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彩美文 专业诵读 精良制作 精彩呈现 ◆ ◆ ◆ ﹣点击下方音频收听节目﹣ 《那片洼地》 作者:陈元宁 阳台上那盆韭叶兰又开满了花,不记得它们是今夏的第几批花,也没数过开了多少朵。它们白白的,静静的,开放着。六瓣,花心上六点嫩黄的蕊。每茎一朵,齐刷刷的几乎一般高。深绿色,韭菜似的叶子呵护着,把花们围在中间,它们不能在风中潇洒摇曳,也没有香味儿。 这是女儿留下的花,曾在她的宿舍里,伴她度过两年多寂寞的夜晚。后来,她到大洋彼岸寻梦去了,走前把这盆韭叶兰搬来给我,至今也有两年多了。我很少去凝视他们,它们很平凡,很朴素,却美的令人心酸。 我有过一次同样的感觉,那是度荒的年代,号召生产自救,局里要办农场,便把下放在农村改造思想的一批人,调集起来,作为农场的基本劳力,来到离城六十里外的一片盐碱地安营扎寨,我便是其中的一个。 那时,信奉这样一条真理:只有在最苦,最累,最脏的劳动中,沾满资产阶级污垢的灵魂,才能得到洗涤和拯救,我被分配去养猪,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我,按下恐惧和嫌恶,接受了这份拯救。 每天给猪们喂食喂水,清圈冲洗,渐渐的发现它们很友好,也很有个性。我给他们逐个命名,惊喜它们能够听懂我的招呼,尤其是那个黑妞,竟很聪明。 那个时候,人们不免饥肠辘辘,猪们也经常嗷嗷待哺。我只好每天去打猪草,有一种不知名的草,叶长而韧,地下有块茎。老乡们说,那叫木地梨,也叫三棱草。猪们很爱吃,只是剜起来很费劲,镰折手起泡,剜出一把木地梨,还不够黑妞吃两口。 农场边上,有一片无主的洼地,终日汪着水。见过老乡家的猪,有时就在那里出没。我去查看,呀!一滩滩三棱草,远处更是连成一片。 牛羊可以放牧,猪当然也可以。领导听了我的建议,瞪了我半晌说:“试试吧,丢了猪,你要全权负责。” 第一天放牧,猪们一出圈就东西南北乱窜,我连轰带堵也无法让它们朝一个方向走。饲料间的老齐见了,来帮着维持秩序。两个人一左一右,吆喝着轰赶着,算是把不成队列的一群,赶到了洼地。猪们发现了丰茂的三棱草,立即安静下来。俯首伸鼻拱着水下的胶泥,咔,咔,咔咔……吃得香甜。那份专注,那份执着,一点不用担心它们会走散。 老齐走了,这是个不爱言语的人,总是闷头干活。我知道,饲料间有大堆活计等着他。 看看晌午了,老齐出现。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猪们赶出洼地。如果老齐不来,我一个人,是无法将猪们弄回去的,这是肯定的。 这样一连七八天下来,有了木地梨的垫补,夜里不再听到猪们的嗷叫。我自是高兴,但某些人怪异的眼神令我警觉:老齐帮我放猪,是他的擅自行动,这可是大忌……。我想了又想:不,不能继续下去。 这天,我提前半小时打开猪圈的栅栏,这是老齐最忙的时刻,他果然抽不出身来。猪们却居然依旧象集合一般等在甬道口,黑妞慢条斯理儿地挤到最前头,等我一声吆喝,它便领着大伙,簇簇拥拥踏上征途。 过桥不远便是那片洼地了。猪们撒欢儿,蹦跳着冲向三棱草。 我的鞋总是脱在小板桥北面的沟埂上,洼里的水没脚踝,光脚走在被水浸泡的油腻腻的胶泥上,比穿鞋在泥沼中跋涉舒服多了。 猪们埋头苦干,我则放任思绪驰骋遨游。蓝天白云任我欣赏,阳光清风供我享用。我在水中漫步,在水中伫立。把毛巾浸湿,搭载草帽上抵挡灼热,抡圆木棍驱赶进袭的牛虻,偶尔有条蚯蚓或水蛇从脚背划过,吓一跳之后,想看个究竟,他们却已溜得无影无踪。 该回去了,老齐没来接应。猪们恋着三棱草不肯离去,我东奔西突,吆喝,呵斥,无济于事。黑妞早率先走向洼边,不由分说,冲向最远处的那个坏蛋,连咬带吼的轰了过来。接着又惩戒了几名馋鬼。于是,它领队我殿后,浩浩荡荡返回营地。比平时晚了很多。 作者年轻时的照片 夜里,我在灯下缝缝补补,有人敲窗,是老齐的声音:“给你找了一根放猪的棍子,放在外边了。”我走出去,见木棍就倚在门边儿。棍子一头削得尖尖的,另一头儿,钉个一块鞋底大的厚木板,呈丁字形。我端详,纳闷。老齐已走远,微驼的身影正融进夜色。 立秋了,清晨很凉,在洼里趟水更凉。放牧改为十一时出发,日当午时,我便把木棍尖的一头插入水下的胶泥,跨坐在木棍另一头的木板上,以带来的饽饽和水与猪们共进午餐。 那年,女儿刚十一岁,竟独自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这个农场。我们相聚在洼地,犹如夏日欢乐的郊游。她不断讲些学校里令人发笑的趣事;讲邻居怎样教她做菜团子;唱她新学会的歌曲《洪湖水》。直到分手,她也没讲一句,家里没有大人的为难和她的依恋。 作者年轻时的照片 洼里的三棱草,由绿转黄,明显的稀疏了。