝进来问。8 P& y A, O3 F1 ^: W N
) r* s" l4 \4 A! e- C“叫进来叫进来,多大点破事,还正厅里见呢,早点弄好咱们继续玩。”这后一句是对着入画说的,“我手风正顺呢,入画,你的小体己可要被我赢光了。”$ t; B) }% e8 h4 y \# b- Z(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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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人了,还看得上我这点小钱?”入画笑,“你今朝手风这般旺,要请我下馆子,吃大菜。” ' N( y8 s1 L6 m/ I s- ^0 c I' U' ?
“没问题没问题。”周润田笑着说。' P& C; s' M; l$ i: L y
3 ]' @% a: Q8 m4 b这时,翠芝迎进来一位客人。穿着格子西服,皮鞋亮亮的,头发亦亮亮的。入画搭眼一瞧,衣裳料子和款式都还不错,就是透着点新色,穿的人似乎也透着点新色,不象穿惯穿熟的。当下心头又是一紧。她不露声色,再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也不起身,让红鱼招呼着来人坐下。3 b4 C2 X$ g& B% R.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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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阿姐。我这就不坐了。周厅长,实在是叨扰了,麻烦您给看看这个,老爷子那边还等着我回话。您这大笔一挥,我们这工程马上就可以开工啦,到时候还要您来剪彩呢。”3 J. z( ~ p' x* @
( B& }0 L" }9 Y' v2 x2 Z“急什么急?怎么也得让我看看。”周润田正色道,用下巴示意,“你略坐一坐,让我看一回再说。”- t O0 K+ J, F' a2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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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斜签着身子坐了,赔笑道,“周厅长啊,我们这份报告您上个礼拜不是看过了吗?” / \& ]* R& ~( L, \9 }9 k# o# Z2 f* ?6 Z7 R1 c$ B' d4 a2 {
“你这是什么话?”周润田脸沉了下来,“上个礼拜我是看过了,可现在签字以前怎么也得再看一看,几百万的大项目,怎么能说签就签?你当是儿戏啊?”说着,把文件朝桌子上一扔,“哼!你们拿下这一段铁路工程,中间有多少油水你当我不知道?!还打着什么建中国人自己铁路的旗号!这个预算我斟酌过几回了,你刘家挣得也太多了!” 4 }/ j0 C/ ~0 D! v) @ ' a5 y* U7 I6 x3 M% \+ I来人似乎是个愣头青,嗫嚅了一下,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肖厅长都已经签过……就差你这一个名字……” 5 g( K- k' Q$ {+ L0 |* C; B0 v1 q% J$ _/ g' Q7 i- c
“啪!”周润田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都叮叮当当地响了一气,“你这话什么意思?!拿肖厅长来压我?实话告诉你,这一块是我分管,我怎么也得对政府,对百姓负责!你去打听打听,我周某人那是宁折不弯的性子,这字,今天我不签了!下个礼拜到办公室说话吧!”说着,把那文件劈头盖脸地朝来人扔去,“回去!下次让刘云峰自己同我说话!” 4 h3 ]3 z7 ^1 p* l: A& Z! J/ {# o: O* E% E A" s9 v$ a
来人似乎被周润田的威严唬得有点迷瞪,半天,回过神来,一把抓起文件,“哼,不签就不签!”扭头走了出去,十几米开外,还传来一句,不大不小,刚够房里人听到的声音:“什么东西?!”5 Y. g& d/ ^1 O9 g1 A) y
, i5 `4 B6 J4 H- H周润田大怒,几乎要抢过桌上的茶盏掷出去,幸好给入画拉住,“先生何必同他生气?不值当的。一看就是那种没有历过事的少年人,咱不给他签不就完了吗?来,消消气。”一边厢赶紧吩咐小丫头去拧毛巾上来给周先生擦把脸,再一边叫下面,“冰镇的酸梅汤端一碗上来,给先生去去火。”# \/ N' t# f. P# b: p4 H
& q; O* T. @2 ^1 _2 {喝着酸梅汤,周润田兀自怒气未消,“拿肖厅长来压我?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肖厅长在他刘家的铁路上是占了股份的。虽说我不贪图他这个,可这小赤佬也太不晓得进退了!” " b! E" M3 V0 L4 k% J E! V' d$ E I2 _( v2 n! I ^“别生气,别生气。”入画安慰道,“为这种事情,气坏了身子,政府又不会多给咱先生发薪水,咱们不给他签,急死他!”1 Q1 |1 l* R0 k4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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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周润田给入画逗得笑了出来,揽过入画的肩,叹口气,“唉,肖厅长都签过了,我不签肯定是不行的。但这刘家实在是太不上路了,我总得教教他们怎么做人不是?你等着瞧,不出两个小时,他家的人一定会来赔罪的。他那里工程等着开工,一天都拖不起的。”- ~3 p8 `: g& h& e$ N$ A% D
* K2 f6 u* n3 N4 v7 A2 R“捞回来?”周润田眯着眼睛笑了,“你现在是捞不回来了……怎么着,也得等到晚上不是?” " ?. z/ x9 g8 |4 r# S0 v0 X( k5 \4 k ! f. T0 e" g: X, c: I5 A. z5 z6 V. {入画伸手在他腿上掐了一把,斜飞一眼过去,“晚上?那可不一定。这里可不象你那交通厅,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是规定好的……”. V& T0 m9 W$ H/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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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润田将嘴附到入画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入画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然后两人笑作一团。刚才的赫赫官威,滔滔怒气顿时消弭于无形。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5:29
第16章 第 12 章上 - X! R9 X4 S, A) J2 \8 K$ `: W j: f; c! J' J; V6 S2 L2 v
根本没有等到两个小时。一小时不到,翠芝又进来了,“周先生,刚才那位刘先生又回来了。” * h' \9 h2 r0 ^. Y% T' q& s; z/ A7 Z: S' }
“不见。”周润田手里握着一把牌,头也不抬地,“让他走。” / L f& ~1 l1 d5 J, c$ {$ A! N9 h! `! r7 L9 S) R$ H) i3 ]- E I5 B$ m
翠芝转出去,一会儿又转回来,“周先生,刘先生是和他大哥一起来的,说是赔罪来了。请您无论如何见上一见。” 4 K$ S, ^1 i4 i/ [* @( a* n" j( j8 K* L: @
“他大哥?他大哥是谁?我不认识,他老子来了还差不多。”周润田依旧头也不抬,声音冷得跟结了冰一样。 - @ Y3 Q2 `: J# s) a |' |" B# a1 ]$ Q $ p' ]- h- O s0 d9 p入画的眼睛全落到牌面上,唇边勾起个笑,“我说,我的周大厅长,会不会过了?” / X- g$ _) T0 n2 T" K s5 Z* C; n- u6 u. y- C7 d7 W
“不会,你放心吧。”周润田笑,“我们且玩我们的,等一歇我带你吃西菜去。” N P1 ]3 `4 X, a
1 p1 u. n' m+ P7 q/ @% r“太好了!”入画笑,“有得西菜吃,我才不要管他们修铁路还是修公路呢!……呵呵,我赢了!”说着,把牌一摊,“给钱给钱!” : U2 x4 g4 C* F( \- W& x/ F - k9 m% t3 V7 F: q3 v+ C周润田在脸上作出个肉痛的样子,手上却痛痛快快地摸出钱来,“给你给你,都给你!唉,入画啊入画,你可真是叫人疼不够。你这个财迷,要是让你狠狠地发上一注财,你怎么对我?”" P5 C# B) \/ _/ U
2 D# s# R! g1 X. ~6 L9 B于是,最后,明铛住在了这幢本来该是一窖酒的房子里,她望着四壁,常常有睡在酒缸里的荒诞感。这三年几乎都是在这种荒诞的感觉中度过的。说真的,不在醉乡的时间很少,从手上最后一笔闲钱也在投机或者说是投资中蚀了个干净开始,明铛天性里的那一丝聪明总算复苏,她并没有象个赌徒一样输进全副身家,而是认命收手,靠着变卖首饰维持生计。幸好早年间置下的首饰还很值几个钱,也幸好她一向里为人慷慨豪爽,人缘不算太坏——买她首饰的姐妹并不曾狠狠压价。当然,卖出去的可就不是买回来时的老价钱了。纵是这般,按照她现在的开销,不贪杯的话,只靠首饰,要苟延残喘到五十岁也不是不可能。但是,苟延残喘,苟延残喘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 x" v0 i3 ^. U9 P5 q7 v' u( a' z1 y7 b: q5 c7 }" j* s
这个早上,这个早上和过去十年间的三千多个早上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张明铛平静地摊开自己的账本,如果那些零碎记下的东西算是账本的话,开始认认真真地考虑生计问题。“从此,我便算是老了。”在一切开始的时候,她居然如是想。的的确确,做她们这一行,二十八岁已经算是高龄,走出去,大抵要被同行称一声“前辈”,不只是姿色上的美人迟暮,而且是举手投足间的倦意——从心底透出来的,浓浓的倦意。张明铛以手支颐,对着镜子自嘲地牵动嘴角,这副皮相,还能给多少男人以幻觉?一年前,她的双胞胎妹妹云铛和雪铛,正式脱离母亲的掌控,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她,那一对曾经以仰慕的目光望着她的小小女孩儿也已经长成风情万种,可就算是二十出头的她们,眼角眉梢也有倦意浮现了。做这一行,永远比别人老得快。啊,云铛和雪铛,她们还好吗?还有碧铛,还有至今也没有消息的叮当? + Q+ U; R/ k4 z. n$ k 5 s( R/ D8 C j5 e3 X张明铛想起了张家的大花园,想起了那些和妹妹们追逐嬉戏的童年光阴。那园子里浓浓的草木香,那些个午后的阳光,那些一去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无忧无虑的好时光啊,它们都去了什么地方?7 [" m1 I" N7 @/ Y5 L.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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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些,明铛拿出妆盒,认认真真地打理自己的门面,再换了一身好衣裳,也不摇电话,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她要去看妹妹们。 ' l0 h/ G1 ^+ e7 i p ; _: b2 ]5 W x; s; U B n) M$ g/ J出得门去,早晨清新而又有几份冷冽的空气猛地撞了过来,纵是裹着大衣,仍有几分寒意。明铛坐在车上,微微眯了眼,吸一口气,觉得这空气是香的。从肺里一直舒服到毛孔,嗬,活着的感觉。哪怕就是贪恋这一个刹那的舒服,活着也是好的。从这一刻,明铛下定决心要好好地活下去,哈,上海,你以为我完了吗?还早着呢!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08
第24章 第 2 章上2 x. w; R+ \0 n' Q1 D+ r-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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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就要回来了。”放下手里的一张纸,若莲说。虽然力求语气平淡,可熟悉的人感觉得出她嗓子里力压着的那股欢欣之气。7 o0 K3 s. u/ v#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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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刘勇的眼前浮现的,是一个长手长脚,又瘦又黑的女孩子以及她中暑后苍白的脸,隐忍的神色。还有,大多数时候,她是一个沉默拘谨的影子,似乎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低。算来,今年她应该已经二十四岁。和入画家的碧铛一样大。可是,她应该和碧铛很不一样吧。若莲和入画就是多么的不同啊。 6 X; [: Y- z: Q$ e1 v/ E6 M* f' o" U0 v3 o- Q. k
“小姐大概还有多久能到?”刘勇收敛心神,“家里店里都要准备一下。” & k/ a! Z* P. _/ y2 K' ]# l! J 3 G0 r G# c9 ]. h4 a+ G5 x“电报是从香港拍来的。”若莲说,“她在那里耽搁一周,差不多十天应该就到家了。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到时候咱们去码头接她也就是了。这个家,她还找不到方向呢。” ! c' X7 j# P0 X N4 c+ _ 7 a+ d4 z$ |& I! v“好。”刘勇点头。 0 Y6 T6 p& b7 F0 t + I2 V5 h' N" H4 s; `' }7 X5 U这十年间,若莲说什么,刘勇都回答一个“好”,干脆,简单,直接。从不多问。即使那一年的午夜,若莲的电话将他从床上叫起:“你马上出门,用一辆眼生的黄包车,两个小时后,接我去一个地方。”他也是简简单单地应了一声,“好。”然后披衣下床。% z8 F. ?, J E1 f*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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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很冷,嘴巴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一团的烟雾,久久不散。他披了破旧棉袄,戴着一顶毡帽,拖着车,在静得没有一个人的大街上奔跑。天真冷,他大步跑着,一条街又一条街,几乎有点喘不过气。一个街口的转角处,他遇到了巡街的警察。 i' ?, a- d! V# _" J" O2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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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家太太病了,去仁济医院呢。”他停下来擦汗,把香烟给警察点上。4 l) I4 i1 z8 Q
0 j8 @5 M2 N& t6 ~火柴和烟头的微光里,警察从大盖帽下看了他一眼,再凑到车前,掀起帘子察看。车子里是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半新不旧的棉旗袍,身上披了一件掉了一半毛的羊皮袄子,腿上搭着棉被,有气无力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细缝,看了他一眼,努力在嘴角扯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 \9 P; p+ u# v% A / R$ _. [9 d' ~& c. \6 d看看没有什么可疑,掌心又被刘勇填了好几个银角子,终于挥挥手放行。, l5 U. a9 f$ p8 k( c0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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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刘勇没有去找朋友老王借车,而是去了一家黑车行,拍出五百个银元和一把枪,弄了一辆车和一套行头。完事之后,他把车和行头全都沉进了黄浦江。自始至终,他只知道若莲要赶去某地送一个人。为什么送,送的是谁,他一概没问。7 w+ M% l8 q. P2 R( U. ]/ s: ]; [1 V
! l+ W, h- d6 c) U m0 J“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去店里。”刘勇同若莲打了个招呼,出门去。他们的那家米店,规模不大不小,生意不好不坏。这些年并非没有扩张的机会,但是若莲说,“树大招风。乱世里,苟且偷生也就是了,谁还想在这上面发财不成。” 7 m. t$ n* c/ ^ 0 S2 l9 Y/ V+ w" z树大招风。若莲对这一点,有刻骨的痛。当然,她的痛和当事人比起来,怎么也隔了一层。刘勇出门以后,她走到了花园里,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轻轻叹出一口气。小凤仙就要回来了。呵,真是一个好消息。只可惜,这个上海,和十年前比起来,已经是满目疮痍,有不少坏消息在等着她呢。 7 t! E8 X4 [' D; J: m O4 a1 @2 |3 W/ _& n$ c别的都还好说,该怎么告诉她关于李子明的事呢?那个十年前一力承担她,负担她学费和生活费的人,现如今在什么地方?那个晚上,若莲坐在刘勇的黄包车里,暗沉沉,赶去赴的,就是同李子明的生离。不是不知道这是冒了要命的危险,不是不知道这么做甚至可能拖累刘勇,拖累所有上海和她有联系的人。但是,一定要去。不顾一切也要去。这辈子,和李子明大抵是不会再见面了吧?原以为,用那样的相处方式,即使不能日日相守,却可以不咸不淡相望一生,谁知还是不能。真所谓造化弄人。这些年下来,若莲早已学会,一件事,如果好得不象真的,那就一定不是真的。凡事从不敢用力太过,寄托太深。有时候甚至想,如果和李子明相对的日子数目是注定的,那情愿一个月见一次,甚至半年一年见一次也好,不要多,不要密,只求久一点。然,还是生离。, j" P9 v1 p- Z8 {/ h3 I) g( w
- F( g0 i$ r% `, G; c7 h* p' A0 `; h要到下定决心去送他的那一刻,若莲才知道,真真正正,她爱着这个男人。其实,所谓的送,也不过是在那不是码头的码头握一握手,连拥抱的时间都没有。两个人的脸在黑到极处的夜里,掩在破衣烂衫当中,连悲喜的表情都来不及做。第一次分别时,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即使这个回来是作为别人的夫别人的父。可是她知道,还会再见。哪怕是在稠人广众的社交场合,隔着酒杯隔着重重叠叠的人脸,望一眼也好啊,至少知道他一切安好。而这一次,是生离,也可能是死别。谁也说不出再见。他的船消逝在视线的那一年那一夜,她四十岁。可那一刻的心境,却仿佛八十岁。某个瞬间,她甚至恨不得真的已经八十岁,那样的话,至少时日无多,可盼来生。 4 M, P! l* n8 s# c7 }( q1 t' e; r& m
当然,别后的这些日子也一天一天地过来了,人的生命力永远比自己想象的来得强韧。她也并没有从此了无欢容,更没有矫情到一日一日消瘦。只是知道,上海,再也没有那个人的影子了。这样的情绪,作为张家的女子来说,要说不可承受,只怕要笑掉人家的大牙。这样的一点遗憾,作为1940年孤岛一般的上海,破船一般的中国,作为蝼蚁一样无声无息死掉的大批人来说,不但无关痛痒,简直就是奢侈。可是,可是,无论这样的情绪多么轻如鸿毛,无关家国,仍然是痛的,清清楚楚的痛。 " b; O+ x' A3 L2 s$ U/ O2 h# Z8 I" H) C: h
即使,遭遇了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破。是,1937年12月13日,很不幸,若莲在南京。换个说法,很幸运,她居然从那一天的南京回到了上海。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上海。她之所以可以象个奇迹一般地回来,除了老天着实眷顾以外,还全赖刘勇。 3 l% }8 ]: v! N; J# T) |( u: }2 z3 Z7 V
那一年,若莲在南京陪伴冯先生。刘勇得到怜卿送来的关于南京日危的消息后,没有托人去接,而是亲身赶了去。进城第二天就遇城破。他能救走若莲而没有和她一块葬身在那人间地狱,是异数中的异数。事后,当他们出现在怜卿面前时,怜卿震惊多于惊喜,足足愣了五分钟才和若莲抱头痛哭。两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就那样坐在地上,相对嚎啕。作为一个非当事人,怜卿对那座城里发生的一切算是了解得很多的了。可是——不管怎么多,仍然无法想象那一切。那一切逼得若莲几乎要染上鸦片瘾。她几乎必须要靠了吞云吐雾才能入睡的时候,刘勇搬了进来。他默默地把被子铺在她的身侧,收了她的烟具,握住她的一只手。; t6 }; X x/ b. T$ q6 a9 m: I
. d2 B* S4 }+ q. {$ W7 u若莲握紧那只干燥稳定,掌心有一层薄茧的大手,再一次哭了出来。撕心裂肺,狼一样。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淡定坚强。哭得累了,终于睡去。几年来,她还是常常被恶梦纠缠,但是,在梦里,在血污与尸体之间虫豸一样扭曲着前行的时候,掌心那一缕温暖总能让她醒来。 % [: H" w U* J2 t" {8 ` 6 ?. I6 L# F8 A& B& d可就算是这样,若莲仍然不曾忘记李子明。她也没有打算忘记李子明。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08
第25章 第 2 章下" o2 Q+ Q9 ?" d0 B7 L8 U/ W$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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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发生的一切,落在给给小凤仙的家书上,却总是“一切安好”四字。若莲的簪花小楷在红格的信纸上非常好看,一个一个字列起来,说的尽是上海风物,日常起居,新家的陈设,店里的事情。也说时局,时局不好到已成乱世,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情,无需隐瞒也隐瞒不了。可一句时局不好,一句乱世苟安和实实在在的经历是两回事情。也说刘勇,家中大事小事都全赖了他。若莲终究不是得道的神仙,字里行间,对刘勇的依赖时有流露。这种依赖和小凤仙前面十几年间接触到的若莲很不一样,不一样到了她都隐隐有点担忧。可是,这样的担忧决不敢形诸于色——隔着山又隔着海,若让母亲警觉到自己的担忧,唯一的可能是以后的信中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情绪流露。 / w) h. d' X B# B: [. K$ p ) i/ M2 P7 a, l' W6 [* K小凤仙的信也一样,满纸都是异域风情,对新世界充满好奇,充满热望。一封一封信写来厚厚一叠,编成一册可以作为域外游记出版。只有看了又看才能在字缝里发现一点点蛛丝马迹:到得那边不久,似乎宁平的诊所就在经济大萧条中宣告破产——他的一批医疗设备是贷款买的。宁秀的孩子生了病——说是不算什么大问题,可在四五年的信里都没有听到痊愈的消息。就象小凤仙不敢惊动若莲一样,若莲也不敢惊动她,甚至不敢额外地多寄钱过去——生怕露出一星半点察觉的迹象,那边就只会寄来花好月圆的他乡风物志。# a) B7 C, v3 Z" l' ]2 E: O
9 K: g5 M2 H' t7 }只有彼此硬起心肠,只有双双相信对方可以应付。. n3 j/ R$ y5 ?*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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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相对于若莲来说,小凤仙的日子真是要好过许多。虽然,最初的几年也有几乎捱不下去的绝望感——一定要到了国外才会明白自己的一口以为已经相当流利的英文是多么的破,一定要被洋鬼子欺负几回之后才会明白他们不流行温良谦恭让,一定要离开母亲了之后才会明白原来自己爱她想她比自己以为的要多得多,一定要真正失恋几回才会明白劝别人的时候容易落到自己头上时该哭该痛该辗转反侧一样也少不了,一定要吃亏上当损失了钱财以后才会明白通财之义见诸于《水浒》而绝不该见诸于活生生的现实,尤其是单身少女的现实生活。5 ?. F8 |+ b( W6 W%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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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后的一点尤其尤其尤其可怕。前面的都还是依靠心灵强大可以慢慢解决的问题,这最后一点,搞不好就要命。幸得李子明的款项是一月一寄,也幸得怜卿给的那一匣子金条小凤仙老是觉得是代人保管,并不敢动,一到地头就存进银行。可是,也正是这一匣子金条差点害得小凤仙差点去跳海——她存款的那家银行几乎破产。在等待消息的那段日子里,小小年纪的她愣是逼出了鬓边白发。也是年纪小,如果是若莲定不会如此,钱财再大,大不过性命去。 - o, U1 q' u- D! f3 ?; g( ~6 X8 j# \$ l! F# Q" ?7 \# [
这所有的所有当然不会在写回家的信里漏出只言片语,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就是。小凤仙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长大,一天更比一天强壮一点。她慢慢强壮到可以帮宁平宁秀一把手,强壮到拳打脚踢撑开一片属于自己的小小天空,强壮到——想要承担母亲。( S% C9 X; g' g' l0 P
& u& }+ u, I) m) Q6 {$ d小凤仙之所以在烽火连天的日子里迫不及待地想要归国,乃是雪菲的信里不经意地流露出了若莲曾吸食鸦片,由于是不小心说漏了的,也就语焉不详,也就越看越令游子心惊。和若莲信中逐日逐日对刘勇渐渐深起来的依赖结合,小凤仙恨不得下一秒就站在家中。她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青涩小少女,她已经懂得了计划安排。她打定主意,到得家中,如确认不妥,立刻带母亲离开上海,必要时可以使用非常手段。& o' Y/ r1 `0 q1 I9 _9 C
5 x/ ?# \: m4 i& |当小凤仙作出回国的决定时,遭到了宁平宁秀和男友方云琪的强烈反对。也是,是个人就要反对这这个时候回去——战火纷飞,一半国土已然沦陷。 - b% B- x3 \: ~: b2 ~8 W # H( h0 F) T4 b& C# ?, s' f" {9 O“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可以让伯母过来,不必亲身回去。”方云琪如是说,“我也不赞成她现在还留在国内。但是你这种做法是不明智的。” & A. n( [* V) m q8 A 8 ~8 ~( q [1 a$ ?& l4 l- h小凤仙听得眉毛一跳,心头不爽。类似的话其实宁平也说过,可是,由方云琪这般说来,听上去却怪怪的。这样想着,她脸上却一点也不带出来,回答道:“你说得对。可是我还是要回去。” ( G/ ~' i. j6 `: h ]/ ~# l$ s& z! \2 N
方云琪看一眼小凤仙的脸色,无奈地一笑,“既然如此,我陪你走这一遭。” 2 ]% ], H3 r! |& @& ]6 }: R/ z: j; J' G9 i, F
“不。”小凤仙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冒这样的险,你的父母更会认为我是祸水。实在担不起。” 4 P" K( k" ~0 S% C; I+ }* ]3 F) y- g5 O ; K, N$ ]* ]+ Y“这是我自己的事,同你有什么干系。”方云琪说,“我父母那边,我自己会处理妥当。” + g, S w; [: G/ \8 G8 o& q6 D, c5 A# }6 g! H; J$ i
小凤仙心头好过一些,真正笑了出来,“还是不行。我一个人去足够了。再说,这边的事情也要有人看着才行,交给别人,我着实不放心。”. H, A2 `2 Q2 ?& ?. F/ ?$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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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一个人能行?”方云琪看着她的眼睛。' ^* T- E/ Z1 ^4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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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确定。”小凤仙眼神清澈坚定,“我完全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你放心,我不会无端端涉险,不会冲动。一切以安全为先。” ! @+ [; q; L. ]; W # d( O* j8 M* I! C“那……我等你的好消息。”方云琪不再啰嗦,“时间定下来我去弄票。”5 d- n8 c3 f0 Q2 Q/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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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此敲定,看上去并无任何不妥。然,无论是小凤仙还是方云琪,都隐隐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差着点什么。可是……难不成要他真的为我赴汤蹈火不成?小凤仙自嘲地心道。难不成要我真的为她死而后已不成?方云琪亦自嘲地心道。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那么——那么,那么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只是,只是啊,到底意难平。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09
第26章 第 3 章上# P" c3 X2 l( O' R F
' i' e2 I( @/ h, M3 A3 t( t张明铛抵达双胞胎妹妹家的时候,正赶上一出好戏:入画在此间吵闹着要零用钱。看到母亲,明铛着实吃了一惊,不是因为她闹事本身,而是因为她居然到得这么早。这个时间,对于她们这些人来说,几乎无异于半夜闯去别人家里那般失礼。明铛是一夜未睡且一时冲动,难道母亲为了零用也是辗转反侧了一夜不成?一边在心里近乎刻薄地想着,明铛一边跨出客厅,和下人打个招呼,干脆走了出去。一来她实在不想和入画多说什么,二来,入画的存在提醒她,不管自己心情如何澎湃激荡,不管对方是否是自己血浓于水的手足,这么早的不速之客,真是很失礼的。这般想着,她在门口叫了一辆车,干脆去黄浦江边看风景去——要和妹妹絮叨点啥也真不急在这一刻啊,中午或者下午出现才是正经。 : c+ `9 l; `8 @, R" f . q2 Y, B5 i4 y! @/ W; X几乎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这种天气来到黄浦江边,原以为大清早的,会看到一江浩荡东流水和满江清风,谁知道,码头上,挤挤挨挨早就密密是人。啊,她忘记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谋生是第一要务,早起是生存之必须而不是象她这样偶一为之。看着渡船上拖儿携女的妇人,赶去上班的,西装革履的小职员,还有那些贩夫走卒,个个脸上都带着点没有睡醒的疲惫,人人眼神里都有着一丝困苦之色。更何况,江边还有星散的,士兵。别国的士兵。一个个盘查路人。那些操着别国语言的士兵,年纪很轻,有的嘴上还有稀稀拉拉柔软的绒毛,可眼神和动作却是嚣张轻蔑的,语气也非常非常不好。; _5 v/ U( Q5 c#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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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铛目光定定地望着,半晌才失神地回转头来,看看面前的一碗咸浆,半个粢饭团子,机械地往嘴里送。一定要多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啊。近年来渐渐感到这副皮囊越来越衰弱,稍微走一点路就会头晕。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1 h o k. @8 r! Q" x
