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小旅馆 之三

                    姗娣和杰夫的梦想


           姗娣和杰夫是一对让我无法忘记的年青人。
           他们从东北来。几年前，他俩同在一个城里教中专，不同校，但因常在一起观摩教学认识了。杰夫是英文教师，高大帅气的外貌，加上会讲流利的英语，是许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姗娣也很漂亮，高挑的身材，浓眉大眼，黑亮的长发，无论走到那里，都是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
           那时姗娣就暗恋上杰夫，常常盼望能见到他，可是，杰夫已经有一个美丽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儿。珊娣将思恋悄悄收藏，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挑选了一个年青有为的局长，做起了官太太。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
           三年前，杰夫随着出国潮飞去了美国，从每个月学区备课的会议上消失了。珊娣顿时失落了，没有了这个偶像，她真是茶不思饭不想。还好，在学区的备课会议上，她认识了杰夫的好朋友，才知道杰夫去美国了，杰夫想凭着自己良好的英语底子，打打工，挣点钱，读个硕士，然后把妻女也接去美国，实现他们的美国梦。
           姗娣辗转反侧打听了一年，得到杰夫打工的详细地址，也飞来美国。终于有一天，在杰夫工作的餐馆里，两位老乡碰面了。杰夫来美后为了生存，一头扎进餐馆，钱是来得快些，但已经没有精力和体力顾得上念书，不能实现自己上学的梦想，又不能给家人讲实话，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可想而知。现在他乡遇故知，怎不又惊又喜。姗娣能和杰夫这么近的天天相处，觉得日子过得比在国内做官太太时还甜蜜。渐渐的，两个天涯沦落人走到一起了。也许两人就这么互相扶持着，上学，拿学位，转绿卡，也能过上梦寐以求的美式的中产阶级生活。
           可是姗娣的局长老公一年后带着一个考察团飞来洛杉矶，实际上是寻找姗娣来了。姗娣不得不来洛杉矶接老公，杰夫也跟她一起来到洛杉矶，并住进了我工作的小旅馆。
           姗娣和杰夫订了一间单床房，住了两天，当时，我以为他们是一对小夫妻，看他俩相互之间非常体贴，但脸上总是愁云密布，好象遇到了什么重大难题。
           考察团快要到了，姗娣趁杰夫午睡，到接待室来和我聊天，吐露了她和杰夫的真实关系,她说明天晚上杰夫就要离开洛杉矶去东部打工，她接待老公，等老公回国后，再去找杰夫。
           我问她有孩子吗？她说有一个三岁的儿子。
           我问她想不想孩子,她说想，有时会想到哭。那为什么不回去呢？但凡做母亲的，如果不管孩子而自奔前程，我觉得需要一个特别的、迫不得已的理由。姗娣叹了一口气，说她喜欢杰夫，没有了杰夫的消息，她会抓狂。

           一个陌生的女人第一次聊天就向我讲述自己最隐私的事情，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沉默良久，我小心翼翼的问，杰夫想他的家吗？
           “也想。他总想把老婆孩子弄来，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啊！” 是啊，哪有那么容易啊！
           第二天一大早，姗娣和杰夫到机场去，先送杰夫上飞机去东部，再接局长老公回洛杉矶。哪知杰夫的护照已过期，无法上飞机，只好跟车又回到旅馆。考察团中的三个团员已住进楼下的一间大房，姗娣和局长老公住进原来的单床房。杰夫没有再订房间，就坐在前台接待室的沙发上。
           不知姗娣用什么谎言骗过局长和团员们，大家都一团和气，没来打搅杰夫。

     杰夫默默地坐在沙发上。

           我正接受清洁公司送来的干净床单，然后倒了一杯咖啡请司机休息一下。
那白人司机一直在听收音机里的警察追赶车匪的新闻，现在干脆就看办公室里电视上的新闻。电视里正播放警察天上地下的围追堵截车匪，我很不解地问司机，那车匪明知逃不脱了，为什么还要跑呢？司机很简单扼要地说，“Stupid！”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司机和杰夫也都笑起来，说这车匪像老鼠，只有等到被追到没有汽油了，才肯束手就擒，谈笑中，我发现杰夫的英语确实流利自如。

