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岁月：邓芳《对面的窗口还亮着》朗诵 责琀

夜渐深了，每到此刻，浓重的暮气就开始与一种忧郁的情绪合谋，将唐山道68号二十一层的某个阳台逐渐笼罩起来，连水晶灯散发出来的光线，也因此有了朦胧的凄迷，风也变得戚戚的，飘进来又荡出去，很缠绵地窜掇着一片挺久远的眷恋。

你像往常一样，先用软布将小号的管体仔细地擦拭几遍，让原本就泛着冷光的古铜色，又覆盖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十点整，你站到了阳台的落地窗前，举起了小号。楼下临窗的花园里，已经有了些人影移动，正焦急地等待着一曲哀婉的天籁之音飘来。

你觉得自己又进入了状态，号嘴贴住嘴唇时，冰凉的管体，瞬间就化成股清洌的寒泉，让全身顿时弥漫起了一阵颤栗。你吹的是《对面的窗口还亮着》，是你读音乐学院时自己谱的曲子，你的老师在听完你吹奏后，情不自禁地击掌称赞它与《舒伯特小夜曲》有异曲同工之妙，低徊深沉的旋律，很像在讲述一个忧郁的故事。

其实，你就是要讲一个故事，用加上弱音器的小号，用舒伯特的表达方式，每天都讲述一遍一个已经深刻在生命中的故事，讲给自己听，也讲给冥冥中的他听。

那年，你读初三时，举家从平房迁进了楼房。那时的楼间距很短，窗户对着窗户，都能看到对面人影幢幢，依稀听得到对面的说话声。

你有个习惯，吃完晚饭后，再睡一觉，缓解一下从学校带回来的疲劳，九点多钟起床后，再坐到书桌前复习功课。临近中考了，你必须冲刺一下，否则很难迈进重点校的大门。可是，人是坐在了写字台前，课本和复习大纲也展开了，钻在脑子里的瞌睡虫却很难赶走，你需要呆坐好长一阵，才会完全清醒过来。

那天，你是第一次在新居开夜车。写字台临窗摆着，窗也大敞着，但习习扑来的晚风，却没能让你马上醒过盹来。忽然，一阵小号声，从窗外徐徐飘来，深沉舒缓的旋律，象群被打湿了翅膀的海鸟，低徊在你的耳边。你马上就清醒了，而且马上听出是《舒伯特小夜曲》。你在钢琴上弹奏过它，没想到它从小号里飘出来后，竟另有了一种哀戚的韵味，让人在感到隐隐压抑的同时，又生出许多理不清的复杂情绪来。

你很快就判断出，小号声是从对面那扇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里飘过来的，白色的窗帘上，有个颀长的身影在有节奏的摆动，摆得那头长发时开时合，很潇酒地描绘着一种如醉如痴。你听得出吹得很专业，不仅对音乐语言有着很准确的表现，而且每个音符都浸透了吹奏者对作品的理解，更重要的是，吹奏者本人已经完全走进了舒伯特构画出的那个夜，只是那夜于他，变得有些悲凉。

一曲终了，你的心顿时像被净化了般，在荡涤掉许多杂乱的情绪后，变得平静了。音乐真是有魔性，你觉得自己精神很好，精力很旺，连记忆力也变得很强，夜车一直开到了月上中天，也没有丝毫的倦意。

小号在每晚十点准时响起，而且永远是《舒伯特小夜曲》，你从此每晚也有了段最享受的时光，从那窗户里飘出来的不朽的旋律，如银光流动的星月，如熏熏的晚风，如写在夜色里的缱绻诗画，让你感到连课本里枯躁的数字也很生动了起来。你倾听着小号，在作业纸上反复地勾勒着那印在窗帘上的剪影，几天下来，对窗帘里的他，终于有了个清晰的想象。他有着瘦高的身材，有着清瘦的脸庞，有着一双略显忧伤的眼睛，有着两片支着倔强的嘴唇，有着一头飘逸的长发，而且，心里一定藏着个无法摆脱掉的凄楚的故事。

终于有一天，你在对面的幢口前认出了他。他与自己想像的几乎一样，只是身材不仅瘦高，还有些虚弱，脸庞不仅清瘦，还很苍白，眼睛里不仅含着淡淡的忧伤，还有些冷漠，长发也没有潇洒地披在肩上，扎成束象女孩子那样的马尾辫，年龄嘛，至多是大学生那种。