M" }- ]$ {7 E4 E J+ K" Z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上午,她满城晃悠。乘了电车,一条街一条街一站路一站路地坐下去,其间几次想抽支香烟,看看周围的人,又忍了下来。当然,可以下车去找间咖啡馆坐,消磨掉这一个上午的光阴,可是,来来去去的那几家去惯的店忽然令她提不起兴致。在这个早上,张明铛隐隐觉着心里有些什么莫名的渴望,想干点什么和过去不一样的事情。但那是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在车上久久坐着,有时低下头来无聊地看一看双手,再无聊地看看车里的人。啊,有个男人注目她已经好久——他不敢直接盯住她看,那眼神是闪躲的,看一眼又闪开,看一眼再闪开,可又忍不住要看,一副想要搭讪又不敢的模样。张明铛用眼角的余光就知道这个人是个标准的小男人,多半在家什么贸易公司之类的地方干干会计或者抄写,连洋行职员都不是。说不定家里还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外加一个性格暴戾偏执的太太。生活压得他连透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他也没有那胆子或者本事甚至是意识去做丝毫改变,唯一的生活乐趣就是在电车上,对着个略为平头正脸,看着又不太象良家的女子发点痴梦。真是……啊,一眼望得穿的人和事啊。张明铛忍不住要在嘴边浮起嘲讽的笑,又生生忍住——要是给他误会她有意思勾搭他,那简直可以恶心一个月。6 e c& i: H3 c; u9 T# p
' n/ H5 i" ^( x3 D, |& m; r% B终于到了十一点。张明铛带了大盒巧格力回到云铛和雪铛的家,跨进客厅,又吃了一惊——双胞胎几乎是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等着她。3 f/ b5 W7 L; e' J2 D: N
) p& q8 W$ y- |-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明铛一面解大衣扣子一面低低地笑出来,然后随手把衣服往旁边一扔,拣了张丝绒沙发坐下。4 R: u2 s0 L! b% m
% }9 P4 [$ c7 p) }“早上知道大姐你来,我刚下来你就上了车。”云铛也笑,“然后我又被妈给绊住,死活脱不了身。”( F# K" Q6 O$ n7 e# ^9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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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到得这么早……”雪铛性子更直爽,“我们有点担心。现在看来没什么事嘛。”% B9 F3 q% K8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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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没什么事。”明铛说,“不过是起早了点,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就想过来看看。”8 f5 m1 m8 j* W8 G/ V6 X9 F
. E, |$ P" H/ G5 D; C6 B此话一出,云铛雪铛脸色都是微微一变。看她们的神色,明铛又笑了,索性再吓她们一吓,“吃过午饭我准备再去看下碧铛,我们姐妹几个好些年没有一起坐过了吧,可惜叮当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这些年,我这个大姐当得不好,还要你们来操心我,真是。”0 O! U* k/ w" x: y( q& `; X
& w: T/ s5 @( s" J# x1 B“大姐!”雪铛都快哭出来了,一句“你可不要想不开啊”在喉咙间滚了又滚,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 @7 O, G" o6 _; l1 H, F; K$ L" a+ u$ C g2 j
“大姐今天心情很不错嘛,专拿我们寻开心。”云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雪铛这个老实头差点就被你骗了。你交待啥遗言呢?来,来,把你的漂亮首饰都留给我,行不行呀?”6 E- D& y( R- C% J- Q5 u* P&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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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张明铛一愣,继而大笑出来,“还是你鬼精鬼精的!对了,你怎么知道我说着玩呢?俗话不是说了,‘物若反常必为妖’,我起个大早,然后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什么地方露了破绽来?”) R& O- W' W-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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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已经到了开饭的时候,姐妹三个坐到餐桌边,雪铛拿出一瓶好酒,一边给明铛斟上一边忍不住啰嗦,“大姐,这酒挺好的,听说是法兰西的呢……姐你尝尝,唉,不过,还是戒了吧……”最后一句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她上次说了类似的话,明铛大半年都没有登门。明铛慢慢端起酒杯,再看一眼雪铛,不说话。6 T, H. ?, O( a) [ R( |
6 d& I7 ^0 @* N8 Z云铛给明铛夹了一筷子菜,“阿姐尝尝这个,新鲜的草头。这个季节有这个吃可不容易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种出来的。”$ h8 u& e! i. e! w
- ^; p* y# e5 f' D5 D' P3 N明铛笑了,看着雪铛,“小妹妹说了好多次让我戒酒,说一次我恼一次。明明是我不对,下一回碰面,还要你来哄着我,我可真是个不讲理的。这一次,听你的,不喝了。”% ^7 i/ `! ~- c/ G( w+ ]
4 D& R+ ], K2 w' r' z. ?6 u9 K“啊?!”这番话出来,着实把云铛和雪铛唬得一跳。半晌,云铛干干地笑着说,“刚才没吓到我,想来第二趟啊?”. r/ E8 _: w6 U Y* [
! X$ ~/ E* m& S$ U8 \“这次我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小凤仙实话实说,“雪菲给我的信里,说到我的母亲曾经吸食鸦片,我自己也从母亲的信中发现她对刘勇依赖日深,怕此人不妥。我不想在那边瞎猜,所以就回来看看。”; `5 k, S0 D" g: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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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的时候,我也有过这样的担忧。”张雪亭说,“虽然我不管你母亲她们的事,但多少还是知道些。若莲是我最心疼的一个女儿,我不想她在这上头吃亏。” 5 @+ H) s- G$ d" ^' P- l7 ~( V( u( t0 r, @/ v2 ?- j
“嗯。”小凤仙应了一声,等她说下去。 ' n/ h5 o' h5 e" L6 s0 k7 \6 W8 @8 l; S& S8 L& N0 i T
“我也不能直接去问她。”张雪亭说,“就象你没有打算直接问一样。”说到这里,她往窗外望了一阵,半晌才回过头说,“后来我想,不管刘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存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就他现在做的事情来说,已经值得你母亲这样待他了。就算将来真有点什么,也……不枉了。” ; y3 G9 `# e" _1 m8 @- Q; ^ / S2 `+ T* P' U8 V# C' R) f. K“哦?”小凤仙小小地吃惊了。这个答案是她没有想到的。以张雪亭的个性,说出这样的话已经等于是为刘勇打了包票。这个人,究竟做了什么?令张雪亭都可以信任如斯?- \& s' M* \4 b+ u/ i3 [, T
. q3 x# X/ [6 E“其实,你可以和你母亲聊聊。”张雪亭笑,“咱们俩都不是她,咱们也都怕惊着她,不过,还是该问问的。”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18
第30章 第 5 章上" |; R0 s$ G) v, B6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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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明离开上海了。”终于,若莲同小凤仙说到了这个不得不谈的话题。那一年已经是李子明主持李家大局,被称作上海船王。所谓木秀于林而风必催之,他家的事业越大危险也就越大,有日本人的手伸了过来,威逼利诱,黑的白的都上。李子明也曾作过一些不得不的让步,但还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终于,在某个下午和人彻底谈崩,手刃了对方。那个被杀的人是个大人物——好在,李子明虽然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但却并不是一时的少年冲动,早就作好了安排:大不了抛弃上海的所有,亡命天涯。他的重要家人早就安置出去,并且,他有大概二十四小时可以逃亡。4 }1 P6 A' }# a8 U
3 I1 N0 Z$ I% M: y, V6 Q& Y他的退路是早就安排好的,当最后一刻来临,当不得不走这条路的时候,他只需要给若莲打个电话,说出约好的那个暗语。 . h+ A6 U2 v1 y7 g0 z * w! \. A7 }) _, a; t+ a. {“这种事有很大的拖累你的可能。”李子明当初和她商量时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当他拿起电话说出那句暗语的时候,若莲已经知道,是到了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当时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声音却完全如常。& ~2 T/ m4 \6 d%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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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李子明逃离的是张爷,那是若莲多年的入幕之宾,也是上海一条藏得很深的黑道暗线。全上海知道这条线的人用五个指头就数得出来。张爷安排李子明星夜从海上逃离,具体怎么走,全不可知。这其间一切都按部就班,在最初的24小时,并没有什么血雨腥风。唯一的变数就是在最后关头,若莲决定要去送别。当然,安排得法,这并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是,在一个或者说一群冷静的人看来,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冒险。但是,所有相关人等都没有提出异议。9 @6 d% `% J- n4 w( A" C
1 D. Z6 i- n( P李子明顺利逃离上海数小时之后,事发。所有和李子明有关的人等全都受到了或轻或重的盘查,包括若莲。并且,这次的盘查因兹事体大,一点关系一点路子也走不得。若莲没有向外人透露过她被带走盘查的详细情况,当然此刻也不会再多事告诉小凤仙。甚至,从她的心底,她已经决心把那一段记忆抹掉。彻底抹掉。不过,就算是那样,她仍然觉得,李子明的决定没有错。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不到这一步,再退让下去,他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别的什么。如果他真的变成了那别的什么,若莲会觉得人生更不堪经历。在这一点上,他们彼此心照。也正因了这心照,李子明自始自终没有表示过感激或者抱歉。' h4 `- R" i2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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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明留在上海的家人、亲戚、朋友、生意伙伴诸色人等,无一例外的几乎脱掉一层皮。但没有任何人供得出他的去向,也没有任何人供得出李子明最后经手的一笔巨资和重要文件的去向。于是对方更加宛若发疯,对每个和李子明有关的人严密监视数月之久。在这样的监视跟踪之下,张爷仍然若无其事地在固定时间来到若莲处,这才是整件事最惊心动魄的部分。 " `+ s6 s+ s6 T4 o! P/ _( @- R# }5 H. z: l F& m' B" T
“后来,事情渐渐平息,或者说看上去平息一些,我去了南京。”若莲告诉小凤仙,“是冯先生那里。其实,我和冯先生已经多年没有故事了。”若莲笑,“不过是换个环境。在他家也是单独一间小院住着,他的太太家人对我都很客气的。”冯先生全家对若莲客气那是应当的,就在小凤仙离开上海后不久的某一年,冯先生在生意上因为某件事情一败涂地,是若莲在助了他关键的一把力。若莲还记得当时冯太太感激涕零地对她说:“这么多年,我错看了你……”若莲只是微笑。她帮冯先生自然有她帮的道理,同冯太太以及冯太太的感激半点也没有关系。也是自那以后,若莲和冯先生就再也不是原来的关系。被若莲帮了这一把,冯先生自觉在她面前矮了半截,再也兴不起那样的念头。这倒是若莲料到的——如果是李子明,当不会这样。因为李子明最开始的念头和冯先生的念头就根本不同。0 V y( Z; N4 T1 r- s! O* O
9 E, X- J# ?" V L8 p: N. m4 `' }. E若莲要求到冯先生家小住,虽然明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冯家也没有多问一个字,专门拨了院子,安排了丫头,冯太太还三天两头过来作陪,言笑晏晏。直到若莲再三再四再五地表示不必了。当然,若莲不会看见也不会听见冯太太回到自己房中或多或少地对冯先生的抱怨,就算看见或者听见,她也会坐视不理。她只是不想应酬——冯太太应酬她固然觉得委屈,她应酬冯太太,其实更是委屈。何苦来呢。于是后来渐渐成为房客关系。到这时候,冯太太又悄悄抱怨若莲不懂礼数了。好在,若莲没有听见也不需要听见。 * u5 P# N' z3 s$ ] 0 ~( H9 j( x! V8 O- d O接下来是刘勇忽然于一个大清早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从怜卿那里得到的不好消息。他们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就出发。可是造化弄人,就在第二天,城破,金陵转眼成地狱。. A5 J; J% {% ^ c;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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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我没有办法向你描述,也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若莲对女儿说起这个,手又开始抖,脸白得跟纸一样,“无论你怎么想象,现实到比它残酷一万倍。”8 K( d* J$ x" x%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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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外面也听到了一些消息,但是,我知道,消息仅仅是消息。”小凤仙抱紧了母亲,瘦弱单薄的母亲。然后,感到强烈后怕,也明白了方云琪不让她回国的担忧。“是刘勇带着你出来的?” " c( x! W o+ Q$ E7 G; r) Z9 t % p/ `* h* K0 C/ J“当然,没有他,我不但一定已经成为一具白骨,并且一定会在死前后悔曾经被生下来。”若莲隔了很久才吐出这么一句话。其实当时在城里的时候还好一点,固然有身在修罗场的巨大恐惧,但是超过一定极限以后,思想和身体自我保护机制运行,对死亡和绝望渐渐麻木,只剩下本能,逃生的原始本能。那所有的蚀骨的情绪是在身体安全以后才疯狂反噬的。从那座城逃出的人们,事实上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随着其沦陷而永远丢失,这是一种不可逆,无法修复的巨大创伤。 2 Q- X+ w6 q% U7 V% E% H& c* @9 t3 e# Q9 x; |' ~
“很多个瞬间,我们曾经差点死掉。”若莲说,“跟我过去的丫头和冯家的人全部都死了,并且死得非常非常惨。”说到这里,她吸了一口气,停顿良久,“在一个废墟躲着的时候,一层板壁外就是日本兵在大街上□□女子的狂笑和惨呼,我和刘勇大气都不敢透。生命薄得就跟一层纸,甚至连纸也不如。”, g1 c+ R& K& W7 j5 y$ @;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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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扭在一起,手足冰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都是多余。8 N+ f+ w; D3 v2 ]3 e
x* h6 J, P. }; X“当日本兵走过,街上静了下来,也不是完全的静——有人在哭,有人在垂死挣扎,有人精神崩溃了在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尸臭,我们身子发软,全身象在水里浸过,满是汗水,在那个时候,我问刘勇,来到南京,是否后悔。” $ r4 G4 s7 y D. @+ U$ y7 Z; \& c" [% @7 _
“不,不悔。”——那是刘勇的回答。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23
第31章 第 5 章下 ' k4 l( v0 z7 E, |. x0 Y / w$ t/ w5 ]8 d; _2 ]2 B那一个刹那,是生命中极渺小的一个片段,却又因下一刻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究竟在哪里而变得极漫长。该刹那,32岁的刘勇说他不悔。若莲清楚地感觉到他说的都是真的,这种真无需任何验证,就是知道。多年在人和人的关系中浮浮沉沉,若莲自然清楚所有感情开始的时候,都一定会有那么些个瞬间是真的,只是人们并不是真了那一瞬就立刻死掉,所以,这真在时间里会慢慢地变质,也许好,也许坏,也许无疾而终。可是,当是时,只有这一个刹那也就够了。并且,当是时,这一点真不是男女之情,它是人生值得经历下去的一个理由——在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着人可以坏到千倍万倍于禽兽的时刻,这一点真无异于火花甚至是太阳。就算是过后粉身碎骨,又怎样呢?! N0 J. _9 v& r# ?
( b; {( L5 @' d7 u5 j在黑暗中,小凤仙听若莲说到这里,喉头一哽,再也无法言语。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象潮水一样地漫过来,漫过来,然后,她忽然明白了在自己临行前和方云琪之间有什么不对了。 " `( D0 B) A- w/ d; X! A% i * y# R- B8 h* w) i j是的,从理智上说,小凤仙和方云琪的决定堪称完美,再也没有比这更合理的方案,她坚持回国一定有她坚持的理由,但不能因为她的坚持而要求伴侣涉险,相反,方云琪留在美国,确实可以帮她打理一些事情,且,如果真有个什么需要,他还可以作为后援力量帮上一把手。最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对他的生命负责。这样的关系,简直是文明进步清醒冷静的典范,可是,已经冷静到没有让人心神激荡的热度了。在人的一生中,如果从来没有傻过,从来没有笨过,其实是遗憾的。纵然,古人动不动就杀身取义在现代人看来有些迂腐,谋定而后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应该是更高级的智慧。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人一定得有一些豁出去的勇气,真能从内心豁出去的时候,心境是朗朗一片大光明啊,无怨无悔,无惧无畏。有这样的支撑,便是死也不再可怕了吧。忽然,她又想到,张雪亭用名义上属于小凤仙的钱投资,是否也是一种豁出去的决断呢——我为你做我认为对的事,即使因为亏损而背上骂名,招来怨言。不,应该不是,张雪亭之所以这么做,大抵是因为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是需要知会对方的,这件事情,结果只有一个,但是内里的过程和曲折心思变幻是不同的。那么,做事看人究竟是应该看结果还是应该追究过程呢?小凤仙发现,她就目前而言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并且,她发现,任何一种价值观都有其内在的完整体系,要思考要评判,都得从整体来想……想到这里,她猛地清醒过来——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想到这些,是不是多年来形成的,冷静得过了度的一种表现?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和方云琪一类的人?想到这里,小凤仙心里一阵发冷,悄悄地握紧了母亲的手。 $ Y% g% i5 p* }% d# h7 n; l ; @. U5 X A1 r+ t2 y; p“刘勇来南京时带了一把枪,”不知道过了多久,若莲又重新开口,“他把那把枪交给了我。”刘勇把那把枪交到若莲手上时,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开枪自杀。那把沉甸甸的枪放到若莲纤细的手掌里的时候,若莲感觉到一丝安全,并从而有了勇气。是,她对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至少,还有一种选择死亡方式的权利。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用一颗子弹,并不痛苦地结束一切。) F- {( N* i0 K
- X3 l* X' j3 a6 }, \* K“如果真到了最坏的时候,”刘勇说,“你大概只有一次开枪的机会。所以,千万不要试图用这把枪去射杀别人。”说着,他当着她的面检查了弹匣,拉开了保险,“这不太安全,可能走火,但是,可以赢得时间。记住,是万不得已。另外,不要试图去杀别人,哪怕是他们当着你的面把我的肠子拉出来,记住,自杀,不是杀敌人,也不是给我一个痛快。” ) l* u: C& C1 A& ~+ e" F( ? # k ~ U! F3 M% a/ s3 p是那个时候吧,是那个时候,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若莲猛地抬起头来,微微张开了嘴,看着刘勇——她是那个时候才发现,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男人的真正意思。只是,当时没有时间和余地给她想得更多,她郑重地点头,然后想,如果刘勇给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自己要不要先结果了他再结果自己?如果时间拿捏得够好,应该没问题的。1 O* R* H, n" j8 {! }1 b/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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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刘勇看了她一眼,说:“记住了。你放心,我是个男人,能受到的折磨有限。不要冒险。千万不要冒险。” $ ?& S# w* C% ?9 l6 m1 D7 \/ C7 B8 F5 ~2 x
听到这里,小凤仙已经完全明白张雪亭说“就算将来有点什么……也不枉了。”没有夸张。是的,将来就算有点什么,也不枉了。同时,她也多少开始明白,当时的情况坏到了什么程度。 2 C; Q, c2 P: L7 Y 1 Q' |6 G4 r! p r: W6 K. j那样坏的情况之下,刘勇还能带着若莲回到上海,真是一项绝对的奇迹。其实,在那时,就算能够在尽力逃生而不能之后成功自杀已经是顶尖的结局。( e* O% [9 w( \7 A8 c
( c/ V, Q, e) [4 H+ u2 w“我们能回到这里,”若莲说,“是彻头彻尾的侥幸。最后几天,我已经完全脱力,基本上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是刘勇一路背着抱着拖着拽着弄回来的。——幸好我不算重。”说到最后,她居然忍不住笑了。! y* P# U/ w6 N; O+ s, m2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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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天,已经不是恐惧或者别的什么,是体力问题。若莲尽管不是体弱多病的那一种,可还是坚持不住了,已经不能行走,成了一个地道的累赘,最后一天,则几乎成了一个活死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分分秒秒都有可能断气。刘勇在她的身下绑了几条树干,拖着走,而他自己是用爬的。两个人靠着贴身藏着的几支老山参续命,精神几乎全都处于恍惚的边缘。幸好他们出城以后选对了路,走到那条路上的第三天就不用再躲日本兵了,可相应的,那也就是一条艰险到基本上不能称之为路的路了。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24
第32章 第 6 章上* H( Q# u3 p2 h& z9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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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看电影或者小说,当那种已经处于濒死的恍惚状态的时候,她身边的人往往会说很多鼓励的话,让当事人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若莲对小凤仙说,语气里有笑意,“可是我得告诉你,实际情况全不是那么回事。” 2 E/ H5 R2 S8 L) e& M* ~- H ' j1 }' |( c, o$ q/ y3 {是的,在最后一天里,若莲和刘勇都处于极限状态,尤其是若莲,很多时候连意识都模糊了,别说仿佛电影里很狗血地请求对方抛下自己独自逃生那种桥段没有发生,就连周遭到底在进行着什么都不清楚,只是难受。那种难受是不好形容不好描述的,除非亲历,不会明白。而刘勇也全无力气进行什么精神激励,连激励自己都不可能。他只是一直朝前爬,爬到后来约等于蠕动——动一阵,歇一下,再动。虽然慢,但始终不曾停下。0 z5 V4 n& m. b! v. q
: K& v8 f6 `' C7 W# [( I9 R他们的运气极好,在最后关头遭遇了张爷的人。事实上,这条路也是张爷告诉刘勇的,在他从上海出发去南京的时候。那两个沉默的小伙子在那里已经守了五天,一个去路上接应,一个守在必经的出口。 3 s, {8 c- i! u5 a, I . \4 W) x8 K; g$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来人直接把他们送到了怜卿处,在大门外放下,揿门铃,跑开。在墙的转角处听到怜卿惊极喜极狂呼出“若莲”才离开。 0 M W& Z t+ V - c) f. d4 K% x- c3 d8 |“这就是这个奇迹的全过程。”若莲说。说完这些,她觉得累了。夜已经很深很深,四周很安静。花园里还有细微的秋虫的声音传来。小凤仙在身旁的黑暗中躺着,握着她的手。那双修长匀称的手,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尺寸,手心还有一层细细的薄茧,是一双有力量的手了。这样的手也让她安心,于是,她的呼吸渐渐均匀,沉入了睡乡。7 K9 n+ O# ^* v) @! u' Y
: ^8 H; ^, h: A; d小凤仙睡不着,她仰面躺着,在里睁大眼睛。当瞳孔渐渐适应黑暗的时候,她可以模模糊糊地看见天花板浮凸的花纹。是了,这样的夜和这样的黑并不是绝对的黑暗,有些地方仍然是有光线的——没有拉得十分严密的窗帘缝隙处,家具们白天吸收的反光,还有其他一些什么,这些平时感觉不到的光在黑暗里,帮助我们看清环境,驱散恐惧。在真正的绝对的黑暗中,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那样的黑暗,大概是几千米以下的深海或者是数万光年之外的太空。再有,就是人心。人心的某些部分,应该是没有人可以构想的黑。4 H& L/ k/ ]' s @'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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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静静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躺着,不敢动,更不敢抽手出来。回来一周了,和母亲同睡了几次,她已经知道母亲现在很不容易入睡,就算睡着,一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惊醒。大多数时候,母亲是浅睡。象今晚这样,呼吸绵长平稳,睡得又香又沉极为难得。所以,她直挺挺地躺着,维持固定姿势不变,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身上一块快肌肉慢慢变得僵硬也不愿翻身——这十年来,她什么也没有为母亲做,在最艰难的那个时候,她不在母亲身边,这种无力感锥心刺骨地痛。而现在,因为自己的存在,母亲能得一夜安眠……这种可以做点什么,哪怕是最微小的事情的成就感简直让她雀跃。她甚至恨不得那不能翻身的难受再多几分,心里会更好过一点。7 Z- M; N, u# ?. v p
* w& ]2 S0 r2 ~' k7 \: g# J; l% J可是,到底辜负了。 4 O) r# I, J6 b & a# w9 W- \( |1 E, ?' B啊,不,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圣徒,从来也没有为这辜负而骄傲——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或许算是经历了一场要命的考验。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怯懦的。在那个时刻,最后的一个刹那,他退缩了。一直到坐上飞机,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片沙漠在身下渐行渐远,他都不是很清楚为何会在最后一刻,辜负。辜负她的热情,辜负最美好的时光——是的,他也从来不曾认为那一刻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好,它就自然得跟呼吸一样。来了就是来了。 & t K& U$ e, G, C4 l* t$ R2 @- Z- e: J, K; S