放牧可能不得不结束,也许可以另找牧场?我盘算着。我喜欢这样的放牧,远离鄙夷,挑剔的目光和怀疑,嘲弄的询问,给自尊心松绑是多么惬意! 归途中,我一路张望,盼着有新的发现?没有。却发现我脱下的鞋不见了。谁会中意这样一双打着补丁的布鞋?这条沟埂几乎无人往来……我寻思着,用木棍拨弄草丛寻找,碰动一棵小杨树。随着黄叶的纷落掉下一只鞋,另一只仍挂在树杈上,鞋里还插着一枝荆条。是谁干的?这里的人仔细看看,相当壁垒分明。为了不被混淆,一些人不时要表现出自己水火不容的好品质。即便同类,也不免互相戒备。谁会有这份雅兴? 猜不出来,只好丢开去。丢不开的,是那枝荆条。用来编筐的荆条,竟会开出如此缀满枝桠的花朵,白色的,小米粒般的小花,那样精致又那样平凡朴素,美的令人心酸。至此,它始终印在我的心上,抹不去。 过不久,单位通知我回去开会,三个小时的批判,散会已是中午,没有通知我是走是留,我坐在一隅,等待发落。正心乱如麻,忽听背后有人说:“人是铁,饭是钢。走,买饭去。”我回头,只看到食堂大师傅杨胖子的侧身。他好像路过这里。他又矮又胖,像口缸。他是来叫我去吃饭的吗? 我确实饿了,却又毫无吃饭的愿望。可这份情难得,我到了买饭的窗口。这时食堂的活动已近尾声,我没有单位的饭票,口袋里翻出几角钱递了过去,却听到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食堂不收现金。”我正不知所措,窗口里递出一碗土豆片儿,两个馒头,一碗鸡蛋汤和一双筷子。杨胖子做了一个鬼脸,悄声说道:“把你的笔扔掉,别写了,别再给自己找罪。”他扫了厨房一眼,见没人又接着说:“那天找到鞋了吗?我跟车去农场拉鸡蛋,听说你放猪去了……”。他的副手一步踏进厨房,杨胖子的声音,又变得冷冷的:“吃完,把碗筷洗干净送回来。” 岁月江水般流去,对我来说平静时少,汹涌时多。直到1980年,我才重返原岗位,重操旧业。很久很久,我都不能适应这戏剧性的变化。二十多年的沉沦是多少个日日夜夜?毕竟不再年轻了,不再幻想,不再敏感了。欢乐和悲伤,都变得一样平淡。 岁月继续流淌,不记得又过了多久。一天,我去传达室取急件,没走到大门口,仿佛听到有人喊我。举目四望,周遭没人走动,在门洞的阴影下,停着一辆家用小三轮。车斗里,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正向我举起他的手。我一边迎上去,一边拼命在脑子里搜索,是谁?这是谁。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我认出了杨师傅。我握住他皮包骨的手,他的手在颤抖。他想对我说什么,我却听不懂他那嘶哑的:“吚……啊……”一个中年人匆匆走来,说:“家去吧,出来一上午了,累了,该回家歇歇了。”他朝我点点头说:“我爸想大伙,想这栋楼,这个院。不蹬他来看看,他不干。”中年人边说边推车,出了大门,便跨上鞍座。杨师傅这才松开我的手。 三天后,杨师傅死了,死于食道癌。 于是我想到老齐,想见见他。别人说他也已去世。这位当年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也死于癌症。 古训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过去的许多人和事很少想起,恩怨两渺茫。历史已翻过一页。一代人正在消散,新世纪,正在走来。 ◆ ◆ ◆ 作 者 陈 元 宁 陈元宁(1924-2002),原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高级编审。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创作室编剧。 朗 诵 者 晓 彤 薇电台播音导师,天津广播电台主任播音员,天津影视协会理事。曾是天津经济广播巜千家万户》 、《健康之友》 、《津沽大地》等节目主持人。作品多次获得中囯广播协会一二三等奖。 后 期 制 作 危 羚 高级编辑,第五届全国广播电视“百优理论人才”获得者,中宣部、教育部“千人计划”入选专家。曾受邀在多所高校讲授广播课程多年,出版多本专著、广播专业教材。 美文美声 声音盛宴 [ 微信号:meiwenmeisheng ] 长按扫描二维码添加关注! 总编辑 / 危羚 责任编辑 / 杨娟 投稿邮箱:mailto:wdtmwms@qq.com (薇电台美文美声首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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