你很大方地站到了他的面前，先是“嗨”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很大方地问：是你吹的《舒伯特小夜曲》，对吧？

你扬手指了一下自家的窗户，又说：我就住在你的对面，每天晚上都在听你的小号。

号手面无表情地望着还是中学生的你反问：影响你学习了？

你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的，我最喜欢舒伯特了，每晚有舒伯特陪我复习功课，我一定能考进重点。

号手又问，你也喜欢音乐？

你调皮地做了个在钢琴键上滑动手指的动作，说，等中考完了，你吹小号，我弹钢琴，咱们来个合奏舒伯特。

号手笑了一下。你发现，他笑里居然有些忧伤。他说你既然喜欢，我每天吹给你听。

你赶紧举起手，要同他击掌：一言为定。甚至还威胁了一下，如果你不吹，我就不考重点。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同你击了一下掌。

然而，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对面窗户里的灯光突然不亮了，舒伯特也不再从夜深处走出来，而且一连几天，夜死寂得像包沉重的沙袋，在你的心里压迫出了一片无法排遣掉的失落。你变得精神恍惚起来，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期待上，根本无法复习功课。你想这下算是完了，没有舒伯特的帮忙，重点校是进不去了。

幸好，号声消失了五天后，在一个雨霏霏的夜里，又从对面那重新亮起的窗口飘了过来，虽然比往日要显得遥远一些，而且白色窗帘上也不再出现那个剪影，但仍然像很温柔的手，很快就把你心里的折皱都抚平了。

一个月后，你考进了重点高中校。录取通知寄来的那个晚上，你去找那位号手，你很想同他说一下舒伯特，谈一下小号的魅力，你甚至还想好了，一定将他邀到不远处的那条河畔，让自己坐在他的身旁，傍着宽阔平缓的河水，守着朦胧迷离的夜色，请他再为自己吹一遍《舒伯特小夜曲》，然后永远记住这个夜晚。

你敲开了三楼的一扇门后，迎接你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打量了你一眼，就说，你一定是住在对面的小姑娘。

你点了一下头，就随着老人走进了最里面的房间，一间亮着灯，挂着白窗帘的房间。房间里没有人，你突然看见，雪白的墙壁挂着一幅号手的肖像，那双略带忧伤的眼睛，正挺亲切地望着你，像框四周，蒙着一圈黑纱，像框下面的桌子上，放着一管小号。

你惊了，惊得挪不动脚步，也说不出一句话，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都僵住，没有了心跳，没有了思想，连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你听见老人在耳边说：他得的是绝症，上个月突然恶化，就离开了我们。老人的眼眶里，滚出了几颗很大很圆的泪珠，他没有去擦，而是拿起桌上的小号，轻轻地抚摸，像抚摸正在睡梦中的孩子，然后，老人将小号交给了你，说：他临别前，嘱咐我们一定帮他把这小号送你，他说你同他一样，最喜欢舒伯特。

你推开老人的手，连连摇头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天天都能听到他在吹《舒伯特小夜曲》，他没有死，他不会死。

老人说那是他专门为你录的磁带，让我们天天晚上放给你听。老人默默地走到窗前，揿响了窗台上的录音机，顿时，一片深沉舒缓的旋律，像一群被打湿翅膀的海鸟，又低徊到了你的耳畔，将从海里带来的浪花，从夜里带来的露水，一下子全都撒到了你的脸上……

就这样，一个在十五岁时留下的与舒伯特有关的故事，变成了一曲《对面的窗口还亮着》，常给夜晚的唐山道68号，增添了一层有了凄清的神秘。人们不知道曲名，只知道夜深时，在二十一层总有一把小号，在用一曲可以想象出各种故事的旋律，伴着他们逐渐走进梦乡。

邓  芳

原《小说月报原创版》编辑部主任。著有长篇小说《第四者》、《藏品女人》、《独斗》等作品百万余字。

危羚，高级编辑，第五届全国广播电视“百优理论人才”获得者，中宣部、教育部“千人计划”入选专家。曾受邀在多所高校讲授广播课程多年，出版多本专著、广播专业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