或许,是他害怕。他害怕她的年轻——Lynn,他的唇舌间再滚过这个音节,只觉得单单是这个音节便荡气回肠,永志难忘。她那么年轻,那么美那么好。可是,她到底知道那是什么吗?在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气氛下,身体进一步亲密,会令精神和思想都加倍的依恋,对于女子尤其如是。而他报偿不了这种依恋,甚至,无法付出对等的依恋。对于她来说,他是唯一。而对于他,她永远无法是那个唯一。他的生活他的过往他的家他的妻他的子已经是他身体的一个部分,不是背叛不背叛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给不出完整。这样的事实,虽然她早已知道,但是,真正亲身经历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只有精神的交汇和依恋,告别起来应该不会那么难。又或者,她年纪更大一些,看过沧海又看过桑田,爱过也恨过,得到过也失去过,经历过身体和身体的近与远,再面对这样的别离和人生无法改变的无奈会容易一些。是的,她有在本能支持下在爱意燃烧中一路向前的勇气和资格,他没有。他——他虽然不是圣徒,但面对她,他不愿意利用她的年轻,利用她的不明白而放纵自己。 " Y. @) C; O" @& g5 i) ]' b5 F. x6 z, W: K/ z
“再过十年,如果你愿意……”他很想这样对她说,但是终于没有说出来。这样的话多么虚伪和矫情——尽管这真真是他的肺腑之言。可是,再过十年,再过十年他已五十,他凭什么自信她对他还有今日今时此刻此地的万丈热情?那就这样告别吧,就这样说再见,就这样,望定她的眼睛,郑重地告诉她:“你一定会幸福的。”——呵,讲出这句话,他才觉得这一句比心里的那一句更矫情。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47
第42章 第 11 章上* p2 B" F& t2 S- u2 Z'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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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平稳地向前,朝着家的方向。小凤仙坐在后座,若莲和刘勇在前排。刘勇的车开得很好。他们俩并没有怎么说话,连眼神也似乎没有交流。倒是若莲和小凤仙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是,小凤仙还是清晰地感觉得到若莲和刘勇之间若有若无流动着的那种气场。那种熟悉亲近的感觉,描述不出,但感觉得到。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呢,将近子时了,寒气从各个角落渗了出来,但是因为晴朗的缘故,那寒冷分外爽利。小凤仙看着夜街,忽然有一点点伤感——也许,在这样的夜晚,在欢聚以后的别离光阴都会有点莫名其妙的伤感浮上来吧。她想起临行前设想的千千万万——如果刘勇有何不妥,一定要将母亲带走,不能说服的话,就强行带走。可是,现在,看着汽车前排的两个影子,感受到他们之间那种亲密气息,小凤仙有点自失地笑了,别说这个刘勇现在看不出来任何不妥,就算真有什么,要带走母亲,那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一件事。这个时候,和这车窗外寒冷的秋夜一样,她清晰地感觉到,她和母亲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个体。且,因了刘勇的缘故,她觉得母亲离自己远了一些。他们俩的那个世界,不是她的。说来奇怪,当初母亲和李子明在一起的时候,小凤仙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其实,她也感觉得到,母亲对李子明的那种感情或许更刻骨一些,更能称得上爱情。可是啊,若莲和刘勇之间,那已经是超越男欢女爱的一种相濡以沫——竟然,竟然有点象夫妻。想到这里,小凤仙有点出神,从今往后,母亲的世界里有了一个更重要的陪伴者呢,虽然从血缘上她和母亲更近,但是,有什么比得上实实在在的恒久陪伴呢?另外,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既然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已经看过,已经确认可以放心,那么——生活还是要朝前,而她的生活,现在是在海的那一边。且方云琪也已经有电报过来问情况,虽未催促,但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许是该计划动身这件事了。可是,回来的这段时间,虽然忙于和母亲以及亲戚们相聚,几乎没有时间关注其他,然,凡是智商正常的人都可看出,时局的动荡,战乱的迫近,上海这个孤岛不过是苟安,到底能坚持多久,未为可知。且,怜卿姨妈那边,已经到把雪菲和丽菲都送走的紧要关头……是时候和母亲好好谈一谈了。, R% \, L, m6 X! B2 s+ g5 n6 p f
8 p ^: F& U. { r小凤仙吸一口气,望向窗外,呵,是上弦月呢,且,晴朗夜空中,不但那一弯新月明净可喜,竟然连整个月盘的轮廓都清晰可见。这种景象,西谚称之曰:“the old moon in the new moon’s arms”新月抱旧月,而今,是到了自己给妈妈一弯臂膀的时候了吧。当然,如果要走,一定是将刘勇一起带走,否则,注定不能游说成功。1 m% G& V, X9 _* q$ m* Z
6 t8 q* z# q" z% M6 k其实,根本不用她游说,若莲的心中已萌去意。早在十年以前,怜卿将一匣子金条静静地推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这时局很有可能会不可救药地坏下去,所以,甚至连她现在的房子都是租的。而南京那一场浩劫,简直是将不足为外人道的刻骨铭心的恐惧印在了心里。也许,这样的时候,有些人一定不会去国离乡,一定要誓与国土共存亡,可是,她不过是这纷纭乱世里自身难保的芥子也似的一粒微尘,唯一想要的,无非是个现世安稳。上海,不用看太多,不用想太多也可知道,已经是沉船前夕。这样的平稳光景,不会太长了。虽然,去到异乡一定会有诸多不便,一定有很多需要从头来过的事,可是——还有什么好怕呢?从南京城中爬出,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了。且,小凤仙在那边似乎一切都还好,虽然不如她在信中描述的那般花好稻好,诸事顺遂,可是……若莲微微笑了,自己身边的积蓄,这些年下来已成一个惊人的数目,只要有真金白银在,去到哪里都不会吃亏。当然,离开,是要和刘勇一起走的,这个没有疑问——只是,要问问他的意思呢。想到问他的意思,若莲这才惊觉,这几年下来,甚至,这十年的相处,从最开始的合作或者说是商业雇用关系走到而今,竟然一次也没有问过刘勇的意思——这日子流水一样地淌下来,每一次都是她说,他做。唯一例外的是南京城中,那是他说,她做。他们竟然没有一次问过彼此:你的想法是怎样?这件事你怎么看?抑或,这样做好不好?行不行?啊……甚至,她居然没有问过他,关于他们,他到底是怎么想怎么看怎么打算?# H3 V/ O. U8 o) 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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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若莲一夜未成眠。她到这一刻才发现,在刘勇面前,她从来没有过患得患失,从来没有揣度过他的心思,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是否愿意是否高兴是否喜欢某件事。这在她多年来与形形□□的男性相处中是从未有过的。这……这……这当然不是爱情。 / q4 }4 x# [7 F % ` c. q6 [5 \% l' d是的,若莲对刘勇,信任,依赖,现而今,简直已经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他的样子。和小凤仙睡的那几晚,老老实实地说,都没有握住刘勇的一只手入眠那么踏实安详。可是……可是……可是,若莲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她对他,还不是爱情。即使是如此舒服的相处,仍然不是爱情。这个夜晚,若莲睁大眼睛,静静地望着黑暗里浮凸出来的一切,辗转,再辗转。也许,这样也已经很好了,很快,她将迎来五十岁的生日,在这样的年纪,还不肯糊涂一点是不行的。并且,浮浮沉沉的前半生里,不是没有爱过,尽管也曾密密地守着这颗心,不肯轻易交了出去,但是年纪还小的时候,再怎么计算利益,再怎么小心从事,也抵不过强大本能去。可那些她爱过和爱过她的人都去了哪里呢?飘萍一般,散在命运里。想到这一点,她轻轻把手放在刘勇的掌心,那是一只温暖镇定,骨节粗大,带着一层茧的手——从少年到青年,刘勇很从事了一段时间的重体力劳动,这些年虽养尊处优,可是那段生活却刻在了掌心里,还有身体上。刘勇已经睡熟了,可是,当若莲的手悄无声息地伸进去的时候,他的手掌却紧了一紧,即使在睡梦中,她递过她的手,他也知道,他要握紧它。! K% T* v. n, R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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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若莲不爱他,若莲知道,他也知道。但是这没有什么要紧,他爱她,那就够了。他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爱她。她是他这一生,爱上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48
第43章 第 11 章下 % p0 S* J8 [% G# k8 n. [# H: Q a2 A1 S$ F& Z
刘勇始终不能忘记当年住的小街中那个卖馄饨的李老头,那个每天绝早就要出现在巷子里,对着一腔子煤炭火咳得心肝脾肺肾都要从嘴巴中呕出来的李老头,那个一直被整条巷子的母亲们当作反面教材对儿子耳提面命的李老头,那个爱上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的女人,最后全副身家尽数葬送的李老头。李老头是两年前过世的,身后自然十分十分凄凉,还是刘勇得了消息,送了一副棺材。可是刘勇知道,这个人一生都不曾后悔过。他永远不会忘记李老头提起那个女人就会变得悠长悠长的眼神。“不怪她,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李老头曾经这样对刘勇说过。当时刘勇还非常年轻,当时刘勇还没被聘为段家的女婿,当时刘勇还没有遇上若莲——所以,他不明白。他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太奇怪了,而那种感情,也太奇怪了。有什么会比实实在在的生活更重要?有什么会比真金白银的身家更重要?有什么会比他这个乡下来的年轻人想也不敢想的富足稳定的日子更重要?刘勇不明白,这种不明白的东西令他觉得有一点好奇。但这好奇转眼就消散在一日一日的奔波劳碌里,大概,大概是那些有钱人的怪僻吧。那时候的刘勇已经意识到,有钱人的想法和他这样的整日里为了一口饭一件衣一席地奔波的人相当相当不同。那时候,他自然不曾想到,其实,他和李老头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他可以比李老头付出更多,且,更决绝。 + _& o1 s, G7 C7 ]; V . C3 Q" D0 X J. ]. p刘勇的心事,从见若莲的第一眼就种下了。那一天的情形,十年来被数次在暗夜里不断回忆,也许早已经不知不觉增添了无数新内容。可是,他却始终记不清那一天若莲穿了什么样的衣服,说了什么样的话,甚至也想不起那一天若莲的样子。他只是觉得从跨进那个园子那扇门以后,他的心就不再长在自己身上。可是,若莲和他的距离遥远得,遥远得比山东到上海的距离还要远;若莲这个人,虽然他不时可以见到,但却比一个梦更不真实。他甚至不敢在白天想起她,只有在一个个晚上,四周无人,世界静得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来。但是,每一次的回想都是恍惚的——事实上,他每一次见若莲他都是恍惚的,要花很大力气才能维持表面上的镇静。而想起她的感觉,却宁静美好,就象少年时的夏夜,在打谷场上露宿,睡到半夜忽然醒来,仰头看见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在那半梦半醒的时候,睁开眼睛第一个刹那就是那轮满月。说不出它有什么好,可就是觉得舒服,它的光芒静静地照到心里去了。7 ?2 c0 ~7 v( d0 ~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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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自小就没有读过什么书,诗词歌赋什么都不明白,他这双手也从来没有一天握过笔,少年时握锄头,来了上海扛货,再后来过手的是钱和米。他根本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形容或者描述他的感觉,他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情绪,尽管在实务上他通透清醒甚至是聪明绝顶的,可是在这方面,他的懵懂,与一个孩童无异。他只是本能地将这种感情或者说感觉藏起。他知道,如果他露出一点端倪,便不能再在此间呆下去。他藏得那么严实,没有一个人有一丝察觉。除了——除了二妮。 ; T% J. `" x( M6 G1 _( H- }% R% u; x R) F; w$ q
老王家的二妮,在刘勇和若莲的米店开起来以后就一直来帮手。刘勇的本意是让若莲指定一个可靠的人作账房,但若莲让他看着办。他认识的可靠的人就只有二妮,且,当时二妮已经在店里帮手一段时间了。于是,顺理成章,二妮管账,他管店。这样一日一日相处下来,终于有一天,老王找他喝酒,饭间,二妮的娘似乎是闲闲提起:“二妮已经二十了,大兄弟你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家……?” 2 k6 ?6 U0 Q; U3 S# l7 [1 J8 }0 C& X: s4 F' Q( r: R( v0 G
刘勇当时酒已半酣,听到这话,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几乎是本能地,回应到:“嗯,我倒没注意到侄女已经该寻人家了,有合适的一定给留心。”; q" J5 z2 v' y0 M+ V
7 N" N' ?; u/ A& Y7 r; K2 p- P! S这事后来老王家并没有再提,但是,二妮的少女心事又岂是这样一个半明半暗的拒绝可以打消的?她以东北女子特有的痴情和豪爽,倾尽全力靠近刘勇。可每一次,刘勇总是不动声色,连消带打,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和视线。 4 p; C( G/ n/ f4 q; X3 b: s4 W% F7 d v" b9 G
“刘大哥,你心里有人。”终于有一天,二妮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虽然自那次以后,刘勇总是自觉地把二妮划作晚辈,可二妮从来就没有认过这个帐。刘勇心里咯噔一下,但仍然想象一贯的那样,含糊过去,抬头,却看见了二妮一双明亮的,洞察一切的眼睛。于是,不语,默认。 $ h" S5 _. s0 r3 m o1 Q0 {1 I 3 J3 E1 f B7 O( z- q, d“那个人可能和你结婚生子吗?”二妮说,“应该不会吧。”她涨红了一张脸,挣扎了很久很久,终于鼓足勇气,“刘大哥,俺不在乎你心里有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俺可以给你烧饭洗衣,可以给你……养娃。俺会对你很好很好的。”0 ]5 [/ k, x6 A'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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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沉默。是,他知道,二妮说的全都是真的。他心里的那个人,永远不可能和他结婚生子,永远不可能为他缝一件衣裳,当他累了病了,他只有一个人。当他老了死了,连个送终的后代也不会有。而二妮会对他好的,只要他点头,他马上就可以拥有俗世能得到的温暖陪伴,会有一个他曾经羡慕不已的,老王那样的家。这样的一个家,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比任何堡垒都要吸引。/ J- r+ j! r4 \) b3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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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想一想。”他老老实实地说。这一次,他难得地没有回避。他知道,如果这一次再拒绝了面前这个女子,一定不会有下一次了。二妮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子。并且,象她这样的好女子,身边也从来不乏亮眼人。 % t7 v A) R7 e( r( p; S4 m/ N5 F _
他没有敷衍二妮,他是真的决定好好想一想。那个晚上,他躺在床上,前前后后想了很久很久。第二天,再在米店和二妮相逢的时候,他说:“我想清楚了,放不下。”' ?5 h5 P0 K. u% g- {" A0 K6 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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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不后悔?”二妮的眼睛里慢慢地汪上泪水,可她倔强地咬着自己的唇,不让它落下来。 ^; `: o1 w: H
`0 q, ^: R8 `“不后悔。这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自己愿意的。”刘勇平平静静地说。眼前浮起的,是李老头的悠长眼神。该刹那,他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的,不后悔。只能远远看着她,不后悔;甚至她连知道也不会知道,不后悔;永远不能有一个家,不后悔;永远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后悔。 * @" y5 \* l+ @$ O. T) n ( y/ S0 y; }) J- j, |. F二妮的眼泪在长长的睫毛上颤啊颤,终于落了下来。但是,自那以后,她死了心,很快,她和店里一个伙计好上了,一年后,他们结婚,再一年后,他们手上抱了一个胖娃娃。而刘勇,在这数年间,安安静静地喝了一场又一场哥们伙计们的喜酒,送出一份又一份的满月礼,连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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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12 章上) p* ^) a8 P( l: H
) Q3 D& |" D: u3 ^+ x8 W* U那个晚上,一夜不成眠的,除了若莲,还有燕飞。二十年了,从张家走出去,一转眼竟然已经二十年。如果不是象明铛小凤仙这样的女孩子们用活生生的成长提醒她,她几乎会以为不过是一场梦的光景。二十年前,若莲身后的小凤仙不过还是一个畏缩的小女孩,安静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可这个晚上,见到她的时候,竟然已经挺拔得宛若一棵树,几乎要仰视才见。难道异国的水土当真不同,可以养出这样的风采来?不知道宁秀在海的那一边是不是也长成了如此这般?呵,不,不会,当年宁秀离开的时候已经十八,应该不会再长了。啊,那么,现在,宁秀已经三十八了……燕飞心头一阵刺痛,那痛,绵绵密密了二十载光阴,现如今,依旧清晰尖锐得让她眉毛都皱了起来——太痛了。那是真真切切的,来自心脏的剧痛。燕飞曾经去看过医生,说是心脏有毛病,并不仅仅是心理问题。这样也好,这痛来得如此实在,实在得可以让人感觉是活着。 * F8 N4 d. X5 X6 _) p1 I* n9 {( U7 ]
这些年来,在无边的寂寥里,燕飞一次又一次细细地思考自己当年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并且,在最初的几年中,她甚至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什么值得后悔。那是一种自虐的强大快感。彻骨地痛,却致命的吸引。将小小宁平送到戏班子,是要毁给林季新看,是疯狂的报复。而宁秀,从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宁秀,想毁了她,那纯粹是一种爆发式的自虐。十八岁的宁秀,神态举止象足自己,毁了她,几乎就等于毁了自己。燕飞想清楚自己的动机的时候几乎疯癫——在那之前,似乎是在本能支持下,无法控制地做出那样的事,意识里将这种行为归结为对林季新的恨。可是,事实上,过了那许多年,对林季新的爱和恨早就消散如烟尘,支持自己做出这可怕事情的,原来是藏在心底的魔鬼——燕飞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不止一次在潜意识里想要毁掉自己,可毁自己,毕竟下不去手,竟然,竟然想借毁掉女儿来获得那种强大快感。这样一个人,自私,疯狂,变态,形同魔鬼。在看清这一点的时候,她仿佛被黑暗中浮出来的,真实的自己的灵魂吓得瑟瑟发抖。天哪,这人世间竟然有如此可怕的事,如此黑暗的心。并且,这颗心居然跳动在自己的胸腔里。想通这一点的时候,燕飞几乎有要剖开自己的胸膛,把那颗血淋淋黑漆漆的心脏举到眼前看个仔细。是的,在看清自己的时候,燕飞的第一个念头是自杀。她再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自己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用处。也许,死了会还给人间一点干净吧。 # }% i: F) ~ H* T2 J8 k& L% M5 ?# s7 e7 L
直到现在,此刻,燕飞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冷静周密地计划自杀的细节——那是十年以前,就在小凤仙即将去国离乡的时分,就在张家女子即将各立门户的当口。她把自杀的所有内容都考虑好了,其中重要的一项是对张雪亭说她后悔。不,这不是为了让自己心安,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再让她心安。她只是想在死前做一件平生从来没有尝试过的事:是的,这许多许多年,她从来没有后悔,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后悔。8 d4 n1 v1 @ Z4 z3 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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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与她的晤面不是在张家进行的,张雪亭说到做到,再不允许这个女儿踏进张家大门一步——她们约在了燕飞的家。6 Q' y1 A, c3 x1 B' g)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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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张燕飞小小园子里的葡萄架下,布满零碎枯萎的落叶,有洁癖的她并没有将之扫去——都是行将大去的人了,身外的一切都已经不在心上。张雪亭踏进那间园子的时候,落叶在她的脚下发出细细碎碎,宛若叹息一样的声音。张燕飞端坐在她面前,一双眼睛没有一星半点神采,槁木一样地说:“妈妈,我错了,我很后悔。”( I i' U. P! {(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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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亭听到这句话,已经知道大大的不妥,燕飞从小到大,倔强得连一滴眼泪都不肯落下,生平从来没有认过一次错,即使是极小极小的时候,明明做了错事,哪怕被罚到站立不稳,晕了过去也不肯说出一个错字,并且,自始自终,从不后悔。张雪亭默默地在燕飞面前坐下,不说话,只将目光静静地调过去看那葡萄架,还有些许叶子挂在藤上,一片一片,破布也似,间或有特别顽强的叶子,还保留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绿意。$ ^; U! M3 M; B* \: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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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就那样相对沉默良久良久,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眼睁睁地看着日影慢慢跨过中天,再向西而去。终于,燕飞艰难地开始说她的可怕发现——自己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是一个活着的魔鬼,是一个自私变态的疯狂的已经不配称之为人的东西。当第一段话说出来以后,一切慢慢变得容易了:自己在十年间反复思索为什么会那么做,不是因为所谓的恨,不是因为所谓的,曾经的,刻骨铭心的爱,竟然只是为了毁灭的快感。那样做,她觉得接近极乐。在描述那种毁灭的快感的时候,燕飞的双颊晕上一层病态的紫红。眼神有了一丝活气,以及完全不正常的闪亮。 / }" G4 @" Q4 f8 V7 k, L 2 Y" r2 [' V+ b/ B2 @# r4 n张雪亭安静地坐在那里,任她说下去,说下去——那些话是她心底最隐秘的东西吧,散发着黑暗和腐烂的逼人气息。等她终于说完,全身的力气似乎也被耗尽,那病态的,异样的活力从她身上离开,一切归于死寂。张雪亭叹了一口气,慢慢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陈旧的红色丝绸包裹,放在她和燕飞之间的石桌上,那已经是黄昏时分,秋的微凉浮了上来,虽然没有寒意,却有萧瑟。燕飞涣散的目光盯着那个小小绸布包,张雪亭说出了进门以后的第一句话:“打开它。” ! X/ i, ?# j, S: H/ A3 J8 z" g : v7 L/ g7 t; Z+ _% D- D" f燕飞木然地,一层一层地展开了那些陈旧的丝绸,它们那么旧了,旧得几乎要随这渐起秋风散了开去,展开到最后一层,她看见了一绺细软漆黑的头发。 5 x5 q; o& _% l" o7 m P8 f; d3 W: S. |4 h* s; R4 K ?
“你出生的时候,有一头很好的头发,简直不象个初生婴儿。”张雪亭说,“你身上一点胎脂也没有,雪白,柔软,胳膊和腿,软得我都不敢去碰。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年轻到不敢去碰你,怕一碰就把你的胳膊给碰折了。是你外婆把你包好,交在我手上,包你的被子是蓝底白花的,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把脸贴到你的脸上,很软,很香。然后,我就哭了。”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49
第45章 第 12 章下' V6 B$ C- {+ r
3 W3 C& r' Z0 {7 r张雪亭说着这些的时候,声音里没有起伏,似乎是不带感情,但那些旧事历历如绘,似在目前,“可是,那时候我和你外婆在上海脚跟站得并不算太稳,我没有太多时间给你。满月以后就把你交给了奶娘,我必须在最快的时间恢复身材和状态——不然,就有被人们忘记的危险。”/ e0 S4 p8 N$ ?& A$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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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燕飞出生的时间距张雪亭被张月如带至沪上不过十余年,那时的张家哪里能跟后来的相比?当年张月如死也不肯到任何一家娼馆落脚,她说:“就算是要卖,也得自己卖,并且还要卖个好价钱。”母女两个自己租了房子,自己打点一切,还有三教九流要应付,最开始的日子,当真是一把血泪一把心酸。这些,大多数时候张雪亭都选择性失忆,不去回想。但是,此刻,在讲起燕飞小时候的事的时候,那些旧事都一点点地浮了上来。那许许多多的日子,当真是不堪回首。张月如的辛酸不必说了,甚至在张雪亭出道的最初几年,都做了好些屈辱至极的生意,屈辱到平常人等一定会萌出死志。可是,她的性格够倔也够强,且,在杭州的童年着实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再坏也不过如此而已。燕飞的出生几乎完全是意外,那时候,张雨亭还在垂髫年纪,张月如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张雪亭既没有抚养孩子的时间也没有抚养孩子的心情——尽管她对着一团粉也似的初生婴儿珠泪潸然,也不得不毅然将之托予他人,甚至,最初几年,还不是在家里养的。想想,那时候她们的财力不过刚够买了个小小院子,几间不大的房子,声气相通,要是有个啼啼哭哭的幼儿在,这生意如何做下去?! o G9 H* R7 h2 j
" \0 Y3 N0 @. J+ \这样的情形,是到燕飞四岁以后才转变的,那时候,张雪亭得遇了人生当中第一个贵人,该人不但有力而且有量,并且充分地激发了张雪亭的天分——他惊讶地发现张雪亭在投资上的手腕和深沉的心机绝对是天才一流,于是带着些激赏地扶持培养。这样的扶持培养并不简单,出钱出力出智慧,甚至在偶尔失手时付出感情安慰鼓励。想想,那还是上个世纪末的事情了,这样的胸襟器量比他的钱难得多了。张雪亭有时候想,这一生若不是得遇此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在她六十岁之前,有时夜半想起,都会冷汗涔涔地醒来——单凭她和张月如张雨亭这样的女子,要在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挣扎出一条血路来,当然并不是活不下去,只是——一定是不敢想不敢假设的痛苦辛酸。 9 ^) w, _- a9 d% V' N- o" L- p9 R- B- L" d& j# o
“你这院子也冷清得久了,”张雪亭对张燕飞说,“明天我叫人来收拾收拾。”; g; P! V/ V2 [8 Q) N&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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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了。”张燕飞有点恍惚,声音空洞地回答,“收拾它做什么呢?……现在这样就很好。”+ `7 b) ]- L1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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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样的。”张雪亭沉吟了一下,“你的奶娘,她近况不是很好,我本来想让她到张家园子里住下的,但是园子很快就要卖出了,先到你这里落下脚吧,我会尽快安排她去别处。”8 x, i, B* y# q+ U" o# J/ d
