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会看看这部片子:![]() 杨超用了胡适的一首诗作为 《长江图》 的结尾 ,“为她起一念,十年终不改。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 采访、撰文 | 顾丹童(发自柏林) 编辑 | 谭浩 柏林时间 2 月 15 日夜,唯一一部入选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中国电影《长江图》在位于波茨坦广场的电影宫举行首映。这是导演杨超的第四部电影,他的处女作短片《待避》曾获得戛纳电影节电影基石奖,第二部作品《旅程》除了斩获 2004 年戛纳金摄影机奖(最佳处女座奖)以外,还在韩国和西班牙相继获奖。从 2006 年开始构思剧本,到2016年柏林电影节首映,新作《长江图》耗费了杨超十年的心血。 《长江图》讲述了一个发生在长江上的魔幻现实主义爱情故事。父亲去世后,高淳继承了他的货船,带着船工武胜和祥叔沿着长江送货。他在船上发现一本作者未知的手写诗集,诗与沿岸的每个城市对应,这让高淳很是着迷。更令他着迷的是,每次上岸自己都会遇见一个相同的女人——安陆。安陆的生活扑朔迷离,有时住在庙里,有时拥有伴侣,有时翻山越岭。他们产生了爱情,高淳为了她频频停船相会。渐渐地,他发现安陆出现的地点与诗集中的一致。 《长江图》预告海报 杨超用六年的时间打磨剧本,并获得了鹿特丹、戛纳等五大创投会的剧本资助。他花了三个月沿江进行胶片拍摄,接下来的精力全部贡献给了剪辑制作,四年间剪辑超过100稿,提交柏林电影节的前几周还在修改,这一切都是为了拍出一部“和之前的中国电影都不一样”的电影。制片人王彧说,虽然是同辈人,但杨超和他以前合作过的第六代导演比如贾樟柯、李杨等都不同,没有走新现实主义的路子,甚至刻意保持了距离,选择了一条魔幻之路。 在柏林电影节之前,所有的演员都没看过成片。在电影里饰演罗总的谭凯笑称,要不是《长江图》这次入围柏林电影节,他都快不记得自己还拍过这么一部作品了。而男主角秦昊推掉了首映时的所有采访,静静地坐在电影院里和观众们一起看完了全片。 剧组主创在柏林电影节的发布会上 秦昊最初是被高淳这个角色身上丰富的情感维度所吸引,“这是我这辈子拍过最苦的戏了,大冷天说跳江就跳江,别提了。”拍摄期间正值长江最冷的时候,整个剧组都漂在江上,有一次剧组为了省钱把暖气给停了,秦昊只好下船买了两个“小太阳”取暖,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把衣服全穿在身上,开着电褥子盖着两床大被子,还是冷得不行。他开玩笑说:“那会儿终于理解被关在监狱里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刑罚。” 辛芷蕾 女主角辛芷蕾第一次参加国际电影节,《长江图》也是她当年接下的第一部大银幕作品。她还记得刚拿到剧本时,恰好外公跟父亲先后离世,“那段时间,对于世间生离死别我愈发困惑,人为什么会死?死了之后去了哪里?我们还会再见么?”丧亲之痛让她日夜纠结,直到安陆出现,这是一个一路寻找平静的反信仰者。前期为了了解角色,她在导演的指点下阅读了大量的书籍,看了许多电影。现在谈起安陆,辛芷蕾滔滔不绝,还举出来自英国的佛教出家女众丹津·葩默进行类比。饰演安陆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修行,重新思考爱情,思考信仰,思考自我。 《长江图》是一部野心很大的艺术片,同时也是一部完完全全的作者电影,可以看出导演在有限条件下对于形式的最大努力。魔幻的长江,贯穿现实中男女的前尘与今生,也只有大师李屏宾的摄影才足以支撑,空镜点染意境,音乐裹挟暗流,是诗的做法。虽然被稍显密集的叙事冲淡了些,但一地一诗的设置使剧情尚处于可以理解的范围。导演亲自配音的旁白主宰了想象的空间,文艺中年的悲剧逆流而上,让人分不清是生活与神话。隐形的主角长江,则用画面和冷空气摄住了观众的心神。 导演杨超 B=外滩 Y=杨超 《长江图》并不是一个诗歌电影 B:你之前的作品《待避》、《旅程》距离《长江图》已经很久了。 Y:其实我从2008年才开始真正写这个剧本。中间接了一些小活儿,一方面是怕拍不好,另一方面也是经济上的考虑。出于这样的情况,才出现了一些和我的作品序列不太一样的作品。但对于我本人来说,《小英雄雨来》(抗战题材电影)虽然主题有些奇怪,但是其中拍动作戏的部分也帮助我从一个导演的角度,学习了很多关于分镜头的内容。我不是一个会主动找机会的人,比较被动,送过来就拍了。 B:2012年的时候网上就有《长江图》的预告片了,里面用了很多重金属的元素。 Y:那是我采景的时候自己拿DV拍的。