           司机走后，我和杰夫很自然地又聊起来。我问杰夫，既然有不错的英语基础，为什么不找个好一点的工作。杰夫说：自己没有绿卡，打工受到许多限制，只有在餐馆里当服务生，收入很好，没有绿卡也行，每月能给家里寄去几千美金呢，女儿正在学钢琴，老师很赞赏她的才华，买琴和钢琴课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全靠他打工挣的钱撑着，他要把女儿上大学，甚至留学的钱都挣齐，才觉得对得起妻子和女儿。
           “你的女儿几岁？”
           “十岁。”
           “她现在还小，她母亲可以负担她现在的学习费用。你若只是打工挣钱，要挣到何时？如果你在美国有一个好的前程，你的女儿不是也会有好的前程吗？”
           杰夫说，“我何尝不想呢，可是几年的工打下来，我反复想自己当初对美国的期望是不是太虚幻了？我离家来美，是不是牺牲得太多了？ ”
           “许多人通过律师办到了绿卡，你也可以试一试啊！有了合法居留的身份，情况就会完全不同。” 我又说.
           “我现在只想自己是到美国来劳改的。以前右派劳改，是没有钱的。我还不错，可以挣到一笔钱培养女儿。你别说，有时小费好，我一个月可以挣到五千。”杰夫伸出手，张开五个手指头。我笑了笑，点点头，不知该接什么话。
           杰夫见我下班时间已到，试探问我，今晚能否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睡一晚，这样可以省下一天的房费。
           我为难的说，老板不会同意的，他们常常半夜来查房和收帐。若见沙发上睡人，就麻烦了。 杰夫没有再要求，说他再想办法。
           第二天一早，我来上班，在旅馆院子里见到杰夫。原来是夜班经理为他想出个办法，让他到三人考察团的房间里打个地铺，房费分摊。那三人考察团这趟出国的开销都承包到个人，所以能省则省，而且有一个老乡，聊起在美国打工的经验，也很有趣，就让杰夫住下了。
           白天姗娣陪老公出去了，杰夫把行李放在我的办公室里，一会儿到银行寄钱，一会儿查地图看怎样乘灰狗长途巴士可以避开边境警察的检查，一会儿又打电话到东部他将要去的餐馆，询问详细地址，最后打电话到灰狗巴士总站订车票。我看他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所以查地图，打电话都尽量帮他，做完这些事，大半天也过去了。

           杰夫说这次乘灰狗要冒险了，如果被边境警察抓住了，遣返回国，就算运气好，省了一张机票钱。如果没抓住，就再赚一年的美金，然后回家，也算没白来美

国。

他拿出皮夹，把妻子女儿的照片给我看，美丽的妻子拥着可爱的女儿对满脸都是幸福的笑容。杰夫提起女儿就有很多话，眼神也充满笑意，我觉得，凭着这张照片，杰夫也该回家去。
           临下班前，杰夫嗫嚅着问我借钱。说他为防警察抓住，把钱全寄回国了，以为皮夹有足够的钱买车票和另用。现在却发现买了车票就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他怕下车后餐馆老板没派人来接，连叫出租车和住店的钱都没了，他保证一到东部，马上把钱寄还给我。

 我说，姗娣不能帮助你吗？
    他说姗娣可能很晚才回来，而他是搭晚上八点的车，见不到姗娣了。我迟疑了，第一次碰到这样的陌生人借钱，我应该回绝的，但看到他落寞彷徨的样子，又不像是装出来的。在这之前，我已遇到过谎称被抢钱包而拖欠房费的妓女，或说别人欠钱不还，害他不能返回纽约的赌客，统统都由老板出面把他们请出旅馆。而这个杰夫，我觉得他真的是七魂丢了三魄，若是在国内教书，他仍会是明星教师，但到异国他乡来闯荡，就应付不来了。我借给了他五十元，并祝他好运。
           杰夫接过钱，低着头，顿了一下才说，到了那边，我一定会立即还你钱。

           杰夫在黑夜来临时走了。我总觉得他象那躲避警察追捕的人，心里充满了未知的惶恐。
           
           杰夫走后的第二天一早，姗娣来问我杰夫有无留下什么口信。我说没有，只知他买了去东部一个城市的灰狗车票。姗娣没有听到杰夫的留言，有点失落，知道杰夫临走时向我借了钱，马上说：“你放心，他一定会还你的。他不还，我也会帮他还的。”