) R5 D1 Q$ R; ^! ^4 D“啊……不!”张燕飞眼光一闪,本能地坚拒,“我不想看到她!”5 L1 I+ F( j& Q$ F8 ^8 O7 W# e6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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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燕飞当然不愿意看见那个奶娘,那个女人可以说是她童年的全部荆棘和噩梦。从记事开始她就记得,那个女人当着张雪亭的面时待她如珠如宝,可背转身时,那张面孔要多狰狞有多狰狞。虽然并没有实质上的太多虐待,打骂饿饭之类还是不敢的——张雪亭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可是,她骂燕飞,那些污言秽语,燕飞一生一世都不想再记起,可是却一生都纠缠不去。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燕飞觉得人生的丑恶自她而始。这个女人从保守的乡下来到上海,自诩为行得端立得正的清白人家,为了钱不得不为□□奶孩子,这个□□的孩子喝掉了她心肝一样的小儿子应该喝的奶!这样的仇恨深植于她的骨子里,发诸于行动,真是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3 [* n$ V" [+ {0 @0 O# f; z) g 0 r- ^+ J! q0 Y) M7 o“你现在还怕她?”张雪亭看了燕飞一眼,不动声色地说。1 ^. c9 ~6 E) u$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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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燕飞本能地否认,忽然眼神黯淡下来,转了口风,无力地说:“是的。我现在想起来还怕。”# U% C( k6 z7 X
q$ a n* d, b, a% |8 b8 l+ Q“不要怕。”张雪亭说,“她现在不过是个老妇人。并且,她现在要靠你生活,讨好你还来不及,不敢做什么的。再说了,这样不是很好吗?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你有机会用你一切的手段对付她。怎么样都可以。你放心,现在我们要对付她不过就跟对付一只蚂蚁似的。” 7 Y, ~% V' L7 R" {; t$ ~2 P9 X3 d; k! l! N4 \# e2 d, ]! X& h8 D0 X
张燕飞愣在当场。啊,如同张雪亭所说,这时候的张家,对付一个无依无靠的落魄老妇人,不过跟对付一只蚂蚁一样。并且,这不是蚂蚁,这是一只蟑螂,一只在她人生开始之初,给了她最黑暗记忆的蟑螂。幼年的时候,不是多少次在黑暗中设想要如何如何地对付她吗?现在是多么好的得偿夙愿的机会啊……这样的机会,简直是诱惑的。对于死志已坚的张燕飞都无比无比诱惑。她几乎觉得心跳又加快了,一种神秘的,黑暗的,让人兴奋让人期待的快感浮上心来。这……这真的是一大诱惑啊。想怎么样都可以。现在这个女人在她的面前,比当年自己在她面前更加的不值一提。当年的燕飞至少还有母亲在,虽然说是和奶娘在一起的日子是暗无天日的黑暗,可无论是自己还是奶娘都知道,暗无天日不过是个假象,张雪亭这个太阳还是在那里的,只不过有点顾不过来而已。啊……现在,现在的燕飞对于这个女人,则是完全的予取予求,要了她的命都是轻松的,就算是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都没有丝毫难度。报复,有充分理由充分力量的报复,想怎样就怎样的报复……这样的诱惑……很难很难拒绝。 # N( V9 `+ U5 O2 t3 ?: E9 b* p3 T7 K. Y+ w( s
“想想都觉得兴奋,对吧?”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张雪亭在暗沉沉的夜色里,在张燕飞的对面,轻轻地笑了,声音竟然充满了蛊惑,“本来我是想自己动手的,现在把机会留给你吧。你比我更有资格。燕飞,你一定要记住——有人对你不好,你首先想的应该是怎么对付他,不是对付自己。不要怕,打不死咬也要咬死他。咬不死也可以忍到能咬死的那一天再动口,为了不能咬死别人而咬死自己,太没有必要了。”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50
第46章 第 13 章上2 S7 F0 l( w+ P) s' Q
1 s1 u5 i! `: y! c V当若莲向刘勇提起和小凤仙一起去海外的计划时,刘勇说:“好。我们尽快收拾行李。”语气平淡,仿佛他应承的并不是去国离乡这样的大事,而是去苏杭走一遭一般。这种态度令若莲忍不住再重复一遍,强调,“我是说和小凤仙一起走,然后,也许再也不回来。”“嗯。”刘勇应。若莲的嘴张了张,想要再说什么,又发现无从说起。是,她有预感他会答应,甚至也预感到他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是,这毕竟是从一个地方连根拔起,是去到彻底的未知,是……语言都不通的一个地方。在上海,固然,刘勇的世界大部分在她身边,可是,好歹还有自己的朋友和圈子。刘勇是否知道他应承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他知道他应承的到底是什么的话,那么……若莲忽然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这样的深情如果自己还不明白,那简直枉为张家人。# v7 x5 ^' C; y' L$ U
3 m, u$ P, _: Y- O* T+ t% P可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刘勇都已经走出门去,若莲还呆在当场,实在忍不住会想,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如果这是深情,那么绝非一朝一夕酿就。虽然,在南京城里,她从刘勇的目光中得知过这一讯息,但是当时根本就没有可能深想,事后,也几乎是故意忽略。是怕吧,怕自己会错意,怕自己想得太好,怕这个男人也许是因为本性纯良再加上斯时斯刻不得不为之。还怕……他是为了钱。如果时光倒流回去二十年,不,十年,只要倒回去十年,若莲一定不会去设想刘勇有可能是为了钱。想想看,就算是给你全世界所有的财富,但要你拿命去换,又有什么意义?刘勇当年,完全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在情况最紧急的时候,甚至连死得痛快一些的退路都没有给自己留。对于这样一个人,去设想他是为了钱,十年以前的若莲做不出来。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随着身体逐渐朝下坡的方向走去,连想法和心理也不可避免地开始狭隘和阴暗。不是没有想过啊,刘勇是不是进行了一场豪赌?他亲到南京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会遭遇那样惨烈的场景,到了之后才发现,当时的情形下,就算他弃了她去,也不见得就能独活。那么,就干脆豪赌一把吧,豁出一切,救她于水火,然后,后半生,从此不同。潜意识里,这个想法甚至是占着上风的,这个想法似乎也更合乎逻辑合乎情理。不是刘勇自己要那么做,是命运一把一把地推他到如此的。* q* c; B5 ]! L& i
2 d) C$ c6 e3 }) P: O' j0 W) P可是,现在,此刻,又该怎么解释才能自圆其说?若莲坐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喝干它,继续想。如果刘勇不答应和自己一起去到美国,她一定不会勉强,并且会给他一笔相当数目的钱,这笔数目,在她心里的上限是她财产的五分之三。这个数字绝对会非常非常惊人——因为包括小凤仙和张雪亭在内,谁到不知道她有那么多钱。也许……也许是他不知道她会给他这么多?啊,不,说不过去的,就算他不知道数目会大到这个程度,但也会心里有数,那是一个哪怕是在这飘摇乱世都花不尽的数字。也许……也许是他和她一样,经历了南京城破,已经无比渴望有一席安生之地,一席没有战乱的苟安之所?哪怕是语言不通,哪怕是未知——不会再有比南京城更可怕的未知了。是了,凭他自己的力量,就算是有钱,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若莲又喝了一口水,长出一口气——总算找到刘勇行为最合理的解释了。啊,不,若莲忽然把脸埋在了掌心,心里起了个激灵:这种想法太类似入画了,只有入画才会有这样的思路。她想起了在临卖张家园子的时候入画的那张面孔,想起了曾经一千遍一万遍在心底许下的誓言:永远永远不要象入画那样。如果自己一心要作如此揣想,呵,不用照镜子也知道,那张面孔会跟入画有八分相似。天哪,若莲在心底悲呼一声,天哪,原来这就是老去。原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皮相的老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是心的老。老到,老到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的设想,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不敢相信任何人任何事——除了钱。接下来,就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变成张入画。 & i; Q( V4 f) w$ w* U8 | 3 [+ \: \( y4 g) p7 C5 l" w呵,若莲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双手紧握成拳,下定了决心:就算是有会错意的可能,就算是有五十岁了还被骗的可能,就算是担负了失望的可能,就算是——就算是——就算是有想也想不出来的更坏的可能,这一次,敞开心,全心全意,相信他,相信他的深情,并且,交出自己吧。多么奇妙,在她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以后,几乎立刻就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轻盈起来,竟然有些雀跃的意思,面孔也仿佛闪闪发光。甚至,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分别不过一个小时的时候,她就想再见到他。 ( n$ A6 P/ }9 I# }9 F7 R" x 0 @3 i T1 @8 ?9 Y她想的这个他正开车经过大街。他并不知道若莲心底这一番来回挣扎,其实,就算他知道了,也未必会明白这样的挣扎有什么意义。刘勇只是刘勇,他不是李子明,不是张爷,不是任何人。他的方式和他们全都不一样。他只是开着车,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收拾行装,怎么安排规划:店要盘出去,二妮两口子应该是不错的接手人选,他们好像没有很多钱,但是不要紧,若莲不会在乎这个。现在住的房子要尽快告知房东不再续租,另外,他还有点放心不下张雪亭。那个晚上,张雪亭敬的那杯酒让刘勇从心里将她认作了自己的岳母。他知道张雪亭也是那个意思。想到这个,他的笑容在脸上漾开——象个调皮的大男孩,有点得意,有点羞涩,有点喜不自禁。从那时候开始,他在心底也就有了为人女婿的自觉:张雪亭虽然固执地不肯老去,可到底快八十的人了,就算再英明神武,这个时候也得有可靠的人在身边。他和若莲这一走,这个妈妈该怎么办呢? 5 h$ \; |! U" @' B+ S( _0 N% U3 y. V! N# w1 |9 q
作者有话要说:; \# r7 i6 z" ]- A# Z+ r1 ?(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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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这两天写黑暗心理写得不胜疲惫的分割线———————— * b* |8 D9 w! s1 @6 {5 o. M) @: T" l" P! T; X6 W# P, I
说真的,分析燕飞的心理黑洞和写若莲心态开始苍老真是很累。我计划这玩意儿写四卷,是想一直写到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们一点点老到不堪。张雪亭的老只是一个序曲,并且,并不算最残酷的部分。皮相的老固然可怕,但和心态的老比起来,又算不了什么了。可是……真要命啊……真要命啊……我知道,当人们老了的时候会免不了锐气渐消,会自私,会狭隘,会暴露出更多更多人性的弱点。俺想让若莲战胜这些弱点,可是,太累了……这场注定会输的战争,在人心和时间里展开……太让人累了……7 G2 u+ C8 T& q2 t
. I7 `! ^9 N) d6 |9 y啊,俺一定得想办法切换一下,要写点纯粹的光明和美好来冲冲喜。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50
第47章 第 13 章下 3 ] b; G8 f! \' _3 q: W/ X1 I, b) ^" D- o5 I3 v4 a# g# N
这个秋天,对于张家人来说,注定是个不平常的季节。若莲家在收拾行装,雪菲丽菲在收拾行装,爱卿和金宝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一天,金宝接到了张雪亭的电话,要和她单独约会。' e, p# M: f4 {# A
. n' C$ O6 B7 x" j4 b) f; _+ A“姨婆是要告诉你银行账号和密码了。”爱卿说,“去吧。” # R8 P- m" T. ]1 N - G j8 J/ l" d6 F/ |“不是说要满了二十一岁以后才告诉吗?”金宝说。 * `) g7 v( [* a, D( n6 p+ ~5 E$ r/ |3 }9 p, J
“我们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爱卿叹了一口气,“你姨婆……”她没有再说下去。金宝已经了然:张雪亭毕竟年事已高,她们这一去能否再见真的很难说。也许,那一夜的相聚真的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想到这个,有淡淡离愁从年轻的心底升起,却又很快消散了——金宝虽然和张明铛小凤仙同辈,感觉上却几乎隔了一代。从小,她就不是作为母亲的接班人被培养起来的。从她出生之初,爱卿就已经决定不再让她走这条路。八岁的时候,母女俩离了张家园子后,爱卿索性绝足于江湖,弄了个时装铺开着,本来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却因她对穿衣打扮有独到眼光而风生水起,慢慢地,竟然变成了一份小小事业。于是,金宝成长的背景几乎和沪上那些小康之家的女儿们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还要更宽裕一点。对于张家和母亲的过去,她并非不知,但望过去的眼光却仿佛是隔了山又隔了水,甚至带着些许传奇,些许骄傲。那些辛酸和沧桑,那些一代女子的挣扎和痛苦,她根本就没有深想,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心态可以说是部分遗传了爱卿,爱卿手上并没有许多钱,对于未来也没有许多计划,几乎是得过且过的典型,无论什么样的事,在她的心底都如风过耳。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下,因一直有怜卿提点照拂,她一点苦都没有受过。对于残酷现实的唯一认知就是来自于若莲的遭遇,可是,因为若莲和刘勇都奇迹一般地回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于她来说,连这一点认知也渐渐淡去。这一次的走的计划是怜卿坚持作下的,爱卿无可无不可地应下——既然金宝对海外生活,异域世界无比期待,那么去看一看也没有什么不好。: v2 q- m" K-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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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金宝坐在张雪亭的书房的时候,窗外阳光正好,一束明亮光线将她年轻的面庞上细细的绒毛都照得清晰可辨。就算是因为面对权威的姨婆,她力求郑重,可眼睛和唇角都带着点不自觉的笑意。这副面孔让张雪亭看得叹了又叹。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家族中成长出来的这个金宝,简直是一朵奇葩,呵,当然,这是因为爱卿也是一朵奇葩——奇葩到你简直不知道她是因为看透世事而拥有明净彻悟还是根本就没心没肺。就算是生活逼人,这母女俩愣是一点红尘都不肯沾上。 . {/ [& \& z! T: |4 I 0 e1 M I$ O. n" U' X张雪亭把银行账号、密码、数字告诉给了金宝。在说出数字的时候,她忍不住悄悄地观察金宝的表情。这数个外孙女,单独坐到她面前聆听这个数字的时候,有不同的表现。令张雪亭骄傲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明显露出小船不堪重载的模样。但是,还是欢喜的。虽然那欢喜压在了教养和克制功夫下。唯一不同的是小凤仙,小凤仙听到那个数字的时候吃惊是第一反应,后续应该还有别的情绪吧,但那具体是什么就看不出来了。外孙女们的欢喜和吃惊都令张雪亭有小小得意——就象是一个孩子得到了首肯和赞赏。然,金宝这朵奇葩在听到那个惊人的数字的时候,愣是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并且,张雪亭看得出来,她并不是掩饰和克制,而是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呵,这德性,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对钱一点概念都没有。看着金宝那张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的面孔,张雪亭有点小小郁闷,同时又有点担心这对母女,双双如此缺心眼,去到异国他乡,没有怜卿的照拂,会怎么样呢?" T, s. `; n) R1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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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张雪亭问金宝。 5 g4 w, T' U# S( D9 R: x C! ] 2 g0 o) A+ Y1 F$ |; y“下个月初吧,和九姐全家一起走。”金宝说,“姨婆,你索性跟我们一起走吧。”8 R0 s) M% ^: d3 R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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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张雪亭来了兴趣,两眼灼灼地看着金宝——完全相同的句子她前些天才听人说起过一遍。那是刘勇。特特地上门来,坐在她面前,一条一条地分析让她一起走的原因。没想到第二个来说这话的居然是仿佛完全没有长脑子的金宝。/ M$ y! ~% v5 b3 I/ E
$ ^) [4 L9 y2 d3 v M7 T那是1950年2月7日的上海,冬天。就在前一天,十七架飞机从海峡的另一面呼啸而来,投下数枚炸弹。解放了的上海人还没有从社会变革中醒过味来,又恍然回到战乱。张雪亭所住的地方离被空袭的地点比较远,并没有受到什么具体波及,但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那爆炸声远远地传来,象是从过去这十年的时间中传过来的,用一阵巨大心悸将她抓紧。然后,她的病势转危,一夜之后就告不支。当然,即使没有这爆炸声,她也捱不了多少时日了。两年以前,她在楼梯上一跤跌倒以后,大半时间就在床上度过了。且,手脚动弹不得,唯有神智清明。可这清明的神智在开始的那段时间真是害苦了她。虽然,在跌跤之前,她已经深深为这具日渐衰老行动不便的皮囊所苦,但那种苦毕竟是渐变的——今天比昨天,翻身更困难了一些,明天又比今天穿衣喘得更厉害了一点。但这种一些和一点都是在预料之中,并且,用强大的意志强迫自己努力,尚可勉强克服。谁知道忽然之间就手脚全部无法动弹,便溺都得假手旁人,这样的痛苦,对于好强了一生的张雪亭来说,比死更可怕。最开始的一周是最难捱的,张雪亭一日一日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为何那一跤跌下去没有干脆死掉,或者,连神智一起摔没了倒也就无所谓了。这是活生生的一日又一日的苦刑啊。如果不是基督教义认为自杀亦是杀人,真想一死了之——不过,那也得有能力啊。在这床榻之间,她便是想冒着永不能进天堂的惩罚而自绝于世,也得有那个能力啊。真真正正是求死不得。好在第一周过去以后,生活渐渐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虽然她的那个伴并没有亲身伺候,但对她还算不薄——找了四个聪明伶俐的丫头贴身伺候。这四个丫头轮班,当值的时候全都保持最佳的体力和最大的耐心。而他,也会在一天当中某个时段前来,为她读一两个小时的书。 7 Y+ w. V3 I, {& `4 [5 h7 G9 m7 \% h 3 @& s `1 S T若莲和刘勇也搬了来一起住,他们也会到她处坐坐,有时候若莲给她读读信,有时候刘勇和儿子们来和她说说话。那两个小孩子长得和刘勇一模一样,三个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已经是一幅趣致已极的画图。更何况,这两个孩子还是张雪亭的心头宝,在她没有摔跤之前,她最爱的事就是坐在一圈藤椅里,看他们在她的客厅里追逐打闹,摔破宋代花瓶明代茶具毫不可惜。在这俩小子之前,张雪亭眼前身边从来没有激荡过这样的旺盛生命力——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破坏度完全不是一个级数,两个男孩子,还是心意相同的双胞胎,其破坏力要在又原来的基础上平方一下。可和这破坏力正相关的是生命力,生命的活气,蓬勃招展,完全不知世间疾苦,稼穑艰难。这两个孩子和当初的小大人一样宁平根本就分属两个世界。若莲把他们宠得无法无天,只有刘勇才镇得住。可是,刘勇对他们的爱并不比若莲少上那么任何一点,只是万不得已才扮了这个黑脸。这个黑脸,老实说,是他一生中扮得最艰难的角色,甚至比当初隐藏对若莲的爱意还要忍得辛苦——每次他对两个小混世魔王厉言相向以后,看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整齐划一地先红了眼眶,再扁了嘴,然后在同一秒钟放声开嚎的时候,他都要死忍活忍才能忍住冲动——将他们狠狠地搂进怀里的冲动。 6 ^& g4 c3 x* q0 z* Y" E' S ) i6 d& i, Y/ R! i3 j看到若莲一家,张雪亭才渐渐地变得象一个正常人家的老太太。在那几年,她慢慢地放下满腹心事,渐渐地不与死叫活叫也叫不回头的青春较劲,渐渐地认同了衰老的事实,渐渐地和她的那个伴处成了彻底的朋友关系。虽然也隔着年龄的巨大鸿沟,但精神的交流与沟通毫无问题。如果不是这时事,如果不是这亡国奴的生涯,如果不是因了这时事和这生涯而来的诸多坏消息,张雪亭的晚境堪称圆满。5 i- t* k5 q! ]3 L
3 ~0 U) [! S" R6 ]9 ^. U那些坏消息都是些什么坏消息啊,碧铛横死,明铛下落不明,云铛和叮铛为生计故,嫁了给同一个军阀,又被同时抛弃。怜卿跟着她背后的那个人去了重庆,然后忽然两年都没有消息。而小凤仙在美国,竟然遭遇了一场事关生死的巨大财务危机。若莲和刘勇还有两个孩子算是在她身边承欢,可是,沦陷区的上海……真真一言难尽。和这些坏消息比起来,张雪亭自己的经济损失已经完全不值一提——十年里,她的身家在投资和战乱中蚀掉两成,在高昂物价下维持她认可的生活水准中花掉两成,给入画家的几个可怜的铛们填进去两成,散到她认为一定该散的方向两成,所余两成棺材本,在她看来,有和无已经没什么大关系了。到了这个年纪,张雪亭对于金钱,已经彻底看开。甚至,对于大半生不可或缺的物质享受,也已经早就没有了执念。 ! J/ H' @& \# ~4 k. X T' ~" i : {& q' ~& H! K5 H现在,最后一抹残阳下,张雪亭躺在床榻之间,她清楚地知道,这将是她一生中经历的最后一个黄昏。此刻的想法和所有垂危的老人再没有丝毫不同——她想将能见到的家人们再看一遍。她清醒的神智让她并不奢想将所有的家人看遍,那些海外的女儿和孙子孙女,这些年过得好就已经算尽了孝心。身边的,若莲一家已经在床头,那个他在床尾,入画和燕飞也来了。这便已经很好,非常好。她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流连,一个又一个地看下去,再一个又一个地看回来。她不知道她生命的最后一抹残照可以坚持多久,但,能流连多久就是多久吧。她没有想到的是,若莲,或者说是命运,待她真正亲厚,在最后一刻,还给了她一个绝大惊喜。 " M7 R) ^, C2 k' k* v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56
第53章 第 1 章下7 G( M5 W, m. A-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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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惟敏——若莲的双胞胎姐姐,此刻正在赶往张雪亭处的路上。张雪亭不知道,就是在她摔跤中风的那一年,若莲同冯惟敏相认了。那是1948年,林巧稚参加一个会议,会上坐在她左手边的便是冯惟敏。经林巧稚手接生的孩子千千万万,她接触的产妇也千千万万,各种个案都有,但是,若莲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绝对的高龄产妇,胎盘前置,双胞胎,两个胎儿一个横位一个立位,产后产妇还并发大出血——那真是上甘岭一般的一场艰苦战斗。林巧稚永远不会忘记同若莲共同经历的那三天三夜。在这期间,若莲几次濒于休克,又几次都挺了过来,病床上的棉织床单活生生地给她的手揪出两个破洞。而最让林巧稚印象深刻的还有若莲的坚韧——就算是在最痛,前景最不明朗,分分钟都有可能死过去的情况下,她还保持了惊人的冷静,绝不作无谓的嘶喊,又绝不放弃,死也不放弃。这个案例长久以来一直被林巧稚一遍遍回想,生命是个奇迹。她常常这样感叹。这个案例甚至被她用到了她的某篇论文中。所以,当林巧稚看到冯惟敏,和若莲一模一样的冯惟敏的时候,当即就明白了她们是姐妹——双胞胎一向有遗传的因素。 7 ?! b6 ]. Y# M1 J* y 5 E2 D& p8 n( }2 i" N) T“你姐姐,噢,也许是妹妹,还好吧?”林巧稚自然而然地问出这句话,虽然她并不是个多话的人。( V g. s# _ S0 F- m3 E6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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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惟敏看着林巧稚,愣了两秒,然后心中有什么东西忽然一动——双手都沁出了汗水。# z0 n+ C, X, {/ Y4 })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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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向她透露过她的身世,她身边也从来没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人知道,冯惟敏常常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照镜子的时候,偶尔会产生恍惚感,似乎镜中的那个影像并非虚幻而是实存。有时候,她还会做梦,梦见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分外亲切亲近的人,在微笑。还有,数年之前的某个晚上,她好端端地睡着,忽然就惊醒,小腹痛得死去活来,浑身汗出如雨,家人当即把她送往医院,在医院中,她莫名其妙地大出血,差一点点就死掉。很奇怪,就是在那样的痛苦中,她竟然清醒地,用直觉意识到,或许,有除了身体以外的其他原因。2 J6 h2 A+ X: x6 ~$ _9 f# h8 `- _
" `! W5 v) X$ n( b) ?“是妹妹。”冯惟敏定了定神,微笑,“她是41年6月在您那里吧?”: i' k2 _, z. A, P"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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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林巧稚温和地笑,“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可真够凶险。您的一对外甥差一点点就救不过来。” E9 {* B& m/ R1 I3 \7 ]6 W- m r* O T1 Y1 [. h
冯惟敏惊呆在那里——原本,她只是略作试探,连心底也没有抱着任何一丝一毫的别的希望。可是,当林巧稚的话出口以后,她眼前几乎一黑,心脏跳得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下去。幸好,会议开始了,她微笑着转过头去,没有人发现她面若金纸。4 c0 K i9 m7 g2 J" r. q/ \* b$ R* S2 M
4 B4 B. ?7 s2 N) j3 R' o, |“嗯。”若莲再应了一声。这其实也是她和刘勇的计划,带这两姐妹一起走。 " Z/ d, C7 B' k& F# ?6 V 0 ^! l/ x3 O5 t: U' H! G“她们俩的钱,我并没有动。”入画说,“我一个人怎么花得掉那许多?还都在她们的户口里呢。密码也并没有改过。到时候你告诉她们一声。在外面,多两个钱在身上,总是好的。”( S. j* \ A+ H7 h7 @ D0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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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自己告诉她们。”若莲叹口气。4 z. r2 {. [8 m3 r/ P" Y, a
$ M/ V3 E. e& P+ {“用不着了。”入画嘴角一牵,扯出个笑来,“什么也改变不了。再说,真要当面地说,我还怕我会反悔呢。” ' `# C/ A8 Z# j- y: t) W- U6 I+ F J" e, D9 c1 C, b
若莲沉默了,坐在椅子上,小丫头来给杯子续了水,茶香暖暖地升起,她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她发现,直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入画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许,应该第一时间联络云铛和雪铛,让她们赶紧设法把户口的密码改一下,这钱才会踏实地变成她们自己的——入画,说不定下一刻就真的变了主意。呵,用这样的想法去揣度入画,也许是不对的。可是……唉,她真不知道。若莲发现自己现在常常摇摆,常常犹豫,常常觉得思路不再象早年间那么清晰。要是母亲还在就好了,可以问问她是如何应对这——应对这一日一日,清晰可辨的老境的。; Y0 x8 x1 _: h5 C0 b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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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七岁那年的事,你还记得吗?”日影一点一点地从窗外移过去,上海冬天的夜晚降临得是特别早的。入画看着玻璃窗外一角树影,忽然开口。 , ^ p1 O& `6 s, w" o. i; L6 d- `$ t
“记得。”若莲点点头。是,记得。那一年,入画遇到了一名翩翩美少年。真的是美少年啊。论皮相和风度,那个人,绝对是百年才遇的一个人才。那根本就不象尘世中人,完全没有办法用语言或者其他什么去形容他。他们俩相遇于苏州的拙政园里,一挂瀑布也似的紫藤花下。那花,绚烂地开着,象是要把周围的空气都染成深深浅浅的紫。那个人从花架下转出来,长衫带风,唇角含笑,笔直地朝荷花池边的入画走过来。那一刻,若莲和张雪亭都在,可就算是张雪亭,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走过来,轻轻执起入画的手,从此,万劫不复。 ! s7 |0 T/ p0 [: _7 b2 d. v+ Q+ l8 V) j