那个片子在当时算是个概念,概念再化为具象的时候会有很多变化。预告片是一个学生在我的指导下剪的,体现了我当时对整部电影的某种看法。这个概念变成了现在片子里的几个场景。成片里的三峡大坝的场景,就有预告片里更重更金属的那种质感,是其中一部分的气质。《Dead Letter》那首歌也是依照我的口味选的,我很喜欢这种德国风格。(注:这首歌依然是最新推出的先导预告片的背景音乐。) B:平时就写诗吗?《长江图》里的诗是专门为了电影写的吗? Y:早就开始写诗了。一开始就是有诗的想法。 B:电影中一个地方对应一首诗的做法,让我想起雎安奇的电影《诗人出差了》。《长江图》里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 Y:不同地点对应的诗歌,是高淳和安陆相遇的原因:只有高淳写过诗的地方,魔幻的长江才会被打开,两个人才可能相见。所以诗完全是为了剧情设置的,原本就在剧本中,并不是仅仅为了诗意而设。他们为什么总在长江里不断相遇,为什么他们总能在这些地方找到彼此,就是因为那本诗集导致的。 B:这个诗集在高淳手里有,安陆手里也有,是一式两份吗? Y:在片尾的时候高淳把诗集递给了安陆,因为他们在不同的时空里,所以确实是一式两份。这个电影是一个超级叙事电影,并不是一个诗歌电影。看第一遍的时候可能会觉得这是一个影像诗歌,第二遍你会意识到,这是一个叙事上非常完整的电影。 B:对,我看完电影的第一感觉也是被魔幻镇住了,后来才意识到现实主义的比重相当大。 Y:关键就是在亦真亦幻之间的切换。如果仅仅是幻想的话,就没意思了。 B:听说《长江图》拍完了以后剪了一百多稿? Y:我如果有一个亿,就能拍到全部满意。这个剧本提供的构架其实是包含了疯狂野心的史诗作品。但我在当时所能掌握的资源,比如时间、精力和钱都不够,所以拍摄本身无法实现剧本要求的全部效果。既然如此,剧本就需要被重新调整。因此我在后期剪辑的时候,也要跟着重新调整,所以花了很久。如果能完全按照原来的剧本来拍,那可能会更好。 B:递交给柏林电影节前的一个月,还在不停修改? Y:最后的剪辑是年轻的女导演杨明明,她没有负担,大刀阔斧地进行了改编和剪辑,给出了新版本的方向,我觉得耳目一新,是最好的版本。 B:那现在的版本达到了理想的状态吗?还是依然遗憾很多? Y:首先对于长江的壮丽来说,这个电影只是反映了很小的一部分。其次对于我剧本的野心来说,目前的完成度,应该算是满意的。毕竟已经过去很久,没办法了。 寻找杜甫当年写长江感觉 B:对于男女主角,秦昊和辛芷蕾的选择,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Y:辛芷蕾够纯洁、够勇敢,她身上有那种英气,那种男孩儿气,也够漂亮。在当时我能选择的演员中,她是综合条件最好的。就是一个缘分。秦昊天生就带着内省的气质。符合这个诗人船长忧伤、忧郁、内省的感觉。 B:我看电影的时候,看着秦昊的脸,总会觉得贾宏声很合适…… Y:当然是,贾宏声当然合适。他是不世出的好演员,可惜了。他是我们很多导演都很怀念的一个演员。 B:电影有一处让人非常惊喜的地方就是绝美的摄影,李屏宾老师是怎么加入你的创作团队的呢? Y:我想要拍一部关于长江的电影,于是就去跟他联系。他给我回信,有四个字我印象非常深刻:“义不容辞。”他是对传统文化造诣最精深的摄影师。在摄影师的行当中,他是最具传统气质的,非常符合我要拍长江的感觉。我寻找杜甫当年写长江感觉,而他是最合适的。 B:和他合作感觉如何? Y:他非常懂古典诗歌,他既是一个大师级的摄影师,人品也极好。在最冷的时候,他也坚持站在船头工作,永远没见他坐下的时候,永远亲自掌机拍摄。他的人品、能力、造诣,让我觉得,是中国传统所能孕育出的最好的人。这种人在大陆很少了。 B:《长江图》是一部不折不扣的作者电影,你的个人风格非常浓郁。有一个这么强的摄影,会不会对你的风格,或者创作意图有所冲击? Y:谈不上冲击。我们俩的最大公约数,就是对河流的感情。从开始一起去采景,一起理解长江,那种感觉是共通的。那感觉大概和杜甫当年,没什么区别。在拍长江、拍各类景观的镜头方面,营造各种氛围的想法上,我们基本是一致的,我们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几乎不谋而合。 B:为什么选择在自然条件那么恶劣的冬天拍摄? Y: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对长江的理解就是如此。我不喜欢明亮的天,嫩黄、嫩绿的东西,我觉得长江就应该是深重的颜色,萧瑟的感觉,长江应该如此。更年轻更亮色的长江,太现实了,太干燥了。现在的长江本来就被改变很多了,美感和魔幻性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所以当我想要去表现魔幻的长江的时候,我肯定不能选择更现实的角度和逻辑,我要选择更超现实的天气。