     三天后我接到杰夫的电话，说已顺利到达东部，并开始工作，五十元钱的支票随即会寄上，他不会忘记我对他的帮助

           杰夫打电话来时，姗娣和老公已去了外州，他的丈夫让她一起去参加旅行，她不得不同行。我问杰夫要不要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姗娣，杰夫说，不用了，他会找机会联系珊娣。
           三周后，姗娣和老公又回到旅馆，我很纳闷，一般考察团都是来美两周，怎么这个局长还不回去？姗娣愁容满面的说，老公不想回去，也要留下来打工，可是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国内混个局长可以，在美国打工就惨了。接着她又急急地问杰夫有没有新消息，我不忍骗她，把杰夫寄支票来的信封给了她。

           姗娣和老公离开了旅馆。我看着那长得端端正正却过早发福的局长的背影，暗暗为他担心。
           过了一个月，姗娣来了，而且明显的消瘦了。她说老公根本不能打工，做一天活，在家躺三天。叫他回去又不走，她每天都心烦意乱，如果老公再不能好好打工，她就要离开他，自己另外找活干了。但是不管找不找得到杰夫，她都要留在美国，她不愿意再回去过那种平淡无味的官太太生活。姗娣又拜托我，如果有杰夫的消息，一定告诉她，并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再过三个月，姗娣又来了，身体恢复了原样，神情轻松了许多。她说老公已回国了，她现在在一家餐馆里当服务生，收入不错。一个餐馆的老客人给她写了一封信，说爱她，想跟她结婚，但看不懂信的内容，让我帮忙看看，信里说，如果珊娣和他结婚，房屋及存款虽然没有姗娣的名字，但她从此可以有绿卡了，一张绿卡，值五万美金呐。

       姗娣说食客中常有人向她表示好感，她心里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这个老头正经八百地向她求婚，结婚，意味着得到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绿卡，她会好好考虑的。我担心地问她，结婚没有真感情你会受罪的。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姗娣抖动着的睫毛间突然涌出来，“其实，我和杰夫如果坚持下去，一定能有一个好前途，可惜我们有缘无份。”
           是啊，我想起杰夫妻子和女儿的照片，那是杰夫心中的太阳。
           姗娣问我，雪莉姐，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坏女人？
           我连忙摇头，坏女人我也见过，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是那样的人。
           我不是那种随心所欲、逢场作戏的人。雪莉姐，你相信吗？
           “我相信。”
           我当然相信。姗娣也许太天真、浪漫，才使自己浪迹天涯，但我很乐意看到她找到自己的真爱。
           那年圣诞节，我收到姗娣的贺卡。她告诉我，她已通过律师办好绿卡，取得合法居留的身份，现在正在学习开车。
           又过了几个月，姗娣随教练来小旅馆的附近车管处考驾驶执照。珊娣特地带着这位新朋友来看我，说是让我帮她参考一下，可不可以做男朋友。不过，看他们亲密说话的样子，已经是一对热恋中的恋人。珊娣的脸色比以前红润饱满了，乌黑的头发也明亮有弹性，显现出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这位教练个子不像杰夫那么高大，但是结实健壮的体魄与简短明瞭的话语，却比杰夫多了几分踏实和沉着。珊娣告诉我，教练也是从大陆来的，八年来一边打工一边在读晚间的大学护士课程，现在快从College毕业了。自从认识教练以后，珊娣灰暗失落的心情像见到了阳光和希望，很快，她也随教练去注册了英文课程，重新拾起荒废了几年的英文，现在他们一起在同一间社区大学上课，教练白天教人学习驾驶，晚上去上课，珊娣白天在一个说英文的家庭里作家庭工人，晚上等着教练来接她去学校学习会计师课程。他们约定，完成社区大学的课程以后，再寻找新的工作，护士和会计，在美国有了这样的学历和专业，生活会稳定优裕。

珊娣来到美国没有追到她一直暗恋的杰夫，却寻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向，我对珊娣小声地说“Good job!”

（编辑配图，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