多么残酷的真相,那个人不但是这滚滚红尘中卑微的一份子,而且是训练有素的拆白党,并且——根本就没有心。那样绝美温润的外貌下是绝对的冷酷无情。他根本根本就毫无感情。他同入画来往了四年。那四年中,入画落袋的每一分钱,转手就进了他和他背后的那些人口袋。这样的情况,张雪亭居然也是在他们交往到第二年才察觉的。并且,得到消息的时候还怎么也不能置信。真的,局不算什么很高明的局,手段也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可这个执行者实在太高明,他是那么美那么好那么干净,几乎就象一个神。想想,一个二十岁上下的男子,干的明明是拆白党的勾当,愣是给人以神的错觉。那是一种什么情况? , Q1 A1 [9 N2 Z0 m5 L A : q. w. I M0 R! Z* d( g那是一种无法抵挡的诱惑,那是一种无法应对的情况,那是一种明知道付出了就会人财两失,连心都蚀得干干净净还是忍不住朝火坑里跳的局面。 " U: I. ^8 Y' \0 p L K $ d/ K# H" Z: o5 y, J: M, ?那四年,他几乎是入画的信仰和宗教。可是——被颠覆了。被很彻底地颠覆了。这个彻底主要彻底到,这个人他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地爱过入画,没有一丝一毫地动过心动过情。哪怕有一点点,最少的一点点东西是真的,结局也不会那般幻灭。可是,没有。事情发展到最后,入画悲凉地发现,她找不出一点点他爱过她的痕迹或者理由,要催眠自己都不行。6 L$ g7 h& g, @1 e) G;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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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这个吗?不再相信人世间有感情这种东西,这种不敢相信从男女之间扩大到母女之间,再扩大到所有人之间。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6:58
第57章 第 3 章下0 K& t) d( d6 a# ?' k
+ k1 r. F. ~ G( C来来往往的人都觉得Lynn是一个谜,甚至有人说她根本就不懂得男欢女爱,她的全部都给了她的事业,她已经嫁了给她的公司——呵,今日今时,Lynn,不但不是那个为了银行里的一笔钱漏夜排队的小姑娘,也不是数年前为了向银行借出一笔钱而几乎一夜白头的小建筑师,她已有了她的江湖地位。一家地产公司,一家建筑公司,都是中型规模,算不得大鳄,可已经是同类中的翘楚。甚至,在做大这件事上,也是非不能也,乃不为也。4 Q3 j0 b' @: X1 E) m. I" L0 N
6 s' ?! ?+ i2 }# E8 c 当年,碧铛横死之后,明铛在一夜之间就杳无音信,相关人等将偌大一个上海滩翻得底朝天的时候,她已经只身去了东北。没有人知道这个南方女子是怎样一路往北往北再往北的。那一路上,除了烽烟,还有匪患。当然,现在,张明铛是再也无惧匪患了——她自己已经落草为寇,继而占山为王,成了这一带可止小儿夜啼的土匪头子。她的这一股势力,亦正亦邪,打过日本,杀过国军,同□□的游击队也曾交火,彼此都有伤亡。当然,她的本行还是打家劫舍——这一带的大户几乎都被她抢过,并且随时准备着被她再抢。张明铛从来不曾涸泽而渔,那些大户们每次都是肉痛得要死却并没有真正伤了元气。所以,她可以定期或不定期地前去收割——就仿佛是农夫收割成熟的麦子。只不过,她用的不是镰刀而是骏马和快枪。呵,当年那些颠倒于十七岁的张明铛的马术和枪法的男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将其派了这种用场。他们更不会想到她如今顶着一个“夜叉王”的匪号。当然,现在,就算是他们当面和明铛遭遇,也再也认不出她来。 ! p) I8 Z6 U5 R + a; [' ^, U9 f8 I4 [* ` 她的左边面颊上横亘着一条长长伤痕,从嘴角一直延伸到眼角。那伤痕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积年的旧伤了,且一眼就看出曾经相当凶险:暗红色的伤疤虫子一样地扭曲着,当初势必皮肉外翻;那长度上跳至太阳穴,只要再多上那么一分半分,这条命一定早就不在。这是一道没有丝毫romantic的伤痕。它唯一的用处便是用“夜叉王”这个匪号完全抹杀了那个艳帜高张的沪上名妓张明铛的存在。$ ?; z6 }7 m/ H, p7 V$ H1 l+ K ~. V: L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7:08
第63章 第 6 章下 f, k# d) `: f6 S ! A! s$ w& W) M9 h: h 此刻,张明铛坐在宽大舒适的椅子上,往窗外眺望。斜阳一点点黯淡下去,夜色慢慢弥散开。那象是少年时学水墨画,一滴墨汁落在水中的情景:洁白通透的一切渐灰渐黑渐深渐浓,到最后,成为一种极纯粹的颜色。她最喜欢这一刻,天黑得透了的这一刻。当那黑色仿佛羽翼将整个大地完全覆盖的时候,她的心里升起一种大事落定的安详。有时候甚至会满足地叹出一口气来。因了她喜欢这纯粹夜色的缘故,在她住所的方圆几里之内,入夜不点灯,用火也极小心,尽量避免光线。这一条古怪的寨规被二当家的解释为锻炼一干兄弟的目力和耐力——当然,他们这些方面的提高当真非同小可,这些年来和各种势力交锋,有好几次因了夜色降临而扭转颓势,突围而出。在对手看来,一旦夜色降临,他们的战斗力就会妖异地提高,势不可挡。于是,对这一寨规本来略有抱怨的一些人也开始和他们的大当家一样,迷恋这夜色,甚至,他们中的某一些,开始崇拜和依赖这夜色。外围那些被允许点灯的人们也自觉地放弃权利,近两年来,一到晚上,这个山寨就完全沉浸于黑暗和寂静当中。这样一股土匪,在山外的人看来,反常到妖异——这是东北,冬季气温可以降到零下数十度的东北,没有火光带来的温暖,那确实是阴冷可怖,鬼气森森。 8 ^7 d& k# B$ L. P; H5 Q/ t& R 9 m* F& O+ x4 i 传说永远是被扭曲夸张,不可靠的。山下的人们传言这帮人不睡炕,吃生食,喝雪嚼冰;传言夜叉王在满月天气里,对着月轮一啸,月盘就会象灯一样被吹灭;传言只要被夜叉兵冰冷的手指触摸一下,活人的阳气就会象烈日下的水珠一般,被转瞬收干。这些传言在这片土地上流传的时间不过五六年,可其强大程度却不亚于那些存在了数千年的本土传说。入夜以后,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半大娃子们歪在炕上,说起这些,怕得发抖。越怕却又越说,越说又越怕。那传言被反复咀嚼和加工,让夜叉王的这支队伍和东北大大小小别的绺子不同,蒙上了极浓厚的鬼神色彩。 # U" }. ]! |) O2 y2 I; b8 x; j4 W
这一切正是张明铛想要的。人们对未知的力量和气息有着出于本能的恐惧,却又有着潜意识里隐约的渴望。每个人身上都潜藏着两个自己,一个向往安宁与秩序,另一个,朝着刺激和禁忌而去。现如今,她游走于这两者之间,在界限的边缘一步一步踏着,仿佛刀尖上的舞蹈。这数年生活,完全颠覆了她繁华到几近奢靡的过往。多少次死生一线,多少次以为自己就将伤重不治。就连弥留,呵,她不幸或者何其有幸,在四十不到的年纪,已经体验过三次弥留光景。那些绝不一样的体验令她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是作为张家的女子,不是作为某个盛名之下的符号,不是作为别的任何东西,仅仅是作为一个生命的单纯存在。除了脸上这条狰狞伤疤以外,她的身体上还有多处伤痕。枪伤、刀伤、跌伤,还有别的什么。每一条伤疤带来的尖锐的肉体的痛楚都清晰地留在了记忆当中。但,从来不悔。# x6 R8 B4 G; T: D& E0 F
: i5 t, T6 {' u9 O' b# q+ m 是的,从来不悔。即使是曾经赖以生存的容颜在镜子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夜叉般的形象的时刻,也不曾后悔——即使惊痛,即使惶恐。可是,也正是在那容颜尽毁以后的时光里,她才真正感觉到灵魂里那个最深的自己,才活得更加的张扬恣肆。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都是“以色事君,色衰而爱弛”,故,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件便是努力保留颜色,以争取更长远的恩宠——只不过和后妃不同,她们所做的是将来自不同人的恩宠变现为物质利益。而现在镜子里的那张脸,将那所有的一切全都打碎。她似乎是失去了在这乱世里求存的最大凭依,呵,在伤愈以后,刚看到镜子里的时候,那种惶恐和凄然真是难为外人道。 2 b0 C. y, o4 I, A( d% A i; B- S, b3 m6 M# w: I' S3 N
可是,那又怎样?那段时间,她和二三十个兄弟,五六条枪,龟缩于某个隐蔽山坳,被另一山头的某位掌柜的追杀。她完全没有时间和余力去为一张脸伤春悲秋。是,在开始的最初,拉出这一小股人马,多少利用过身为一个美貌女子的优势。可到得这个时候,这优势早就让位给了生死与共的利益牵扯。她和她的队伍摆脱困境,逐日壮大,靠的是她的智慧和力量,同颜色再无干系。% r; o+ b# k; L% W$ c"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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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颜色不是在渐变中褪尽,而是在某个瞬间忽然消亡以后,张明铛竟然得到了巨大解脱。她挺直高挑却纤瘦的脊梁,在残酷得仿佛原始洪荒一般的乱世里,撕咬拼杀,博出一条血路和活路。且,还活得甚好。 - Y: f. @ d: U& `/ n. ^1 b0 D& h# f: |! ]! L4 S# i
是啊,甚好。除了夜叉寨这份赖以生存的基业以外,她还拥有一个伴侣。此刻,这个伴侣刚刚结束了一次下山探察,回到她的身边。他们坐在黑暗却又温暖的房间里,一条一条分析那些来之不易的消息,研究他们面对的形势,讨论他们的前路。前路并不光明,这个世界经过数年乱得民不聊生的征战以后,终于,似乎,露出了乱后将治的迹象。尽管,从迹象到现实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是,山寨和土匪这种事物必然会逐渐消亡。也许,还可以苟延残喘几年甚至十数年,但,大势可见。她和他,在过去数年间是在这乱世的夹缝里浴血前行。这血,固然有自己的,更多的却是别人的。彼时无论自己还是别人,性命都形同蝼蚁,可当天下太平,却会变作泰山压顶。他说到山下有人在说四个字“讨还血债”,她笑了。血债?她手上有血,但未见得有债。然,这不过是他们自己明白而已。山下的,烟火的世界里,对债的认识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自从走上这条进山的道路开始,她就明白,那人间再也不会认同她的无辜。其实,她的过往,她的家族在这人间也从不无辜。那么,现在该何去何从?前些日子,有神秘来客曾同他接触,许下似乎是天大的诱惑——事成之他朝,他们不但可以洗白,而且还可以成为功臣。 5 i) G, T0 G% U M" _' P8 U0 m R( C
“你信吗?”他曾经含笑这样问她。6 W, b+ R9 u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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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呢?”当时,她亦含笑,无限讽刺。但凡有一点点脑子的人都会明白: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那些人曾经拥有百万雄师,现今却退守孤岛。已经到了要拉扯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土匪的折堕光景,还能有什么气候?别说他们除了一纸空文以外再给不出别的,就算他们可以出人出枪出钱出力,她都不会搭乘这条破船。4 P# Y9 x3 e W9 S( n. d/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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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得尽早设法。”今夜,再一次将各种情况细细分析之后,他说:“至少还可拖个两三年,这时间够弟兄们全身而退了。”6 C% I8 a3 b, _. J
/ U# A$ z& s. V9 C 张明铛点头,“我们不会是第一批被清剿的对象,前面至少还有十几个上了破船的绺子可以抵达一阵。我们还有点时间。” + w1 }( }& @2 W& ] 2 P! Y9 b2 a$ B8 M9 z 是,还有一点时间。夜叉寨被传得阴森恐怖类同地狱,但却没有什么杀人放火□□掳掠的铁证劣迹。势力在这一带不算最大,亦不算最小。无论人们从前面还是从后面开始动刀,他们都不会首当其冲。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7:21
第64章 第 7 章上 / O! Y: Z, E( G0 `$ {; A7 e% Y$ r , M; O$ L' D- ]- r6 `! @# A 香港半岛酒店。穿过大厅的时候,小凤仙忍不住仰头望向那哥特式的穹顶,微微有些眩晕。真美。这些年来,她走过一地又一地,最喜欢去的便是那些教堂。每一次站在高高的穹顶下,都会油然生出一种眩晕感——那是建筑无声的语言啊,看那墙一路一路一路地高上去,高到真的有天梯之感。有时候听唱诗班纯净的声音响起,竟然真的仿佛看到神迹。可是,神是否真的存在呢?神的旨意,是否真的行于地上如同行于天上?呵,这座酒店,在日占时期,曾经是日军指挥部。在此间,又计划过多少占领与杀戮?有多少平民的命运因这里一句话而发生重大改变?对战争的认识,隔着海的她原本多少是有些疏离的,可是,自从深夜里握了母亲的手,听她细细叙说南京那几日,小凤仙常常觉出一种入骨的寒意——在战争狂暴的风里,所有的一切都被裹挟、粉碎,宛若草芥。; Z- U* o6 X" g6 e
( U0 }! h4 C" g5 P( w: r. |" a “战争终于结束了。”这是若莲和怜卿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这一次的香港之行,若连带上了云铛和雪铛,怜卿亦赶来相聚。大家坐在若莲套房里的时候,都有一丝隔世一般的恍惚感。* c3 }9 U1 j+ q1 I# ~
) }4 s0 a: u1 [2 @3 B 刘勇带着两个孩子,和peter一起去了别处,将空间和时间留给了张家的女子。她们散坐在厅里,窗外是维多利亚港湾不变的繁华。远远可见碧蓝的天和碧蓝的海,还有进出的船,白色的帆。房间里有淡淡脂粉香和一张张如花娇颜。乍看上去,和多年以前的张家花园有些神似,似乎这许多年的时光并不曾流走,似乎那关闭的房门随时会被小丫头子打开,笑吟吟地迎进某个客人来。可是,不能细看,更不能细想。; M4 V% {9 m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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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和怜卿坐了靠窗的位置,云铛和雪铛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小凤仙倚了一弯圈椅,脸上挂着个微笑,不说话。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母亲,真好。小凤仙在心里一万次地感谢若莲,谢谢她这些年来,在那样的时局下仍然好好地活着,活到让自己能有这样的机会,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凝望她的面颊,然后在心底切实不切实地勾画剩下岁月的相守光景。 2 h5 Q" G' w* T* O: X) J. R8 v* } r1 y) ?. Q+ T( t1 J" [9 X X
“是啊,战争终于结束了。”怜卿说,“世道应该会平静一阵子。只是,我们都老了。” ( q; }9 J" {- f# f7 p" ~' p- a4 n( d. n _9 O4 L" U S
“老?”若莲抿嘴笑了一笑,“要是母亲还在,定不会容我们说出这样灭志气的话来。” " H# Y/ J/ |$ z) G7 i C , h2 \* p3 d& ?6 |1 f “姨妈若在,当然不敢说。”怜卿也笑了,“她是最不肯老的。她都不肯,我们又怎么敢?姨妈……她去的时候可好?” , B5 l: l1 L" e/ ~ / S5 X* L& V, P “好。”若莲应道,并无太多戚色,“对了,母亲说:‘告诉怜卿,要好好地’。”' S' ]1 t u5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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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怜卿轻轻一颔首,将头扭过去看向窗外。天真蓝啊,跟小时候房檐上的某块琉璃瓦一样,蓝得有些醉意了。是,要好好地。就象当年母亲猝然离世,自己站在房门外,听到里面悲声传出,心里万千惶惑与恐惧,小小的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是姨妈走了出来,握住她的手,说:“来,我们去再看一眼妈妈。怜卿,要好好地。”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都说人到老来,记忆会很奇怪,记不住眼前事,那遥远旧事却越来越清晰,自己可不真是老了?呵……不敢说老呢,姨妈不是说了吗?要好好地。呵,可是,可是,姨妈,到底不在了。还记得收到姨妈辞世那封信时的情景:那信还没有拆开,可自己似乎已经有了预感,一向淡定镇静的双手竟然有些抖。到亲见若莲那白纸黑字时,她的心里,升起的是和当年母亲辞世时一模一样的惶惑与恐惧。明明已比当年大了那么多,明明不再是一无所有的孤女,可为何,为何那一刻,还是如此害怕,害怕到心中全是悲伤,却哭都哭不出来?一直要到此刻,要到若莲温和地转述姨妈的交待,这才能任两行泪水静静地从脸上落下。 " K$ ]& r( o. N6 l L. Z9 M+ Z) e 4 i: v& z7 a# w6 H9 } 怜卿背过身去,用手巾轻轻印去脸上泪痕,心里觉得倒好受很多。若莲伸过手去,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拍,“母亲去得很安详。她一直说,死是睡的兄弟。” $ j% L4 b& j" o$ L* l! N- d4 v * i% N( @) ^* v' m, m% {! v 小凤仙眼睛也有点发潮,但唇角还是慢慢地勾出一个笑来,是了,那是外婆的语气。她吸一口气,转头去看雪铛她们。2 G2 z1 e T, y, W4 ]3 e
( ^8 V/ s/ U/ v3 C; Y “外婆去的时候我们也不在。”雪铛低下了头。那个时间,她和云铛一起,因避祸故,嫁了个军阀,躲在外地。9 U2 O" A. p! y0 f8 f% y
) O2 c8 }1 N6 ~+ q/ q+ c/ [% M “那个人是真的对我们好。”云铛似乎是对小凤仙说,又似乎是对自己说的。声线很低,仿佛是大提琴上的一声呜咽,不留神,几乎要错过。: ~* c9 e9 n9 r) r1 D
- y, D+ Y' T, ^- g# ~! { 是的,那个人是真的对她们好。虽然坊间都传说那是一个粗鲁不文的一介武夫,趁了这两姐妹之危,又在远遁台湾之前将她们双双丢下。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个人,给了她们急需的担待,又给了她们尊重和自由。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为她们做得如此之多,却又真正不求回报。 6 b- s5 T0 E Z * L& I8 Y3 c8 j/ Q" j 小凤仙看着云铛,点了点头。不需要说得更多,她已经明白。她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呵……一想到这个,她忽然觉得胸口里的某个地方,仿佛被巨手狠狠地扭了一把,酸酸地胀痛起来。啊,是了,这两天在路上,不曾喝得每天那一杯救命的冰水,而现在这房间,太过绮丽,房间中流动着的那些情绪啊,又太过柔软,让她毫不防备地想起了那个人,她的那个人。. B% P0 h8 A3 g% ?, S6 s8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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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每一个女子在成年、成熟以后,都会有一个会时不时让自己这样心里一酸,口不能言的人存在?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当它来时,只想将面孔埋进掌心,将世界隔绝于外,什么也不想,又什么都想。那明明是一种酸楚得想要落泪的难受感觉啊,却偏偏又在酸极痛极苦极麻极之后透出一线甜来。每一次,每一次想起来,都仿佛有饮鸩止渴一般的自虐快感。4 p6 x7 v. h( H) F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2 17:25
第65章 第 7 章下1 z/ p4 p+ P7 h' f- T, ?4 N
% w: |0 m, u- } 那一年,和方云琪从咖啡馆分别,她转头就去了办公室,将计划书整理妥当,终于还是投到了那一家银行。不,不是因为不再介意方云琪怎么看怎么想,而是忽然之间,仿佛顿悟:明明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却还屏住不向他求助,这本身何尝不是一种狷介。至于他愿不愿意、能不能够伸手,那是他的决定。# \, @ e# f/ T1 D g1 s. C
6 @$ f8 j8 C& S! c5 _! m2 }$ l 呵,虽然想得如此通透,但仍然不是没有忐忑的。在将计划书用限时专送发到他案头,等待回复的日子里,也曾一夜一夜辗转不能眠。幸好,他并没有让她多等,电话很快就来了。约了她和她的合伙人,在他的办公室会面。 0 S$ k! i7 N) R& Z, k. F. A, t2 U( f8 h( d' N2 ]$ Y& s1 Y& o
“无疑,这是一个有些冒险的计划。”他对peter说,“要在董事会上通过的话,你们需要给出更好的条件。” 2 @* O1 j3 ^! l 1 i" `: _/ t. }) O7 S) |; t “细节当然不是不可以商量。”peter笑笑,貌似非常非常的宠辱不惊。只有他们仨才知道,在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这家伙那双眼睛里迸射出的光芒只能用“狂喜”或者说“天上掉馅饼”才可以形容,当即就扯过小凤仙,在斗室里跳了一支Jive。就为这个电话,大家几乎就要开香槟庆祝了——如果他们还有的话。可是,坐到他豪华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前的时候,他们总算还维持了建筑师的翩翩风度。7 V$ b1 ]6 \4 j" p. S
8 i" O' {6 \2 T8 @ s8 u2 D大家都知道,当年入画的入幕之宾中有一个英国商人,一口中文说得极流利,是可以和周遭人等讨论杜甫少年时的意气之作和暮年所谓沉郁顿挫之区别的程度。小凤仙依稀地从老人和下人以及各类闲杂人等口中拼凑出来的关于当年的那个人的故事版本,三句话就可以概括清楚:此人似乎将入画当作了东方仕女的典型化身,爱之入骨,可是入画爱的是他的钱。他离开上海回乡的时候,曾力邀入画同行,被拒,留下大笔金钱,且叮嘱不令两名幼女再从事这迎来送往的职业。码头上,入画前去送行,泪眼婆娑信誓旦旦地向其承诺定会待女儿如珠如宝。 3 X: a% L& H+ X, u4 F 4 K9 e. b+ w6 J5 t) e1 J9 y. X其实,入画倒真不算违背誓言,她的的确确待两个女儿如珠如宝——谁说珠宝最好的用途不是待价而沽? ! r$ A& O; {( U! d. V1 W. W : A& s2 ~: Q* L) k' f$ [5 A; s香港,这座港口城市,根本没有冬天。小凤仙和云铛雪铛走在街上的时候忍不住出神——这是2月,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可是,在这里,却一丝寒意也无。薄薄一件外套,多走几步路之后,也恨不得脱下来挂在臂弯。呵,这座城,最具风情的时间不是此刻啊。应该夏天来才对,空气里一定弥漫着成熟到艳冶甚至糜烂的热带水果的气息,从水到风到土地都会洋溢着一种仿佛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尽情繁华。它的冬,太没有特点了,或者说,根本就算不得冬。小凤仙忽然非常非常想念每天例行的那一杯冰水。这种渴望攫住了她,咽喉和胃仿佛都在叫嚣和呐喊,要让她现在,立刻,马上去弄一杯冷到极致的冰水来滋润它们。3 C+ E; N1 h6 |/ o3 z
4 u, U) C0 P2 _+ c. ~- E/ B' b她的目光开始四顾游移,想要第一时间找一家冷饮店。可是,没有。这一条街,从这头望到那头,悠长得仿佛岁月,熙攘人流来去匆匆。可是,偏偏就没有一家冷饮店。不用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的看过去,小凤仙就直觉地知道,她无法在这里找到那杯冰水,那杯此刻几乎可以救命的冰水。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渴望啊,小凤仙握紧了拳头,一根根纤长手指几乎都要开始泛白了。 ) Y* k6 o! i) i+ X9 s) R . ]& Q3 K* V5 _: o* q啊,这个习惯,几乎已经深入骨髓,几乎已成附骨之蛆。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一年,从开罗回到旧金山,同他在机场作别,他朝东去,她往西行。那是一个绝早的清晨,她乘了出租车,将下巴搁在车窗上,眼睁睁地看着这都会一点点苏醒。城市的清晨有着不同于白昼亦不同于夜晚的另一副脸孔,在这夜与昼的交界处,从黑甜中醒来,身上还带有残梦的恍惚,最最最脆弱,却又不得不清醒。就是那一天,那个早上,路边的24小时咖啡馆里,她要了一杯冰水,顺着喉咙直落入腹,冷得打了个激灵,却——立刻从软弱中清醒,英明神武,又是一条好汉。自那以后,这杯水就成了她的毒品,一日也离它不得。 3 d2 b9 ]7 A- R9 p5 ?& K8 [/ w6 _1 W* r/ d7 Q' U0 c) i3 I' ^
可是,此刻,在这没有冬天的港岛,在这走得微微见汗的长街之上,小凤仙意识到,她找不到那杯水了。也许,是时候真正说再见了。所有的不舍不舍最终都必然会舍去,所有的拖延都必须得告别。一念至此,只觉得心里有根一直绷得紧紧的东西“啪”地一声断掉了。她仿佛能听到那琴弦一般,呜咽的一响。然后她的拳头慢慢松开,手心里,细细密密全是汗,冷的。 - A, `' |, x5 w" `1 O- _) v. `/ D2 z
云铛和雪铛这时走得也有些热了,雪铛道:“这个季节,在上海好穿大毛衣服了,没想到这里竟是这么暖。”云铛笑,“正好正好。”雪铛睨一眼她,也笑了。是啊,正好正好,年前日子艰难,两姐妹不得不把最好的一批大毛衣服三文不作两文地处理了出去,用来周转,现在这天气,可不是正好?想到这个,两个人竟然忍不住又齐齐笑起来,笑声清脆明净,全无一丝阴霾,仿佛云雀,一个错身就可振翅飞去。* ]9 M8 G* b0 x; H; W5 `' i
4 j U- [: Y5 L; k, k9 |0 e( w" a“九姐,不知道美国那边天气怎样?”笑完了,云铛问小凤仙。8 |1 n* b A+ H1 y; h. ^6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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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思绪还有点恍惚,听得询问,收敛心神,顺口答道:“比这里冷多了。我过来的时候,积雪几乎过膝呢。” $ W- x5 h; t# w/ j0 [+ l - B1 r h. |8 n# p$ E- Z“啊……”雪铛抽一口冷气,望望云铛,然后两个人又一起大笑起来。 - E5 L. x# J3 {: g8 s. H. R# J" ~/ ~2 r! X2 V; m
小凤仙扬起一边眉毛,诧异地看向她们。. E2 X1 W8 R3 N0 J H-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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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铛笑得双颊晕红:“我和雪铛刚才还在得意,我们的大毛衣服刚一卖掉就赶上香港这么知情识趣的天气,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原来,冷在那边等着我们呐!”说完,又貌似发愁地对雪铛说:“看来,得重新再想办法。”雪铛点头:“是啊是啊,”然后狡黠地一笑,“幸好我没听你的,还留了两件,要不要我借给你?”云铛白她一眼,“你以为就你精?我也有留……”然后,双双绷不住,又笑了。 0 r; Y& l2 Y3 Y; Z y6 U9 a% X. H$ I8 N. M5 j9 p) {$ x8 P, n9 Y
小凤仙看着她们,终于忍不住,也笑开了。论起遭遇的蹉跌,张家园子里的小姐们,谁也比不过入画这一房。可论起生命力的顽强,亦是谁也比不上这一串铛。早年叮铛给她留下的震撼还清晰如昨,眼前,这俩笑得没心没肺,跟五月阳光一样的双胞胎可又给她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在这样的笑声里,所有的所谓软弱所谓忧郁所谓绝望都显得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00:16
第68章 第 9 章上 - G% {5 i# G4 t0 o4 C8 y( i. }2 O, Q2 Y
这一次的香港聚会,燕飞并没有参加。当姐妹们在半岛酒店或浅笑或轻颦或无限唏嘘深深长叹的时候,她正在去医院打针的路上。二月的申城,寒意料峭,她乘了一辆电车,裹紧棉衣,一双唇在大口罩后面紧紧抿着。5 ?. k( b& g7 f7 i5 ^9 t+ k+ `
) c1 Y; l. W+ k. F 燕飞在过年的时候查出患有肺结核,入院医治两星期后,转为在家休养,但是日日要到医院去打针巩固。结核在这个时代已经并非绝症,且,因新社会故,治疗费用倒也并不高昂,以她的经济,负担得起。若莲去向她告别的时候,她戴着雪白口罩同其会面,淡淡地称自己不过是得了一场重感冒。那张口罩将她脸上表情遮去大半,即使心细如若莲,也一丝端倪都不曾看出。当然,其实,就算没有那一片雪白遮掩,只要她愿意,旁人也永远无法揣度她心中所想。多年来一直如是。燕飞的世界,是一个外人无法问津查探的独立小宇宙。燕飞当然知道若莲所说的要去香港散心是什么意思。这个远渡计划已经迟到了十年。海的那一边的那个世界不管是个什么样子,至少有小凤仙在等着。呵,那个世界,遥远的遥远的,落日的方向,还有她的宁平与宁秀。也许她不配再用“我的”这个词语去修饰那一双儿女,可是,他们确实在那里。这些年来,燕飞并不曾同他们通信,双方所有消息都来自若莲和小凤仙的互相转达。! T4 ^$ i/ u; C: k! F
' v5 j/ F+ J3 }2 I' r! N 宁平,已经做了爷爷,宁秀,则是做了外婆。几乎是前后脚的事。据说他们的儿女辈居然完全不相像,从外貌上都随了他们的伴侣宁平娶的是个日裔太太,宁秀嫁的则是个美国土著。两个人的儿女看上去甚至是两个人种,一点旧日痕迹都无。更不用说是否还有点滴燕飞的影子了。若莲曾经找了机会,状若不经意地指点影集,给燕飞看过。照片上的那些人,燕飞看来,完全陌生,一丝异样感觉都没有。她的目光永远落在宁平和宁秀身上。都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却无比熟悉。纵然隔着汪洋大海,隔着数十年的时间。 $ V$ M4 n" a( C' F2 ], ]7 |! t# s
但是当燕飞坐在电车上裹紧棉袄的这一个刹那,她想起的却并非当年旧事。这一日的上海,天气并不好,城市上空有一层似乎脏脏的雨云。可是并没有雨,只有冷到刺骨的风。风在玻璃车窗外呼啸来去,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努力将自己裹得紧些更紧些,恨不得能将整个身体都融化到衣服中去。这样的天气,小军一定会很冷吧?他的教室好像并不温暖。3 k( w) |6 a' 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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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被燕飞惦记的小军与燕飞比邻而居已有八年。燕飞总有一种错觉——自己对他的了解甚至胜过他所有的亲人。也许这并非错觉,小军的所有亲人与其相伴的时间都还不如燕飞这个看上去很冷漠的邻居多。在张雪亭组织的张家最后一次大规模聚会的那个时候,张燕飞就住到了一条环境极脏乱的贫民小巷里,地处闸北区。6 }5 o5 X# s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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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不是经济的原因。张家分崩离析后,燕飞的那一部分钱并没有被入画设法吞掉,也并没有在那之后漫长艰辛的寂寞时光中浪掷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她只是不能再忍受独门独院的那种孤寂。真的,一个人的小院,就算有下人相陪,可到了夜晚也静得心底发寒。尤其是那些个秋风秋雨的晚上。你可以清晰地听到冷雨一滴一滴地敲打着院子里的树叶,敲打着积了青苔的石阶。这样的声音在古诗词中或许听来或许能赞一声意境,可也有人称这样的意境为“鬼气”。一个又一个睡不着的深夜和凌晨,不得不聆听着这样的声音,燕飞的身体一日又一日的坏下去。% l! Z0 t4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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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自救。”某一个又是通宵未合眼的黎明里,她对自己说。接下来,她找到了一条最吵最闹最乱最挤的巷子,赁屋而居。不过是十余平米的一间斗室,胜在朝南,还居然有个卫生间。为了搬进这里,她变卖了所有放不下的身外之物。饶是如此,她刚住进去的时候也遭了无穷冷遇甚至是恶言——无他,在这个大多数人一家三代挤在一间朝北小屋才是常态的巷子中,她被仇富了。尽管这样,燕飞的失眠和气喘却在左邻右舍的鸡零狗碎中渐渐痊愈——夜来,她再也听不到那些恼人冷雨,充斥她耳鼓的是一家又一家人无从遮掩也无意遮掩的日常生活。 - p" G v" V- i( a D9 f: e* D- c, Y3 m+ ^