只可惜我没有遇到更多的雨和雪,还是太多的普通天气。 B:杜甫对你的影响很大?但电影中的,比如“我压低声音穿过温暖的县城/怕人听出心里的怨恨”、或者“我珍惜我灵魂的清澈/我忠于我不爱的自己”这样的诗句,给我的感觉更像北岛、杨炼那样的诗人。 Y:我在写的时候有意地模仿了。高淳在那个年纪写的诗歌,对应的是那个年代。而不是今天韩东、杨健这样现代的感觉。 B:为什么选择了胡适的那首“为她起一念,十年终不改。有召即重来,若亡而实在”作为结尾? Y:胡适的那首诗适合作为结尾,也会在剧情方面对观众有所提示。其实胡适并不算一个特别好的诗人,但这首很合适,就用了。 B:结尾为何不继续使用自己的诗,善始善终完成作者风格? Y:我也谈不上是个诗人,那八首诗也是为了电影写的。诗歌是在电影中存在的,而不是单独存在的。 B:电影中除了台词以外,还有诗歌、旁白。电影中出现这么多阐释和说明,会不会太多了点? Y:其实我在这个取舍之间也有犹豫,一方面担心观众看不懂,另一方面担心观众会觉得太多。目前这个版本,某种程度上是照顾海外观众的。因为没有旁白引领的话,可能理解起来会有困难。所以电影在国内上映的时候,旁白可能会调整。但现在的这种诠释是属于整体基调的一部分,这个旁白既不是来自高淳,也不是来自安陆,也不是直接写剧情,而是和诗歌以及人物的动作配合在一起的,弥合成一个整体。只要整体感还在,就能成立。 B:那旁白的他,是谁? Y:他就是一个全知的存在,可以是河流之神,可以是比高淳更好的诗人。 “我首先是个知识分子,然后才是导演” B:电影里的长江作为一条时间河,串起两条相逆的时间线。你是怎么想到的? Y:因为从小对长江就是这个概念,它就像时间一样流逝;如果一个人逆流而上,同时也是逆时间而上,这是一个特别自然的想法。 B:安陆为什么会去修行,去观音塔辩经,对于信仰这么执着追寻? Y:这个女孩一开始的基调就是修行这件事,如果没有这件事的话,她就是一个怨妇而已。就没有那么有意思了。写这样的人物是我的初衷,来自我对女孩儿的认识。我经历过这样的女孩儿,我觉得中国女孩儿身上就有这样的气质,想写。这是一个最初的设定。 B:安陆和和尚辩经,最后得出了“罪就是没有信仰”的结论。正在寻找信仰,又用理智去辩论的人,不就等于没有信仰? Y:的确,她说的不对,其实她说的都是疯话。其实辩经时,她是一个偏执狂的状态,并不是一个领悟者的状态。她真的领悟是在片头那场戏,她最后成为一个底层的妓女,那时候她才在进行一个很牛逼的修行。 B:为什么做妓女成为修行最终的结果? Y:这不是我对修行的理解,这是我对这种独特而疯狂的修行者的一种推测。一个人想要成为一个对所有人都无害的人,对所有人都好的人,如果做不到就会纠结,陷入了修行的道德迷狂状态,这在各种宗教里都有迹可循,求得彻底的心安。为什么我只对你好,不对那个人好?因为我们俩好嘛。可是那个人不是人吗?没有道理,不可理解。所以她进入了或者疯狂或者修行的状态。 我在电影里并没有明确地说,她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只是最终她处于这样的状态。你可以看做女孩儿疯掉了,陷入最悲惨的境地;也可以理解为,我操,活菩萨。多种理解都可以,但是里面存在一个修行的维度。她可以完全幻象化,但是她现实存在的依据也很多。女孩儿本身也有很丰富的故事,要是有机会,我很想拍一次正序版的“长江图”,把安陆也好,高淳也好,他们之前的人生经历,包括他们父母的故事拍出来,形成两部电影,一个对照。如果可以,也算一个有趣的电影尝试吧。 B:我发现《长江图》的电影字幕里都埋了很多小暗示。比如“在现实中,他是个无所作为的人”这句台词,英文字幕就是“In reality, he is an intellectual. ”是表达中文没有明说的意思吗? Y:对。这是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也是我对现在反智主义的思考、对经院作家的一种讥诮。但我是个读书人。我首先是个知识分子,然后才是个导演。这是我对于现实困境的一种认知,知识分子在社会中还没有完全发挥他的力量,这是一个现实。没有发挥力量不是知识分子的错,是外部环境的原因,没有给知识分子发挥的自由和空间。 B:觉得自己的电影获奖希望大吗? Y:我们的电影很独特。《长江图》是一个和之前的中国电影非常不同的电影,所以无论得奖还是不得奖,都是很有理由的。这更取决于这时候欧洲,或者柏林这一阶段的主题是什么,目前来看很明显是难民的故事,或者是普通人生活的幸福。虽然柏林历来更偏道德、社会的主题,不过也不用看得太死。 - THE EN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