小军的父母,那时候还不是小军的父母,是一对市井男女。很年轻很年轻,男的大概只有十七岁,女的,好像是十六。不知道从哪里搬了来,租了她隔壁的亭子间。开始的时候,每天夜里都要上演一出出好到蜜里调油的腻人好戏,那些海誓山盟隔着薄薄墙壁叫燕飞这样的人偶尔都会听到有点怔忡。她完全能够肯定,在那个开始的最初,他和她都是真的。那么年轻的两个人,以为自己是已经坏得底儿掉的市井小流氓,其实,很傻很天真。他们其实都从来没有经历过别人,又是真的互相喜欢,于是,面对对方,都炽热得恨不得将心掏了出去。那些表白那些对答那些纯粹的男欢女爱,在发生的时候,确确实实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掺假——即使有小小的相互欺骗,可是,都是真的。且,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地永远地这样爱下去。那股傻气或者说笃信的勇气着实令张燕飞得有些心动。 3 j, t1 [# \9 l s % T. C/ O% M! N$ N' N2 M1 G, h 当然,和所有的类似爱情一样,一个好的开始往往会有一个坏的结局,甚至是一个让人哭不出来笑不出来连叹息都乏力的黯淡结局。这个结局是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夜就被张燕飞预见了的。可是,当三年过去,真的这般如此的时候,燕飞却到底还是沉默地为之伤怀了。 1 L- W4 q f) O: K1 @) v7 s4 `5 A4 H* a
三年,消磨掉这对小夫妻或者说小情人的热情与爱意的除了生活,当然还有别的什么——谁也不是圣贤,谁都有自己的弱点,谁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其实,张燕飞有时候想,也许隔壁的那些东西也并不是被什么消磨的,而是很简单:就象花开一定会花谢一样,爱了一定会有不爱的一天。只不过,小军的存在让问题稍微复杂了一些而已。其实,象小军这样的后遗症也是一种普遍现象,在任何一段男女关系都可能会不期而至。只不过,这对人没有钱。) r6 W8 N* x& f2 k, _9 ]3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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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有能力的话,象小军这样的问题可以解决得好看很多。可是,没有钱也没有能力,这个问题已经足以逼出人性十分丑恶的一面。3 i/ g0 o, S, J2 R3 G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00:17
第69章 第 9 章下 - x1 ]9 [/ p: w' I, L( u8 N- d8 v3 D0 H5 E$ J4 p. j
小军从出生开始就是一场悲剧——如果要写成小说的话。那对小情侣完全没有钱,之所以生下这个孩子,也不过是找不到安全的方式堕胎,抱着拖得一日是一日的想法,拖无可拖,也就生了下来。别说去医院了,就连一个稳婆都没有请。那个年轻女孩子隔着一道薄薄墙壁,在燕飞的耳边惨叫了一天一夜,将小军生了下来。脐带是很凶的房东太太剪的。别误会,房东太太并非那种“仗义每多屠狗辈”的热心的下层人民,她不过是怕出了人命麻烦而已。没有在那个女子发动之初就将他们赶了出去,也只不过因为那个男孩子虽然年轻,但却凶悍,拎了一把菜刀“当”的一声敲在她的门上。 " Q7 Q2 }2 E# E3 ? ; Y2 H5 a5 |+ \. c Y 小军出生不过七天,父母就又开始了新一轮大吵——在他出生之前这样的吵闹就已经开始了。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有了第一次抱怨和互相迁怒。抱怨和迁怒这个东西,宛若潘朵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只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因女人要生产,要面对各种不得不处理的具体问题,两个人携手对外,还好了一阵。当具体问题不那么紧急的时候,一切,便又重新抬头。那个女子个性是一点也让不得人的,浓情蜜意的时候,这种任性看在对方眼里,是娇憨和痴情;情意消磨殆尽之后,这样的个性就成了致命伤:完全不看形势,不知进退。整个月子期间,寻着一点小事,甚至无需小事都同伴侣大吵,污言秽语,不绝于耳。那些从父母和街坊处耳濡目染来的东西随着孩子出生,告别少女身份,来了个总爆发。燕飞当年与奶娘相处,也算是对这方面眼界开阔的了,有时候也难免瞠目结舌。那男子早已不再爱她,被骂得狠了,心底勃然生出一股恨意。好几次几乎要下手掐死她们母子。以至于燕飞都一次次在掌心里捏了冷汗,矛盾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过去救上一救。 ( z6 a! e1 B, f7 h) z* a+ d 9 M0 ~2 {8 t1 W 终于还是没有——许是上天眷顾,那年轻男子终是忍了下来,只不过,满月以后就消失掉,不肯再出现。那女子对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并无什么好声气,将所有怨毒都发泄出来,又掐又拧——然,下一刻,又抱着又亲又哄,状若疯魔。很有一段时间,这一幢房子,听上去简直是人间炼狱。幸得此间人等神经早已被生活磨砺得十分麻木和粗大,人们除了躲着走以外,竟无一人置词。房东——房东很奇怪地没有来赶人,相反,月初还扔给这对母子几个小钱,让她们不至于饿死。8 i8 E6 R0 ^$ t& o! b; o; C3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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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为是那男子还念着一丝残存旧情,人虽不露面了,好歹还有照拂。那女子偶尔情绪好的时候,还对小军有几分好脸色。殊不知那是燕飞悄悄托人从外地寄给房东款项。这数目不大的款项一直匿名坚持着,在女子终于也扔下小军跑掉以后,在小军长大成人以前。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真正来处。甚至,燕飞当着小军的面也没有露出过多的友善——她太清楚这个世界了。如果有人知道是她做的,觊觎她的财产的人将防不胜防,甚至,小军的父母,末路穷途之下,也很可能拿小军来要挟她。不要以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人性到底可以黑到一个什么程度,永远没有人真正知道。 5 t/ z$ d+ L- ~ 6 G( G6 z3 B* F+ }4 n2 G |' x* K6 } 燕飞的姐妹和侄女们在香港半岛酒店言笑晏晏的时候,燕飞裹紧了棉衣,从医院打针回来。已经是下午了,结核病带来的热度一般是从黄昏时分开始,她得在天黑前赶回家里,喝上一杯热水。此刻,身子已经有些软绵绵,神思也有一些恍惚,从早已不再年轻的眼睛里望出去,街景还是热闹的,但是,似乎同繁华没有什么关系呢。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这个城市的气韵和遭劫之前颇不相同。有生机,也有隐隐的不安。那种感觉,燕飞形容不出。其实,应该是欢喜的,正常的情绪应该是欢喜的啊。这几个月真正开始有战后的感觉,很多人脸上都开始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尤其是她所住的地方,一些人被解决工作,一些人获得了实惠。什么都没得到的,据说也不远了。大家都欢欢喜喜,连一直氤氲着的戾气和愁苦似乎都淡了很多。可是,燕飞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一件事,好得不象真的,那就一定不是真的。 " E# f; m# o! a: h9 y* {' V) z( u+ N) H' e
黄昏之前,燕飞终于赶回了家,关上门,灌了一个汤婆子,塞进被窝。然后走去楼下,去搭伙的人家吃晚饭。这些年她一直都在楼下一户人家搭伙:一个人过,饭菜不好做。且,她也不大会做。干脆交了伙食费给人,别人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这笔伙食费不多,但也能让人家小赚一点。所以,就算是知道她生了病,那户人家也没有断了她的炊,只不过将碗筷和饭菜都单独分了开来。& b5 p; U8 h5 y0 w# K+ M3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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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的晚饭是一碗鸡汤,一碟子青菜和一碗米饭。她到的时候,那家主妇已经给她盛了出来。这是她生病以后加了伙食费特别要求的。她知道,她必须照料好自己,在这个世上,她唯一剩下的,也不过是这副常有病痛的皮囊而已。鸡汤的味道很香,她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浓郁的香气在不大的房间里散开,燕飞几乎可以听到房里小孩子们咽口水的声音。在那样的声音里,燕飞迟疑了一下,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吃完了她的晚饭。' }! }- z$ X+ a+ H# a4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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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告诉这家主妇,给她的鸡汤,先给孩子们分一份出来,“我只有一个人,吃不完,放着也是坏了。但是,我吃过的,不能给孩子们。怕过了病气。”! C: Z8 S9 ?5 d, ?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00:18
第70章 第 10 章上 i. Z9 ~# A5 j; U% v% j.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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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小凤仙和peter在酒店的花园里散步。葳蕤着热带气息的植物在夜色中沉默地站立——呵,也许它们并非不言不语,只不过它们的言语是人耳所不能及。那些浓冽的生的气息弥散在每一个角落,人类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强大生机。小凤仙仰了头,蓝黑的天空上缀着无数珠宝一般闪亮的星辰,极美。那样的美让她忍不住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无限满足,又有些踌躇满志。这是一个新的□□吧,终于,与母亲重逢。这一次的重逢虽然和原来预计的时间颇有出入,可,到底在一起了。刚刚经历过那样一个纷纭乱世,大家能够全须全尾地站在彼此面前,除了运气以外,还真得有些别的什么——比如努力。 : J0 e; I9 c- W" ^* c 5 c4 S# P3 O6 M( E, Z4 A 对,努力。小凤仙不知道若莲在这些年里努力的细节,就象若莲不知道小凤仙这些年挣扎的详情一样。可是,又都清楚,每一分相逢时的光鲜与笑容背后,都藏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辛酸甚至是血泪。没有任何一段生活是容易的,没有任何一份欢颜是白白得来的。7 n2 P7 e# R6 a0 q) O3 [% d' e; {
9 I5 L9 ?/ U, \' L9 N6 }0 c2 r 想到这里,她再度叹了一口气,意味不明,有些萧索。在这当口,Peter轻轻地扣过她的手,紧了一紧。就这一个动作,她知道他明白她在叹息什么。这些年,这个人,一直在身边,以伙伴的方式。甚至,他们还曾并肩躲过追杀。8 c) R9 D1 @) Y% E' e, b
) K+ c# }% c [ 奇怪吗?追杀。小凤仙和peter的生活中,竟然还会出现黑帮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彼时,他们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资金方面没有问题了,夜以继日地赶工:设计室里、工地上、银行、政府部门,一处又一处,他们同进同出。某一个凌晨,结束一段约三十小时的不眠不休,从办公室出来,走到地下停车库去的时候,peter忽然抱住小凤仙,往旁边一闪,脚步太快,两人几乎是一个趔趄。就在该刹那,一发子弹尖啸着从他们身边飞过,在水泥墙壁上溅出耀眼火花。& X7 n: }8 j# e4 g1 Z3 L U- ]* h
& l H5 M) w1 ?. M 那还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数日,宛若噩梦。死亡的阴影始终近在咫尺,却又并不曾真的取了他们的命去。他们就仿佛猫爪下的老鼠,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精神几乎快要崩溃。一周以后,才有人和他们接触,要他们让出手里的工程——对方,是意大利人。他们的另一个伙伴一听到这个国籍,毫不思索地就宣布退出:“我也舍不得这一切,可是,活着更重要。”当然,活着更重要。小凤仙一点也没有怪罪那个伙伴的意思,如果换成她,也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吧——他的娇妻刚刚怀上第二个孩子,他的父母已经老去。更何况,这个伙伴并没有逼迫她和peter:“你们也最好退出,如果要坚持下去,给我一纸合约就好,暂时不需要将股份折现给我。”0 y& p8 F4 U" f( Y* y6 [' u: a" I
9 C+ d( g( Q% z 小凤仙和peter思索了一整夜,在日出的第一缕光线射进窗户的时候,他们对视一眼,笑了。在彼此的眼睛中,他们都看到了坚忍和决绝:不论是死是活,都要赌这一盘。! c) M5 V; z' D7 P* l O
/ k! V0 W$ W1 B! d9 [ 其实,知道了对方是谁,所求何物之后,这件事也并非多么棘手。只要是人,不管他是意大利人还是爱尔兰人,不管他是不是会以一颗呼啸的子弹作为开场白,都可以谈判。小凤仙和peter是两个天生的赌徒,有着连命都无惧输出去的光棍气,又有着专业人士的冷静慎密,还多多少少在周围构建了一些关系网络——在不借钱的时候,这些关系网络多少还是可以用一用的,无非是分出一些利益罢了。 2 p9 I) z. w6 B) I& k $ h: o* f0 f" C! i0 s! [& Y$ k 是的,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利益的分配以及分配的方式和姿态问题。在这场艰难角逐中,小凤仙和peter宛若走着高空钢丝,还是不系安全带的那种,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但终于,几番汗透重衣之后,还是抵达了那一端,且,还保持了良好仪态,可以鞠躬一下台:他们与那持枪而来的对手达成微妙协议,分润,但是不合作。前者容易,后者却着实艰难,几次都差点激怒对方,送掉小命。可到底还是成了,且没有得罪人——他俩后来的事业得以顺利开展也可以算这一次的因祸得福,黑暗世界的人没有再来找他们的麻烦。这其中的曲折已经远远不是“艰难”两字可以形容,小凤仙和peter都尽了最大努力,各自都有一些即使是面对对方都永远无法启齿的狼狈与牺牲。那个项目上,两个人当然没有赚到预期的那么多钱,但好歹有惊无险,立稳了脚跟。结束之后,双双默契地各自成立了工作室,有两年时间,都尽量避免照面。无他,这次的过程太黑暗,太不堪,两个人的身光颈靓下,都裹藏了无数伤痕和脓血,得悄悄想办法调养恢复。 4 S @3 t% N |; y! e- j + F3 z# R }5 U! H) W0 I7 E 后来的某夜,小凤仙踏进了一间酒吧,叫了一杯威士忌,不加冰,就那么一抬手,一饮而尽。这是个习惯动作,这是个熟悉的旧地——在那段时间,她和peter常常来到此间,两个人一模一样的坐姿,一模一样的表情,要等那烈酒在胃里温柔燃烧之后,脸上才会恢复一丝颜色。那事过后,她就绝迹此间,再度回到这里,那是因为伤痕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能够重新面对,是因为已经不再在意。放下酒杯,她看见了吧台另一端,微微笑着的peter。没有任何过渡地,peter举起手里的威士忌,朝她说:“我这里有个项目,我们一起吧?”她笑曰:“好。咱这就找个地方详谈。”从此,两个人找了一切机会合作,每一次都双剑合壁,天下无敌。事业一路顺风顺水而去。 & R7 \/ S( k6 ]' V, ?- D( r % Z' O# j4 p' B2 z9 |& O! h5 \ 此刻,在香港的星空之下,在微微有些醉意的夜风之中,小凤仙前后两声叹息里的百转千回,这世间,真正能够明白的,也只有身边这个peter。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伸过手去,与她十指相扣,再紧了一紧,便将万语千言统统说尽。( e7 O% [2 ?% Z% ?: g" S: o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00:20
第71章 第 10 章下/ p1 E) r$ C% W3 ~9 H8 V% l*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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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音乐远远地,恍惚地传来,小凤仙凝神听了一听,辨不出是什么乐器,是圆号?还是萨克斯?抑或单簧管?演奏的曲目有点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名字,象某个熟人,小时候的,在同一条街住着,偶尔会在马路下的树荫里偶遇,有一点淡淡的,几不可见的惊喜和潜意识的安心。小凤仙那带着几许酸涩几多惆怅的心事在这遥远的音乐和掌心传来的peter的温度安抚下,渐渐松弛。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个全新的开始,不是吗?想到这里,她微笑地吸了一口气,嗯,无论我们经历过些什么,无论身后的那些荆棘曾经怎样将衣裳扯烂,将皮肤划得鲜血淋漓,一定要拥有随时重新上路的勇气。更何况,此刻,至少此刻,身边还有一妙人相伴。 ' p5 Y6 o, V1 a # y4 G+ A( J% I$ w. Q! T% X Peter是担得起妙人这个称呼的。这些年走下来,虽然他们从不涉及对方的私生活,可到底知道,这个人,并非对世界一无所知的阳光宝宝,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善男信女。他看世界的方式和方云琪有着完全不同的角度。那么,也许,这一个开始和当年的那一段,也许也会不一样吧?2 U9 }. C+ I4 s* o2 o; ]. \
" s1 ~/ E& j1 u \ 时间过得可真快,人生的际遇也真是说不清。其实,象刘勇这样的人,是很少站在人生的一个点,对未来展望,对过去回顾的。他没有想过那么多,命运的浪涛将他裹到哪儿就是哪儿,他所能做的,无非是竭尽全力仰起头,露出水面,保持呼吸。之所以忽然会有类同于伤春悲秋的感叹,真真是因了这次同小凤仙的重逢。这个女孩子,若莲的女儿,大宝小宝的姐姐,二十年间,变化实在太大了。这种变化仿佛是一面镜子,将二十年的流光清晰地照了出来。8 M( f: l K7 l- ~7 ]
+ g' d! m9 d4 R# R: p" E( ? 十年一相逢,惊觉岁月流转。刘勇不会如此文艺,但他却在酒店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鬓边一星星白发。很少,杂在黑发里根本看不见。可是,到底在。就象若莲脸上的皱纹,不留心,也许看不出。但是,到底在。% r) p. H7 V5 y* V% L9 }8 u
1 Q) f6 V. B( x4 t 即将离开上海时,刘勇去了一次老王家。那是他在沪上最后一丝牵绊。虽然自从他拒绝二妮以后,就去得少了,但也一直保持着来往。老王家的那种生活,烟火气极重的生活总是让他觉得亲切,也有些恍惚:如果那个夏天,他没有见到张若莲,那么他的日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似乎这才是属于他的世界。有时候,比如这次在半岛酒店,刘勇就有那种感觉:他是一个偶然走错门的人。是,仿佛行在路上,偶然间推开了一扇门,门里繁花似锦,觥筹交错,他惊愕,也许有艳羡,可是,觉得十分遥远。结果,他竟然踏了进来,还在此找到一个位置,坐下。然,一种类同于旁观的感觉却一直在心底的最深处。即使,已经有了血脉相连的两个孩子。! W. A$ t6 Q9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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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经有了血脉相连的两个孩子,即使过去二十年间他对张家深入得如此彻底,即使连张雪亭都认可了他的地位——这在张家是绝无仅有的事,但还是有恍然如梦的不踏实。当然,他深爱若莲,即使今日之若莲已经风华不再,那种爱依然存在,根深蒂固到他始终觉得纵然是出落得如盛放牡丹的小凤仙都没有办法将若莲的美比下去。可是,在去到老王家的时候,他还是觉得那里的那种生活似乎更真实。! J3 ^7 p, H/ z" I6 E& c
. R' R7 F5 ~7 I 老王夫妇年纪已经大了,早年困苦生活的痕迹烙在了身体上,不但显老,而且带来了诸多病痛。幸得二妮两口子现在比较宽裕,也颇照顾他们。但是,吃苦惯了的人,对这种照顾固然欣慰,却总免不了心痛钱。二妮他们给的钱全都攒起来,给的吃的,不放到腐坏不舍得入口。就连买给他们的药,也不到忍不下去不肯用。照理来说,应该算是窘迫的。可是,他们很快活,虽然老王和刘勇聊天的时候一声声咳嗽,虽然老王媳妇那天甚至因为腰疼起不了床,但是,那间房子里还是充满了快活。6 W* v% r1 Q7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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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刘勇一点都不傻,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将自己换作老王,他一定会不甘心。并且,一定还会有许多许多的烦恼。且,如果将自己换作老王,那么他的大宝小宝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可是,明白归明白,那户人家还是让他舒适。如今已在去国离乡的路上,他一点也不后悔。他很明白他将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他也很明白自己——一句英文也不会,在那里,大概是一点谋生技能也没有吧。年轻的时候还有力气,在上海,还能照管米店。虽然并不指望那米店养家,但多少也在赚钱。不论那数字和他的生活比起来多么微不足道,但看着盈利的时候,他还是快活的。如今,去到一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地方,他能做些什么呢?虽然,若莲并不会指望他做些什么,可是……呵……/ l; U0 N. ^6 N- h1 L) r
* `4 k" k9 d( A% N& j* Z# \8 t, h5 ?( e 这些想法永远不会浮在刘勇的脸上,他将其埋在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就算是夜深人静,若莲和孩子们都熟睡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不曾泄露一丝一毫。不,不是担心若莲等人的反应,而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有些贪婪了。是的,贪婪,不满足。要知道,在过去的二十年间,多少象他一样出身的蚁民横死街头,连声叹息也无。连往水里投块小石子的动静也没有。活着,已经很好。更何况,他的这种活,不但可以算得上求仁得仁,事实上,命运给出的早已超过了预期。 ' q& V; o% Y" T& E' M8 \; \8 ~: } X+ }5 m0 U/ t
只是,凝望着大宝小宝安详睡着的面孔的时候,他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父母还没有过世的某些好光景。他想起了有一年丰收,他同父亲站在麦地边,看那一层一层的麦浪,金色的,在风里起伏,延伸到天边。那时他还很小吧,比大宝小宝还要小得多,但是,他却清楚地记得,当时好快活,好快活。 # O% @. G8 Y4 f1 J5 P# Y. Z3 j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00:21
第72章 第 11 章上 + `7 G5 `. [7 d6 R9 ~7 j ) [8 A7 N# K7 z1 \ 从香港到美国,不过十余小时的飞行时间,如果坐船,则差不多要一个月。小凤仙毫不犹豫地就订了机票。可是,若莲说:“去退掉吧,我坐船。” + }- P% h, `9 y! C1 I" N9 I 4 y" g" e1 p+ h; A- I0 e, V 坐船?船票比机票还要贵。时间长不说,漫漫旅途,还不知道会否遭遇风暴或者别的什么。小凤仙极不赞成,曰:“可是母亲,我没有那么长的假期啊!”" @4 R. V P1 g5 c7 f* T
* @) B' X" n- j “你和peter先走,我们慢慢来就好了。”若莲说。 4 J8 J# c+ ]# H! r7 d$ w" V# o! f( q$ q/ x2 \
小凤仙的第一反应就是不允:“那不行!要一起走。”. ?' p1 c+ U: y4 t) g/ q#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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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笑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上个洗手间都要邀同伴一起?再说了,你这次又不是没有同伴。”3 X) b. z1 H6 v/ Z
7 W7 g! J9 c! ]/ Z( N" i2 O" O “反正不行。”小凤仙还是摇头。她并不打算条分缕析地同母亲细数船行与飞行的优劣,她觉得若莲大概只是担心飞行安全问题,“母亲,飞机很安全的。” E0 }- U6 O- b. G/ k# b4 u
, l3 v" s8 U7 H “不是安全的问题。”若莲微微笑,“是我想坐船,很想坐船。”说话间,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别样的神采。小凤仙心头一动,“可……是有原因?” 9 B2 \4 ^) c' }, h & M% Y, c# n' l7 D8 [$ R; V 若莲有些出神,半晌才轻轻地拍拍身边座位:“是的。”小凤仙在她身侧坐下,那是酒店花园的铁艺雕花长椅,她们的面前开着一丛玫红色的、不知道名字的花,如火如荼。8 z- z+ Y M0 E) x
* C9 P: ?" s" q9 j5 a- Q “乘坐远洋巨轮,去到异国,是我的梦想。”若莲温和地开口。她的声音平稳得仿佛在说昨天的天气和今天的午餐。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个梦想在她心底纠结了多久——呵,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前的某个夜晚,是夏天。那个夏天,那段时间,很热很热,热到房间里放上冰盆也不见一丝凉意,热到蝉在树枝上叫得已经声嘶力竭,热到她中夜起身,立在窗前,只差一点点就要扑到大雨里去了。 & l9 u1 ~9 U, E 9 m4 P, m4 ?+ \1 N. e( e 那个夜晚,永生难忘。确切地说,是几小时前结束的一场晚宴,永生难忘。那一夜,她作为一件昂贵装饰品被某名男子带到一个社交场合。该男子刚到上海,尚未在社交界立稳脚跟,不得不借了她这个女伴来周旋。她的任务是挂在他的臂弯,保持优雅微笑,并在适当时机介绍某些人给他认识。老实说,这名男子无论是外形还是气度还是身家都不失礼,参加这场晚宴的人也非富即贵,且,大多数带的都是自家女眷,场合很正经。 ' z9 D( N! K0 @% ~0 B$ s ; U* T. Z0 ]" B$ l+ k 在这很正经的场合里,若莲第一次见到了学成归国的李子明。他穿了一件浅灰的西装,微微勾起嘴角,正在倾听他臂弯里的女子说话。那名女子是他的新婚太太。浓眉大眼,极明艳,极大方,极有书卷气。那两个人看上去十分十分相称,纵然那女子的眉眼并不符合当时流行的审美标准,可若莲一看到她,却立刻生出一种惨痛的,挥之不去的自惭形秽来。那感觉狠狠地攫住了她,几乎令她失态。幸得修行有年,才没有真的失态,看上去不过是略略有点失神。 ' u% D. f7 H5 V, [" x5 `3 ~9 ~# ~
这一点点失神并没有被她的男伴发现,张若莲敬业地履行着她的职责,言笑晏晏地将这名男子介绍给自己的一个熟朋友。呵,熟朋友,不过是个遮羞的说法,那是她的一个恩客。将一个恩客介绍给另一个恩客,两个人因共同拥有一个女人而拉近距离。这说明这个新来的男人拥有和上海上流社会的男人们一样的消费习惯以及个人口味。这是一种变相的示好。那些两个男人会为了一个□□(好吧,好听一点的说法是交际花)而大打出手的桥段,是穷文人们的异想天开。她不过就是一个消费品,谁会认真吃醋呢?当若莲履行着自己职责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这般□□裸,血淋淋的真相。这样的真相,在平日里,她绝不会自找没趣地去进行挖掘,可是,这个晚上,她却一边温婉地笑着,一边悄悄地,狠狠地,往自己的心上插了一刀又一刀。痛吗?很痛,很痛。可这痛楚让她清醒,甚至有一种快意。只有这清醒和这快意才可以令她在这里站直,如常地坚持到最后。 , f& I$ i8 K/ i : W7 S4 o9 u) K. o 是在这个时候,她才真的明白李子明在她心里的分量。那分量已经超过了她能承受的极限。这分量几乎要令她忘却双方永不可飞跃的巨大鸿沟,要去贪心地奢望一些什么。可是,就算奢望了,那也是望不到的,只会自取其辱,徒增笑耳。她能够做的,也就是在心底一个又一个地抽打着自己的耳光,令自己认清自己的□□身份,令自己不对那个不近不远站着的,正同人微笑寒暄的人起一丝一毫不应该有的贪念。她最后剩下的,也不过是“□□无情”这一丝脆弱的屏障——呵,最起码,最起码,她得挺住,不能可笑地将自己的真情送到别人脚下践踏。要知道,干她们这一行的,一旦出了这样的事,只会落下个“蠢”字,只会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 k% o# [- O ^( V) w9 s8 ?/ S) D$ ^; w1 x O
这样想着,耳朵里飘进来一句话:“那位据说是船业大王李老的公子?” . d5 T; V1 \2 ]- o" y& p# o' [$ N5 ?# J5 f8 i7 I; Q4 z
若莲微笑地看一眼臂弯里的男伴,颔首:“是的。那是李全良老先生的长公子李子明。刚从海外归来三个月。他太太是周氏纺织的四小姐。是周家唯一一个嫡出的小姐。”" Y. F7 s' t: c' r& c( r(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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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男伴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这样的背景介绍已经足够充分:这个李子明显然是李氏航运内定的接班人——家族里为男子选择什么样的太太,往往无声地表明了该男子在家族中的地位。以周氏纺织的背景,以周家唯一一个嫡小姐的身份配这个李子明,李家和周家的态度已经很清楚。 , I' W0 D/ L0 L& _7 A. [5 N 5 {1 u5 W' G% }2 Q0 ?7 x9 t _ “要过去说说话麽?”若莲问。 , V) Y$ [( Q& M & @. ~% M* w0 @. y “现在不是时候。”男伴说,“等会儿看机会吧。”/ x: I9 _8 p; z( G0 ^3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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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莲点头。那边现在的确不方便过去,李子明的旁边围了好几个人,他的太太也已经加入太太团中周旋——不过,都是别人奉承她。但周四小姐,李子明太太表现得非常非常得体,没有丝毫骄矜,这令太太们的奉承显得不落痕迹,双方都姿态好看,如坐春风。* p6 g) d- @- i( J) T" @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00:23
第73章 第 11 章下, ]: E) ^; j% n, D/ x9 N
* @; G4 h ~0 Z3 l( J天哪!那个人,是叮当。一点都没错,就是叮当。二十年前的一个早上,仿佛一颗露珠一般,悄无声息地,又几乎是眼睁睁地从大家面前蒸发掉的叮当。入画后来歇斯底里翻遍上海滩而寻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叮当!虽然那时候燕飞和入画那一房来往并不多,但如斯大事,还是也曾狠狠地震惊过的。并且,甚至因闲来无事故,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推敲,就是想不出张叮当是如何做到的,也就更想不出她到底去了哪里。+ r. C, E' m% y9 u7 F+ |3 T
; E( U0 `$ t( n: E接下来的这二十年,张叮当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包括碧铛横死的时候。有时候大家都会忍不住想她小小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而世界早已乱到了一塌糊涂,往坏里想,也不知道是否还在人间。可每个张家人又都觉得,叮当既然可以以那样一种方式离开,想必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在外面吃亏,于是,人人也在隐隐期待某一日她忽然又回到大家的视线。可眼看着局势越来越坏,时间越来越久,张家众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上海,几乎没有人再想起的时候,她出现了。夜半时分,六十高龄的张燕飞拥被而坐,睡意全无,简直是象牙疼一样地吸着气:张叮当啊,那是张叮当啊。3 \" V% d- W4 r ~3 `2 b* A0 r# i
4 m2 j2 H# r7 d/ W5 W3 T“从那件事后,我对她们有了敬意。”这个家伙后来告诉别人,“那样非凡的毅力也就罢了,最让人惊叹的是从头开始的勇气。”那个听他感叹的别人笑嘻嘻地加上一句:“还得有在混乱和绝望中坚持下去的韧性。”——他是见过这个家伙的书房的,那,大概象被□□轰炸过的东京。3 M+ j7 M; E v/ b) I, R: K) D
5 P o) M, m' J. T7 [ h从头开始的勇气,在这个问题上,若莲需要付出的,比云铛和雪铛都要更多一些。除非她愿意将属于自己的担子不负责任地全交给小凤仙,并且自己从此就以一方园子或者说几间房子作为生活的全部天地,否则,就必须得打起精神来。刘勇是个今生难遇的良伴,但当此时,若莲还真没有一星半点想到他能分担些什么。将来一家人的家计——虽说颇有积蓄,但坐吃山空绝非良策。且,还有两个宝的未来需要筹划。想到此,她觉得肩膀有些沉,但和这沉一同压过来的,还有久违的斗志与活力。不战而退,从来都不是张家女子的风格。1 M9 B1 C7 f$ ~' C/ W ]
0 j1 y& D( I3 F& C1 {* o于是,仅仅过了三天,Peter就惊讶地在办公室发现了小凤仙——那天早上,他例行地先去她的公司巡视,推开她的办公室,居然就看到了她。$ l& [% {' F7 M% h$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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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张女士赶出来的。”小凤仙朝他笑笑,“嫌我一路跟着她碍事。”张若莲女士的原话是:“让我一点一点自己做起来吧!你若在,我以后连一步路都不会走了。”可是,小凤仙还是不放心,“至少让我先带你熟悉熟悉。”花了三天,带若莲去各处:这里是做什么的,那里是做什么的,身份的申请着急不起来,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孩子们上学的事交给我去办……絮絮叨叨,不一而足。结果,不过两天就被若莲赶走:“去忙你自己的去。我有问题再找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当妈的呢。”0 Z' b' S) v% j' D( l
$ ~4 D- J4 \; s就这样,小凤仙便有千般不舍万种不放心都只得放下,坐在办公室魂不守舍地半日之后,几次想要不顾若莲的抗议回家去帮她打点,最终还是讪讪地坐下——若真爱母亲,就得给她重新开始的机会。若真爱她,就应该相信她。" q# L$ r9 w5 P# `2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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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显然,若莲的开始并不象雪铛云铛那般顺利甚至是神奇。且不论双胞胎大概是藏在父亲给予的遗传基因中的语言天赋,也不说人们总是愿意给出更多的宽容和善意给年轻女士,就单单就体力来讲,也落了下风。几日奔波下来,若莲觉得很有些累。脑子在动,身体也在动,再有心理方面的压力,加在一起,不是小事。夜里她觉得心悸,开始失眠。刘勇握了她的手,“你不要着急,日子要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交给我去试试看。”若莲也被身体的反应惊到——这具身体早年在南京一役,亏损太多。如果真旧病复发,可太可怕了。只得在黑暗中点点头。 0 K/ W M3 |' ?. d) G / U0 e* J+ K+ D( B没想到,刘勇适应得比若莲好。其实目前他们遇到的也不过是一些日常琐事,如果不精益求精,并非太难。比如孩子的学校,先不去管口碑校风或者别的什么什么,先找到一家同意接收略有英文障碍的华人学生学校,将大宝小宝安置了,压力就去掉一大半。有时候,退后一步,海阔天空。刘勇说不出这样的话,但他却实实在在这般举重若轻地做了下来。并且,有问题他会打电话给小凤仙。有时候还会问问云铛和雪铛的意见。或许,刘勇没有若莲在晚辈面前的那种微妙矜持与骄傲,也没有一定要重新上路的自觉,对待生活,他只是见招拆招。因为想得少,便简单从容起来。若莲原还悬着心,看了几日之后,便真正松了口气。看着刘勇一件一件地将诸事理顺,她不由得想起,其实这个男人,她一直觉得他没读过什么书,有些鲁,有些钝,但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能给出一副可靠的臂膀。某个早上,她看着他取过外套出门去,忽然心底涟漪轻轻一动——那种微微的悸动,不同于过往岁月中相濡以沫的恩情,而是实实在在地动心了。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00:33
第81章 第 15 章下. N: G3 ]2 I4 F" G$ _2 ~
- l. a- I) z, ~# z) k |* C第二年的秋天,小凤仙和Peter结婚了。他们在离旧金山市50英里的Napa Valley举行了婚礼。这条约30英里的狭长山谷遍植葡萄,拥有全加州最慷慨的阳光。秋光将谷中成片的葡萄园染上醉人霜色,远山温柔地躺在霜叶尽头之碧蓝天幕下,无比慵懒。 8 ~; d" B+ _& ]; S+ w8 h5 [# q9 t8 {0 @% R( S4 x7 h3 i
金宝一到此间就被征服,当下就拎起裙摆朝原野跑去,只差舞之蹈之,歌之咏之。雪菲表现得矜持多了,只是对着丽菲感叹:“和九妹比起来,我们这女儿当得真是差劲许多啊!”若莲站在一幢雪白建筑的前面,看着丰沛阳光下的她们,微微笑,眉目舒展,眼睛里有一线掩也掩不住的骄傲。身前这片宽广葡萄园,身后这幢白屋,是小凤仙斥资购下,作为自己迟到的成年礼送了给若莲。 S: t$ C a V: b,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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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初春的事,当时虽无如此丰饶的景致,但若莲既心喜这里的宁静安详,亦欣慰于小凤仙不但有此心而且有此力,早就觉得它是天堂。而刘勇——刘勇一看到那大片的土地,当即就离开同行的人,独自走到土地中央,真真正正沉醉了。他尽情地呼吸着那醇厚的泥土气息,那有点腥有点甜带着雨后的凉意的泥土的味道啊,让他觉得无比无比快活。他闭上眼睛,仔细分辨着那味道,仔细分辨着风的味道,分辨着阳光的味道。是,这不是故乡的原野,永远不会有月光下的谷草香,但是,这是真真切切的土地的味道,没有战火,可供耕耘的土地的味道,是世界上最可信任的味道。等他重新走了回来的时候,眼角眉梢有掩饰不住或者说根本也没打算掩饰的兴奋、欢喜和自信。那样单纯明快的神色在他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仿佛年轻了十岁。5 s/ n/ \, L' p6 C- M- [1 \
: o( z8 _3 S. C& e |2 Q, _( GPeter看着他逆光走进房子,冲他举一举手中的酒杯。两个人相视而笑,颇有默契。小凤仙看着他们,只觉真是个奇迹——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一个说中文,一个讲英文,完全语言不通。但却相处极好,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神奇的是,你绝不能说他们其实在自说自话,鸡同鸭讲。因为,将这里送给若莲,是Peter的主意。 1 K) Q0 x8 D. B$ E6 T* ] 3 n% R! V3 M0 k" Q“张女士会喜欢。”他说,“但是刘会更喜欢。并且,刘一定会把它经营得很好,超出你的想象。”当时,他将小凤仙带来这里参加一个小小烧烤聚会,在午后的阳光下将这肥沃土地指给她看,“这里曾是印第安人的领地。19世纪开始种植葡萄,禁酒令的颁布和一种病虫害曾让这里陷入萧条,但是,我相信它一定会重新活过来。”事实上,在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Napa Valley已经正在活过来,差不多用了十年的时间缓慢重生。地价已经悄悄上涨数倍。当然,战后的一切都在复苏。只不过,这里已经不那么好买。! ]! V6 R: ]; i' i; t5 t1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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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凤仙回来查阅资料又再思考三天之后,她发现要想在这人间天堂拥有一席之地还是有点难度的。此间多是一些传承多年的家族式小酒庄。固然萧条期间遭遇重创,但很少有人愿意完全放弃祖产。更何况,重新繁荣指日可待。于是,万能的Peter再度告诉她,“我几年前就在这里买下了一块地方,让给你一半好了。”+ Q9 g$ y5 V' `5 h0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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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扬起一边眉毛看着他,他补充道:“我看到这里的第一眼就爱上它了。我觉得如果我出生在这里,长成一个少年的时候,一定会和邻居家的女孩约会。我们在夏天的午后,躺在低矮的、浓密的葡萄架下,阳光从叶子间稀疏漏下,在年轻的身体上投下一片片跃动的光斑……”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催眠。 % l" F. H( z# J7 U3 [ - ?0 a% i9 `7 ~- S小凤仙开始还一脸向往地听着,到这最后一句,脸竟烫了起来。而也就是在此时,一束阳光从窗户外斜射进来,映在Peter英俊的侧脸上,再映亮了她有些红粉菲菲的面颊。然后他们都有片刻的静默。然后,他说: 2 f, a$ Z \( A8 T" o t5 l0 }- N7 T" j* X6 ~$ l' p
“Will you marry me” 3 e- S; u" H; M/ ~# e; Z9 Z, R 0 V. I' X8 I8 |$ w$ H“I do.” / \0 L1 S) I- C% Z# [# x4 n/ G2 H$ Q1 E. d9 e
小凤仙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 & h! N w. b# F3 N( K & K5 D1 T, {( |0 R8 e就这样,她做了他的那个邻居家女孩。( S2 R+ ~. S; @) y% _/ e4 |4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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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凤仙和Peter的婚礼上,除了滞留国内的以外,张家的女子都到齐了。金宝、雪菲、丽菲还带来了男伴。怜卿爱卿甚至提早了一周抵达,并且准备再住上一月方归。小凤仙和Peter的一些朋友及事业伙伴也纷纷来贺,顺便……郊游。她并没有发请柬给那个他。不是还放不下,也不是将他忘记,只是觉得这样一张请柬送至他的案头是一种轻慢。 , o' O5 O. X5 h5 k' Y. D9 a% z) W4 A2 K. q/ N G/ z$ d- p( }: g
某一个下着雨的日子里,她飞了数小时,去了他位于另一座城的办公室。没有事前通知和预约,所以,当她抵达的时候,他正在一个会议上。她耐心地在会客室等待。手上是一杯秘书斟出来的咖啡。身上的衣裳被雨溅湿了一点点,又慢慢地被空调的热量烘干。她安静地呆着,右手边的玻璃窗上映出外面渐渐密起来的雨。她凝神去听,似乎可以从声音分辨出这城市每一滴雨的不同落点——飞来窗户上的有玻璃的冷,滴在遮阳蓬上的声音有布料的朴,落在不锈钢窗台上的有金属的脆,落在稠密树冠上的有植物的清,落在地上的,则带了一丝水泥的凉。她就这样坐着,仿佛坐在了过往、现在和将来的无尽岁月中。 # f0 f3 V2 u8 y& N! w/ m7 a4 A n 0 a8 [& ~7 l' ]后来,她被带去了他的办公室。在宽大沙发上对坐,他重新给她斟了一杯咖啡,那是他的私藏,她熟悉的味道。那些很多年前就一起喝过的,聊过的,共处过的味道。她双手拢住杯子,啜了一口,说:“我要结婚了。” 0 F0 g0 v& _+ ^2 Q% k( w7 ~ ( F4 h8 w1 D% M; R0 V8 Z9 e" d7 @他没有说话,只将自己面前的那一杯咖啡端起来,喝了一口,目光转向了窗外。这时候的雨愈发急了起来,天空雾蒙蒙的,看不清风景、街景,一切景。他知道,这是一次郑重的道别。她的上一段婚姻,她并没有这样来告诉他。“你会幸福的。”停顿很久很久之后,他轻轻地说。 9 l( [; r! p8 i& ^3 ^4 n' y. I , O) _4 X, t) S" w: Y那是一个雨天,房间里的咖啡香和窗外雨滴的湿气紧紧纠缠,经久不散。然后一起慢慢沉进记忆的底层。不再想起,但,永不忘记。1 f- v# f5 S) w4 t* N)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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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 [# G0 A! e- V; o. C4 v$ M: r1 W+ t' [* c
第三卷完。后面还有一卷,1980年,春。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11:27
第四卷 1980年,春 ! b3 Y% t5 `( n# K! i/ o. b8 m / `8 _$ [1 N) I* o3 g7 _' q ~9 G3 ^第82章 第 1 章上 ' K5 _- e: @( s/ E) ]; I1 l" c" A# B
这是春天。虽然,灰蒙蒙的,飘着碎雪的天空下,光秃秃的梧桐还伸着枝桠默默地站在路旁,但郊外的野地里,已经有星星绿意若隐若现。人们大多裹着晦暗冬装,但淮海路上的新世纪百货已经有鲜亮些的春装悄悄登场。纵然不多,但那颜色却也点亮了人的眼。而更重要的,是那一星一点出现在人们眼底眉梢的春意,它是新娘子呢大衣领口露出的一角丝巾,是南京路上照相馆刚刚开始的婚纱照业务——虽然有点半遮半掩,但却挡不住敏锐的上海人趋之若鹜。四张手工上彩的照片要花一百多元,是当时人们两三个月的工资。可那生意还是好到爆。这个时候许许多多的商店都一样,人头攒动,面上刚刚有了一丝红润的人们在拼命抢购。家具、服装、电器、副食,全都供不应求。除了现金以外,还得付出各种紧俏的供应券。这样的票券在过去的岁月里代表的是最基本的生活资料,而今,则有些富足的意思了——比如火柴票和电视机票的区别。- ^3 U- B4 m7 V+ V* I0 W%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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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凤仙一行人下榻的和平饭店有帮客人预定出租车的业务,虽然要提早一些订,因为车辆实在太过稀少,但至少也还是有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小凤仙可真是庆幸。她自己倒还罢了,宁平宁秀已年过七十,去挤公交着实有些吃不消。更何况,城市变化巨大,好多路他们都不再认得。透过车窗往外望,小凤仙发现这座城和她记忆中的相去遥远。当然,她已阔别它四十年,而记忆里的那个它又经过了时光和个人意愿的不断美化、修改,早已模糊成一个关于来处的符号。在出发之初她就知道,故乡从来都是四维的,空间三维加上时间一维。所以,她并不为那些不认识的新路名新建筑惆怅,她的目光只停留在那些她认识的、记得的东西上。只是,这样的东西很少,比如房子,就算它在,它也已经不在——1940年她归来时母亲一家住的那幢楼还立在那里,但住客已经有十二户。十二户人家的生活几乎改变了所有房间的功能,从建筑师的眼睛看去,它除了外壳还在,内里气韵早就不同。当然,对于小凤仙来说,没有了母亲的这幢房子,早就彻底不一样。同时,因为她的归来并不是为了寻根,所以,看到它,甚至是看到旧日的张家花园,她都只有些微感叹,并无不胜唏嘘。而再度见到燕飞时的情形,又不是唏嘘或惆怅或别的什么可以形容了。2 @" v( C$ Q& A: F# R `"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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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相见,仅仅前期准备都已经太过艰难,太过坎坷。若莲已经在等待中撒手人寰,去了真正的他乡或者说是真正的故乡。曾经一度,甚至连宁秀也觉得她等不到了。没有人想得到居然还真有这么一天。以致于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欢喜的力气。2 L) @/ b; m5 p- 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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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开始于一封1970年发出,1974年才辗转收到的求救信。如果信会说话,它的叙述足可写一部完整长篇,那几乎是一个人世漂流瓶的故事。而且,这漂流瓶还早就在漂流的过程中粉碎,尸骨无存。传递到目标若莲那里的,只是一个口信。而这,也已经是奇迹。 ' F d# E# }/ A" o `0 W- t& t* `. g, ?$ V9 @
那一天早上,宁平指导学生从一台手术上下来,有人来找他,说一个弥留的中国人很痛苦地在说话,没有人知道她说什么。宁平来到那个人的床前,握住她的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安慰到她。因为方言众多,而他离乡甚久。然后,他就听到了那句话: 7 [4 Z% {& |- U8 u d. L - h* s; K1 k" f- R若莲,告诉宁平宁秀我对不起他们。帮帮我。 1 P) W6 C$ {5 B; x9 `3 v% _9 z/ S8 A& f
这串音节如同一个晴天霹雳在毫不设防的张宁平头顶炸开,当是时,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说:“姆妈,没关系。没关系。”那是很幼小很幼小的时候,林季新还没有第二次出现在张家园子的时候,他年幼顽皮,经常磕了碰了,每每看到他的伤痕,燕飞从不呵责他,反而将他揽在怀里,一迭声地问:“疼吗?疼吗?”他会说话了以后,就用小手去抚摸母亲面颊,“姆妈,没关系。没关系。”这样的记忆自五岁以后就自动从他的脑海中过滤掉了。并且,这几十年来,他就算是午夜梦回,也从来都回不到五岁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会说沪语。4 n* c( R* ~; d! s7 P) y# U*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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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宁平的回应有效地安慰了那个弥留的中国女人,她停止挣扎,闭上了眼睛,在宁平的手里安然逝去。那只手渐渐凉去的时候,宁平才魂兮归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那段归路到后来,到永远他都不记得过程了。一直要到那天晚上,街灯燃起,他的女儿带着外孙们来看望他,帮他亮起客厅的灯,才惊骇地发现,他在沙发上枯坐了一整天。3 ] m; x x' p& Z7 k7 f8 w& V(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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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样一个由音节组成,以这种方式抵达的消息,其可靠性十分存疑——它有很大的重名的可能。你甚至可以将它解释为一种受张宁平本人潜意识控制的臆想。但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宁平自听到它起就没有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亦没有怀疑过它的来处。 % X( X/ G5 V) J& ?4 M4 N , w$ {$ i" u, P' n后来,若莲说:“我知道该如何验证它。看,这个消息里涉及了四个人:若莲、宁平、宁秀、‘我’——也就是燕飞。”她在纸上写下四组数字。第一组:若莲的生日,若莲离开上海来美国的日子。第二组:宁平的生日,宁平被送去戏班的日子,宁平被找回的日子,宁平离开上海的日子。第三组:宁秀的生日,宁秀成年礼的日子,宁秀离开上海的日子。第四组:燕飞的生日,林季新第一次出现的日子、第二次出现的日子。“组合这四组数字,去我们的那家瑞士银行试密码。” / N2 Y8 g6 m9 M, _2 m5 A0 X4 L9 |& u- n0 C0 z9 _
当年张雪亭给大家在瑞士银行各开了一个户头,凭账号和密码支取。所有人的账号张雪亭都有一份,后来给了若莲,密码则由各自设定。 Y7 O+ |9 N g$ ] X # ]+ T% T5 z' R. ~$ {4 `最后,试出来的结果是:若莲离开上海的日子、宁平被送去戏班的日子、宁秀成年礼的日子、林季新第二次出现的日子。 ) A& r0 t1 K5 i% G, [# _! F7 K. m4 R7 S
至此,消息被证实确凿无疑。自此,他们开始了漫长又艰难的过程——试图联络燕飞,未果。试图申请回国探亲,被拒。试图托付可靠的人回国寻找,没有用。在这穷尽心力的追索中,他们知道了当时国内发生的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他们的心往下更多沉一分。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11:28
第83章 第 1 章下4 ] |+ x7 x' W0 _6 {
% \8 ]: o m( N6 f% I, c这不是一封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口信。燕飞并不曾指望这条信息能真的传递到大洋彼岸,甚至也并没有完全相信小军能且会将它传递出去。她只是试一试。清醒的时候她知道,生命如今不过是在苦熬,且,不但有可能死,完全也有可能在下一次恍惚中就完全痴呆或者错乱,理性永不归来。故,但凡有一线希望留下遗言,也要试上一试。+ F/ l+ }( ~8 r2 k$ p-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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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尽力了。虽然这很冒险,虽然他并不认为真有几分能送出去的可能性,但他还是尽力了——他放走了一个有海外关系的,父母已在运动中丧生的人。作为交换,他把这句话托付给了他。至于这以后的传递,就不是他能管能问能控制的了。 5 T8 \( H) c/ \2 n& d7 L2 X7 h. t3 t; k8 R' F: r' ]
所以,当小凤仙那边所托之人辗转辗转又辗转地找到他的时候,他非但吃惊,甚至是吓了一跳:尽管,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开过,春天据说已经来了,但被冬天搞得高度警惕的人们听到“海外关系”和“海外消息”还是要本能地先抖上一抖。# ? ]1 T- |7 w: I) z. k
2 `5 j9 u- U+ d7 H" V' k% d“我不知道我奶奶是不是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他谨慎地回答,“我没有听说过家里有海外关系,也没有听过宁平宁秀的名字。让我先回去问一问。” 7 N( q0 ]' i6 m X: C$ x8 a m - n: n0 v0 y. ~8 P7 {) P$ z“好的。”来人也并没有抱以多大希望,在过去的年月里,这追查几无进展,现在是通过外事办再通过公安局户政科作拉网式筛查,符合条件的可能性人选有数十个之多。而这种层面上的调查已是极限,这还是小凤仙等人在美通过相关组织找到有分量的人向国内申请后特批的结果。7 \" ~- X! J& d: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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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小军回到家,望着陷入深度昏迷的燕飞,良久良久。其实,早在几年前,燕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关口,之所以搏命一般拖着一口气,也不过是在等一个渺茫得他们都不敢说也不敢问的希望。那样的等待,到得后来,已经是一件极为残忍惨烈的事情。0 A3 F! W$ c9 p# F1 q
. u1 a9 r" d5 V, ^7 k于是,第二天,小军找到那个人,说:“我奶奶说:‘若莲,告诉宁平宁秀我对不起他们。帮帮我。’”: a! g$ B K8 Z: u0 U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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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2 v2 l, J: ^3 J4 L3 U9 K: t " s" b% U5 g: I9 f$ L' Q谢谢大家追文,老实说,这文是02年左右开始写的。04年贴在别处,07年来晋江。这么多年下来,经历了日更、周更、月更、年更、诈尸更……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不离不弃。我会加油。绝对不会坑掉。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11:31
第86章 第 3 章上 ! Y* j" o) k% B# t, A7 l& L9 ^) F1 A. o% ^/ R {3 c
这是一幢很旧的两层楼建筑,第一层临街的那面,破墙做了门面房,开了一家杂货店。绕过门面房,转到屋子背后,是一处小天井和一扇窄门。顺着窄门走进去,是一个斜顶的厨房,这显然是后来加盖的。仔细看去,这厨房里除了灶台以外,还有一个水泥砌的方形半高池子,里面放着盆子、肥皂、搓衣板等物,看来洗衣服也是在这里。厨房的南面是陡且窄的楼梯,通向二楼。楼梯下摆了一张方形饭桌,桌上用纱罩盖着几只碗碟,大概是早上没吃完的剩饭。顺着楼梯走上去,是两间相连的卧室,外面一间住的小军夫妇,里面一间就是燕飞了。 + ]" r- U5 h$ h: s8 h1 L6 w4 I* k: G
“奶奶就在里面。”小军说着,一手轻轻推开了门,“不过……” 6 V2 _9 g, U3 O1 i K: {. o2 C 8 o3 \9 A7 U" i+ X4 ?2 t站在门口,宁平觉得自己的心跳很快,大致估算,至少有一百。而宁秀双手握拳,手心里全是汗。两个人迟疑着,竟是谁也迈不开那一步。小军并不催促,安静地站在一旁,没说完的半句话也吞了回去,只换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 k8 I( R- m/ d 3 H' y { a7 L4 u8 _+ V5 j迟疑良久,宁平终于跨进了那个房间。在看清房间里的景象的时候,他那一声“姆妈”哽在喉咙,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因为他发现,就算他叫了,燕飞也听不见——如果,如果躺在那里的确实是燕飞的话。与此同时,宁秀也看清了。天哪……她在心底哀恸地低呼一声,然后不能遏制地颤抖起来。躺在厚厚的棉被下的那个人,瘦得恐怖,脸上只有一层皮贴在骨头上,所有的脂肪和肌肉全都萎缩了。空气里有一股很不好闻的味道,是了,肯定已经插了导尿管。又没有条件老是换尿袋,那尿管伸到床下一个半开口的罐子里。陈旧的,怎么洗刷都不会消除的尿液的味道、药水的味道还有别的……类同于腐烂气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那是无论怎么开窗通风都消除不掉的,死亡的味道。 : S4 ?4 T4 a; g- P( b ( n/ {6 \. R# Q* P5 S( e; |6 Z2 r/ F“多久了?”半晌,大家终于听到了宁平干涩的声音,如同喉咙被砂纸狠狠擦过。 1 C c" x5 f% V, m9 w- Z : A; y! r$ {+ X9 M“差不多四年了。”小军说:“最开始奶奶只是昏睡,每天还能按时吃饭,后来渐渐几天才醒一次,再后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上一次醒来还是两个月前了。”然后,他抬起头,紧紧地逼视着宁平,冰冷地说:“她在等你们。” : J* B* K( K( N. C, i. j/ l9 w9 J5 H% [6 a) F9 n5 x8 _0 S6 C/ j; j
小凤仙本能地想为宁平宁秀解释几句,比如说他们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努力,只是回不来。但是她忽然发现,这样的解释轻飘得连窗外的雪都比不上。这些努力和燕飞的无声的,一日又一日的苦捱比起来,什么都不是。更何况,这解释有用吗?燕飞看不见,听不见。. p( t6 ^' ~3 D {: k
1 d1 \! `: Q+ y W( i" j, g宁秀把一直拎着的医疗箱递给了宁平。他们想到了燕飞可能身体情况不好,准备了给她做个简单检查。但是,谁都不认为,现在这检查还有意义。宁平有些木然地将箱子打开,俯身下去检查。揭开被子的时候他再度愣住了——大概是为了擦洗方便故,燕飞什么也没有穿。那具身体,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可怕的身体,比他接触过的车祸现场的鲜血和断肢还要惨烈。啊,不,这具身体是完整的,并无伤痕,小军夫妇将她照顾得很好,连褥疮痕迹都很少。但是,它了无生气,早就耗尽了所有养分,几乎只剩下骨头。甚至肉眼都可判断,内在的脏器已有大半都完全不能工作。这是一具至少两年以前就应该死亡的身体。它死了,但它还活着。这才是它最惨烈的部分。( l7 \6 M( n7 Y7 W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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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平几乎是看了一眼就立刻盖上了被子。然后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他用尽全身力量地嚎啕,流出眼泪,流出鼻涕,如果可以,恨不能流出血来。在这个时候,所有纠结的过往全都化成了烟尘。躺在这里的这个人,就算同他毫无关系他也会忍不住哭。那是一个生命看到另一个生命受苦的不能承受之重。更何况,这个人等的是他们,这个人,是他的妈妈。他的生命从她处而来,无论中间他们遭遇过什么,无论她曾经做错过什么,甚至无关她一生的全部善恶,她都是他的妈妈。此刻,她躺在那里,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惨烈的,最后的方式为她曾经的错误负责。 0 E3 M: |8 \% U9 E' A3 q0 C6 i& ~ % F& W1 k- T. N( c7 ~如果,如果她早一点知道她的遗言已经送抵,那么一定早就解脱了吧?能够在该死的时候死去,是一种幸福。就象若莲,就象宁秀的长子。 & z1 t+ Z8 y9 d. u- ]# Z8 ^ }, j, ^0 N0 \; x) q% {
可是,即使宁平宁秀再加上小凤仙哭得几欲昏厥,燕飞也听不到,看不见。她只是躺在那里,躺在那里,躺在那里耗尽自己。& ]. L* a: @1 i8 J1 L% H3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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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后来,是小军和他的妻子将他们送回饭店的。那是小军第一次走进和平饭店。“你们好好休息吧,有消息我会打电话过来的。”他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不得不说,整洁、宽大、美丽、高档的饭店环境令他觉得愤怒。他忍不住想,哭又有什么用?当你们享尽繁华的时候,奶奶在哪里?张燕飞的前半生他完全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那些过往那些对错他也根本不关心。他心里的燕飞和宁平宁秀甚至小凤仙世界里的燕飞或许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他承认,在过去的十年中,没有人能够跨海而来,这是无法改变、怨不得他们的事实。但是,事实归事实,他还是可以不喜欢他们,永远不喜欢他们。他一边想,一边大踏步地往外走,然后乘上公交车,再换乘一辆,再换乘一辆,位于虹口的家离黄浦区的和平饭店那么远,那么远,奶奶还在家等着呢。一路上,他的妻子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挤得快要爆出来的公交车上,没有人对他们侧目,就算侧目他们也看不见。小军自己并不知道,大滴大滴的泪正不断从他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湿了脸,湿了衣衫。 # @# C o, _1 I9 a6 V }6 {# L/ _$ }3 R- j) a% ~
作者有话要说: " q, t0 ~1 C6 w! ?2 N6 j ~' |( }# I1 N+ T' N1 {) t$ w" N
这文非常寂寞,但凡能看到的,我都觉得是有缘人,也是有心人。再次谢谢大家,每一条评论我都看了,每一次的表扬和鼓励我都记在心里。谢谢!!!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11:32
第87章 第 3 章下' i! w Y0 e0 i; F!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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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第二天一大早开门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宁秀。他们几个商量了一夜,决定由宁平宁秀轮流来帮忙照顾燕飞,小凤仙则去跑手续:他们要搬离和平饭店,在小军家就近找个旅馆长住下来。不是每家旅馆都可以接待外宾的,他们得去向外事办提申请还有别的什么。看到小军脸上有些迟疑,宁秀赶紧说:“我知道我们可能也帮不上什么,你们已经把她照顾得很好,但是……”没等她进一步“但是”下去,小军已经将她让了进来,一边回头叮嘱自己的妻子,“小李,午饭多做一份。”然后再对燕飞说:“我先去上班了,有事告诉小李。她有我电话。”, `" m% J- i e; g!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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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宁秀走进了他们一家最日常的生活中。小军在一家中型企业当厂长,他是少有的由造反派起家,浪潮结束后仍然居于要职的个例。他的太太是郊区农村的,没有什么文化,没有城镇户口,也没有工作。以前一直在家照顾燕飞,两年前他们扒了院墙开了一家小小杂货店,卖些汽水、香烟、糖果以及别的周围居民用得上的日常用品。小军工余管进货,小李看店兼继续照顾燕飞。宁秀跨进他们家的时候正是一天的开始,小军赶着上班,小李麻利地收拾好早饭桌上的碗筷,对站在屋里有点愣神的宁秀说:“别介意,他就是那个脾气。您上楼去坐会儿吧,奶奶的房间暖一点。”5 D! n; l( R6 d0 N2 u! L
6 y8 U2 }# { F" p' S是的,宁秀已经注意到,他们把最好的一间朝南的卧房给了燕飞,一天当中有很长时间,那里都能照到阳光,冬天相对温暖,夏天则更凉爽。宁秀想给小李帮帮忙,但却发现根本就插不进手。小李利落地收拾好厨房,端了一大盆热水,去给燕飞擦身。注意到宁秀的局促,小李同她拉起家常。3 ]* w! _$ o# S1 @% \; k, P. R
+ u: N+ n, S4 u ?/ z叮当等的那辆公交车来了,远远地,人们已经在站台上摩拳擦掌,调整姿势,准备大战一场。待车一停,车门刚开,人潮立刻蜂拥而上。大家都努力往上挤,上面的差点下不来,下面的大多数上不去,人们拥挤、推搡,然后争吵,偶尔还有愤而动手的。照这样的情形,不等下班高峰结束,她永远也回不了家。看着人群,叮当默默地后退一步:事不可为,还是退让比较保险。她平静地看着这一辆车开走,平静地听着站台上那些最终也没有挤上去的人们的抱怨甚至是骂骂咧咧,心想:毫无疑问,这的确是和平,但还不是幸福的和平啊。有些东西在过去的岁月中被砸碎了,重建它们需要比那岁月漫长得多的时间。并且——呵,公交车应该更多一些才对。我们这个社会,应该更有钱一些才对。这个钱,本来应该是在过去三十年慢慢累积起来的,可是,时间被用在毁坏世界上了……未来的日子,注定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社会从上到下都显得局促、功利、焦躁。因为,我们必须竭力奔跑,没有余裕去优雅从容了。不过,也是好的——就算是眼前这拥挤还是可以预见的将来的焦躁都是好的,至少,它终于是春天了。6 _# d( b7 k9 z
* F. m Q; g! U* @) R" N叮当心平气和地在站台等待着,等待着,等到天上飘起了淋漓的雨。她不慌不忙地从随身大包里拿出一把伞,撑开,继续等待。这把伞颜色暗灰,比黑伞还容易泯然众人。唯一比较出挑的是它是一把三折伞,收起来比较短,放在包里很小。这样先进的伞在当时并不太多见,她本来并不愿意用它,奈何它着实方便。且,是新杰弄来送她,“上海雨多,你出门的时候带上,我也放心些。”于是,便一直带着。于是,握着伞柄的时候就会想起新杰的叮嘱。呵,年轻的时候,他并不是这般唠叨的。记得初见他时,话不多,但是眼神总是带着笑意。真笑开了的时候象个孩子。而她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人对坐,默默无言,最多是表示友好地笑笑。连介绍人都觉得有些尴尬。谁也没想到他们俩竟然能成。并且,谁也不曾看出来,就是那初次见面,他们已经彼此心仪。 / ]9 D/ N& U1 f8 ?& D( x& Y : P+ b: S( J# z* N有些事,其实并不需要语言来表述;有些人,其实看一眼就已经知道是那个对的人。在此之前,只不过他们从来不曾相遇。而既然相遇了,按照他们俩的性格,就怎么也不会错过。他们都是那种冷静、清醒、极度内敛却又热烈的人。其实,他们的很多战友也都有这样的特质。只不过,从没有第二个新杰。也没有第二个叮当。 0 ]# z/ p: r8 w6 M( _0 f5 x5 x* y4 F6 S
是的,在新杰这里,她是叮当,是一个完整的人。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11:39
第92章 第 6 章上0 @' p& {* p4 P'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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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于小凤仙来说,又是个不眠之夜。让她辗转反侧的,不仅仅是叮当的豁达,以及那她从来没有听说过,也不曾设想过的信仰,还有入画的结局。小凤仙没有想到,入画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这人间。 6 C3 A8 R+ S& \/ |* y* R/ ]% m' \" `7 P# A+ H; g8 _& ^
和燕飞一样,入画在浪潮开始之初就被正面冲击了。和燕飞不一样的是,她的境遇更惨些——尽管后期入画已经开始放松对钱财的执念,但是对其刻薄和吝啬是怎么也改不了并且从来没有打算改进的本色。所以,她的人缘非常差。当她被游斗的时候,那些在她家工作过的保姆、厨子还有别的谁全都跳出来声泪俱下地揭发她的剥削,渲染她的腐朽生活。燕飞当初给人了一种老迈无能得不屑下手的印象,且因为平静麻木故,让斗争的人意兴阑珊,慢慢地流于形式。并且,后期在小军有意散布的流言中更得以变相保护。而入画,完全相反。当人们□□她的时候,她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以刻毒的语言反击,即使被剃阴阳头、被打、被灌大粪都不能阻止她的反击。在她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她还用她的眼神反抗——那样的眼神,充满怨毒,仿佛利刃,让每一个看了的人都心惊胆战。于是,有人提议要挖掉这个老巫婆的眼珠。 1 s% s# s1 I* k+ J8 L' i" p' o* V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找到了她,悄悄告诉她,她的女儿张叮当改名张敏,现在在某处任职,只要她去认了她,一定会被保护。至少不用游街了。对于入画来说,这无异于救命稻草——无论她表现得多么疯狂和歇斯底里,在听到群情激昂的人们强烈要求挖掉她的眼珠的时候,她还是怕了。她毫不犹豫地答应,连连点头,然后,又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来人:“你不会骗我吧?你如果骗了我,你全家都不得好死!”那样刻毒的诅咒让来人嘴角抽搐,几乎想一个耳光劈过去,忍了半晌才忍住。但已经不耐烦跟她多说话,留下了叮当单位的地址就离去了。走到门口,那人又回过头来,好心地提醒:“你最好XX天去,那天他们单位有重要活动,有大人物要来。你这个时候去认,张敏才会认你。不然……”% B7 i! f$ Z- H3 A* N' Y%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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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入画去了。拄着一根竹杖,象个乞丐婆子一样,站在叮当单位的门口。那一天的确是有大人物要来,半条街都没什么闲杂人等,但入画站在那里愣没有人来驱赶。她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大门,眼睛一眨也不眨。来了,终于来了……一辆汽车开过来,有人下来,单位里有人出来迎接。迎出来的那个女子就是叮当,她绝对不会认错。也就在这时,她的身边有人轻轻推了一把:“还不快去,你女儿出来了!” 1 z( E2 o& m# C6 R- i ) W/ v$ M! c0 J/ h8 c2 h1 H入画猛地扑上去,抓住一名女子的手,又悲凉又愤怒地嚎哭:“叮当!你怎么就不管我了呢?我是你妈呀!人家骂我□□,可我是你妈呀!你不能看不起我,不能不要我呀!”: |* C0 f, u. q. K
. {; Q( L2 g" L: Y0 C7 C: w$ iGrace推过宁秀的行李车,一边走一边答道,“哥哥接到一个案子,今天飞伦敦。嗯,大概你们在空中擦肩而过了。”说话间,她已经帮手把宁秀和宁平的行李放在一旁等候的宁秀的先生的车上,利索地盖上行李箱,再转头回来,“哥哥走得比较急,我就没有通知你了。” D1 d, w% ?+ D/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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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凤仙漫应一声,提不起多少精神说话,长途飞行让她疲惫。多年前起飞与降落带来的是飞翔的兴奋与快感,而今觉得机舱活动空间太窄,腿部血循环不好,坐得久了,脚都有些肿;时差也让人不舒服,又不能喝咖啡来调节一下——晚上会失眠,现在她更希望有一张床可以躺下,舒展舒展仿佛会咔咔作响的关节。如果没有床,一杯热茶也好。是真正的,用合适温度的水沏出来的中国茶,最好是龙井或者香片。不要飞机上的刷锅水,也不要加了奶的英式红茶。早在十年以前,她就发现自己越活越回去——生活习惯和个人偏好渐渐向童年和少年时期靠拢。有时会觉得这中间的光阴似乎都不见了。' }2 T1 o6 O4 o) y* Y4 l1 X; r#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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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茶。”等她在车上坐下,Grace递过来一只保温杯,笑着说,“爸爸特意叮嘱我,到了机场再沏的。”/ W/ h2 l: i+ j+ z+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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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小凤仙终于笑了,眼睛仿佛被点亮,脸上的皱纹似乎也都舒展了七七八八,恍惚看去,至少年轻了十五岁。赶紧打开喝了一口,再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这才觉得五脏六腑全都归了位。 ) \( x. N" P. {& x * r0 K! _+ n( L; A i* vGrace将车平稳地驶离机场,顺手拧开了收音机。电台里,Michael Jackson的声音流水一样传出来,和着温柔的吉他声:“She's Out Of My Life,And I Don't Know Whether To Laugh Or Cry, I Don't Know Whether To Live Or Die……”' j% ]* y) `+ p# f
+ U& J: J" H. Q# T# X' H {9 N小凤仙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轻轻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车窗外,公路在车轮下飞速延展,仿佛一条活着的蜿蜒的蛇。它会带她回到家,回到Napa Valley,母亲长眠在那里。因了这个缘故,她无论奔波多久,只要一想到那里,就会觉得安心。) w# }8 D' F l5 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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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朝一日,当我去后,让我睡在外婆身边吧。”她轻轻地说。 U' C. F& I: m1 P: f G+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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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Grace回答,“等我去后,也让我睡在你的旁边。就像小时候一样。”是了,Grace是小凤仙40周岁上才得到的一个女儿。在此之前,虽说她和Peter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但是小凤仙暗地里向基督,向中国的观音菩萨,甚至向安拉,向所有她知道的神,求了又求,求了又求,最后终于才如愿以偿得到了这件贴心小棉袄。自小就是捧在掌心长大的。一直到Grace八岁,每天晚上,小凤仙都要在床上陪她先睡着,然后才起身做自己的事。也正因为如此,Grace小时候特别的嗲,特别的粘她。并且,代沟这个流行的词语从来没有在她们之间通用过。即使是在Grace的青春期。但是,她们之间并非没有分歧。% u7 D- E; N- j8 ^2 M
: C' _' a5 Z8 W7 _3 W; z2 Y7 j那第一次严重分歧是在Grace大学毕业的时候,小凤仙不知道学了应用物理的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立志要作一名记者,还是战地记者。开始的时候,小凤仙认为她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是在某个时候忽然受了某本书或者某部影片或者某个别的什么的一时刺激,产生的瞬间念头。毕竟,在自己的生命中,偶然也会设想一些完全不同于现存生活的某个场景,会想,如果我干什么什么,那么我此刻将在哪里,将做什么,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小凤仙觉得Grace可能是有点厌倦了实验室的生活,于是建议她去旅行。当她旅行回来,仍不改其志的时候,小凤仙甚至帮她搜集资料,协助她联系了一家报社,让她去实习——体验一下别样的生活未必是坏事。只是没想到,Grace这一干就是三年,并且,步步为营、有纹有路地在为她的理想作准备:研究国际□□势、阅读大量关于武器和战争的书籍、同时还有计划地锻炼体能。在小凤仙出发回国的时候,Grace已经在开始练习射击。8 z7 z% W. o( b" W- z
7 J( p4 @" d2 d7 O$ `7 n+ Y6 `* |当小凤仙发现Grace很可能是在来真的的时候,忍不住开始着急。 7 k! U' b1 t. @8 u 6 ?* M8 Z% b d+ l一开始,小凤仙是试图以一个开明家长的面目,以讨论问题的方式出现的——就像她以前一直做的那样。+ K/ B: q& m0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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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想要当一个战地记者呢?”小凤仙说。 6 Z' b/ X! I+ I# k. B3 |0 ]+ f6 G2 o1 R1 O: D9 ]% O
“具体的,我也说不太清楚。但确实,那是我的渴望。” ) d* T/ H0 p5 n# s2 X " _7 j/ R4 Z2 F) d, ~7 S“你知道战争是什么吗?那没有一点浪漫和诗意。”小凤仙说,“我们家的很多人都是从战争中劫后余生的。我个人认为,你应该先去采访一下她们。这……对你的准备也是有好处的。”说到“准备”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读了重音,带出了那么一丝讽刺意味。 / s7 ~- A# O7 a+ L8 N c6 @( ^+ Y; ~. h$ H; @& F, Y+ M. P
“我会的。” Grace没有理会她那一丝讽刺,“事实上,我早就采访过外婆。”+ @% N1 B7 s& A
. k. i( `7 t+ V1 C& n% \- e“是吗?那你得出什么结论?”小凤仙说。 R' Y# _8 l$ i" L!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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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结论。”Grace回答,“这不是一篇论文。或者说,就算它是一篇论文,我的样本太少,并且没有第一手资料。还没有资格有结论。只不过,这是我想当战地记者的萌芽——我想去看看。但是,我不能以一个士兵的身份。我想做一个旁观者。”8 Q) H& h7 n& \3 [
; L2 r% q; t# p$ H" |+ [2 Y1 z+ T第二天,小凤仙到隔壁去见了刘勇。说是隔壁,却也足足走了三十分钟才到。不过,在春天的早上,踏着晨雾,看阳光一点一点,从容地占据一寸一寸领地,耳边回响着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啭,这样的行走,是让人非常愉快的。而刘勇的存在,也是让人愉快的——纵然,他也已经老去。赴美之后,刘勇一直在Napa Valley耕种,身体不错,情绪也不错。他就像是一块岩石,凝固在了时间里。若莲过世以后,刘勇将她葬在了一大片开阔的葡萄地里,背后是远山,前方有溪流,簇拥她的是浓艳的绿以及从春到秋都沙沙响个不停的阳光的脆声。而刘勇,整日整日在地里消磨。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干活;偶尔,也坐下来歇息一阵。从黎明到傍晚,日复一日。他已经很少说话,甚至也很少笑。但周围的邻居们并不觉得他奇怪,更没有人畏惧这个始终沉默的老人。他的友善似乎不需要表达,人们就可以明白。当然,他的葡萄园也明白——刘家的葡萄在Napa Valley是数一数二的棒。不过,他们家的酒不是。刘勇的爱好只是耕种,并非酿造,更非经营。当年的那些苦苦钻营实际上都不过是一种向上挣扎的姿态。当条件终于许可,他固执地做回了一个简单的农夫。刘大宝则始终没有学好酿酒,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最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成了一位酒商。刘小宝从事的是同这片土地完全没有关系的工作:他是一个职业棒球手。几年前退役了,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生意不好不坏,但日子过得十分肆意。他娶了一位黑人太太,是个歌手。于是,刘家的葡萄除了极少一部分用来酿不那么好的酒自家人喝以外,绝大多数被邻居们收购了。 * W! @; X V+ x" } % |7 Q. V) s$ q$ p& p1 L刘勇在田间看见了慢慢走过来的小凤仙。他没有迎上去,但是停下了手里的活,摘下草帽,擦了一把汗。他今年已经73岁,50年前,从小凤仙坐上他那辆人力车开始,他的命运里发生了无数穷尽想像也无法预见的跌宕。那些过往,那些所有,那些隐秘的心事和低着头努力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岁月,统统化为沉默。他永远不会问出“Who am I ”这种问题,估计就算重来一世,大抵也是这般。这样的性子,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的若莲,都未曾有过怦然心动的那种雀跃。但是,他仿佛是这原野上的一棵树,沉默地一年一年生长,慢慢变成她血脉相连的一个部分,成为了她的家人。 q8 \ O5 S- J. z5 k- u; H' Q* J" v6 {+ T3 j; w* o$ G, d3 M
若莲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年里,与李子明在Napa Valley偶遇。其实,自日本战败之后,想要联络他已并不需要登天手段。但,主动联络这回事,好像不是若莲的考虑范围。在这段关系中,她从来只准备接受命运的安排。即使也会挂念,即使也会恍然出神,即使——当生活安定下来,可以坐在廊前翻一本书的时候,会想起过往时光,斯人音容笑貌如在目前……可还是默默地翻过一页书去,静静看日影往前移动一分。她从来不曾想到过,在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候,命运还为她准备了这样一份小小惊喜。0 E2 O" L# A# i
1 B- A4 F$ X: a7 Z' U2 M; f那是1975年,她年近80,被确诊为肺癌中期。她拒绝了手术,采取保守疗法。治疗效果并不好,但是也不算坏——部分延缓恶化程度,减轻了一些痛苦,但终点已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日子里,只要天气晴好,刘勇都会用轮椅推了若莲去户外。沿着镇上的街道看看人,到田野里看看云和天。有时会在树荫下坐一坐。若莲的嘴边总有一朵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待这个世界不无眷恋,但慢慢生出了一种疏离和告别。. `- i( B6 F. x- D
5 N d8 z( [1 I9 P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和李子明重逢的。那是初秋,葡萄藤上已经开始缀了累累果实,但还青涩着,一粒一粒挤挤挨挨,硬梆梆的。若莲坐在轮椅上,戴了顶美丽的白色遮阳帽。阳光从头顶的树荫中漏下来,在她的裙子上印满暗色花纹。李子明从田野的那一头走过来,满头霜发,腰板笔直。他是和家人一起来Napa Valley旅行的,他的某一个孙子在加州念大学,刚刚毕业。他们一家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顺道来这著名山谷小住。这是他们抵达的第二日,李子明一个人出来散步。顺着绿色葡萄田中的小径走走,他打算走到最近的一幢房子附近就折返。日光强烈,他抬起手来在眼前挡一挡,眺望他的目标。: Y& M5 }$ 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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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若莲。真奇怪,他就这样认出了她。那明明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年妇女的轮廓,可他就是知道那是她。平静地知道——并无什么汹涌激烈的情绪,并无什么忐忑不安的疑真疑幻,甚至并无迅猛而至的,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他平静地朝她走去,并且他也知道若莲此刻心中所感与他一模一样。 0 `% O/ x* U. i$ [) k; B7 L3 z& M/ l% N" _9 k1 c
一直要到走出十几步以后,他才开始觉出一点激动。这点激动和过往数十年间的任何一种激动都不同。它是甜的,又是酸的,还是苦的,更是一种满——充盈于胸腔之中,满满地塞着,热辣辣的一团。他的脚步加快了一些,远处的那个轮廓再清晰了一些,胸膛里的那点激动慢慢沉下去,变成了静水流深的那个深。 $ D! {* [+ d0 H3 N0 ~$ H8 T3 v+ e ( N) g0 i) f' g到得李子明终于站在若莲面前的时候,他们俩相视微笑。他在她轮椅旁的草地上席地坐下,和她一起看向绿森森的葡萄园。过不了多久,叶子会转黄,葡萄会一日一日地大起来,甜起来。' h7 v. w+ V9 @: u7 L# e)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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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真好。”他说。5 \( u. t& W) O9 j.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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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里大多数时候天气都很不错。”她说。 1 s" R1 S7 s- |5 [( p; _& } 1 c" S1 u( Q2 F0 y% A那一天,他们在这片树荫下晒了好久的太阳。其间刘勇在他们的家里招待了李子明的家人,将午餐和若莲的药用野餐篮一起送了过来。还送来了一张白色的藤椅。/ k2 }. }' N5 H& o, U8 z V$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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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有很温柔很温柔的风,他们说的话全都飘散在了风里。那些话语和笑声长出了蝴蝶的羽翼,飞去所有错过的别后光阴,将所有皱褶一一抚平。 3 o: E9 w# {; d+ w) R0 k ) a2 W. y( f# C* R B' }/ N; v a“这就是告别了。”若莲想,“这样的告别真的很好。”她对李子明伸出手去:“约个来生。”李子明将手伸过去,喉头轻轻一哽,“约个来生。”
作者: 慕然回首 时间: 2017-5-3 11:51
第99章 第 9 章下. F8 y& F- Z; |/ x! q/ O; Y2 U.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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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子明的重逢是若莲生命尽头预支到的甜头——最后之战是在肿瘤全面扩散之后打响的。癌细胞扩散到她的气管,每一次呼吸都似乎要耗尽全部力气。剧烈的疼痛如附骨之蛆,死死纠缠。到此时此刻,包括小凤仙和刘勇在内的全部家人已经都无能为力,宁平和宁秀赶了过来,他们要做的,是尽量减少若莲的痛苦,企图挽救的不是生命,而是生命的尊严。但是医学能够起到的作用十分微小,止痛药的使用效果越来越差,不过是将绵绵不绝的疼痛转化为浪潮一般的疼痛,为若莲赢得一点喘息的时间。除了痛,还有整夜整夜不能入眠,无法躺平,永远呈九十度靠在床头。昏迷是奢侈的,虽然就算昏迷了也在痛。 & A+ S; c5 a0 y% G! B+ {( p9 b4 Y+ C, Y) h; A$ ^- a% T2 L5 c
若莲对周遭的一切感受得到,但是已经几乎完全没有表达。她觉得自己似乎被绑上一条注定要沉没的破船,风雨肆虐,颠簸、痛苦无休无止,无力反抗。这样的感觉常常和南京经历错乱,她甚至觉得现在就是在南京,不同的是,这一次,身边没有刘勇,只有自己,只有自己。在这种时候,那些被理性死死压抑一生的恶念一次次袭来,她狂怒地抱怨命运的不公,刻薄地觉得刘勇是个无法沟通的农民,甚至明目张胆地嫉妒李子明的太太,甚而至于,觉得李子明也无非贪图肉体之欢。这些恶念席卷着,汹涌着,又冷又黑,势力强大,一波一波要将她淹至没顶。然而,这所有的斗争都只在她的世界进行。身边人只看到一张隐忍的,痛苦的,无力的脸。" T, k2 E; O" R1 L0 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